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章 嚴打
在等他們來的這段時間,心裏突然有點猶豫,這究竟是不是自己該做的事?前幾天的一幕在腦海里冒了出來:
那天晚飯後洗澡時我在澡堂里跟人閑聊了幾句,說按照現在“嚴打”的搞法,這裏好多人都要槍斃。
第二天指導員把我叫到辦公室,問我頭天在澡堂里說了些什麼?原來那個曾給我戴了腳鐐的賈幹部當時也在澡堂里,不在一個中隊的他特地找到我中隊的指導員,把我的話掐頭去尾,說我在犯人中散佈這裏要把好多人拉出去槍斃。
指導員問清楚了后說,我也不相信你會說出那樣明顯的錯話,但以後說話還是要注意點。
這事給我提了一個醒,要時刻注意自己的身份,不能忘乎所以。
這剛過去的一幕讓我在這趟尚不知深淺的渾水面前有了一點猶豫。
但想到這件事關乎幾條性命,以可以承受的懲罰去搏幾個年輕人的性命,不論從什麼角度來說都是應該去做的,幾經猶豫后我還是決定要努力一搏,具體的措施在心裏也清晰起來。
“方靜把情況給你們說了吧?”人一到齊我就問。
“在路上跟我們說了一下。”
“這個事如果我們不出手壓下來,肯定有人要掉腦袋。
現在就彙報給管教股,恐怕會出現林海強那樣的情況,壓而不服,最後還是釀成血案。
我想避免這個後果出現。”
他們都很注意地聽着。
“具體想法跟你們說一下,你們看看可不可行。
第一步我們要防止今晚他們在號子裏就搞起來,這不是不可能的。
現在要做的事,一、□□、□□分別盯住巫剛和啟貴,不讓他們帶任何可能成為兇器的東西回監號,不讓他們兩個人有單獨在一起的機會,把他們兩個死死盯住,一有扯皮的苗頭堅決把他們扯開。
二、□□現在回監捨去,就說我說的叫值班的把門打開,把那幾個可能鬧事人的床鋪仔細檢查一下,看有沒有兇器一類的東西,然後把門鎖好。
叮囑值班的要特別注意不要讓人把不該帶的東西帶回了號子。
三、今晚值班的力量要加強,把值班人員臨時調整一下,換上幾個責任心強腦袋瓜子反應快的,任務要交待清楚,發現異常情況馬上叫醒我們幾個,我們睡覺衣服就不要脫了,值班的事□□去落實。
四、這件事我們要內緊外松,不要八字還沒有一撇就搞得滿城風雨,那樣肯定會有人捅到管教股去的。
五、方靜你跟啟貴比較熟,你負責做他的工作,要跟他講明厲害關係,如果他不聽勸硬要鬧,不僅他一個人會掉腦袋,還會害了一大幫子人的。
巫剛的工作我來做。
“最後我要講明這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這場鬥毆就算是被我們成功地制止了,管教股知道后我們很可能也要挨訓;這個計劃如果失敗,管教股會追究我們的責任,當然首先是我的責任。
大家考慮一下值不值得去做?如果你們都認為不值得,我馬上去找陳隊長。”
“這是救人命,值得。”
“你李乾做事我們信得足。
我們又不是做壞事,會有多大個責任?要有責任我們都有責任。”
“我們還是應該要有兩手準備,要設定一個最後的時間,如果到了最後的時間還不能有效的化解這個事端,我們要及時給陳隊長說。”
“是這個話。
不然真出了事,不僅僅是責任的問題,也有違我們的初衷。”
“最後的時間是不是定在明天下午三點鐘?”
“我看可以。”
“還有沒有要補充的?”
“沒有了。”
“再考慮一下。”
“沒有了。”
“那就這樣,有什麼情況及時通氣。”
他們幾個分頭去了。
能否取得預期的效果,我並沒有把握,沒有把握也值得去做一下。
這是幾個卑微的靈魂在良知的指引下,盡他們最大的努力去挽救幾個生命,這是幾個年輕的生命,他們有父母,有的還有妻子兒女。
很感謝這幾位難友在這個時候無條件地相信了我、支持了我。
剛才佈置任務時,他們一臉的興奮,為能在這樣一個環境裏參與這樣一件事感到某種驕傲,臉上透出幾分光榮和神聖,這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事。
在世人的想像中,在這高牆電網內關的絕對是一夥青面獠牙的混世魔王。
可誰能想到,此時有幾個背着長長刑期的囚犯置個人得失於度外,一臉神聖地要竭盡全力挽救幾個迷途的年輕生命。
這群年輕人正在懸崖邊上,領頭的已抬起了一條腿,後面的已作好了準備往前沖。
這幾個囚犯冒着風險在這懸崖邊拉起一道護欄的同時,正在絞盡腦汁讓這群年輕人能夠迷途知返,回到安全的地方。
在更大的範圍內有沒有這樣的先例我不知道,但至少在這個勞改隊是聞所未聞的。
他們在這非常時期的非常事件面前表現了罕見的良知和勇氣。
這不只是簡單的人性回歸,應該說還是這幾個人對自己的超越和境界的升華,這是上帝借他們的手來顯示自己的無處不在。
他們的表情讓我想起了十幾年前在《紅十月》編輯室的那次會議。
兩次會議的參加者同樣是一臉的興奮,同樣是興奮里透出光榮和神聖。
所不同的是那次會議是要消滅幾個生命,參加者是一群單純的一心嚮往革命的年輕學生。
當時他們相信革命導師說的把盜賊就地槍決是革命成功的必要保證,相信“無產階級革命利益的需要就是最高的法律”的理論,這個理論實際上讓這群年輕人一臉神聖地草菅了人命,讓這群單純的學生無比虔誠地實施了暴行。
所幸的是人性和良知沒讓他們走得不知回頭,他們在痛苦中反思、懺悔、醒悟、回歸。
而這次會議是要挽回幾個人的生命,參加者是幾個身負重罪卻一臉佛光的囚犯,其中主持會議的那個人已從過去的理論中走出。
十幾年前在策劃處決那幾個人時還期待人民的褒獎,十幾年後在商量挽回幾個人的生命時卻準備接受政府可能的懲罰。
這是一種巧合還是冥冥之中的一個定數?在自認為是為了革命的最高利益而組織了槍斃兩個年輕人行動的十六年後,經過痛苦的反思已回歸於理性的他,那內心深處從不曾熄滅的理想之光又必然會驅使他在這個風口浪尖上,組織這個旨在挽救更多年輕人生命的行動?
當年,大會小會反覆討論,形成明確的決議,然後像執行一個神聖的革命任務一樣去槍斃兩個“流氓”的事件在武漢市絕無僅有的,也是不可思議的。
在這過程中他們一直自認為是一群有思想的人,自認為無愧於這個時代,無愧於自己的理想和追求。
因為有思想,所以事後每一個相關的人都爭相承擔責任,不懼怕面臨的一切可能,哪怕是殺頭。
現在同樣不可思議的是以帶罪之身,冒着風險,在高牆電網內冷靜地分析、組織、安排,竭盡全力去挽救更多流氓的生命的行動也是同一個人策劃和指揮的,也同樣是絕無僅有、沒有先例的。
在這過程中他還是認為自己是有思想的,當然現在的思想不是十六年前的那個思想,此時博愛之花不僅在他心中綻放,而且開始結出理性之果。
他知道在“嚴打”的形勢下這是個不合時宜的舉動,這個不合時宜的舉動會有什麼後果很難預料。
在幾個人的性命面前,他顧不了那麼多,當心裏充滿神聖的時候,眼裏是沒有危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