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章 老貓和搭檔
勞改隊每天晚上都有一個雷打不動的項目——政治學習。
在一天的勞作之後,晚上各小組找一個相對寬敞一點的地方,讀點報紙什麼的。在昏暗的燈光下,只要不是有什麼特殊的佈置,大家就圍坐在一起,讀一兩段報后,就開始了自由談。有的在一起小聲耳語,更多的人是天南海北地神侃,組長們也只能睜隻眼閉隻眼,誰能一天到晚把弦都綳得那麼緊?
有段時間在我們學習時,經常會有一隻老麻貓出現在大件三組附近。它是沿着車間的牆根走過來的,不緊不慢地從我們身邊巡視過去。這時,只要有人拍一拍手,老貓就會停下腳步看着他。只要他再拍拍大腿,老貓就會小跑過去,蹭地一下跳進他的懷中,極溫順地趴下。任你摸摸它的腦袋碰碰它的鼻子,理理它的毛摳摳它的癢,它一動也不動,你願意讓它呆多久它就會呆多久。如果你拍一下它的屁股,它會立即跳下,繼續它的巡視。如果有人再拍大腿,它會再次跳上去,從沒有例外。
儘管勞改隊的生活不像看守所裏面那樣單調,活動空間和內容都不是看守所能比的,但這隻老貓帶來的慰藉還是成了我們生活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當它順從地躺在你懷裏時,你會覺得和它能有一種心靈的勾通,你會忘記每天都在你眼前發生的告密,諂媚和無聊的勾心鬥角,你能靜心品味這個世界的美好,感受人與自然的和諧。晚上盼它來成了我的一個習慣,偶爾它沒來,就像差了點什麼,心裏還會有點不安。只要它出現在我眼前,我一定會讓它在我身上躺一會兒,幫它理理毛,摳摳癢,它會用那金黃色的眼睛不時看看我,好像是向老朋友表示謝意。這友誼不斷地積累,最後我是唯一一個大白天在路上碰到也能和它親近的人。
老貓這個特性的發現權歸於一個叫李景湖的人。他第一次告訴我這隻老貓通人性時,我還將信將疑。當我按他說的操作要領成功地讓貓溫順地躺在我懷裏時,真覺得有點不可思議。我和它從未接觸過,彼此都非常陌生,可它卻這樣順從,配合這樣默契,好像是相處多年的老朋友,它沒有一點戒心,完全信任我。看着它,心裏時常生出一些感慨:它怎麼會成這樣呢?是不是它多年來和人類生活在一起,生存能力大為降低,依賴人類已經成為它的主要生活方式,它是在用這種方式換取人類的歡心和對它的施捨。它大概只是一隻逗人高興的開心果、一隻寵物而己。感嘆是誰把它馴練成這樣的,讓貓失去野性是不是害了它?我一直這樣想當然地判斷。
直到有一天,我很偶然地到豬圈的小庫房去取工具時,一幅堪稱扣人心弦的捕鼠圖讓我知道了自己的判斷是多麼的可笑。
那小庫房裏有個用水泥砌成的池子,一米五見寬,高約七八十公分,經常裝着糠餅麥麩什麼的,此時己見了底。只見那老貓在池子沿上跳過來蹦過去,同時發出極具威懾力的低沉吼叫。池子裏面有大小三隻老鼠,它們沿着池邊亂竄,企圖逃出池子。而老貓左蹦右跳,一次次挫敗了它們逃跑的企圖,一次次把它們逼到了池底。看得出,這場精彩的一貓捕三鼠的精彩好戲才開始。
我走上前去觀看,有老朋友來了那老貓似乎更來勁,它望了我一眼,友好地“妙”了一聲,似乎在說:老朋友,你不是總在擔心我的生存能力嗎?今天請你看一看我是怎樣狩獵的。此時一隻半大的老鼠沿着池角爬到了中間的位置,只要再一竄就可跳出險境。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那老貓縱身一跳,封住了它的出路,老鼠一驚,隨即跌落到池底。與此同時,另一隻老鼠又竄到了對面池角的中間,隨着一聲凄厲的吼叫,老貓又縱身跳過去,把那隻老鼠同樣攆到了池底。在這樣的對峙和較量中,老鼠也在總結和變換策略,尤其是那隻大老鼠,看來也不是個等閑之輩,肥碩的身軀並不臃腫,絲毫不影響它動作的敏捷和跳躍的有力。另兩隻半大不小的老鼠要向它靠近時,它總是把它們趕開,逼它們往外竄,企圖分散老貓的注意力,為自己的逃命創造機會。我看着都有點替老貓作急,心想把那隻大老鼠逮住就行了,幾次指着大老鼠說咬,咬。老貓完全不理會我,像一個成竹在胸,威風凜凜的將軍,只是細心守着它的防線,一點點消耗這三隻老鼠的氣力,瓦解這些老鼠最後的一點逃命勇氣。大概它拿定主意要全殲這伙老鼠,耐心等待總攻時機的出現。一次那隻大碩鼠幾乎和另一隻老鼠同時要竄出池子,我下意識地“呀”了一聲,心想壞了。就在我認為要功虧一簣了的時候,只見那老貓縱身一躍,在用尾巴打下另一隻老鼠的同時一張大口已封住了這隻大碩鼠的出路,太神勇太精彩了。
就這樣一次又一次讓老鼠的逃生希望在最後一刻化為泡影。真是精彩紛呈,扣人心弦。在這過程中老鼠越來越力不從心,跑動時都開始打顫了,而老貓卻步步緊逼越戰越勇,最後三隻老鼠被逼到了一個角落,戰戰兢兢地偎依在一起。那碩鼠也沒有氣力再把另兩隻往開趕了,平日鼠類的機敏和靈活完全沒有了蹤影,老貓的一聲凄厲的叫聲都能讓它們渾身顫抖。只是三雙鼠眼還在不甘心地四下掃射,求生本能還在下意識地發揮作用。無奈四條腿早巳力不從心,灰濛濛的眼睛露出不甘心的絕望。就在這三隻老鼠緊緊地擠在一起時,只見伴隨一聲低沉的吼叫,那隻大碩鼠被這飛身下去的老貓用鋒利的牙齒死死地咬住,傾刻間翻了白眼。接着另兩隻老鼠又被依次結果。老貓不慌不忙,似乎很愜意地把三隻老鼠翻過來撥過去地欣賞了一會,還不時抬起頭來看看我,那眼神似乎在說,怎麼樣?還行吧。然後叼起兩隻老鼠,縱身躍上池沿,跑出了大門。在我還在回味剛才發生的這一幕時,老貓又回來叼走了第三隻老鼠,在叼起老鼠前又友好地給我打了個招呼,似乎說晚上見。
晚上學習時,我特地坐在李景湖的旁邊,一邊撫摸極其溫順,偎依在我懷裏的老貓,一邊向他講述下午在豬圈小倉庫里發生的扣人心弦的一幕,我想讓這位能用心來觀察和品味生活的難友和我分享那難得一見的精彩。這老貓似乎知道我是在說它,它特意站起來把前腳搭在我的肩膀上,把頭湊近我的耳朵,好像要告訴我這不算什麼,輝煌戰績多着呢。老李聽我說完后只說了一句:看來我們都小看了它,真是大勇若怯。說罷手拍了拍自己的腿,示意老貓過去,這貓沒有絲毫反應,躺在我懷裏動也不動。老李臉上顯出詫異的表情,突然他像想起了什麼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說,我怎麼忘了先得要你同意呢?說完向我擠了擠眼。我輕輕拍了一下老貓的屁股,它才輕巧地跳到老李的懷裏。
不知為什麼我突然想起了蘇軾的《留侯論》。如果貓的世界也要分個高下的話,這老貓應該是一個不可多得的精英,在它那個世界裏,它集留候張良的謀略、西楚霸王項羽的神武、美人虞姬的善解人意於一身。想到這裏,對它我開始懷有一種敬意,跟這老貓交朋友真是三生有幸,它比眼前的某些人不知要強多少。
這個眼前的某些人里就有我那個劃線工的搭檔。對他的為人和智商我實在不敢恭維,先舉兩個例子說說他的智商吧。
端午節那天,大夥房改善生活,中午一個人另加兩個鹹鴨蛋。儘管兩個蛋在民俗里是句不雅的話,但此時也沒有誰去計較,兩個蛋總比一個蛋好。
“今天好巧哇,我們這桌的鴨蛋全部是母鴨子生的。”在一桌人等值日的把飯領來時,我說了這樣一句玩笑話,心想下面肯定是大家哈哈一笑。
“你是怎麼看出來的呢?”不料我剛一說完,這位搭檔就一臉認真地問我。
“公鴨子生的蛋是方的。”在確認他不是故意跟我逗趣后,我儘可能一本正經地對他說,但我沒說完就忍不住笑了,世上還有這樣的蠢人,我笑得肚子都有點痛。
“莫跟我開玩笑,你告訴我沙。”他還是不依不饒地要搞明白憑什麼說我們這桌的鴨蛋全是母鴨子生的。
全桌人笑得前俯後仰,幸虧是飯還沒下肚,要不然飯堂會到處都是噴的飯。
“吳□□,你們家誰是你老爹生的?”有人半開玩笑地啟發他。
“你是你爹生的。”他瞪了那人一眼,認為別人是在罵他,到此時他還沒想到這人的提問和我那個結論的關係。這話出口后,他似乎才開了竅,明白了這人問話的含義,不好意思的自我解嘲說,“你李乾太狡猾了。”
“吳□□,向你請教個事。”還有次一位同伴對他說。
“說。”他很高興有人向他請教,這在他是很難得的事。
“今年的元旦是幾月幾號?”
“一月一號沙。”
“去年的呢?”
“還是一月一號。”他認真地想了一會說。
“不簡單,你記憶力真好,去年的都記得,那前年的呢?”
“過了兩年了,前年的事哪個還記得清楚?那要查。”他想都不想地回答說。在問話者的引導下,這時他已經下意識地把元旦和春節混淆起來了。就這樣一個智力水平的人,進來前是一個農村小學的教師,犯的什麼案子他諱莫如深,恐怕不是太好說出口的事,我也從不打聽,只是深深地同情那些不幸只能聽他上課的學生,那是民族的未來呀。
我很難理解這樣一個水平的人是怎麼當上教師的,我不信當地就沒有比他有智慧、比他有水平的人。我也曾同樣難以理解這樣一個除了打小報告之外別無所長的人,在勞改隊好像混得還不錯。儘管幾乎所有的犯人對他都不屑,包括那些同樣有打小報告專長的人(有打小報告專長的人彼此間總是輕蔑的),這個不屑不是歧視而是鄙視,從心底里生出的鄙視。時間長了我理解了,這理解是從我設想自己是一個監獄管理人員時開始的。
一個中隊一百多號犯人,這一百多號人來自四面八方,案情五花八門,想法千奇百怪。你知道誰會老老實實守完刑期?誰會挺而走險?三四個管教面對這一百多個光腦殼,如果完全不知道這些光腦殼心裏在想什麼,手裏在幹什麼,是不是會有點發怵?是不是會覺得自己是坐在一個隨時會爆炸的火藥桶上?有效地掌握和控制這些光腦殼就成了第一要務。鼓勵打小報告,給能來彙報的人一點甜頭吃,就成了必不可少的、重要的措施。好吃懶做、生產上不行不要緊,總會有人能頂上去的,能彙報、敢彙報就行,讓那些不能彙報的人多干點事問題就解決了。匯假報,挾私陷害也不要緊,至少這樣可以製造矛盾,加強你們的相互監督。你匯了別人假報,被你冤枉了的就會來彙報你,你就要用更高的注意力去盯住別人,同時不被別人抓住什麼把柄,這樣你們誰還敢亂說亂動?理解是理解了,但這是最好的思路么?當年歐文的成功怎麼就完全不是這樣的招數?
雖然我的搭檔在其它方面智商不高,但對這點無疑是看得很準的。你們全體都討厭我?沒關係,只要政府幹部需要我就行了。同時生存的需要讓他還逐步具備了一些配套的本領,比如說在面對揶揄、挖苦時的麻木和堅強;比如說在面對寫有自己大名的生產事故通報時,敢說自己的工作態度從來就是認真負責的膽量;比如說一分鐘前說的話,一分鐘表后就能忘得乾乾淨淨的有選擇的健忘;比如說能像演戲一樣在中隊部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訴;比如說在批鬥大會上義憤填膺的發言。也許這些本領他原來就有,要不然他是怎麼能當上那吃國家飯的小學教師的呢?
大概上帝不願意這個世界太單調、太冷清,他擔心人類的思想失去碰撞和磨礪而最終會窒息,因此才創造了如此眾多五光十色、千差萬別的靈魂。上帝又是仁慈的,他既然創造了一個個獨具個性的生命,那怕這個生命被同類所不齒,他也要讓這生命能夠生存下去,總要給他一點生存的本領。就像人們常說的“一根草,一滴露水”,大自然什麼時候在普降甘露時遺漏過那怕是最不起眼的一棵小草?只有無比博大的胸懷才能有無任何遺漏的慈愛,這也許是上帝通過這件事對我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