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惡戰的終結
這是一場真正意義上的短兵相接,蒙古騎兵那強勁的衝擊力完全超出常識之外,羅斯軍幾乎在首次接觸之時就被對方沖得七零八落,那些蒙古軍發出震耳欲聾的呼嘯,橫衝直撞地殺入羅斯軍陣內,他們正是速不台所指揮的那個萬人隊,十二天來的退卻使他們人人都憋足了一口氣,如今,這口氣經由戰場上特有的殺氣所催化,形成了不可思議的浪潮,拍打着羅斯人近乎脆弱的抵抗,使之龜裂、瓦解、粉碎……
加利奇公被迫後撤了,可以說他是被親兵們強迫後撤的。每當他揮動戰刀,要衝入一團敵人叢中的時候,親兵們就立刻擁上去,將他與敵人隔開。但是,這個結果就是親兵們死傷慘重,從原來的二百多人瞬間就銳減至不足五十人。他們不得已之下,只能死命拽着公爵的馬韁繩,使他退回到盆地之中。然而,這裏的戰鬥也在朝着不利於羅斯人的方向進行着。
蒙古軍三輪射擊過後,就在者別的命令下全線出擊了。他們從各個方向張開了死亡的羅網,沉默無聲地出現在盆地之中。人人衣袖高挽過肘部,個個彎刀舉在頭頂上,從迦勒迦河岸到兩座山口的交接部位,到處是鐵蹄轟鳴,震撼着大地!除此之外,再沒有其餘的聲音,就象是刻意為戰爭而製作的殺人機器般,暗藏着一種可畏的東西——同樣的目標,同樣的決心和不可逆轉的意志!
半坐半躺在鐵戰車上的者別始終在注視着腳下戰況的點滴變化。為此,他特意選擇了一處突出的山丘來坐陣指揮,這座小丘象一根楔子,直刺入盆地的腹部,因而有着幾乎三百六十度的視角,視野極端開闊。但也相當危險,一旦被敵軍發現,就會遭到進攻。但是,這個缺點被者別故意忽略掉了,他認為在突遭打擊的情況下,羅斯人不可能迅速組織起有效的反攻,即使看到自己,也無力衝上來。當別人提出加派士兵來保護他的時候,得到了這樣的回答:
"我一個半死的人,不需要活人來保護。你們打得越狠,我就會更安全。"
後來的戰鬥進程證明,他說的一點沒錯。也有些羅斯人發現這山丘上可能有蒙古人的主將,但是根本沒有誰敢衝上來。在羅斯人的想法中,敵主將的周圍肯定伏有重兵,這很可能又是一個誘餌。蒙古人放出的眾多誘餌已經使他們變成了驚弓之鳥,再不敢大意了。
迦勒迦河方面的蒙古軍在到達岸邊之後才吹響了號角。那種撕心裂肺的凄厲過後,野性的戰呼立刻衝天而起!他們與正試圖從這個方向逃脫的欽察人相遇,正所謂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立刻就絞殺在一處,誰也不肯放過誰。
欽察人首領亞隆是一個狡猾殘忍的人,此前為了彰顯戰功,等意將戰死的蒙古人的耳朵割下來,用皮繩穿成一串,掛在自己的馬脖子上四處炫耀。現在,見勢不妙的他第一件事情就是將這些人耳飾物摘下來丟掉。可是,這個隱藏身份的做法並未見效,者別在山上早已特別注意到他,命令一支專門的部隊用弓箭對其進行狙擊,寧可放跑一些小卒也決不能放過這個可惡的敵人!因此,他還沒衝出多遠,就接二連三地遭到弓箭的襲擊,幸好他的馬術精絕,在馬背上閃轉騰挪,硬是避開了這一系列的攻擊。
然而,當他還未來得及慶幸,就在下一個瞬間內遇到了馳騁而來的脫歡帖木兒。速不台在進攻後山口的同時,撥出兩個千人隊交給脫歡,命他繞到前山口來加強這裏的堵劫力量,於是兩位游牧人將領狹路相逢了。
亞隆盤算着,如果他能夠幹掉這個蒙古人頭目的話,或許可以讓對方的鐵壁合圍產生混亂,使自己的部隊能夠衝出去。因此,他舞動着自己的長牙戰刀,徑直迎上了脫歡的鑌鐵點鋼槍!欽察人的士兵們和他們的敵手一樣,也狂呼亂叫着靠擾了隊形,盡量避免遭到蒙古軍的分割包圍。這時,兩騎戰馬已經交匯在一起,亞隆的長刀划起一道弧形閃電,向前奮力擊斬而出。脫歡揮槍相迎,錚地一聲磕出刀鋒,槍桿一翻,斜挑向對手的小腹。他已從士兵們的口中得知此人就是那個兇殘的亞隆,也不打算放過他,於是全力展開武藝,與之戰在一處。
惡鬥了十幾個回合后,亞隆發出嘶啞的喊叫聲,手中的刀舞得更快。他手下的一個人突然向身經百戰的蒙古勇士投出了一支標槍,脫歡正在全力應付亞隆,絲毫沒有注意到這次偷襲,腹股溝處一陣劇痛傳來,他才發現那裏被刺出了深深的傷口。他的部下都在奮力向這伙欽察人發起進攻,一時無人發覺主將受傷。鮮血從脫歡的傷口處流了出來,使他驟然感到頭暈目眩,視覺也模糊了。但是,他依然揮動着他的長槍,向亞隆猛攻。這時,收縮的欽察人已經被蒙古軍全面包圍起來,裹挾到另一個方向去了,於是亞隆與脫歡之間的死斗突然被從大規模作戰中剝離開來,形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個人對決。傷口很深,造成大量的失血,脫歡的目光也愈發散亂起來,他雖然還能看到那個兇惡的敵手齜牙咧嘴,露出一口白牙在獰笑,顯然對方從他漸趨無力的攻擊中得知了他那嚴重的傷勢。
"不能讓他太得意了!"
脫歡恨恨地想着,打算再刺出手中的槍,可槍卻從他無力的手中滑落,這個絕大的破綻立刻被亞隆所掌握,他忽然在馬背上站立了起來,身子前探,猛地一把揪住了脫歡的頭盔。結在下齶上固定頭盔的勒頜帶因之猝然收緊,脫歡頓感透不過氣來。
"就要到此為止了嗎?我再也無法回到青青草原,看不見克魯漣河的碧水東流……永別了,我的大汗……"
脫歡闔上了雙目,靜待對方刀鋒刎首,將自己送入無盡的黑暗。亞隆臉上的獰笑也愈發重了,他知道自己的刀只要再向前進一寸就可以切斷對方的脖子,然後盡可高舉那顆首級來示重,就可以乘蒙古人因失去主將的慌亂,一舉闖出重圍。這一刻,正是生命與生命之間的零和博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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速不台的部隊在擊破加利奇公后,尾隨着潰敗的的羅斯人突入了盆地之中。展現在他們眼前的是孤立無援,走投無路而束手待斃的敵軍。這些人雖然手中有武器,心中卻已經喪失了鬥志。如同沒有的蒼蠅般四處亂竄,口中發出沮喪的呻吟聲。他們之中的多數人已經退入了蒙古人留下來引誘他們的營寨內,然而一座失去任何防禦性能的空營非但不能保護他們,反而成為了煎熬生命的大鑊。
速不台軍迅速和小丘上衝下來的友軍匯合起來,將廢營地團團包圍,繼續用弓箭向內實施打擊,將裏面的人悉數射死。至於那些清醒過來后開始抵抗的羅斯人,由於失於了原有的建制,只得孤軍奮戰,不久就淹沒在如潮而來的蒙古鐵蹄之下。
大密赤思老騎着他那匹灰色的戰馬,被潰兵們裹挾着東突西竄,就是找不到一條可出去的路。但是,偏偏冤家路窄,命運使他與亦勒赤台再度相逢於亂軍之中。
當第一支箭鏃從天而降的時候,他就知道羅斯人的末日來臨了。按照做姦細的常識,這個時候他應該立即逃跑,設法與自己人匯合。可是,他沒有選擇這條生路。現在,他覺得渴望已久的死期終於臨頭了,心情竟是異常平靜,甚至略含欣喜。因此,他在原地坐了下來,等着身邊哪位歇斯底里的上當者結果他。可是等了半天,眼前的羅斯人跑過了一批又一批,倒下了一批又一批,就是不見有人對他下手。大家都在專註於逃跑,竟全然忘記了是誰用財寶把他們引到這個死地來的。
"這些羅斯人自私自利得都到家啦。"
亦勒赤台想清楚這一點,不禁啞然失笑。
"難道非要我自殺嗎?真想讓你們出一口氣,也別白上一回當。莫非這樣的好心都無人理睬嗎?"
後來,他發現朝這個方向射來的箭越來越密集,他不想死在自己人手裏,也不想與羅斯人死在一起,於是決心走到一處小丘下面去——
自己人?為何想到那些成吉思汗的部下時,會使用這個詞呢?僅僅因為與他們合謀誘敵嗎?還是因為來自草原,同根同源的感覺呢?
亦勒赤台愈發不能理解自己的心態了。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與加利奇公走了一個面對面。看到那張曾經被自信與驕傲刻寫出"不可一世"四字的臉上充滿了氣急敗壞與悲觀失望,亦勒赤台就產生想笑的衝動,他沒有壓抑,因為沒必要壓抑。真正失去忽闌后,他變得無所畏懼了。因此,他哈哈大笑起來,同時用殘存的一隻手指着公爵的鼻子。
"我當初怎會相信你?毒如蛇蠍的韃靼人!"
"多可笑的問題啊,就象你那件小丑才穿的紅色披風一樣可笑。對了,你把它丟哪去了?是不是因為太顯眼了,怕被我們抓住?"
被嘲笑而又無言以對的感覺,對於公爵而言,平生只此一次。那種痛苦感是比刀箭入體還要難以忍受的折磨。前者是外傷,後者卻連心都會被刺穿!
"少費話!只要我活着離開這裏,早晚也報了今日之仇!"
言說至此,公爵話鋒一轉,眼中射出兩道寒光,直刺亦勒赤台:
"至於你,應該記得我說過的話!"
"可惜啊,你無論怎樣都無法實踐諾言了!"
"我沒時間和你廢話了,受死吧!"
公爵舉起了手中的戰刀。雪亮的刀光折射在亦勒赤台的臉上,傳遞出危險的信息。但是,對於他本人而言,卻不諦於解脫的福音。
"你說要用馬綁住我的四肢,將我撕成四塊的時候,難道真的沒有注意到我只有一條手臂嗎?"
淡淡一笑過後,亦勒赤台雙目微闔,靜待死亡之霧從對方手中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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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昏迷之中,脫歡忽然感覺那種窒息之感在瞬間消失了。他勉強定睛觀看,發現眼前亞隆那張猙獰面目忽然不見了,代之以一匹受驚的戰馬載着空蕩蕩的鞍子在亂跑。再看地面上,適才還將別人的生命捏在手中揉搓的亞隆卻臉朝下撲到在地,微微抽搐的後背上赫然插着一支羽箭!
接下來,他聽到了一陣吱呀呀的車輪轉動聲靠近了他。
"者別大人……"
脫歡艱難地擠出這四個字后,只覺雙眼發黑,頭腦中如同飛來了一群蜜蜂般嗡嗡作響,再之後,他就什麼也不知道了。當他失去視力的瞬間,一道殘象卻銘刻在他的心間——者別手中的弓頹然落地,身子仰面倒在車上,口中鮮血狂噴……
幾乎在同一時刻,加利奇公劈落的鋼刀被一柄彎刀架在了空中,一個聲音隨之傳來:
"你的敵手是我,我就是拿走你的頭盔的速不台!"
公爵狂怒着抽刀復斬,與彎刀的主人發生了激烈的對決。無論是盜盔之辱還是戰敗之痛,他都不止一次的輸給了這個異族男人。現在,他希望通過這場對決來挽回最起碼的榮譽與顏面,即使最終死於對方的刀下,也勝過了苟且偷生!
在第三個回合過後,一群潰敗的羅斯人和另一群追逐他們的蒙古軍先後衝過來,將他們彼此分開,此後再未相見……至於亦勒赤台,也同樣在此次戰鬥中失去了蹤跡……
但是眼前的情況不容速不台多做思考,他指揮着部隊繼續衝擊着,追逐着狼狽逃竄的羅斯人。這些人沿着運鐵之路向西北逃去,沖亂了姍姍來遲的基輔大公小密赤斯老的部隊。在他還未弄清前面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的時候,速不台的部隊已經從幾個方向包抄過來,剎那間將其所部一萬餘眾圍了個水泄不通。
這種突如其來的變故使得前幾分鐘還在對部下高談闊論着"就算沒有任何人幫忙,我也能消滅那些被邪惡之風刮來的韃靼異教徒"的大公目瞪口呆。終於,他在這個可悲之日的中午時分做出了一個決定:
"就地紮營!"
他的部隊秉承着這道旨意,在退到迦勒迦河高高的河岸上后,按照傳統方式安營紮寨,將車輛做為他們的外圍防線。營寨剛剛紮好,就有更多的從前線上逃下來的欽察人如絕堤的洪水般呼嘯而過。基輔公登高四顧,終於體會到了什麼叫兵敗如山倒。在他轉過身來的時候,看到與自己共同出征的十一位羅斯公爵正站在身後,用直勾勾當目光盯着他,眼中露出迷惘的意味。
"各位,這裏就是基督為我們選擇的死亡之地!現在已經沒有任何退路,除了抵抗之外就是抵抗到底!"
基輔公的決心讓其餘的公爵感到了一種振奮的情緒。當一個人陷入絕境之際,往往可以激發出他的全部潛在勇氣。現在。羅斯諸公爵正是處於這樣一種環境之中,他們彼此親吻着對方,說出決意戰至最後一息的誓言!之後,一場對攻防雙方而言都極為悲壯慘烈的戰鬥就此展開了!
羅斯人開始嘗試着突圍,但是他們很快就發現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對於這些紅着眼睛衝出來的敵人,蒙古軍起初並不認真攔阻,直到放出最前面的一部分之後,他們才嚴厲地切斷了后軍的前進道路,同時也徹底掐斷了前軍的後撤之途。被圍者一旦轉化為突圍者,立刻戰意全失,再無回顧同志的膽量。他們就象被獵手驅趕到獸群般一路狂奔而去。
然而,突出重圍者並不比留在包圍圈內的同志幸運多少,甚至更為不幸。他們這些騎駑馬的和步行者根本不可能甩掉蒙古騎兵的追擊。他們一路潰退,一路遭到來自左右後三個方向的攻擊。不斷有人死掉,數量迅速銳減下來,當逃到涅卜爾河畔時,全體遭到殲滅。此後,蒙古人又原封不動地使用這種策略,消滅了第二批、第三批……
在公爵們的鼓舞下,軍心穩定了,士氣回升了。基輔人將所有的大車首尾相接,緊密排列,環繞在整個營地的四周,又用紅色的盾牌將縫隙填補好,然後以此為憑障,抵抗蒙古軍的攻擊。
為了防止再次上當,基輔公嚴令無論敵人採取怎樣的行動,任何人不得出擊,以防再次上當。然而,當一切歸於終結之際,人們才發現基輔公完全是在被蒙古軍徹底迷惑的情況下做出了這樣一個鑄成大錯的決定,其後果是災難性的。如果他當機立斷地選擇突圍,就會發現那些包圍他們的所謂蒙古大軍其實不過是兩個千人隊而已,真正的主力還遠未到來。蒙古人將自己那分散到極至的隊列隱身於戰馬踏起的彌天塵霧之中。干久旱不雨的天氣使得在此時幫了他們一個大忙,被它榨盡水份的土壤幾乎徹底失去了重量,輕輕一蹋就會騰空而起,更何況是數千匹戰馬的鐵蹄踐過呢?直到下午,蒙古軍的主力大集於此,將這一萬餘名羅斯軍圍了個水泄不通,隨即發動了攻擊。
面對蒙古軍的浩大攻勢,羅斯人進行了頑強的抵抗。他們遠以弓箭短矛射擊,近用大劍戰斧砍殺,阻擊着如潮水般從四面八方湧上來的蒙古軍。雙方這一戰就從正午直殺至黃昏降臨,使得這片遼闊而乾旱的原野上到處是團團煙塵茲意飛揚。尤其是雙方奮力拚殺之處,煙塵愈發濃重。不時有失去主人的戰馬哀鳴着跑出來,受傷的戰士發出痛苦的呻吟。到處是震耳欲聾的吶喊、撼動人心的戰鼓聲與高亢嘹亮的軍號聲。
速不台駐馬於距離核心戰場不遠處的一座小土崗上指揮全軍的作戰,身邊有一百多名侍衛保護着他。他不斷派出哨馬遠出涅卜爾河岸,監視着那些逃過河去的羅斯殘餘會不會搬來援兵。
哨馬接二連三地將各處的消息傳遞了回來,一切都很順利,蒙古軍在各處依舊佔據着絕對優勢,除了眼前依然頑抗的基輔人之外,從迦爾迦河到涅卜爾河之間的廣大草原上再無一名活着的羅斯人。
速不台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下達了全力攻擊基輔人的命令。他認為,必須儘快解決這些敵人,否則很可能因此而招致羅斯人的反撲。但是怎樣才能達到這個目的呢?速不台的心中還一時沒有主張。狩獵的經驗告訴他,將困在圍場中的野獸逼得太緊,遭其反拚死反噬的可能性也越大。現在,要讓羅斯人感到還有一條活路留給他們,利用人心對求生的渴望來瓦解對方的戰意。
"勸降!"速不台靈機一動,"對,勸降!讓他們相信自己只要放棄抵抗就可以活命。至於是否真的讓他們活命,那就是另一個問題啦。"
但是現在行使這個計策顯然不是時機。羅斯人還沒有償到被圍困的苦頭,他們的意志還很強盛,在這種時候去勸降非但不會收到好的效果,反而讓對方以為自己在膽怯。他一邊思索着,一邊開始踱步。侍衛們都知道那顏的習慣,因此都摒住了呼吸,生怕打擾他的思路。
過了一陣,速不台也沒找到頭緒,這才感到在失去搭檔與助手之後的孤掌難鳴。
"如果者別和脫歡在我身邊的話,一定會提出良好的建議。"
他沮喪地想着,迎來了另一位哨馬。他所彙報的內容與之前的消息相比,並無過多的新鮮事兒,羅斯人依舊在潰敗,蒙古人的勝利勢頭也同樣有增無減。
當速不台示意他可以離開后,只聽那哨馬喘着粗氣對侍衛們說道:
"太渴了,給我點水吧。"
這句普通的話語卻令速不台心中一動:
"水!對!就是水!"
宛如漫漫長夜之中劃破黑暗的一道閃電,無聲之地驟然鳴響的一陣曳地沉雷,使得速不台的心中生出了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他大喊起來:
"快!快!用火箭射擊羅斯人的輜重車隊,燒毀他們的補給車輛!"
這個命令被迅速傳達到前線,得到了不折不扣的執行。
"把大車掀翻,突破牢固的防禦圈!在草原四面放火,讓羅斯的蠢貨們變成烤全羊!"
在密集的箭雨掩護下,蒙古軍衝到大車旁開始放火。他們將許多點燃的干蘆葦捆扔上大車后,立刻撥馬便走,絕不與守軍多做糾纏。突變的攻擊令羅斯人措手不及,他們慌忙組織人手撲滅烈火,搶救自軍的給養,也顧不得去反擊這些縱火的蒙古人。趁此時機,速不台派出一支部隊繞到了羅斯防禦陣地的背後,截斷了通往迦勒迦河的道路,使羅斯人無法取水。基輔公聞報大驚,立刻命令部隊全力奪回汲水通道。但是,當他們揮舞着戰斧、大劍和短矛衝過去的時候,兩翼暗伏的蒙古軍立刻出擊,從背後將他們的歸途斬斷,守在河岸上的蒙古軍則以弓箭將他們打得潰不成軍,最終只有少部分人奪路逃出,余者近千人悉斃在此。接下來,蒙古軍只圍不打,任饑渴的無形之錘去慢慢敲碎羅斯人的意志保壘。
一位後來僥倖逃得殘生的羅斯人在他晚年時所寫的對這場戰鬥的追記中寫下了後面的故事:
……這時候颳起了一陣乾熱的風,掀起的塵土灼痛了我的眼睛。每個白天和黑夜,我們都要忍受這種迎面刮來的熾熱的黑旋風,它將在徹底剝奪去我們體內的最後一絲水份后,將我們製成乾屍……當清晨終於到來的時候,也就是我們在此被困的第三天。那一天,全營的最後一滴存水也耗幹了。
傍晚時分,當各個部隊相繼傳出一滴水都沒有的消息后,卻沒有人相信這是真話。歇斯底里者揮動着兵器,去危脅自己的長官和軍需人員並殺死了其中一些人。更多的人則一聲不吭,用茫然中帶着懷疑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水車。不知是誰第一個帶頭,人群在傾刻間化為狂怒的風暴,咆哮着沖向前去,把那個大而空蕩蕩的水車翻了個底朝天。他們用手中的棍棒或戰斧搗毀了車上的水筒壁,直到整輛車變成了一堆碎木片后,才漸漸地安靜下來。他們用麻木的眼光彼此對視,在一陣面面相覷之後,才悄然散開,消失在夜色之中……
……我們就這樣失去了最後的軍紀與秩序,幾乎殺死了所有的軍官,還打傷了一位公爵——因為他私自收藏起一皮囊淡水。在這種大混亂中,我們什麼都沒有得到,對什麼都無能為力。四面都是韃靼人,沒有出路,沒有生機……
……大家將最後的希望寄托在基督的身上,我們仰起被太陽燒灼得不成人形的臉,望向晴朗得毫無容赦之意的天空。我們對着十字架的影子默默祈禱着,請求基督的垂憐。但是,乾枯的十字架卻使我倍感凄惶……
飛沙走石的狂風再次席捲而來,反而令空氣更加灼熱難耐。別說是太陽,甚至連那漸滿的新月都象個紅通通的火球,在乾燥的彌天沙塵中姍姍徐行……太陽象一個巨大的熊熊燃燒的燈芯,在風中燒個不停,根本不理會我們的苦難,按照自己的規律瘋狂跳舞。我知道,它在燃燒着我們的生命……
……第五天過去了,第六天來臨。熱風和太陽照例用無情的力量折磨燒烤着我們……韃靼人的騷擾性攻擊又開始了,我們的戰士卻連揮動戰斧的力氣都快沒了……我們的馬死光了……它們是因血液被乾渴的嘴巴吸取過多而死的……沒人吃烤馬肉,因為那樣會更渴……有些人已經開始切割自己的血脈來吸吮,這又導致他們精力衰竭,虛弱地死去……士兵不再服從上級,大公的禁止出擊令成了一紙空文。他們向瞪着無情的火紅獨眼的太陽揮舞着刀劍,漫無目的地衝出營地,卻再也沒有回來……
……第七天清晨,天空忽然陰了下來,肆虐已久的惡風中也出現了一股似有若無的寒氣。接下來,氣溫下降了,幾乎一下子從火爐中一步跨進了冰房……人們警醒了,狂呼着基督的名字擠在十字架下,眼巴巴地看着風起雲湧的天空……有的人甚至張大了嘴,希望能在品償到第一滴雨水……在這個行列中,我甚至看到了基輔公的身影……但是,所有的期望都被不久后的雲開霧散中落下的魔鬼陽光擊得粉碎……人們連詛咒的力氣都沒有了,全象被抽了筋的老狗般,癱軟在地,一動不動……
第六天就這樣過去了,第七天來臨……
是白天,抑或黑夜?是清晨、正午,還是黃昏?
除了刺眼的白光外,什麼也看不清;除了絕望的哀鳴聲外,什麼也聽不見;除了永無止境的夢厴般的煎熬之外,什麼也想不起,感覺不到……記憶與靈魂,在這一時刻都接近於死亡……
所有的解脫伴隨着韃靼人的勸降書到來而到來……公爵們的決心已經在七天裏蕩然無存,他們相信了韃靼人的建議,宣佈放下武器,解除一切的抵抗……韃靼人說這樣就可以放我們回家,他們只要我們所有的武器與甲胄,以補償他們也在長期戰爭中的大量損耗……
一些人沒有答應,準備繼續抵抗,他們認為韃靼人是在欺騙我們,投降等於送死……但是,公爵們還是宣佈投降了,或許他們看到無論是抵抗還是投降都是死路一條,但是可以早死一些時候,快些使自己從這片人間煉獄中獲得解脫……
大家互相鞠躬道別,解下鎧甲,放下武器堆放在地上,一個一個走出去。每一個人在經過十字架下的時候,都用乾癟的嘴唇現上深情地一吻……韃靼人放開了通往河邊的路,大家立刻奔向那裏,跳進水中大口喝水,任水沖刷自己那近乎風乾的身體。清新的水氣充塞了鼻翼,驅散了長期盤踞在那裏的干土味……大家都有一種進入天堂的感覺……於是,他們真的都進入了天堂……埋伏在河兩岸的韃靼人在所有人都進入水中后就開始了射擊,許多人在歡迎中死去,沒有一絲恐懼……覺醒者們逃上河岸,用石頭還擊,用赤手空拳抵抗全副武裝衝上來的韃靼騎兵……這些虛弱到極點的人很快就被殺了個精光。近六千人在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裏被斬盡殺絕,鮮血染紅了迦勒迦河,屍體幾乎堵塞了這條幅面不寬的小河……殘留在營地中不肯投降的人也被隨後消滅,他們有將近一千人,都是久經沙場的老戰士……
做為一名貴族,我與公爵們同時被帶到那個叫做速不台的蠻族將領處參加宴會。我們被一隊剽悍的騎兵嚴密看管着,觀看韃靼將領們與他們的祭司參加莊嚴的祭典活動。他們向一根繫着多根馬尾的木杆叩首、獻祭,聲稱他們的戰神速勒迭的精魂就憑依其上……我萬也沒想到,最後的祭品居然就是我們的公爵們……他們的手腳都被捆綁起來,象即將被推上火堆的豬。但是韃靼人並不打算烤他們,而是準備了另一種更為殘忍的死刑,使他們受盡折磨,慢慢死去,以報當初使者被殺之仇……願基督懲罰真正的肇事者加利奇公……
我與其他一些小貴族們被迫服役,充當劊子手們的助手……我們從那些被拆毀的大車上搬來厚木板,壓在已經被放倒在地,排成一列的公爵們身上……然後,韃靼人將我們驅趕開來,又有三百多名韃靼人衝上了木板,在上面大聲喧嘩着,叫嚷着,又蹦又跳,來回奔跑……
(在此,我不得不做出解說這個因風俗不通而造成的誤會。蒙古人在處死身份高貴的俘虜時,會讓對方不流血而死,這樣就可以保持其精魂不散。因為蒙古人相信,靈魂是憑依在血液之中的。所以說,這並不能做為蒙古殘忍的一個例證。)
我看不見木板下面的人是什麼表情,也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但是,我知道,他們的表情與聲音都是痛苦至極的,這樣一種處死的方式是我平生僅見。我們都哭了,為親眼目睹公爵之慘死而放聲痛哭……在我們的哭聲中,我聽到韃靼人在唱歌……
後來,我奇迹般獲釋……只有我一人得到了這種幸運……因為,韃靼人打算讓我做為信使,要羅斯人用金錢來贖回公爵們的屍體和其餘被俘者……我在越過迦爾迦河后的翌日,遇到了羅斯的部隊,那是蘇茲達爾的尤里大公和他的侄兒羅斯托夫公瓦西里科為首的部隊,現在他們取代了基輔,成了羅斯人的盟主……他們的部隊沒能趕上韃靼人,只找到了屍橫遍野的戰場,韃靼人不留痕迹地撤退了,尤里公沒敢追……
時至今日,我依舊不知道那些公爵們的屍體在哪?也不知道和我同時被俘的人在哪?他們是被魔鬼般的韃靼人殺死了還是帶去了什麼地方,都無從得知……
我只知道,是公爵們的不和與短視造成了這場慘絕人寰的悲劇……他們勾心鬥角、彼此敵視,無法組成一支團結牢固,指揮統一的大軍,使得這條"運鐵之路"不但沒有將我們引向光榮偉大的勝利,反而變成了一條充滿悲情與血腥的"死亡之路"……在這裏,數不清的羅斯人留下了自己的生命,累累白骨和殷殷熱血猶如無聲狂嘯,震動着每一名羅斯人的心……這些話,來那位尤里公身旁的盲目歌者的浩嘆,隨即他開始唱起歌來……是那講述悲劇英雄伊戈爾的歌……他的歌聲象哀哀秋風,充滿了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