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戰場軼事(一)

第十章 戰場軼事(一)

春節到了。

每逢佳節倍思親。在異國戰場上過春節,感覺和心情與國內相比,大相逕庭。首先是腳踏別國土地遠離家鄉親人,環境和氣氛都不對,看什麼都彆扭。特別是北方兵,春節按說應該在隆冬季節滴水成冰,瑞雪飄飄銀裝素裹漫天皆白。人們頂風踏雪趕回家中,圍着火爐、坐上暖炕,酒溫肉香,一家人熱熱鬧鬧共度良宵。而這裏卻是烈日炎炎、山林孤寂,大家搖着蒲扇淌着大汗,頭暈腦漲有氣無力地互相作揖拜年,完全是敷衍了事,一點味道都沒有,甚至有些滑稽。若不是日曆終於翻到了這一天,恐怕沒人想得到該過大年了。其次,是身處戰場,這就意味着隨時可能發生戰鬥,因此不可能有輕鬆愉快的假期,歌舞昇平的享樂和徹底放鬆的狂歡,心情壓抑可想而知。大家把激情和思念悄悄埋在心底,面朝北方,遙祝祖國親人幸福安康,用最平常的心態,度過這極不平凡的節日!

為了過好這個徹底的革命化春節,指揮連黨支部、團支部力所能及的想盡了辦法,要在客觀條件許可的情況下,盡量使戰士們快樂、健康。士兵委員會在周援朝帶領下,以主人翁的態度積極出謀劃策,設計出一系列活動方案,並逐項加以落實。

除夕會餐,炊事班集思廣益、想方設法絞盡腦汁搞出八菜一湯。什麼“紅燒肉”、“燉排骨”、“拌涼薯”、“炒雞蛋”、“金針木耳肉絲湯”等等,一應俱全,保證大家吃飽、吃好。吃飽了不想家!

酒足飯飽之後,聯歡會是必定要開的,這是傳統,體現了官兵同樂親密無間和軍營文化的豐富多彩。連隊文娛骨幹們早早把任務佈置下去,每班出一個節目,要求根據當前形勢貼近戰鬥生活,既然是在戰場上,就得有點火藥味。至於形式嘛,不限,基本是老一套。

炊事班的三句半《誇誇班長大鬍子》,雖有“老王賣瓜”之嫌,但句句是實。四個“老炊”各執鑼鼓,一聲號令,“咚咚鏘——咚咚鏘——”,有板有眼敲起來,連比帶划念到:

老撾前線戰旗揚,

革命戰士鬥志鋼,

大炮一響敵機落,

咣!咣!咣!

炊事班長本姓梁,

飯菜做得味道香,

關心同志帶頭干,

棒!棒!棒!

潮濕劈柴填爐膛,

熏得班長像灶王,

迎着困難往前沖,

上!上!上!

為了戰友身體強,

夜半送飯上山崗,

一個跟頭摔下來,

當!當!當!

……

架線班的群口快板《查線》頗具功力,六個黑大漢往“台”上一站,“呱嗒、呱嗒”竹板聲聲響起來:

竹板一打樂開懷,新春佳節今天來,

歡天喜地咱不擺,單說查線速度快!

那一天,警報敲,美國飛賊來雲霄,

大炮吼,機槍叫,剎時炸彈往下掉!

濃煙滾滾半天空,電話線路不暢通,

查線隊員不怕死,奮不顧身往前沖!

沖得猛,沖得快,誰也沒有他們帥,

一身是膽武藝高,管它“雷公”和“鬼怪”!

……

報務班的機靈鬼們別出心裁,在飯碗裏倒上水,效准音律當樂器,輪到誰誰敲,齊心合力演奏了一曲《我是一個兵》。節拍準確、配合默契、清脆悅耳、情趣盎然。

佟雷的口琴獨奏、張小川的魔術表演、劉文的詩朗誦、電話班的小合唱,一個接一個,詼諧幽默,引來歡聲笑語。連五音不全的沈長河和王懷忠都被推上台,來了一段“二重唱”《打靶歸來》。結果一張嘴就走了調,上不去也下不來,“台口”兩端又被周援朝和金亮把住,無論怎樣謙恭的敬禮、作揖,就是過不了關,只得在哄鬧聲中,荒腔走板步調不一地勉強將就完,面紅耳赤、狼狽逃竄,身後響起一片“不懷好意”的歡笑和“別有用心”的掌聲。

聯歡會大大激發了戰士們的熱情。

大年初一包餃子是重頭戲。

司務長豁出血本,把一頭整豬統統剁成了肉餡,配以捲心菜,按照每人一斤面、一斤餡的標準分到各班。只見營地上下人影如梭,屋裏屋外笑聲如潮,全連每個人都興緻勃勃、全力以赴地為這頓例行餃子大忙特忙起來。

和面盛餡的家什當然是洗臉盆,它除了平時正常發揮洗臉、洗腳、洗衣服、洗澡的作用之外,逢年過節又增加了炊具功能,反正是“不乾不淨,吃了沒病”。誰的臉盆新、碰掉的瓷兒少、看着順眼,抄起來洗兩遍就使。擀麵杖更好辦,門口有現成的竹子,要多粗有多粗,要多長有多長,好歹砍兩根就行。案板也不成問題,鋪蓋卷下面的床板就中用,在戰爭時期就不要窮講究了。

包餃子是個細活兒,也是個技術活兒,看似簡單,幹起來可不那麼容易,來不得半點馬虎和輕敵。如果湊湊合合捏巴上,質量不過關,下鍋一煮,鬧的不好面是面、餡是餡,變成一鍋豬肉丸子加片兒湯!說實在話,首先,擀餃子皮兒就是個難題。二十郎當歲的大小夥子,誰在家摸過鍋台做過飯?城市兵出了校門進工廠,挾着飯盒上下班。農村兵起五更睡半夜,面朝黃土背朝天,進門也是吃現成的,完全沒有實戰經驗。再說,若大一團軟了巴幾的面,先得搓成長長的條兒,再揪成小小的球,最後還要擀成圓圓的皮兒。這麼多道工序,哪道也不敢偷工減料、敷衍潦草,否則吃虧的是自己,簡直太複雜了!

偵察班宿舍氣氛格外莊嚴。

齊學軍自告奮勇擔任“操棍手”,端起架式居中而坐。其他人老老實實無限崇敬的圍在四周,大氣不出眼皮不眨,只盼他快點弄出餃子皮兒來便可開包。可事與願違,那個小小的面球,任他左抻右擀、上揪下拽,不是粘在鋪板上就是黏在指縫裏,左手倒右手,右手又倒回左手,忙得心力交瘁通身臭汗。眼見好端端一個白麵糰漸漸變成了“黑煤球”,偵察員們徹底絕望了,對他根本不在行的表演完全沒有了耐心。

“玩夠了吧?還不快滾一邊去!你從小連尿泥都沒和好,還想擀餃子皮兒?換人!換人!”班長金亮急刺白臉,眾人也跟着一齊聲討。

“諸位,諸位,別急,別急,一回生二回熟,讓我再練兩個就行了。”齊學軍不甘心地嚷着,撂下“煤球”,伸手又去抓面。

“等你練會了,黃花菜都涼了!別羅嗦,趕快讓位,要練上一邊練去!”金亮忍無可忍地揪住齊學軍的耳朵,把他提開。見大家均“畏縮不前”,只得硬着頭皮親自動手幹起來,雖然比“前任”好不了多少,總算是大小不一、厚薄不勻、見稜見角的搞出了“成品”。甭管好賴,包進餡兒去就是餃子,煮熟了能吃就是勝利。

偵察員們總算吃上了自己親手包的“餃子”。

俗話說:“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相比之下,架線三班順利多了。“鐵匠”陳友人粗心細敢想敢幹,提前就有妙計在手成竹在胸。他取一條毛巾往脖子上一系,指着眾人說:“咱班文娛節目搞得挺露臉,指導員都表揚了,不錯,吃餃子也不能含糊!不能讓二排那幫小白臉子說咱是大老粗。我就不信這個‘羊上樹’,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沒什麼了不起的,這回來個流水作業,我和大寶負責擀皮兒,小李、小鄭裝餡,其他人包。都給我包結實嘍,誰要是弄得亂七八糟,就讓他把片湯全喝下去,撐死他!”

說罷,他讓魏立財取來根一米多長的鐵杴把,刮光洗凈,抓過麵糰往上一繞掄起來就擀,身大力猛動作嫻熟,看得人眼花繚亂。轉眼間,鋪板上出現一張碩大無比的麵皮,厚薄適中、平平展展、熨熨貼貼。然後沒等大家回過神,又抄起一隻瓷碗,往半空中一拋,瀟洒接住。說時遲那時快,他雙手握定,碗底朝下,照準大麵皮,“啪、啪、啪、啪”,像“沖床”似的一口氣按下去。不大不小、一模一樣、整齊漂亮的餃子皮兒頓時出現在眼前。

“好哇!太棒啦!”架線兵們齊聲歡呼士氣大振,對班長這手絕技佩服得五體投地。按照事先分工,放餡兒的放餡兒,包的包,有條有理秩序井然,無一時,大功告成。全體人馬揚眉吐氣浩浩蕩蕩直奔炊事班,吃了個頭一鍋。而此時其他班排還飢腸轆轆手忙腳亂的“崴泥”哪!

真痛快!

“火車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當陳友用樹杈剔着牙花子,打着飽嗝挨班轉悠顯擺時,氣得“餓狼”們差點把他四腳朝天摁在地上狠揍一頓。

撲克牌比賽,每班出兩名“高手”,車輪大戰“五十K”,什麼破“四舊”、立“四新”,顧不得那麼多了,輸了鑽床板!

可撲克牌怎麼解決呢?

還是張小川有辦法,扛來半卷油氈,嘁里咔嚓剪成五十四個長方塊,用小刀刻上“黑桃”、“紅桃”、“梅花”、“方塊”、“大王”、“小王”,因陋就簡,能用就行。

不過玩起來的確不大順手,總結起來毛病有三:一是牌太厚,一副牌分開摞上七、八摞,否則碼起來半人多高,不穩當,容易“塌方”,到時候砸着誰腦袋也不合適,可是分開一碼,就使那些偷牌癖者有了可乘之機。二是實在太臟,兩把牌摸下來,好端端一雙手立馬變得又黑又臭,擦汗時不當心再抹到面孔上就更熱鬧了,黑一道白一道的,就像一群剛下火車的司爐工。三是容易引發“不團結”,天熱油氈就發軟、發黏,刻上去的牌面很快就會發生變化,摸上來是“紅桃五”,打出去就成了“紅桃四”,中間那顆紅心找不着啦!你說是“五”,我偏說是“四”,懶皮!鬧得不可開交。

儘管如此,大家還是玩得興緻盎然有滋有味,一個個把鋪板拍得山響,臉紅脖子粗的一決雌雄。可就忘了一件事,瀝青粘在手上不那麼好洗,任憑你肥皂搓、地上蹭、石頭磨、小刀刮,就是搞不掉!黑的還是黑的。氣得司務長開飯時親自守住大籠屜,堅決不讓那些“黑猩猩”的大爪子染指白面饅頭。

有得必有失!

指揮連與工程兵汽車連的春節籃球友誼賽即將開哨。

坑坑窪窪的土質球場隱蔽在小山窪里,周圍長滿參天大樹。一看地形,就知道工程兵老大哥為開闢這片小天地下了多大功夫!當代“愚公”們把一個六十度的陡坡挖走半拉,又用土石填了二十多米長、七八米深的山溝子,營造出這難得的戰地體育活動場,實在令人羨慕!

沈長河對這場比賽高度重視。徵得領導同意,提前對戰勤班子做了調整,把所有籃球“名將”全部替換下山,養精蓄銳準備“征戰”。儘管他一再強調“友誼第一,比賽第二”、“要打出水平、打出風格”,但潛意識裏卻是“志在必得、打則必勝”。

說公道話,指揮連在籃球運動方面,可謂人才濟濟實力雄厚。因為團長楊天臣有個習慣,每年新兵入伍,他總是囑咐軍務部門,把籃球尖子挑選出來分配到指揮連,以備不時之需,為的是能夠“召之即來”,隨時集中訓練,在與地方和兄弟部隊的較量中拉得上、打得贏。久而久之,新兵來、老兵走,年年“沉澱”,這支球隊的主力隊員基本成了團籃球隊的原班人馬,有的甚至是師籃球隊成員,個個高大威猛頗具實力。就連隊水平而言應屬上乘,因此敢於誇下海口——打遍前線無敵手!

隊員們蹲了快一年山頭沒摸籃球,早就心癢難熬躍躍欲試。隊長張志峰更是急不可耐,把個嶄新的籃球整天掖在鋪底下,有空就拿出來把玩,拍拍打打心曠神怡。

一到球場,大家都樂了。兩根立柱、幾塊橫板釘制的簡易籃球架晃晃蕩盪,明顯不夠高度,球筐也鬆鬆垮垮朝下耷拉着,三步上籃縱身躍起可將球輕鬆扣入。練球時,隊員們花樣百出盡顯身手,縱情表演各自絕技。此時此地,就別計較場地是否符合標準了,人人都輕而易舉地成為“NBA”大將“米高-喬丹”。

再看對手,一水兒的南方小個子,黑瘦堅硬、短小精幹。身無號衣,一律赤膊,看起來都一個模樣,根本分不清誰是前鋒、哪個是後衛,顛顛扇扇、蹦蹦跳跳,活像一群爭搶木瓜的猴子!“拉拉隊”整齊劃一分列場邊,熱情高漲吼聲如雷:“向指揮連學習!”響徹雲霄,使人感動。看架式也不是善茬兒,今天必定有場“惡戰”!

“場外指導”沈長河面色冷峻,舉着一根手指警告隊員:“給我豎起耳朵聽好了,按既定戰術打,客場作戰誰也不許輕敵,人家是輕車熟路,閉眼都能扔進去。哪個要是花拳繡腿、麻痹大意輸了球,我就按臨戰怯陣或有意縱敵論處,懂不懂?!”眾人聽罷皆掩口竊笑不以為然,心想:殺雞焉用牛刀?對付這幾個人,隨便上去扒拉、扒拉就行了,還用那麼認真?

一聲哨響,籃球友誼賽開始。

客隊如猛虎下山,威風八面。傳切配合動作嫻熟,利用身高連投帶扣,毫不手軟,連得十分,把比賽變成了表演,打得主隊分不清東南西北,一時暈了頭,半天沒進一個球。可是好景不長,五分鐘過後,場上形勢急轉直下,所有隊員就像喝多了“二鍋頭”的醉漢,面紅耳赤步履踉蹌、歪七扭八動作遲緩,一個個上氣不接下氣,叉手彎腰喘作一團。傳球不是傳到臉上就是傳給了屁股,投籃常常“三不粘”,體力不支大失水準,跑不動也打不動了!而主隊則越戰越勇,小個子隊員充分發揮“低空快速”的優勢,帶球亂跑滿場飛奔。一窩蜂湧到前場,又一窩蜂退到后場,球到哪人到哪,根本不講什麼戰術配合,別說是追,連眼珠子都快跟不上人家了,比分頓時反超。

沈長河見狀慌忙叫停,場上隊員干張嘴說不出話來,紛紛舉手示意要求換人。不得已只好採取五上五下的“車輪大戰”以支撐局面。原以為生力軍上場能穩住陣腳扭轉頹勢,不料“黃鼠狼下耗子——一窩不如一窩”,半場沒打下來,就心跳加劇寸步難行,竟然接連暈倒兩位。弄得汽車連領導大惑不解連連道歉,並示意自己的隊員慢慢打,給客隊留點面子,以免過於尷尬。

沈長河勃然大怒,堂堂“正規軍”如此不堪一擊,竟讓“游擊隊”哄着玩,簡直是奇恥大辱!於是,親自脫剝上陣,定要力挽狂瀾反敗為勝。然而,長年累月蹲山頭、駐山頂、值班熬夜,水土不服營養不良缺乏體育鍛煉,再加上高原反應,同志們的體質已經嚴重下降。面對觸手可及的籃球,顯得力不從心,眼睜睜看着小司機們黑泥鰍般的身影,從腋下一次次晃過,橫衝直撞,疾如脫兔,從容上籃,如入無人之境。實在是回天乏力,只得俯首認輸。

指揮連慘敗!

回山路上,隊員們垂頭喪氣哭笑不得。俗話說:“敗軍之將不可言勇。”大家完全沒有了出征前的趾高氣揚,生怕別人問及戰況丟人現眼,一個個用最快速度灰溜溜地逃回各自宿舍躲起來,實在無顏見“江東父老”。

歡樂的節日氣氛被摻雜了一絲悲哀與無奈。

沈長河不幹了,他無法容忍自己所向無敵的球隊,在一群球技平平卻體力充沛的“業餘”選手面前,變成一觸即潰的殘兵敗將。在與王懷忠商量過後痛下決心,就是拿牙啃,也要啃出一塊屬於自己的球場,無論如何要給戰士們足夠的體育鍛煉時間,把他們鍛煉成真正的鋼筋鐵骨。否則長此以往,不等打完仗,部隊就真的要“全軍覆沒”了。

沈長河感到一陣陣心痛!

決定一經做出,全連立刻響應。同修築水道一樣,人人爭先、個個奮勇,連日苦幹,未出月余,便在連部坡下啃出半個球場。地形所限,也只能是半個了,地方雖小卻很寶貴,總算有了自己的活動場地,每日跑步出操也進入正常。不過,打球的時候需非常在意,一旦將球掉進山溝,撿球就得個把鐘頭,有時還要登高爬樹方能到手。麻煩是麻煩點,但戰士們仍然興緻勃勃樂此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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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揮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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