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人已經不在了。
允堂一回府就問過善總管,珍珠——他早就知道她的本名——就在他離開王府當夜,她已經出府。
至於房間的暗格里,東西已經不翼而飛。
允堂坐在炕上,他的表情嚴肅、幾近於嚴厲——
他輸了?
人性本來就不該拿來當賭注,他竟然荒謬到相信一個不可能發生的可能?
"貝勒爺?"
寬敞的屋子裏,善保不安地詢問低頭瞪住地面、默不作聲的主子。
"你出去。"
善保仍然站在原地不動,他不放心。因為他知道自己的主子,從來不會跟命運低頭——身為佟府的老家僕,佟府發生過的事他最清楚。他知道,自己的少主人是怎麼忍受加諸在身上的痛苦。
直到,那個莫名闖進佟府的女子,她以無畏的精神對抗他冷傲、乖桀、鎖緊心防的主人。原本連善保都以為,她是來改變這一切的……
但是,當貝勒爺知道她已經離開后,善保見到了他在允堂臉上,從來沒有見過的死灰表情。
"貝勒爺,珍姑娘也許立刻嘗回來——"
"出去?"
這一回,他的主人已經像一頭野獸,朝着他瘋狂的斥吼。
善保知道,這一次是真的沒救了。
他主人的心已經壞死,沒有任何事物能夠救贖他。
默默。地離開卧房,偌大的空間裏除了木然的男人,只留下卷進屋子裏呼呼的北風,和善保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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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親手把金棺交給了鳳璽。
"你完成任務了,能從允堂貝勒手中拿到東西,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鳳璽淡淡地道,俊美的眼凝視着她最忠實的夥伴、如同家人一般的摯友。
"我只能拿到這個,至於那把鑰匙,還在恭親王府少福晉的手上。"珍珠回視着一直以來,她又敬又愛的主子。
鳳璽點點頭。"我會找人要回那把鑰匙。"
鳳璽知道珍珠的意思——她已經無心再奪回金鑰匙。
"我……這回,我想跟您要一樣東西。"風璽伸手取回金棺前,珍珠道。
"你想要什麼?"
"解藥。"
鳳璽凝視她,沒有表示肯定與否定前,她先拿走金棺。"為什麼需要解藥?"
"為了……救一個朋友。"珍珠沒說實話。
"很重要的朋友?"
"是的。"
鳳璽斂下眼,神秘地笑了。"我看,你好像打算離開了?"
"是的,我要跟您告別了。"
"為什麼,你不再幫我了?"
"我倦了,想同我娘一起歸隱。"
"但是我們的志業並沒有成功,你是教中聖女,你走了,我要如何對其他人交代?"
"那就不必交代。如果您需要我,我仍然會回到您身邊。"她取出懷中的聖令牌,輕輕放到桌上。
"回到我身邊,跟你的朋友對抗嗎?"鳳璽沒有伸手取回擱在桌上的令牌,她凝視珍珠的眼睛,美麗的瞳眸放射出異樣的光采。
珍珠靜靜地回視她。不意外,鳳璽猜到了什麼。
如果她能被欺騙,那麼就不會是白蓮教主。
"不,我會阻止您。"
鳳璽再一次微笑。"什麼是道心,珍珠?我想聽聽你的解釋。"
"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危微之機,惟明君子而後能知之。"
"很好,這是出自於'道經'的。但何謂'人心'呢?"
"人心與道心,只在一心,卻有真心與道心的分別。"
"嗯,這是陽明先生說的。那麼,該如何去妄存真?"
"從人心向道心,體道見道總不礙人心,是乃正道。"
鳳璽從懷中取出藥瓶。"你心與我心是人心,正道乃相印不悖的真理。你把解藥拿走吧!"
"鳳主子……"
"喊我鳳璽吧?"她光採的容顏忽然轉黯。"珍珠,我很羨慕你,你比我有勇氣。"
"你心裏清楚的,一旦清楚,就不會被迷惑。"珍珠道,她對着鳳璽微笑。
一切盡在不言中。
珍珠走後,鳳璽從懷中掏出一把金鑰匙,然後打開金棺。
金棺內,果然已經空無一物。
"鳳主子,你早就知道夜明龍珠還在佟王府,為什麼給珍珠解藥?"
一直藏身在簾后的吳遠山終於露面,他的神情顯然很激動。他聽不懂兩人的對話,也不認同鳳璽的行為。
鳳璽輕聲嘆息。
當珍珠從恭親王福晉那裏借走金鑰匙、打開金棺取走夜明龍珠,再將鑰匙歸還后,鑰匙就已經落入鳳璽手上。
鳳璽早已經在恭親王府布了眼線。
打從半年多前,珍珠知道鑰匙在恭親王少福晉手上,她卻因為對金鎖的同情、而不取走金鑰匙同時,已經註定了她叛教的命運。
"你對珍珠的心意,她是了解的。但你不曾試過打開她的心防,而現在有一個人……他已經辦到了。"鳳璽淡淡地道。
吳遠山怔怔地瞪着容色俊美的女子,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那樣的東西,對於得到它的人沒有好處。只會惹來野心家覬覦、彼此你爭我奪,最後只剩殺戳……人世紛爭,又與夜明龍珠何干?千古以來,只有貪心、嗔心與痴心不息。"
從人心向道心。天道早定、人心已向背……大明的氣數早已沒盡。
幽幽嘆息,她抬首仰望夜空星子,不再言語。
*********
北京城的夜,總是分外地迷人。
時間比珍珠預估的多了三天。五天前她出城趕到總教設在城外的要塞,等了三天終於見到鳳璽,也拿到她要的解藥。
珍珠相信風璽已經料到一切,但她卻讓自己離開。
經過五天,三度回到佟王府,珍珠的心情只能以忐忑不安形容——
她害怕再也見不到寶兒……
夜半時分,為了不驚擾眾人,她悄悄進"寶津閣"。見到寶兒安祥的睡顏,珍珠知道她的病情轉危為安了。
把解藥藏到寶兒的枕頭下,她終於實現對寶兒的承諾。伸手撫平孩子微亂的鬢髮,她這才悄聲步出寢房……
才掩上房門,她立刻被一隻強悍的鐵臂封住口鼻——
"你竟然會回來自投羅網?"
允堂粗啞的聲音從她背後傳過來。"我還以為你對寶嬪的好,也只是演戲,想不到你對這個可憐的孩子竟然還有一絲惻隱之心?"
"允……"
她想喊他的名字,他的手卻像鐵塊一樣硬實、粗暴地壓住她的雙唇。
"李如玉在你房裏發現形似人皮的面具、和一隻白蓮教的令牌。她傷害你,讓我有機會搜查你的行李、以'揭穿'你的身份。她很聰明,知道借我的手殺你……而我,我卻愚蠢的給你機會?"允堂陰沉地冷笑。
李如玉自作聰明的以為,只要揭穿珍珠的身份,就能借他的手殺死珍珠。卻不知道在她下春藥前,他早就知道珍珠潛進王府的目的?
一般人豈能隨意進入佟王府,"寶津閣"被縱火那一夜他已起疑,若非經過嚴密調查,他豈會讓她安然無恙繼續留在王府??
一個惡毒的女人,跟這個虛情假意的女人一樣不可原諒?
他送走李如玉跟她狼狽為奸的母親,將她們流放到北方,再也不許踏進京城一步。
至於他不揭穿珍珠的目的,原是想利用她勾出白蓮教眾、甚至找出白蓮教的巢穴,以一舉剿清邪教。但他卻被她對自己、以及寶嬪的"虛情假意"所迷惑——
這世上所有的女人都不可信任?
她們陰險、狡詐、善用心機,充滿貪念……
她們不可信任,就像他的額娘背叛父王、跟自己的親生孩子一樣?
"為什麼不讓我信任你?"
他狂吼一聲,大手用力撇開——原本可以扭斷她脆弱頸子的力道,半數泄到虛無的空中,卻已經將她摔到五尺之外,全身傷痕纍纍。
"為什麼辜負我的信任!"
允堂紅着眼繼續質問,口氣轉為陰鷙、一雙糾結的拳頭握得死緊,眼看着即將揮出卻又赫然止住——他手腕上狂爆的血液,已經快要綳斷青筋射出。
"為什麼要回來?"
他咬着牙低吼,瞪視着她的眸光狂暴、複雜、陰暗……
虛弱地躺在冰冷的石板上,珍珠心頭湧起的不是恨意,而是心痛……
允堂的話,讓珍珠終於明白李如玉以春藥迷昏自己的目的。
抬起眸子,她看到允堂充滿鄙夷的眼神,十年來對於背叛者的仇恨,在這一刻恨意已經蒙蔽了他的理智。
她毫不懷疑,下一刻,他會殺了自己。
但在這男人的眼底,珍珠卻看到他眼中深刻的傷害……這是個心底有傷的男人,她要如何化開他的心防,如何讓他明白她從來就不會傷害他……
"貝勒爺?"
香袖的聲音在屋前響起。
趁這個機會,珍珠轉身欲奔進樓邊的樹林,允堂卻毫不留情地撂下殺手——致命的一掌,厚實地擊中她的背心?
這一掌讓珍珠跌得很重,口中立刻嘔出暗紅色的血水……
一旦看清楚吐血的人是珍珠,香袖吃驚地尖叫——
"姑娘——貝勒爺,不要?"
來不及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香袖毫不考慮地撲到允堂腳下,死命抓住允堂的腿——
"姑娘,快走啊,快走?"
珍珠捂住胸口、強忍着身體上的痛楚,利用香袖絆住允堂這短暫的時刻,使盡所有的氣力躍上屋檐、趁夜逃出佟王府……
深夜,北京城的街道上開始降下瑞雪。
雪花翻飛,多少數不盡的心事,恨在未言時。
**********
靠近城郊的"彌陀寺"邊有一道小河,終年潺潺不停的流水。
寺里的女尼將這道潺流不息的河,取名叫"忘憂河"。因為忘憂,所以不知四時節氣,冬日不會結冰、夏季也不枯竭。終日流水潺潺、音似歌唱……
寺里的女師父傳說,飲這"忘憂河"的水能忘憂。只有珍珠知道,忘憂河水不能忘憂,它隨四時節氣,自有冷暖冰心。
仰頭望着飄雪不斷的天空。今年這場瑞雪呵?已經連降三月,不知何日才肯罷休。
"咳咳?"
輕輕咳嗽已經引起胸口的劇痛,珍珠搗住心口,拉攏身上的雪衣。
三個月前,允堂那一掌打得很重,珍珠知道,他下死心要奪她的命。那時若不是風璽的靈藥,她絕對保不住這倏命。
儘管她交給風璽的金棺,裏頭已經空無一物。珍珠沒想到,事後鳳璽不但放過她,還救了她的命。
風璽已經同意她離開白蓮教。從此以後,她是自由之身了。
凝視着河中央,珍珠合掌對着掌心呵出熱氣,仍然不能讓自己溫暖些。天太冷了?再坐一會兒她一定得回屋子裏去……
寒冷的風雪中,突然有一股暖意貼近珍珠的心窩。
她一回身,以為自己在做夢……她竟然見到那張三個月來,只在夢中才能相見的臉孔。
"允堂?"
"你終於肯直接喚我的名字了。"允堂低哽地道,視線再也捨不得離開眼前臉孔白皙、鼻頭凍得發紅的女子。
這些日子來他受盡身心折磨的痛苦,直到寶嬪病癒清醒那一刻,他才從那孩子口中得知"真相"。
原來,她拿走金棺換取他的解藥,卻早已把金棺內的夜明龍珠交給寶嬪保管。夜明龍珠一直不曾離開佟王府,就跟十數年前一樣。
不同的是,這個柔弱的小女子不惜拿自己的生命換取解藥,留在佟王府里送給他的,是一樣名叫"信任"的禮物……
"咳咳!"
她又咳了兩聲,這微弱的聲音揪緊他的心口。
"你真傻,為什麼不讓我知道?"允堂上前一步,終於再也忍不住、伸出手緊緊抱住這個三個月來,讓他魂牽夢繫的小女人。
就在抱住她同時,允堂屏息的胸口終於稍微放鬆、緩緩吁了口氣。讓他稍稍放心的原因是,她沒有拒絕他。
"你……怎麼找到這裏的?"珍珠怔怔地問。對於他突然出現,有許許多多的疑惑。
唯一安慰的是,他不再誤會自己,一定是寶兒沒事他才會得知真相。
"你恨我嗎?"他問,模糊帶過問題。
原以為她已經死在自己殘忍的掌下,若不是四阿哥點醒,他不會想到她躲回這裏養傷。
至於四阿哥從何處得知她的下落,在找到珍珠之前他沒有心思仔細查問,往後他一定會明問真相。
珍珠搖頭。"不……"
"別再告訴我什麼'沒有愛,不必恨'——這種鬼話?"他皺起眉頭,喃喃地詛咒。
珍珠笑了。她第一回看到他皺眉頭……
"你笑什麼?"
"原來雄才偉略的貝勒爺,也有足以困惑的事。"
允堂板起臉。"好呀,你取笑我?"
他佯裝生氣,卻趁她掙扎的時候,順勢抱緊懷中的女子。
"我本來就不打算留在你身邊。"仰起臉笑望着他,珍珠無怨無悔。"也不恨你那一掌,雖然那讓我痛了好久……"
她曾聽金鎖提起過,金鎖的親娘無時無刻不惦念着夫君,卧病在床的時候,還時常取出她留給金鎖的書信——那是數封當年與佟親王相戀時,王爺親筆寫給她的情書。
如果只是一時之氣,當禍事去后大可以回頭找王爺,但她沒有。
為什麼不回頭?不會因為恨、情深更無怨尤……
君若負我、我亦無尤。
選擇愛,本來就是一場賭注。當年金鎖的娘下定決心竊寶,就已明白這層道理了吧?
是因為怕再禍及自己深愛的夫君、以及親生子女,所以才無奈地割捨、遠遠的避開。
"以後,今生今世我再也不讓你離開我身邊?我該怎麼做……才能補償對你的虧欠?"允堂嘶啞地道,凝望着她的笑臉,胸口湧起濃濃的愧疚和心疼。
"我好餓……"珍珠笑着望住他,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卻幽幽地道:"娘說,要吃過飯才能喝葯,可我只想吃——"
"熱包子?"
他從大衣里拿出一袋還冒着熱氣的包子。
珍珠呆住了。
他知道她需要什麼,為了討好她,竟然連這個都想到了?
"不愧是名滿京城的風流公子,取悅女人的本事果然很高明。"她取笑他,拿出包子,一小口、一小口,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深情地凝望她難得稚氣的表情,不再在乎她天生的伶牙俐齒,反而覺得被調侃是一種幸福……
慶幸她還能留在自己身邊、慶幸老天爺沒有奪走她的生命、慶幸她對自己也有"一點"動心……
她已經送給他"信任"這個禮物。而他能給她的,只有熱呼呼的燙包子、一顆灼熱的心、以及他此生不渝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