第一百零一章 狼回家了(終)
蕭瑟秋風再臨大地,蒙古草原滿目荒夷。天地低昂,萬物齊喑,風不吹,雲生愁,陽光失去色彩,百鳥不再吟唱。一切的一切被無邊的哀思所籠罩。
倏忽之間,在遙遠的天地邊緣出現了一支隊伍。他們身穿喪服,護衛着中間的靈車,鬱郁而行。他們知道,靈車上的棺槨中成殮着一位偉人的遺體,這位逝去的蓋世英雄正是他們心中至高無上的神聖人物——成吉思汗。
大汗病逝后,按照他生前的意願,將他運送回蒙古故鄉安葬。從上路的第一天,人們就在哭泣,第九天的時候,淚水幾乎殆盡。許多強壯的漢子哭着哭着就從馬背上跌落,再也沒能爬起來。最後,沒有人再哭了,因為他們的淚腺已經徹底的乾涸,沉澱下來的只有麻木與沉寂……哀莫大於心死,人們的心已隨着成吉思汗的逝去而接近死亡的邊緣……
也許,這支隊伍中唯一還保有些許活力的人只有走在靈車的前方,用嘶啞的嗓子反覆不停地吟唱鎮魂曲的客列古台,他是草原上公認的名歌手,也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大珊蠻。他的嗚咽早已停止,形色一如枯槁。他的眼睛因為連續多日不眠而掛滿了血絲。無論黑夜還是白天,他以長歌當哭,用錐心涕血的詩篇呼喚着那位遠去的英靈:
嗚呼,我主!
你是萬民頭頂掠過的雄鷹,
昨天,你豈非還翱翔在天宇?
嗚呼,我主!
靈車咿呀呀的行,
今天卻要載着你何處去?
嗚呼,我主!
賢妻愛子世所罕,
你真的忍心離之而獨去?
嗚呼,我主!
忠臣良將願為你效命,
你一朝棄之而不覺可惜?
嗚呼,我主!
矯健的雄鷹展翅飛於天頂,
那不就是昨日你之偉岸軀?
嗚呼,我主!
如駿馬般跳躍狂奔行,
怎的倒地不起在須臾?
嫩綠的青草正逢春雨,
竟一夕暴風雨中被摧折?
六十六載征戰擎大纛,
今將佇纛一統享太平,
何以離纛轉身去,
你真的就此長眠而不起?
在這如泣如訴的歌聲中,靈車咿呀……靈車咿呀……走在送葬隊伍最前列的是一對手持利刃的蒙古武士。後面的哀傷氣氛似乎與他們毫無關係,根本不足以影響他們如臨大敵的戒備之姿。當然,他們所戒備的不是敢於襲擊靈車的敵人。在蒙古一統的時代中,沒有哪個人、哪個部落會生出冒犯偉大聖主在天之靈的行徑。正如此後一位中亞歷史學家所言:一個頭頂金盤的男人從撒麻兒罕出發,徒步走到汗八里(元大都,今北京),也不會遭受任何劫奪與侵害(1)。那麼,他們究竟在防備些什麼呢?
很快,這個問題就有了答案。就在部隊行進的前方,路旁一座敖包的背後突然閃出了一道人影。這個人出現在隊伍的正面,就那樣定定地佇立於原地,獃獃地望着那輛如眾星捧月般的靈車。他的臉色異常古怪,似悲似喜,又似無動於衷。他只是那樣沉默地佇立,等候着送葬隊伍。
然而,他等到的不是客列古台的歌聲,而是呼嘯飛旋而來的彎刀。凜冽的刀鋒散發出懾人心魄的寒氣與呻吟,毫不留情地刎過了他的脖頸。也許是刀鋒過於銳利,直到自他的頸后脫出時,他那一抹淺淺的紅線處竟無點滴血流。直到他的身體被另一位武士用長矛挑起,甩向路旁的時候,那顆業已與身體分家的首級才隨着大片血花的綻放而衝上了半空……
“你歸天去吧,到那裏好好伺候我們的聖主去吧……”
這隊騎士的首領阿巴該突然語塞。因為就在那首級飛過他眼前時,依稀可辨出其面容。
“亦勒赤台!”
阿巴該險些驚呼出聲。但最終還是強自按耐了下去。他很想知道這個行蹤詭秘,被大汗與耶律楚材所忌憚的人物究竟是何方神聖,又因何闖到送葬隊伍前領受這必死的一擊。關於亦勒赤台的故事,在整個草原上至今仍是一個謎,而這個謎隨着所有知情者或早已逝去,或諱莫如深而形成了一個永遠無法接觸的秘密。只有在遙遠的欽察草原上,才有些流動商人還記得一個拿出重金不斷收買他們到此散播關於朮赤的種種謠言。他每次出現的時候都蒙住臉孔,唯一與眾不同的特徵只有他那條空蕩蕩的袖管……但是,沒有哪個人會相信,這個斷臂的殘廢不但是西征的導火索,更是製造黃金家族第一場內部危機的始作俑者……因為沒人會相信這些,所以這個人的故事就像一個小小的漩渦,驟起驟滅於奔流不息的歷史長河之中……
短暫的困惑過後,阿巴該立刻回到了自身所肩負的使命之上——為嚴密封鎖成吉思汗去世的消息,將凡是迎面所遇到的任何活物(不論人或動物)盡皆殺死,一個不留!
執行任務的武士們又恢復了整齊的行軍隊形,正待繼續前進的時候,忽然聽到背後傳來了一陣騷動。
“車輪被陷住了,大家用力推!”
隨着納牙阿的一聲令下,立刻有十幾個人聚集到靈車左右,一齊用力,試圖推動車輛,繼續未完的前途。趕車人在前面奮力拉扯着駕轅的馬匹,口中發出有節奏的吆喝聲。可是,無論人怎樣用力,馬怎樣使勁,被陷的靈車依舊紋絲不動。
“再上來幾個!”
納牙阿自己也翻身下馬,加入了推車者的行列之中。可是,人多了一倍,駕轅的馬也加了兩匹,靈車還是動彈不得。
“別亂來,這不是普通的陷車啊,這是大汗的靈魂有話要說!”
客列古台的話使得焦慮萬分的眾人同時停止了動作,無數道目光同時匯聚在他的臉上、身上。他們看到,那位珊蠻左顧右盼了一陣,忽然指着路邊的敖包大聲說道:
“看啊,這是聖主金碑敖包啊!”
聽到金碑敖包四字,納牙阿立刻頓悟。當成吉思汗最後一次出征西夏的時候,曾經路過此地。當時正值春日,草原微笑的時節,周遭的美景令人心醉,就連成吉思汗的眼球也被吸引住了,以至於不小心將手指的御鞭掉落在地。
“是這裏,就是這裏!看啊,此地何其非凡啊!”成吉思汗興緻高漲,“那土如黃金,水清如翠,牧草流油,馬壯羊肥。此地頭枕黃河,身卧高原,手握天柄,眼望蒼天,恰恰是英雄葬身之地,長眠之所!”
於是,秉承大汗的旨意,大軍暫停前進,一齊動手,用十萬塊石頭堆砌了這座巨大的敖包——阿拉坦甘地利敖包,成吉思汗則為此地命名為“伊金霍洛”(2)。
“究竟該怎麼辦?難道聖主不想回家鄉了嗎?”
納牙阿向珊蠻問道。客列古台沒有回答他,卻走到靈車前,扯開嗓子唱了起來:
“嗚呼,我主!
一代人傑,
天之驕子,
受長生天之遣,
降臨人世,
富饒美麗的家鄉,
還有我們賢德無雙的聖后,
堅如磐石之政權,
精心制訂之札撒。
昔日如星散落的百姓,
今已十戶為一體。
凡此一切之一切,
均在漠北之草地!
嗚呼,我主
魂其來兮,請就行,莫遲疑!”
一曲歌罷,似乎感到了冥冥之中的神奇力量,彷彿有一隻無形的巨手加入了推車者的行列之中,紋絲不動的靈車終於再度咿呀前行了……
然而,對於此處為成吉思汗所留戀的土地又不可隨意離去,於是在徵得諸位那顏的許可后,人們取下了九足白旄大纛頂端的速勒迭神器留在了敖包上,以示永誌不忘之意。
就這樣,經歷了不平靜地旅途后,靈車終於抵達了克魯漣河畔的大斡兒朵。此刻,秘而不宣的禁令才告正式解除。人們將靈柩抬入了孛兒帖的帳幕之中,在那裏進行了為期一日的悼念活動。孛兒帖似乎早已料到這樣的結局,因此表現得相當平靜。她以節制的哭泣向亡故的夫君致哀,得體有禮地接待了所有弔唁者。然後,她與守靈的重臣們無言而坐,默默地渡過了一個靜謐的無眠之夜……
翌日,靈柩被依次送入其他嬪妃的帳幕之中,個人面對靈柩的態度也各自不同,然而悲凄之心卻是一致的,甚至於那位已經在冷宮中苦熬了數十年的前乃蠻皇后古兒別速也不禁號啕大哭。至於她是在懷念成吉思汗還是為自己今後的黯淡前途而流淚,就只有長生青天才知道了……
經過一個月的輪轉后,靈柩終於回到了如今已人去屋空的黃金宮帳之中,並長久地停留於此地,接受來自帝國各地的弔唁者的參拜。隨着訃告次第傳播出去,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向這裏匯聚過來。黃金宮帳每天都會有人進入,而整個蒙古高原則化作了悲傷的海洋。許多弔唁者幾乎要花上兩、三個月才能到達這裏,但是他們還是絡繹不絕地趕來,為賜予自己恩惠與榮耀的人致以最後的敬意……
曠日持久的喪禮終於在半年後告一段落,人們將成吉思汗的靈柩再度裝上馬車,前往其生前為自己所指定的墓地而去。那就是巍然屹立於三河之源頭上的神聖之地——不兒罕山麓上生滿蒼翠樹木的坡地。那棵大樹下,地面已被掘開一個大大的坑,靈柩被安穩地放落其中。之後,眾人再度跪拜,每個人都對靈柩留下了最後一瞥,這才用土覆蓋起來。再之後,一隊騎兵縱馬而立,在墓地上來往奔馳了許久,直至將整個墓地踏平,外面再也看不出絲毫痕迹。
為了日後可以再次前來拜祭,人們特意挑選了一對駱駝母子。當著母駱駝的面,小駱駝被殺死在墓地上,血深深的滲入土質之中。以後,母駱駝就會憑藉著嗅覺,將人們帶到這裏來。當十數年後,母駱駝一命歸西后,此地就再也無人可以找到了……
蒼翠的冷杉、雪松和落葉松帶着泰加森林的韻味,將成吉思汗的身體緊緊攬入它們的懷抱,一如當年的蒙古先人們走出它們的懷抱,繁盛於草原……生於斯,則歸於斯,一個輪迴,一個宿命……
北方的森林依舊冰封雪凍,南方的戈壁依舊酷熱荒涼,環繞三面的高山依舊雄威挺拔,它們精心的呵護着草原,擁抱着草原……
春來了,草原繁花似錦;夏至了,熱風如期而至;秋未去,已是萬物肅殺;冬將至,如席雪片飛舞……只有黑羽金睛的雄鷹無論何時也會翱翔於天際……據說,那是成吉思汗精魂的化身,只有幸運的人才會偶然驚鴻一瞥,並因此而獲得天賜的吉祥……
然而,無論是怎樣一個傳說,怎樣一種渴望,我們都不必過於理會。我們只需要知道,狼,已經回家了,一切平安,別來無恙……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