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外頭一連下了十幾天的大雨，像是斷了線的珍珠般紛紛打在濕滑的路上。
但林玲一點也不受影響的落在小剛屋裏。
這就是身為天使的好處。她將手伸出窗外，看着豆大的雨珠一滴滴的從她手掌心裏透過。真的是好處嗎？這十多年來她不曾碰觸過雨……就連人類也碰不到。如果她現在還是人類呢？如果她當初沒有被車撞死呢？她是否已經成人妻母過着平凡幸福的日子了？那她不就永遠都不知道她的未婚夫會對她如此薄情寡義了！更甚者，她豈不是這輩子都遇不上小剛了嗎？她輕嘆口氣。這些問題時常在她腦里打轉，不得其解，她唯一明白的是她想做人類，也想和小剛在一塊。
可惜的是，她已經是天使之身了，再多談也是無補於事。
她打量小剛簡潔的房間。畢業在即，小剛一定還留在學校吧！
他最近可忙着呢！不但忙着學校的事還忙着攝影社的事，一點也顧不到她，這令她有些吃味；這些年來她跟小剛已成為如膠似漆的好朋友，她似乎有些見不得在小剛的天秤上有其他東西比她還重。
她實在是太小氣了，林玲忍不住的想着。一個好天使是不應該計較這些小事的。一個好朋友更不應該一直佔着小剛不放的……
門猛然推開，小剛全身濕透的走進來。
“小剛，先去洗個澡吧！我替你把熱水放好了。”小剛的母親拿着一條大毛巾跟着進來。
低着頭的小剛接過毛巾。“我馬上過去。”他打了個噴嚏。
“還是現在去吧！要是着涼了可就不得了啦。”
“媽……至少得先讓我把衣服給換……”他抬起頭來，看見林玲好奇的眼光。
他緩緩露出一個誘惑的微笑。“至少，得先讓我把這衣服給脫掉，媽，你先出去吧！”他背着母親說道，但眼睛卻不離開林玲。
小剛的母親叮嚀幾句就離開了，她對於她兒子怪異的舉動早已經習以為常了。
她當然不清楚房裏除了小剛外，還有一個天使，或許稱之為一個女孩。
小剛房裏的空氣似乎變得潮濕起來了，林玲忍不住想道。而這全是因為小剛直盯着她瞧的特異眼神。
她覺得臉開始像燒起來似的。
她清清喉嚨：“小剛，你還是快去洗澡，要是着涼了就不好了。”
小剛依舊微笑着，但林玲總覺得他的笑容里透露着古怪。
“我是要洗澡，但起碼——”他慢條斯理的說道：“我得先脫掉我身上的衣服。”他解開第一顆扣子。
林玲瞪大眼。“脫……脫掉？”她結結巴巴的看着他。“可是……可是，我在這裏啊！”
小剛挑挑眉。“我知道啊！”他緩緩解開第二顆扣子。“但你總不能叫我穿着衣服洗澡吧？”
林玲臉熱得不能再熱了。“可是……可是……你可以進浴室再脫嘛！”她的舌頭彷彿打結一般。
小剛認為他的玲玲好可愛啊！但他並未說出來，因為他可不希望他功虧一簣。
“但我習慣在房裏脫啊！”他的手移到最後一顆扣子，他赤裸的胸膛已露出大半。
林玲紅着臉尖叫一聲，用手遮住臉，再也不看他了。
小剛終於忍不住大笑出來。
“玲玲，把手拿開嘛！”他走近她哄道。
“我才不要。除非……除非你先穿上衣服。”
小剛嘆口氣。“反正我又碰不到你，你怕什麼呢？”他故意說道。
“不是怕不怕的問題……是……是我沒見過男孩子的裸體嘛！”她的聲音從手指中發出來，顯得楚楚可憐。小剛的臉色柔和下來了，他把扣子扣回去。“好了！你可以睜眼看我了吧？現在我可是衣裝筆挺啦。”他笑着說道，但他的眼裏有無庸置疑的溫柔。
她從手指縫裏張開一隻眼看小剛襯衫雖有點凌亂，但至少沒有像剛才一般……
她想起剛才，臉又發燙起來。
她不好意思的放下手。“你在耍我？”她想裝出生氣的樣子，但臉上的紅暈破壞了她的表情。
小剛凝視她的眼神里充滿着溫柔……溫柔得像是要滴出水來。林玲的臉更紅了。
“玲玲！”
“做什麼？”她現在還覺得心一直怦怦跳呢！
“你和你的未婚夫接過吻了嗎？”
“什麼？”她睜大眼看着小剛。
小剛好脾氣的重複：“我是問，你和你未婚夫接過吻了嗎？”
她又開始結巴起來。“你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他走近她。“你看過他的裸體嗎？”
“你問這做什麼？這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再說，這也不干你的事。”她好不容易才吐出這句話。
她困惑的皺起眉頭。今天的小剛好奇怪。
但她覺得自己更怪。
小剛走到她的面前，想弄平她的皺眉，卻又停住了。或許他這輩子永遠不能像其他戀人一般碰觸到玲玲，但他認了，或許他有些不甘心，但只要玲玲也愛他，那就夠了。畢竟將來他上天堂后，玲玲還是他的。
“回答我！”小剛突然嚴肅起來。“你曾經跟他探索過彼此的心靈領域？就跟我們一樣？他曾經因為你心情不好而逗着你直到笑嗎？你是愛他多一些還是愛我多一些呢？你回答我啊！”
林玲楞住了。“你……你在說什麼啊？小剛……”她舔舔唇。“我們是好朋友啊！”
小剛的眼神變暗了。“是的，我們的確是朋友，但那只是過去。現在我不只把你當一般朋友了。”他凝視她的眼神里含有無限柔情。
“因為我愛你。”他輕輕吐出這一句話。他終於說出這句話了。
林玲震驚的無以復加，她只能瞪着眼前這個小她好幾歲的男孩。
許久，她才緩緩開口，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他。“你是開玩笑的吧？”她的聲音有些顫抖，因為她太了解小剛了，了解到就像是自己的一部分似的。不！小剛不是開玩笑的，他的表情太認真了。
小剛鎮定的回看她。“你認為我像是開玩笑的嗎？他的語氣有着不可否認的堅定。”她不知所措的搖搖頭。“不！不！不……”林玲一連喊了十幾聲的“不”。“你不是說真的。”她心慌意亂的看着他。“小剛，你一定是着涼了，生病了是不是？要不然你不會這麼……這麼神志不清，你一定連你在說什麼都不知道，對不對？”她哀求的對着他說：“你告訴我，剛才的話都是騙人的，我一定是在作夢，一定是在作夢。”
小剛平靜的看着她。他清楚玲玲現在一定是心亂如麻，他好想抱住玲玲安慰她，告訴她他絕不會像她的未婚夫一樣拋棄她，但他碰不到她，他只用言語來表達他對她的愛。但他沒料到玲玲會這麼……排斥他的愛。
但無論如何，他是絕不會放棄玲玲的。
他直視她期望的眼神，堅決的說出他早想說的話。
“我愛你，玲玲。”他看見玲玲快崩潰的臉，他苦笑。“有那麼難以置信嗎？我承認我從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說出來，我原本是計劃在一個羅曼蒂克的地方告訴你，我愛你……但現在……”他自嘲的看看自己衣裝不整的樣子。“我想就算我穿什麼，你都不會去注意了。”
他阻止她說話，又接著說：“玲玲，我真的愛你，不是朋友之間的愛，也不是姊弟之間的愛，而是情人與情人之間的愛，你聽清楚了嗎？”
“可是……可是……”林玲閉了閉眼睛。“我不是人類，我是個天使啊！”
“天使！是誰規定天使不能愛人？上帝嗎？”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林玲的心思好亂好亂。“我是說……我是天使，你是人類，我們……我們之間根本不可能會有結果的！”她看起來像是要哭了似的。她的確是很想哭，她寧願這是個夢……一個馬上就會醒來的夢，等她醒來后，小剛還她的朋友，最好的朋友，而不是眼前強迫她聽他說他愛她的男孩。不！這一定是夢。
“天使又怎樣？人類又怎樣？又有誰規定人類不能愛上天使的？又有誰規定天使不能愛人類？”他反駁道。
“不……小剛，你愛我，只會害了你。”她突然喃喃自語：“我早該聽安琪話，我來到人間只會害了人類，只會害了你啊！”
小剛握緊雙拳。“不！你沒有害我。我愛你是天經地義的事，沒有人強迫我，也沒有人拿着刀架在我脖子上。玲玲，就算你永遠是個天使，一個碰觸不到的天使，我還是愛你。”他真誠地說道。
林玲彷彿用儘力氣似的搖搖頭。“愛我？”她苦笑。“我只是個天使啊！說得難聽一些，我算是一個靈魂，一個沒有軀體只有意志的靈魂啊！你愛我，那隻會讓你痛苦，你還不明白嗎？這是違反自然的啊！”
“我愛你就是愛你，我的心志是我自己的，誰也管不着……玲玲——”他柔聲的說道，“今天我們姑且不論你是不是個天使，我只想知道假設今天我們站在同等立場，你……愛我嗎？”
林玲楞了好半晌。她愛他嗎？她愛眼前這個男孩嗎？愛這個她視他為朋友的男孩嗎？
“玲玲！”他的眼神里流露出緊張。
她只是茫然的睜大眼。
空氣中瀰漫著緊繃的氣息。
許久，她才看向他。她的語氣好柔好悲傷。“為什麼要愛人呢？愛一個人是很費力的……即使再濃烈的愛情也會有消退的一天，那時候怎麼辦呢？彼此之間只會留下無窮無盡的怨恨……甚至於遺忘……”
“玲玲！”他吼道：“我不是你的未婚夫，不是那個忘記你的人。該死！我要怎麼說你才相信。玲玲！這世界上並不是所有的人類都像你未婚夫一樣薄情寡義，你只是遇人不淑。我跟他是不一樣的……”他的語氣稍稍放柔。“我愛你，玲玲。我永遠不會忘記你，哪怕我老了、死了，我仍然不會忘了你，我是真的愛你的，打從我第一次認識你，你就一點一滴進駐我的心，現在它已經整個盤踞在我心頭上……玲玲，你狠心看我痛苦嗎？”
林玲垂下睫毛，她的淚無法控制地滑下臉孔。“無論我愛不愛你，談這些不都太遲了嗎？你是人類，我是天使，我們根本不可能在一塊的，這麼簡單的事實難道你還看不出來？”她閉上眼睛，讓痛苦隱藏在眼裏。“長痛不如短痛，遲早有一天，你會遇上一個真正值得你愛的人類女孩。”
小剛警覺的看着她，涼意從心底泛延開來。
“你是什麼意思？”
她搖搖頭，退向窗口。“我們在一起太久了，久到讓你把朋友之間的友情錯看是愛情，我不會再來了，早在當初我就不該認識你。現在就讓我們一切歸回本位吧！”她緩緩飄起來。
“不！”他恐懼地大叫：“不！玲玲，你不能這樣對我。你不能一走了之，你不能。”他衝到窗口，想抓住她，卻還是撲了個空。
她哀傷的看着他。“我真的很抱歉，小剛，我不該認識你的，再過幾年，你一定會遇到更好的人類女孩的。”
“不會的，玲玲，我愛你，我真的愛你啊！你不能走啊……不！不！玲玲，你要是不愛我說那些話，我就不再說了，你就當我沒說過那些話，好不好？你留下來，我絕對不會再說了……不，該死！玲玲，你不能走啊……”他束手無策的只能看着玲玲愈飄愈遠，直到消失為止。
“不……”他的最後一聲呼喚化為呢喃。他不敢相信他跟他的玲玲就這樣……
結束了！這不是真的。他跟他的天使就此絕緣了……不！他不相信，他不相信……
他虛脫的滑落在地上。不！他不相信……
他絲毫不覺淚已經爬滿他的臉上。
轉載自：黃金書屋掃校不詳
天堂。
安琪無聲的走近林玲背後。她模糊的聽見林玲在念些什麼愛啊不愛的，根本沒發覺她的到來。
她輕輕拍林玲的肩。“天使玲！”她一連叫了數聲，林玲才轉過身來。
她嚇了一跳。因為站在眼前的林玲憔悴了不少，整個人彷彿沒了精神似的。
“天使玲，你還好嗎？”她優心忡忡的問道。
林玲搖搖頭。“我還好。”
“還好？這怎麼能叫還好？自從你從人間回來后，就變了個樣……”安琪突然恍然大悟。
“是你的小剛又惹你了，是不是？”她的臉上帶絲氣憤。“我早就告訴過你，人類沒一個好東西，一惹上就再也甩不掉了。”
“不……不是小剛。”林玲心神不定的瞪着前方。“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事情就是這樣發生了……”
安琪警覺起來，她從未見過天使玲這樣六神無主過，該不會是發生了什麼無可挽回的事情吧？
“到底發生什麼事？天使玲，你跟我說說看，我想辦法替你解決。”
能解決嗎？要是真能解決就好了……她也就不用這麼煩惱了。
“天使玲！”安琪擔心的眼神讓林玲感動。
林玲輕嘆口氣。“小剛……他愛上我了。”
“什麼？”安琪尖聲叫道。“你是天使，而他……他是人類啊！這根本不可能！”
“我也是跟他這樣說，可是他不在乎。”她細聲說道。
安琪注意到她失魂落魄的樣子，心生警惕。
“你呢？天使玲，你愛他嗎？”安琪單刀直入。“以一個異性的身分去愛他的嗎？”
林玲只是低下頭，瞪着自己的腳。
許久，她才抬起頭來，她的眼裏溢滿了淚。“是的，我想我是愛他的，以一個異性的身分去愛他的。”她的聲音顫抖得不成音調。“回天堂后，我想了好久好久……我才發覺我愛他，即使我已經是一個天使了，我還是無法剋制自己的感情……我一直以為我對我未婚夫的感情才叫做愛情，但我現在才發現那只是迷戀，根本無法和我對小剛的感情相比……難怪我對小剛一直情有獨鍾，難怪我這麼眷戀着小剛，我真是一個大傻瓜，天底下最大的傻瓜……”她哭出來。“可是一切都太遲了，太遲了……”
“天使玲……”一時之間，安琪心慌得不知所措，她並沒有料到會發生這種事啊！她只能安慰的抱住她，讓林玲宣洩出來。
林玲抽噎着。“安琪，我該怎麼辦？為什麼我會這麼早死？為什麼我不能在是人類的時候認識小剛？為什麼要讓我做天使？我甚至連一次真正的愛情都沒談過就死了。安琪，這不公平，一點也不公平，我好想好想跟小剛在一塊……為什麼我不是人類，為什麼？”她哭喊着。
安琪眼眶也紅了。“天使玲……”她不知該如何安慰她。“天使玲，雖然你是天使，可是你的小剛愛你，你也愛他，這不就夠了嗎？你們還是可以在一塊的！”
“不！我不能害了他。”林玲的嘴唇抖得好厲害。“他是人類啊！將來他也是要結婚生子，要傳宗接代的啊！更何況……”她的眼神茫然起來。“這對他並不公平。他的情人是一個摸也摸不到的天使，他需要的是一個真正的人類女孩，能在他失意時隨時給他安慰，能陪他玩陪他笑，能陪他做任何事……更重要的是，能不讓他痛苦的女孩啊！”
“那你打算怎麼辦？”安琪無奈的問道。在當初她就該阻止林玲去人間，人間的七情六慾幾乎會毀了一個人……包括天使。她只能無助地看着林玲心痛、無助，她卻什麼忙也幫不了……
“我……”林玲閉了閉眼睛，彷彿下了個重大的決定。“我不再去人間了。永生永世。”
“你要拋棄小剛？”
“不！我不是拋棄他。我再去見他，只會讓他更痛苦……我只是一個天使……只要我不再去見他，他沒看到我……很快的，他就會忘了我了……”她又忍不住的流下淚來。這是最好的辦法！可是為什麼她的心好痛好痛啊？
安琪冷靜的看着她。“你以為他沒見到你，他就會另尋新歡？”
林玲難過的點點頭。
安琪冷笑。“他並不能代表你的未婚夫，你忘了上回他等了你三年嗎？”
林玲回憶起那段快樂的日子，不禁黯然。
“是的，三年並不算短，但終有一天，他會找到他心目中的理想女孩，我……只是一個本來就不該出現的天使……我讓小剛的生活出軌了……”她低下頭，言不由衷的說道：“時間會帶一切步入正軌的。到時候，小剛會恢復的……他會忘了我，忘了在他的生命中曾經有個天使存在……這樣對誰都好……”
只有對小剛才有好處吧！安琪有些發怒的想道。天使玲是這麼好的天使……如果那個小剛真如天使玲說的那麼愛她的話，她相信小剛根本不可能會忘了天使玲，但如果天使玲看錯了人就如同看錯了她的未婚夫一樣，那可又另當別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