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章 錯位
“剛才陳隊長來找了你的。”我一回車間就有人對我說。
“他說沒說是什麼事情?”
“沒說。”
“樣子急不急?”
“好像不怎麼急。”
儘管聽到的回答讓人的神經稍稍放鬆了一點,但我還是有一種不祥的感覺:可能不知不覺陷進一個會吞沒我的漩渦裏面去了。
幾個月前,陳隊長召集我們幾個人開了個會,他講的話我還記得很清楚:
“現在準備成立一個伙食管理小組,由三中隊的袁隊長負責,還有朱司務長,再加上每個中隊的一個犯人代表,一共五個人。最近伙食費總在超,但對大夥房的伙食反映並不好,伙食管理小組的任務就是督促大夥房精打細算,堵住漏洞,把伙食辦好。以後大夥房每個月的報表要你們簽名后財務室才認。再搞不好,超支部分廠里再不報銷了。”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以前我對伙食問題不怎麼關心,對從京山那麼惡劣的環境裏走過來的人來說,眼前的伙食夠可以了,碗裏的菜好一點差一點,多一點少一點都無所謂,只要沒有飢餓的威脅就行了。現在掛了個伙食管理小組成員的名,就不能不在意了,但不得要領,幾個月了,不見伙食有什麼改善,開支還是居高不下。頭兩次月末去對過賬,在袁隊長的主持下,大夥房保管室的吳世民手裏的賬和朱司務長手裏賬一筆對一筆,沒有任何差錯,每張發票上都有他的簽字,第三次仍然如此。但我聽到的反映卻越來越多,越來越強烈。我這個伙食管理小組成員全廠上下都知道,並且被認為在三個犯人中最管用,就連中隊的管教也在我面前說那個朱司務長上任前,小孩吵着要吃饅頭都捨不得買,當了幾個月司務長后小孩連肉包子都往地下扔。雖然說的有鼻子有眼,但僅僅憑這樣一些傳聞我不敢瞎猜。
伙食辦得確實不怎麼樣,伙食費也沒怎麼降下來,我開始留心一些具體的數據。隨着了解情況的增多,我有點退縮了,感到事情不簡單。我們的伙食費肯定有漏洞,並且跟司務長有關,問題是他同時兼着大、小兩個伙房的司務長。我不清楚這會涉及到哪些人的利益,我面對的誰?我先以為只是改進伙房的工作,現在看來完全不是這回事,如果我認真管下去,會不會把陳隊長也攪進來?肯定會有人遷怒於他,畢竟他不是這裏的主要負責人,有些事他說了不算。還有,我和他之間是專政與被專政的關係,他不可能完全信任我,我也不可能把心裏面的想法全部說出來,而他們之間是同志與戰友的關係。會不會又出現上次在三隊時的情況:為了他我必須閉嘴,而他又因為我不開口而懲罰我。最後,我認真的結果是他受影響,我也未必能落個全屍。
想起一個右派給我講的個故事:
當年孔子帶着一幫弟子周遊列國時,走到一個前不沾村后不挨店的荒野之地時已過正午,一行人肚子早已餓得咕咕叫。正在着急怎麼解決肚皮問題時,突然發現不遠處有一間小屋,走近一看,正好有位老人在吃午飯。孔子連忙讓子路去討點吃的。
子路快步上前說明身份和來意,老人聽后笑着說給點吃的沒問題,不過要認出我寫的字才行。孔子的學生想必一定很有學問,應該沒問題吧?
老人家請寫。子路一口答應。心想考別的我不行,認字莫想難倒我。
老人用手指沾了一點水,先在桌子上寫了一個“直”,然後在下面寫了一撇一捺。
子路一看,心想原以為是多難的字,搞半天如此簡單,他脫口而出,此字認真。
不對,此仍直八二字。老人搖着頭說。
認真。子路不服氣。
認直八。老人一點也不鬆口。
認真。子路大聲喊了起來。
認真你就錯了,沒飯給你吃,你走吧。老人下了逐客令。
子路一臉委屈地回到孔子面前訴說了經過。孔子聽后說老人是對的,要子路趕快回去賠不是,是認直八。
明明認真,你怎麼也說認直八呢?子路一臉的不解。
你還在認真,再認真就沒飯吃了。孔子給了他一巴掌。
這位右派最後說什麼時候該認真,什麼時候該認直八,是一門大學問。這個故事當時聽了后感觸頗深。我現在是不是該認直八呢?是不是再認真下去我也會沒飯吃呢?
一個多月前,大夥房管庫房的徐強急匆匆地來找我,但見面后卻欲言又止,最後總算吞吞吐吐地說伙房的大組長吳世民怕得罪司務長,明明大夥房沒吃骨頭,他也在50斤骨頭的發票上籤了字。這件事我一直壓在心裏面一個多月,對誰都沒說,我不想太認真了。
前幾天收工后在回宿舍的路上幾個光老殼堵住我說伙食的事。
“李乾,你們伙食管理小組的管了些么*****事?伙食搞成這個鬼樣子。”
“聽說是厂部在控制我們的菜金,是不是?”
“你看在菜裏面能不能找到一點油花?”
“伙房裏面的人給自己開小灶你曉不曉得?”
面對各種各樣的責問和埋怨,我總得要解釋兩句:“控制菜金的事有,但那是因為超支了,這也是不得已的事。”
“就這個伙食還超支?你在開國際玩笑。”
“我跟你開什麼玩笑?超支是千真萬確。”
“你跟我們說清楚是怎麼超的?吃了些么東西?”
“怎麼樣超的?那你去問吳世民。上個月你們吃了骨頭沒有?”
“屌毛,自春節后什麼時候見了骨頭的?”
“吳世民在50斤骨頭的發票上籤了字。”
“那是不是小伙房吃了?”
“你跟我閉嘴,你憑什麼說這50斤骨頭是小伙房吃了?你看見了的?”
我很注意不讓把這事沒有根據地和小伙房扯在一起,不然我會栽的。但沒料到說出這件事本事就是一個錯誤。
“那狗日的吳世民不是個東西,碰到了老子非要問問他。”
說過大家就散了。
後來有人告訴我,有一個一直盯着我這個位置的有心人去跟吳世民講了這一幕。這人表面上跟我的關係還不錯,見人總是一臉笑。吳世民一聽緊張了,他知道如果有人追問,他肯定扛不住,跑去找朱司務長。
“李乾,你跟我走!”就在一個小時前,朱司務長氣勢洶洶找到了車間,一見面他就臉色鐵青地對我說。
“朱司務長有么事?”一看來者不善,我想肯定跟伙房有關,但不知道具體是為什麼,就還是很平和的問他。
“有么事?去跟我把那50斤骨頭的事說清楚。是誰告訴你小伙房喝湯大
伙房付賬的?你在下面散佈些什麼東西?”他一副咄咄逼人的氣勢,大帽子劈頭蓋腦地往我頭上扣。
看我站着不動,就伸手拉人。
“這事要落實最好要有管教股或者中隊的幹部一道去,不然是不是有點不妥?”我甩開他的手說。心想你是當事人,在你一個人面前說得清楚?再說沒有其它的幹部在場,你給點現虧我吃,我到哪裏去伸冤?
他見我不動,怒氣沖沖地轉身走了。
他剛走一會,幹部小賣部的桑班長來找我去拿煙,我管着全中隊所有犯人的零用金,他們需要的生活用品和副食由我到前面幹部小賣部拿回來。從桑班長那裏回到自己的保管室清點物品時,徐強進來遞給我一張紙條:李乾,我和你講的事,你不要講是我講的。今天有幹部查原因。你們組□□□和吳世民講了很多不好的話。
“如果幹部要問我是聽誰說的,要我不講實話是不可能的,現在的關鍵是這事是否屬實。”看過紙條后我對他說,此時我心裏也有點不踏實。
“此事完全屬實,我敢擔保。”
“這事還有誰知道?”
“吳世民對劉銀順說過。”
劉銀順是厂部倉庫的,有時幫伙房買點菜。
聽說陳隊長來找了我的,這天夜裏我失眠了。
看來朱司務長去找了陳隊長告了我一狀,這一狀告得很刁,手下得很黑,一句“小伙房喝湯大夥房付賬”的話可以要我的命。他一人管了大小兩個伙房,策略很清楚,就是要製造我不是針對他,而是針對小伙房,也就是針對全部幹警和家屬的輿論。他這策略對我的殺傷力太大了,我感到危險正在向我逼近。從保管室回來的路上碰到劉銀順,他證實了徐強沒說假話。雖然我很早就懷疑50斤骨頭的事朱司務長有貓膩,但這是我管的事嗎?老鼠去糾正貓的不正之風,這是不是找死?可事情到了這一步,我已經躲不脫了。當初決定成立這個小組,他們大概沒有估計到有這個情況出現,如果估計到了就不會出台這個決定。朱司務長沒反對大概是他認為這只是走個過場,頭三個月不是把我們都糊弄過去了?沒想到我的一句話無意驚動了他,他心裏有鬼,不然他不會下這大的力氣來堵這個窟窿。他擔心這會是潰堤的蟻穴,他要防患於未然,他要把這可能的危險消滅在萌芽狀態。本來他是貓,但他現在的心態卻有點像鼠。在他們眼裏我是鼠,可我這個鼠怎麼管起貓的事來?想起來真是有點滑稽,這是角色錯位?還是兩個人同時在異化?儘管做了一些鼠的事,但他那身警服讓他相信自己是貓,一身警服的貓在我這個一身勞改服的老鼠面前,他肯定認為自己是戰無不勝的。
我慢慢相信這只是他個人的行為,因為到目前為止,除了他還沒有誰對我說過什麼。如果這事只是他個人行為,那我的壓力就會小很多,就是敗也不會太慘。想到這裏,人多少有點放鬆。我現在不太擔心朱司務長他一個人能整倒我,我擔心的是在證明我沒做錯事也沒有說錯話的同時,在他們心裏會不會卻證明了我的危險?會不會把一個較精明又可能了解他們陰暗面的人看作是一個危險分子?可我並沒有想知道任何人陰暗面的愛好,我只不過是在認真完成陳隊長交給的工作。事已至此,我只能背水一戰了,我反覆告誡自己千萬不能忘乎所以,只能自衛。
天亮了,我多少有點不安地等待這件事的結局,但也知道不能消極地等。陳隊長昨天找我沒找到,我要主動去聽聽他是要問什麼。
“陳隊長,聽說你昨天找了我?”上午在辦公室附近我碰到了他。
“骨頭是怎麼回事?”他臉色有點不好看。
“陳隊長,可能你聽到一些傳言,首先我要說明未對任何人講過什麼小伙房喝湯大夥房付賬的話,也沒有聽到任何人說過這話。我只講過吳世民在一張有幾十斤骨頭的發票上籤了字,但我們自春節以來並沒有吃過骨頭。”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四月初。”
“你是說大夥房只見發票沒見實物?”
“是的。”
“聽誰說的?”
“最先是聽徐強說的。”
“還聽誰說過?”
“劉順銀。”
“以後有么事要先跟我講,不要搞得我很被動。”
“對不起,這事我考慮不周。”
“你去忙你的吧,我了解清楚后再找你。”
從陳隊長的臉上我知道這事還沒過去,會有個最後的攤牌。朱司務長把事情鬧到了這一步,他已沒有了回頭路。再說這絕不只是50斤骨頭的事,這隻不過是冰山的一角,他的目標不僅是要保住這冰山,還要把這個冰山做大,他是在保衛他那實實在在的利益,儘管是不能放在枱面上來說的利益。他的老婆是農村戶口住在這裏一直沒工作,三個小孩子要吃要穿要上學,僅靠他的工資日子過得太清苦,從司務長的位置能撈到的好處對他來說是至關重要的,是要拚命保住的。他現在最重要的要把李乾搞掉,不然會如芒刺在背,不得安寧。我也同樣沒有退路,我不可能在並沒有什麼錯的情況下去向他認錯,那不是李乾的性格,並且認了錯就能安生了么?這不認錯的後果充其量就是把所有本來就不是我刻意追求的頭銜全部拿掉,重新戴上反改造分子的帽子,有什麼好怕的?但我不會消極地等待這個結果的出現。
剛開始聽說他家裏的情況時還有點同情這位司務長,同情他一家五口面對那點工資的艱難,但他做得太過份了,把我們的伙食搞得太糟糕了,還一心要置我於死地,現在我只能背水一戰。昨晚對自己的告誡開始拋到腦後。
第三天上午,劉銀順來車間叫我,說指導員找。我深深吸了一口氣,跟
他一起到了中隊辦公室。
一進辦公室,就見指導員,朱司務長坐在辦公桌后,徐強,吳世民在裏面站着,這是一副過堂的架勢。看來朱事務長見在管教股沒告動我就把狀告到
中隊來了,他不把我搞下來他不會鬆手。在我來之前,他一定在指導員耳朵里灌了不少東西了。指導員沉着臉問:
“李乾,骨頭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把此事的前前後後、來龍去脈詳細地說了一遍,考慮到徐強還要在伙房呆下去,就沒有講他給我寫紙條的事。指導員聽了后沒做聲,臉色有點緩和。
“李乾,我記得我沒有跟你說過骨頭的事。”徐強明顯底氣不足的話雖然在我的預料之中,但他真說出來還是讓我心裏一沉。
心想你主動跑來跟我說了這骨頭的事,把我拖進這漩渦里,現在你為了自保,又違心地否認。我理解你的難處,但我還是不贊成你這樣做。
“徐強,你真的不記得了?”我盯着他游移不定的眼睛問了一句。
“是不是發票寫錯了,把肉寫成了骨頭?”他不僅眼神遊移,把話題也轉移了。
我清楚這是怕我說出紙條的事,如果我說出紙條的事,他就慘了。但我不會在司務長面前說出此事,他還有幾年的刑期,他還要在這裏生存。除了陳隊長,對誰我都不會講。
“不會。”朱司務長馬上否定了徐強的假設,“哦,我想起來了,你們4月22號的骨頭沒結賬,是後來在這張票上補上去的。”他自作聰明地編了個故事。
“怎麼4月22號買的骨頭補到4月3號的發票上去了呢?”我問他。同時心裏想4月22號誰見了骨頭的?但此時不跟你理論這件事,只證明你在說假話就夠了。
司務長啞了。
“當時發票回來時我就想了的,是把豬頭寫成了骨頭。”吳世民為司務長解圍。
“既然你一開始就想到了是把豬頭寫成了骨頭,那你為什麼還要在發票上簽字?為什麼直到昨天下午我問你時,你還一口咬定是骨頭,並且說是劉銀順買回來的?”
吳世民也啞了。
“吳世民,我還要請教你兩件事情。第一件,你伙房有沒有實物賬?”我開始反守為攻。
“沒有。”他猶豫了半天,還是不得不說實話,他拿不出實物賬本來。
“沒有實物賬本那我們每個月對的什麼賬?是不是把你登記發票的賬
本和司務長登記發票的賬本在一起核對一下有沒有抄錯?你這不是在愚弄我們?!”
吳世民無言以對。
“你不回答,那這件事先放着。再說第二件,我算了一筆賬,二月份一共是28天,其中8天屬於節日伙食,菜金另外作了結算。餘下還剩20天,除開佐料等開支,純買菜的開支用去了二千多元錢,平均每天是一百多元。當時是蔬菜的旺季,蘿蔔白菜多是一二分錢一斤,一次十五元一車的菜苔吃了三天。這每天一百多元的菜金是怎麼花的?”
面對要置我於死地的人,我要有效地保護自己。我沒有對着司務長說話,我只問吳世民,但司務長的臉色比吳世民的臉色還難看,他倆面面相覷,無言可答,半天不說話。此時的徐強,我看他好像有點興奮,他自保是沒問題了,我說的這些與他無關,都是公開的數據。
“李乾,你回去吧,這裏沒有你的事了。”指導員對我一直是不錯的,自我到一隊來后,他給予我的信任可以說已接近一個管教能夠給予的極限,他也擔心我做蠢事,不願意我走得太遠,看到司務長太狼狽,他說話了。
現在事情大體清楚了,至少證明了我不是無中生有、製造事端。再往下追?不可能。沒人用我,在這裏我什麼都不是,戴上腳鐐手銬關進禁閉室也不過是一句話的事。真追出什麼事來,他們心裏恐怕不會舒服,貓膩怎麼能是老鼠查出來的呢?要查也應該是貓來查。現在我已經感覺到了這種不舒服,我能認真到底么?現在我不是一個有獨立意志的人,在多數情況下不能心裏怎麼樣想口裏就怎樣說,更不能心裏怎麼想手裏就怎麼做。可我思想是獨立的,不能獨立的意志和獨立的思想,這對矛盾是擺在我面前的難題,這是讓人痛苦的現實,我應該有個理智的選擇。理論可以純粹、可以徹底,但任何一件實實在在的事情都是不可能純粹、也不可能徹底的,既要儘力而為,也要量力而行。我給陳隊長寫了一個報告,說了這件事的詳細經過,包括在中隊部的那一幕。這是我必須要做的,我已經有點對不住他,讓他被動了一回,同時也有點洗清自己的意思,說明我原本並不想對這件事認真,更沒有想要這樣攤牌,這些都是司務長逼的。司務長一人兼了大小兩個伙房的司務長,他沒必要再去從小伙房去搞什麼油水,肯定會有人說他小伙房搞得不錯,如果有人在陳隊長面前向我發難時,讓他對情況了解好有個說法,我要保護自己。
最後我寫到:
這件事在一個多月前我就聽說了,但我沒有向任何幹部反映過,我這個伙食管理小組的組員是不盡職的。如果不是朱司務長自己把這件事鬧到了管教股和中隊部,我還是不會向幹部反映的。我希望我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寫有關伙食問題的報告。在結束這個報告之前,我還想提個建議:由於菜場給我們送菜短斤少兩的情況太嚴重,請給大夥房買一個磅秤。如果其它的項目里沒有這個開支,就請從我們的伙食費里支出。我敢肯定,不出兩個月,這筆錢就能抵消因短斤少兩而多花的錢。
不久后,朱司務長調動了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