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十九世紀中葉的太原府商街極為熱鬧,雖說這幾年受南方太平天國戰亂的影響,商業幾受重創,但街上的人流仍舊熙熙攘攘,衣着光鮮的士紳與面帶菜色的饑民一起在這百年商街上摩肩接踵,川流不息。
雪瑛很久沒有出遠門了,看什麼都新鮮,又恨自己不是個男子,不能隨意走動。致庸想了想,從自己的行囊里翻出一件青色暗紋提花斗篷遞給她。雪瑛大喜過望,又搖頭說:“致庸哥,別淘氣了,你趕緊去溫課吧,別耽誤了應試。”致庸沒有吭氣,若有所思起來。雪瑛有點擔心地推推他,致庸哈哈大笑:“我說雪瑛,你的心怎麼就那麼實?你想想看,萬一我考不中舉人,大哥大嫂能拿我怎麼辦?”
雪瑛一怔,隨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說,你要是考不中,大表哥大表嫂就死了心,不再逼你走科舉之路,我們倆的事就……”“這就對了,大哥大嫂那麼說,只有考中舉人進士之後才派媒人去江家提親,那是嚇唬我呢;我要是考不中,他們就不讓媒人去你們家提親了?”雪瑛的臉一下子緋紅起來,羞聲道:“哎呀,你是說,你要是考中了,我們的親事還要拖下來,費許多曲折;要是你考不中,我們就——”致庸連連點頭,嘻嘻笑道:“對,你不是想過我說的那種日子嗎?我要是考不中,那種日子馬上就能來到;相反我要是考中了,你還得等呢!怎麼樣,還是考不中的好吧?!”雪瑛微一凝思,便立刻喜滋滋地開始穿戴斗篷,成了一個俊俏的小夥子。致庸和雪瑛相視大笑,笑畢,兩人雙手交握,心意相通,一時對這個新決定喜不自勝。
馬車突然間停了下來,致庸在篷車裏連問怎麼了,外邊長栓回稟道:“二爺,前面有人在吵嘴,堵住啦!”致庸想帶雪瑛去看她小時候最喜歡的皮影戲,揮揮手道:“繞一下,我們去前街皮影館!”長栓一聽,道:“二爺,那可不行,來時大爺可是交待過,到了太原府,要直奔咱們家的鋪子——”致庸在車內做了一個鬼臉,喝道:“少噦嗦,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快點去吧,到了皮影館你最好找個地方好好睡一覺,天亮之前,你還要送雪瑛小姐回祁縣呢!”長栓“哼”一聲,勉強應道:“好吧,不過……大爺要是查出來,您可得替我兜着啊!”致庸聞言大笑,也不接口,在篷車裏痴痴看着低頭含笑的雪瑛,臉上滿是幸福。
前方不遠處,背着一袋花生的孫茂才正和一輛馬車的車夫吵得厲害。風塵僕僕的茂才正氣得跺腳:“你一個趕車的,怎麼敢這麼跟我說話?是你先撞了我啊!”那趕車的敢情也是個橫主,乾脆跳下車吵道:“我一個趕車的怎麼了,你不就是一個賣花生的嗎?你也不看看自己是怎麼走的道!”兩人各不相讓,越吵越凶,四周圍起了不少看熱鬧的人。就在這時,這輛馬車上跳下一個年輕人,沖茂才一拱手,朗聲道:“這位兄台,我家下人不對,撞到了你——”那趕車的一聽又急了:“小……少爺,你看看這個人,硬說我們的車撞了他!明明沒撞到嘛!就算撞了,撞你一個賣花生的,又怎麼著?”茂才大怒,指着他鼻子道:“你是狗眼看人低,老子是山西祁縣的生員,老子是來太原府應鄉試的秀才!媽的,就算是個賣花生的,你能白撞嗎?叫你家主子評評理!”他一抬眼,看到眼前這“主子”異常俊美且含笑的面孔,倒愣了愣。這位叫陸玉菡的俊俏“主子”聽了他的話,對着茂才上下打量,見他一身布衣,長期失意抑鬱的面孔此刻滿含怒氣,但眉宇間卻有種擋不住的書卷氣,合著時不時閃爍的自嘲自憐與睥睨傲然,使他跺腳罵人時也難掩一種複雜的文人氣質。玉菡在車裏看他時已有點驚訝,現在細一打量更是愣了愣,她又拱手道:“這位仁兄,是我家下人不對,還請仁兄看小弟的薄面,多多海涵!”
茂才“哼”了一聲道:“你這話還差不多。好了好了,不要賠不是了,你就買點我的花生吧!”玉菡一怔,這邊車夫又嚷道:“你……你甭得寸進尺,你倒會做生意!還秀才呢,天底下真是無奇不有,還有背着花生來趕考的秀才——”茂才一聽又急了,陸玉菡趕緊做了個手勢,這車夫才住了嘴。玉菡取出一吊錢,笑道:“好說,好說,仁兄,花生就不要了,這一吊錢,就當我買你的花生了!”茂才看着反倒有點遲疑了,玉菡從容地將一吊錢放在他手中,轉身上車喝令車夫啟程。
茂才愣過神來.追了兩步便作罷了。他回手將一吊錢數出幾個給身後的小販道:“先來幾個大包子,從祁縣到太原府,走了一整天,肚裏還空着呢!”圍觀的眾人慢慢散去,一些路過的災民看着茂才手上的包子,忍不住喉頭也搐動起來。2
皮影戲館內,一出《霸王別姬》演得正酣,光影流動,周圍叫好聲不絕於耳。雪瑛看得入神,也情不自禁地跟着鼓掌。一旁的致庸看得並不專心,只時不時地深情注視着雪瑛,瞧着她這副高興的模樣,他覺得異常滿足。
陸陸續續,皮影戲館內又進了不少人,山西總督哈芬陪着欽差大臣、內閣學士、督察山西學政胡沅浦等緩步進入,大約這幾人一身官氣,很快被引着坐在前排,恰在致庸和雪瑛前面。
《霸王別姬》正演到熱鬧之處,但胡沅浦和哈芬只看了幾眼便開始說起話來。哈芬拱手道:“胡大人,聖上此次讓胡大人親臨山西,督察學政,下官大膽揣猜上意,一定想倚重大人在山西這個地方發掘一些經國致用之才。”胡沅浦拈鬚頷首道:“大人所言不差。目今我大清內憂外患,正是存亡危難之秋,聖上食不甘味、睡不安枕。聖朝要中興,第一件事就是要用人。雖不能說一人興邦,但有了人才,國家的事情也不是不可收拾。”哈芬聞言沒有接口,反倒冷笑了一聲。胡沅浦不解地看他。哈芬嘆道:“大人不知,只可惜山西這地方民風不古。自從前明晉商興起,山西人就養成了一種陋習,不敬重讀書人,他們連做官也不稀罕,有兩句順口溜是這麼說的,我跟大人念念——‘一等秀才去經商,二等秀才考皇糧。有道是生意興隆把錢賺,給個知府也不換。’這樣的地方,能出什麼人才?”
他們的聲音越說越大,雪瑛明顯被打擾了,忍不住看看致庸。致庸也不高興了,上前拍拍胡沅浦,拱手道:“哎,我說兩位東家,有生意外頭去說,你們這麼說話影響別人看戲了!”哈芬欲怒,被胡沅浦輕輕按住手。胡沅浦回頭道:“對不起,這位爺,我們不說了。”致庸點點頭,笑笑坐了回去。
戲到了換場的時候,致庸打算出去買雪瑛愛吃的花生,而前面的胡沅浦與哈芬等人也正起身向外走。這前前後後地還沒走到門口,剛巧碰見陸玉菡與其父陸大可正朝里走,矮胖胖的陸大可眼尖,一眼認出了哈芬,便對玉菡低聲道:“玉兒,瞧,那便是山西總督哈芬哈大人!”他聲音雖輕,可不少人都聽見了,跟着低聲嚷嚷起來。一位秀才模樣的中年人嘆道:“這位是哈大人,哈大人身邊那位,一定就是欽差大臣——當今皇上倚重的文武全才胡沅浦胡大人,他可是來山西督察學政的內閣大學士,說起來我們的命運可都把握在他們手裏啊!”致庸聞言一驚,站住,目送着哈芬和胡沅浦走出。雪瑛也聽見了,走過來低聲嗔道:“致庸,聽見沒有,剛才坐在我們前面的是欽差大臣和山西總督!”致庸仍舊抬步往外走,毫不介意地哈哈笑道:“是嗎?真沒想到,我喬致庸剛剛和兩位朝廷重臣打了交道!”
皮影戲館外,孫茂才蹲着賣花生,一邊吃花生,一邊看書。旁邊一個賣大餅的年輕夥計開玩笑道:“哎,你這人,賣的還沒有吃的多呢!”茂才頭也不抬道:“你知道什麼?本秀才背了這一口袋花生來太原府鄉試,賣掉了就做店錢和飯錢,賣不掉就是我的口糧,我怎麼能不吃?我不吃它,你給我大餅吃?”那夥計一邊擺手.一邊繼續玩笑道:“哎,我也吃一點行不行?”茂才毫不介意道:“吃吃吃!甭客氣。”致庸看到這一幕,微微吃驚,眼前這位年近三十的落拓男子似乎有種很奇特的氣質吸引着他。致庸不動聲色,蹲下去也自顧自開始吃花生,並湊近問:“仁兄,什麼書呀,看得你三月不知肉味!”茂才一驚,把那本《船山文集》一扣,站起問道:“哎,你是誰?幹嗎呢你?”致庸也站起笑道:“沒幹嘛,買花生呀!”陸玉菡剛巧也出來買零食,一眼瞅見茂才,便微微一笑站在旁邊。
茂才打量了致庸幾眼,便一邊架起秤盤子起稱,一邊唱稱道:“瞧我這秤,給你高高的,二斤四兩!五十個大錢一斤,三八二十四,四八三十二,你給二百四十個錢!便宜你了!”致庸盯着茂才看一眼,掏出錢來放下。茂才大大咧咧道:“倒哪兒?我不能替你捧着吧?”致庸到處找不到紙,便從口袋裏摸出臨行前致廣給他的那封信,不在意地抽出信紙說:“來來,就倒這上頭吧!”茂才一邊倒花生,一邊念叨:“我這人不會做生意,讓你佔便宜了,我虧大了!好了,走吧走吧,別耽誤我念書!”
玉菡突然走上來對致庸道:“仁兄慢走,這位賣花生的騙了你!”話音未落,這邊茂才便嚷嚷起來。玉菡不理他,繼續說道:“這花生五十個大錢一斤,二斤四兩,二五一十,四五二十,總共只要一百二十個錢,可他卻要了你二百四十個錢,整整多要了一倍!”致庸一抬頭,對玉菡相貌之俊美和口算速度之迅捷顯然吃了一驚,沒等他回話,玉菡微微一笑。直接拿過茂才的秤,並從秤盤下摳出一塊磁鐵道:“瞧瞧這是什麼?這是塊磁鐵,至少有二兩,秤盤下一斤花生他至少要少給你二兩,二二得四,二四得八,你買二斤四兩花生,他一共少給了四兩八錢。二斤四兩減去四兩八錢,所以啊,你這一斤九兩二錢花生,每斤合一百二十五個大錢!”
茂才發怒道:“你這個人,你管什麼閑事——”他開始胡攪蠻纏:“對了,就是你,今兒在商街上,你的馬車撞了我,你還沒給我道歉呢!”玉菡一愣,微怒道:“你這個人,不做實在生意.還蠻不講理啊……”
致庸深深看了一眼玉菡,又看茂才,哈哈大笑。這兩人倒被他笑得一怔。茂才悻悻然回頭道:“你笑什麼?不就是少給你幾兩花生嗎?好了好了,花生你拿去,我不要你的錢了!”他一把將錢抓起,放在致庸手中。致庸搖搖頭,仍舊把錢放回茂才手中,接着沖玉菡一拱手:“這位仁兄,真是難得一見的俊俏瀟洒,幸會,幸會!”玉菡臉一紅,趕緊拱拱手,連稱“幸會”。只聽致庸繼續道:“在下山西祁縣喬家堡生員喬致庸,謝你了。你的賬算得真細,真麻利,在下佩服。可生意不是這麼做的,做生意不能做得這麼精細,有時不妨糊塗一點。”說著他又一拱手,不待玉菡和茂才接口,便揚長而去了。
玉菡一驚.茂才也怔怔地望着致庸離去,一時間競忘了和玉菡的衝突,開口問道:“哎,他剛才說他是誰?”玉菡臉微微一紅:“山西祁縣喬家堡,名字叫喬致庸……”
皮影戲館內.雪瑛正等得心急。致庸與玉菡先後進來,玉菡很在意地往他們這桌看了看.剛好與雪瑛的目光碰了一個正着,兩人都微微吃了一驚。致庸笑嘻嘻地落座,把花生遞給雪瑛。雪瑛一時競忘了責怪,過了一會才想起說:“怎麼去了那麼久,我還以為你把我撇這兒,不回來了呢。”致庸把幾個花生輪番上下拋擲,給雪瑛表演起了小雜耍,很快就把雪瑛逗得掩嘴輕笑起來。
兩人吃着花生,雪瑛注意到了那張信紙,向致庸指指,致庸將花生倒在桌上,不在意地看了看信紙上的字,臉色猛地一變。雪瑛拿過信一看,也變色道:“怎麼,大表哥已病入膏肓?他在信上說,這次鄉試,是你的最後一次機會,你要是考不中舉人,他就讓你回去接管家事……天哪,大表哥難道真要讓你回去做生意?”致庸一把拉起雪瑛道:“快走,回我們家的鋪子,我要溫習那些八股文,這個舉人,我得考上!”“為什麼?”致庸也不答話。
一直注視致庸的玉菡見他們那麼快走了,心裏竟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覺。陸大可呷了一口茶,忍不住問:“哎,玉兒,你看誰呢?”玉菡臉微微一紅,連忙將話岔開去。
夜,太原府的空氣中涌動着一股奇怪的流,希望中的絕望與絕望中的希望在暗夜中同時流淌翻攪。一家店鋪的大門在黑暗中“吱吱呀呀”地開啟,一僕人打着燈籠,提着飯籃子,陪一考生走出。一時間家家大門都在打開,一盞盞燈籠走出,考生中既有面帶稚氣卻躊躇滿志的弱冠少年,又有佝僂駝背面容暗淡已年過七旬的老童生。腳步聲由小變大,漸如悶雷一般滾動。燈籠和人流漸漸匯成一條條奇特的緩緩向前蠕動的河,無數條河漸漸匯聚,最終融成一條洶湧奔涌的大河。
喬家太原大德興分號內,致庸滿頭大汗地背着一篇八股文:“若夫……若夫……”長栓提着燈籠一頭撞進來,喊道:“二爺!二爺!該走了!”致庸生氣地把書扔在地上,沒好氣道:“等一會兒!我的腦子又讓這些八股文弄糊塗了!”“這爺,臨陣磨槍,早幹什麼去了?”長栓嘟噥着,無奈地退了下去。
忽然,只聽“啪”的一聲,致庸將手中八股文摔在桌上,哈哈大笑道:“想我喬致庸,竟被我大哥一封信嚇住了!”雪瑛奇道:“怎麼,大表哥寫這封信是要嚇唬你?”致庸點點頭得意道:“天下人中,知喬致庸者,我大哥也。他自小就知道我不喜歡科考,怕我進了考場瞎對付一陣子就出來了,不給他好好考;他還知道我自幼聽不得經商兩字,一聽說要我經商就頭痛欲裂,於是他就寫了這麼一封信,說什麼他已病入膏肓,這次我要是考不上舉人,就得回去替他經管喬家的生意。哈哈哈,他知道我一害怕,就會好好考;而只要我好好考,就一定能高中,哈哈,我大哥……”雪瑛先是鬆了一口氣,復又緊張道:“萬一,萬……·”致庸搖頭笑道:“不可能。我和大哥早就有約在先,他經管喬家的生意,我讀我的書。再說了,他也不可能把喬家的生意交給我,那樣他也不會放心呀,除非是天塌下來!可天是塌不下來的!長栓,備車……”
長栓應聲跑進來,致庸一把將桌上堆積的八股文書推倒在地:“咱們走,這裏太臭了!再不走我要暈倒了!”說罷,他一手捏着鼻子就往外走。雪瑛見狀又是好笑又是發急:“你們都走了,我怎麼辦?”致庸回頭道:“你甭去,今天貢院外頭人多車多,小心擠傷了你,你就在這裏等着,我進了龍門,就打髮長栓連夜送你回祁縣!”雪瑛不依:“不,我要去送你!”致庸只好應道:“那……快走吧!”雪瑛甚喜,立刻跟了出來。
山西貢院外,一輛輛馬車相繼駛來,從馬車上陸續下來一些長袍馬褂、衣冠楚楚的士紳。眾人互相作揖,寒暄。陸家馬車也遠遠駛來,車中的玉菡已是一身女妝,懷裏抱着貓,端莊雅緻。她微微掀起帘布看一眼,回頭對陸大可道:“爹,這就是山西貢院?”陸大可說:“可不是,幸好你不是個小子;你要是個小子,我就得讓你從小讀書,到這裏來受苦了!”玉菡吐吐舌頭,一副嬌憨可愛的樣子。陸大可道:“坐這兒等着,我去應付一下,誰讓咱們家也是太原府登記在冊的大商家呢!”玉菡笑着點頭,又好奇地向外張望起來。
陸大可走向眾商家,彼此招呼寒暄了一陣。平遙一位林姓商家笑道:“陸老東家,我聽說這些日子,你帶着府上的小姐走州串府,一心想尋一門好親事,今天到這裏來,不會是想在鄉試的秀才里挑個中意的女婿吧?”陸大可哈哈一笑:“林東家,山西的聰明人都做了商人,到這裏來趕考的秀才裏頭,哪裏還會有我陸大可中意的女婿?”眾商家聞言皆笑.點頭稱是。
車中,明珠看玉菡也笑,玉菡回頭嗔視她一眼,目光忽然變得若有所思。明珠低聲道:“小姐,您不是想在這些秀才中找人吧?”玉菡道:“住嘴!越來越沒規矩了,我又不認識他們.我會找誰?”
這時,突見一隊兵丁魚貫跑步將貢院團團圍住。一兵帥長聲道:“關一龍一門!”貢院大門吱吱呀呀關上,鎖好,一群兵丁威風凜凜,帶刀站立門前,氣氛森嚴。兵帥再次長聲道:“插一棘!”一隊兵丁跑向圍牆,放梯子,爬上去將一根根荊棘插上牆頭。沒過多久,遠處一聲炮響,一匹快馬馳來,馬上的人亦長聲道:“肅靜,欽差大臣到——”眾人紛紛收聲.很快都規矩起來。
先是一隊儀仗走過來,中間是胡沅浦和哈芬的大轎。那胡叔純跑馬而來,照例長聲喊道:“聖旨到——”眾士紳齊齊跪下。胡沅浦和哈芬落轎后,胡沅浦穩步走來,將筒狀的聖旨欽題高高供在貢院門外的龍架之上,上香跪拜。身後的士紳和生員們則在後面一起跟着叩拜如儀,接着鼓樂齊鳴。轉眼時辰已到,胡沅浦平靜地命令道:“開龍門!”爾後胡叔純長聲大喊:“開~龍~門!”龍門口兵帥亦長聲應聲:“開~龍~門!”眾兵丁用力將龍門推開。生員們魚貫而行至龍門口,兵丁隊開始對他們挨個脫衣搜查。
致庸的馬車卻還堵在一條擠滿災民的商街上。長栓急得頭上直冒汗,一邊拿鞭子打馬,一邊高喊:“讓開讓開!”可毫無用處,這條街越來越堵。致庸見災民眾多,跳下車問:“哎,請問諸位,你們都是哪裏人?”一個拄着拐棍的瘸腿老者長吁道:“不瞞你說,我們這些人.原先都是潞州的機戶,每年靠咱們山西商人打湖州販絲回來,織成潞綢,銷往京津和口外,日子還過得下去。這幾年南方打仗,絲路不通,湖絲不能人潞,我們這些人生計無着.眼看着一家老小就要餓死,不得已才流浪到這裏。”致庸心下惻然,轉向另一面帶菜色的壯年男人又問道:“你們呢?”男人將一隻乞討的臟手幾乎要伸到致庸的臉上,凄慘道:“我們是蒲州人,原來一直幫晉中祁縣、太谷、平遙三縣的大茶商運茶,走武夷山到恰克圖的商路,雖然苦點兒,可是一家老小總還有飯吃。如今長毛作亂,茶路斷絕,像祁縣水家、元家那樣的大茶商都沒了生意,我們這些人也只好歇業,四下乞討度日。大爺,可憐可憐,賞點銀子吧!”
致庸掏出銀包,災民們立刻亂起來,將致庸圍在中間,伸出一張張乞討的手:“大爺,行行好吧……”致庸接連被衝撞了好幾下,忍不住叫起來,長栓急忙跳下車來保護他。災民們卻越來越多。一隊巡街的官兵衝來,一邊鞭打災民,一邊大叫:“散開!散開!”致庸忍不住回頭對巡街官兵大喊:“別打他們!你們於嘛打他們!還有沒有王法!他們是災民!”災民們忍着痛散了。長栓衝著還在散銀子的致庸喊:“二爺快走,再晚真要誤場了!”這時災民們又圍過來。官兵又將長鞭揮舞一氣,長栓跳上車.與雪瑛合力將致庸拉上去,打馬衝出重圍。
拐進一個衚衕口,致庸看了一下天色,果斷地對長栓道:“確實不能再耽擱了,你把車拴到前面這家客棧,我們找個背街,繞道走着去貢院!”長栓嘟噥道:“都是這些臭叫花子……”致庸突然生氣,怒道:“誰說他們是叫花子,他們原本都是好老百姓!”長栓吐吐舌頭,趕緊去拴車了。
背街街面上一片漆黑,只有一點燈火還在搖晃。茂才獨自一人提着燈籠和飯籃子,走在前面。他剛才在前街人流中被擠掉了一隻鞋,且破了燈籠,一時起了“燈籠不亮,前程不明”的迷信之心,特趕回店換了一盞燈籠再上路時,燈籠是亮了,時間卻晚了。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因為走得急,不小心碰到了街邊一個災民伸出的長長的腳,只聽那災民“哎喲”一聲,原來在黑暗中或坐或躺的災民一下都醒了,看見茂才手裏的飯籃子,不知誰發出一聲:“搶了!”便一擁而上。茂才嚇得大叫一聲.和他們爭搶起來。
這一幕恰被後面趕來的致庸、雪瑛、長栓撞上。長栓一把將飯籃子塞到他手中,趕過去大喝道:“放手放手!反了你們呀!還敢搶東西!”幾個災民已將茂才的飯籃子搶到,一鬨而散。“哎哎,你們這些天殺的,搶了我的飯,噎死你們啊!”茂才大喊着追了幾步,卻只能作罷。
長栓看看茂才道:“你呀,真沒用,連幾個叫花子都鬥不過!”茂才怒道:“你是什麼人?管我的閑事!”長栓回頭看致庸,生氣道:“二爺瞧這人真怪了,我幫了他,他還不領情呢!”茂才對這話嗤之以鼻:“打住,你說你剛才幫了我,你幫了我嗎?我的飯呢?”長栓又好氣又好笑道:“你的飯不是讓叫花子搶走了?瞧瞧你這人,糊塗到家了是不是?”茂才道:“錯!不是我糊塗到家,是你糊塗到家了。”長栓道:“哎,我還想聽你講講,你看上去也像個來趕考的秀才,怎麼一句明白的話也聽不懂呢?’’茂才道:“這話又錯了。既然你看出我是個來趕考的秀才,當然自個兒也不相信我聽不懂一句明白話,可你仍然這麼說我,這是一錯;你剛才說你幫了我,可我的飯還是被叫花子搶走了,你要是真幫了我,飯就該還在我這裏,如何說得上幫了我?不是又一錯嗎?”
致庸對茂才發生了興趣,撇下雪瑛走上前,定睛一看,終於認出了是茂才。茂才也看清了是他,卻傲氣地梗着脖子。長栓一邊拉走致庸,一邊氣呼呼道:“二爺,跟這樣的人有理也講不清,咱們走!”茂才一看他生氣了,更是得意:“你又錯了!既然知道跟我有理也講不清,為何還要講?既然還要同我講理,那就是不相信同我有理講不清。這不是我錯,而是你錯!不是我糊塗,而是你糊塗!”致庸甩開長栓的手,又上前兩步,拱手道:“這位爺,我們見過的!”茂才不願認他,反問:“是嗎?”致庸笑道:“見到尊駕之時,就明白仁兄是位非常之人,想必此時也是去貢院應試,敢問尊姓大名?”茂才傲然道:“萍水相逢,何勞動問!”致庸又笑:“萬一我想和閣下交個朋友呢?”
茂才故作不知道他是誰,看了一眼,哂笑道:“看你的打扮,自然是一位富家少爺,生於錦衣玉食之中,長在深宅大院之內,與我輩寒門窮士,並無朋友之份,徒然做個姿態,又有何益,我們還是各自走路為妙!”說著他大步朝前走去。長栓生氣道:“二爺,這人不是瘋子,也是個狂徒,別理他,咱們走!”致庸納了一會兒悶,笑道:“且慢!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喬致庸一向自以為是天下第一狂人,沒想到遇上這位爺,居然有小巫見大巫之嘆。今天我還非交這個朋友不可了!”他上前趕了幾步,朗聲道:“朋友留步!在下山西祁縣喬家堡生員喬致庸,有心結識閣下,懇請前面這位爺一定說出尊姓大名!”茂才在致庸說話時略停了幾步,等他一說完,卻仍舊一言不發,大步離去。
長栓更生氣了:“二爺,看準了吧,這種人根本不是什麼狂人,說不定是個瘋子!鬧不好還是個傻子呢!咱們走,可別誤了場!”致庸絲毫無憮然,又笑笑,拉起雪瑛,抄了一條近路,跑了起來。4
貢院前,哈芬陪胡沅浦站立,望着魚貫而人的山西太原府生員。龍門口,致庸最後一個接受搜身,有點擔心地朝外眯着眼看了看,他不知道剛才那位傲氣的花生秀才是否也趕到了。兵丁檢查完,推了他一把,喝道:“進去吧!”致庸提起飯籃子,回頭朝圍觀者中間望了一眼。雪瑛向致庸暗暗招了招手,致庸微微一笑。長栓開玩笑道:“二爺這會兒不近視了嘛!”雪瑛忍不住道:“你給我住嘴!”長栓樂了。這邊馬車裏的玉菡早就看到了致庸,這會兒見他甜甜地笑着,自個兒這顆芳心不知怎的亂跳起來。
那邊兵帥跑向哈芬跪下:“啟稟大人,生員們入場完畢,時辰已到。”哈芬看看胡沅浦,胡沅浦點頭。於是兵帥站起,長聲喊道:“關龍一門!”眾兵丁推動起吱吱呀呀的貢院大門。就在這時,忽見茂才氣喘吁吁地從人群中擠過來,大喊道:“等一等!等一等啊!”致庸回頭,看見是茂才,站住了。
龍門口的兵帥攔住茂才,喝道:“站住!你來晚了!”茂才打躬作揖道:“各位爺,在下山西祁縣生員孫茂才,因為路上不順,稍有耽擱,各位就行一個方便,讓我進去!”兵帥道:“不行!來晚了就是來晚了,不能進去!走走!”茂才怒道:“哎我說你們這些人,是不是拿土地爺不當神仙呀!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兒曹.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連皇上都敬重讀書人,你們這些人算什麼?怎敢不讓我進去!”龍門裏面,致庸聞言大聲道:“仁兄,說得好!”
兵帥大為惱怒,一揮手道:“一個小小生員,膽敢在山西貢院龍門口咆哮,給我抓起來!”幾個兵丁上前去抓茂才,茂才又是掙扎又是叫喊,亂成一團。致庸衝出來護着茂才,亦喊道:“不準抓人!”那兵帥沒好氣道:“還打抱不平呢,來人,把這個人也給我抓起來!”
“這可怎麼辦?”還沒走的雪瑛大急,長栓也跺腳埋怨:“你看看,有他什麼事,壞了吧!”他們身後,一干士紳也伸着脖子朝龍門口看。陸大可扭頭對車裏的女兒笑道:“哈,這下有熱鬧瞧了。”玉菡顧不得接口,極為緊張地朝龍門口張望着,眼睛一眨不眨,禁不住為致庸着急起來。
“胡大人,您看,這就是山西的民風!”一直遠遠看着的哈芬皺着眉道。眼見兵丁將兩人制住,哈芬對旁邊的小校道:“帶回去審問!”不料也一直在觀看的胡沅浦手一擺:“慢,大人,咱們還是過去看看。”
胡沅浦和哈芬緩緩走向龍門口。眾兵丁反扭着致庸和茂才,致庸不畏不懼,笑道:“嗬,大官來了!”茂才回頭望着胡沅浦和哈芬,亦面無懼色。胡沅浦走過來,溫言道:“放開他們。”眾兵丁放開致庸和茂才。哈芬咳嗽一聲道:“這兩個生員,知道站在你們面前的是誰嗎?”致庸冷冷一笑道:“知道。一位是山西總督哈芬哈大人,一位是欽差大臣、內閣學士、督察山西學政胡大人。”哈芬哼了一聲道:“既然知道,為何不拜?”致庸不卑不亢道:“大人,若是在別處,生員見了兩位大人,自然要拜;可在山西貢院龍門前,生員可以不拜。”
哈芬大為生氣,對胡沅浦笑道:“胡大人,這就是我們山西的生員,書不一定讀得很多,卻一個個傲得可以!”回頭對致庸喝道:“你這個小小秀才,說話口氣不小啊。今兒我還真想聽聽,為何到了貢院龍門前,就可不拜欽差大人和本官?”茂才擠上來道:“大人,我來回答。這位生員說可以不拜,自然有他的道理。”哈芬心中更怒,問道:“什麼道理?”茂才道:“大人,雖說現在站立在大人眼前的還只是兩名秀才,但假若生員進了龍門,今年中舉,來年或中進士,或中狀元,三年五載,就是國之重臣,出將入相,與大人分庭抗禮,也未可定,果真如何,今日我們倆如何要拜?”致庸看了他一眼,喝了一聲彩。圍觀眾人本是看熱鬧的多,見狀也緊跟着喊起好來。哈芬的臉上再也掛不住了,怒道:“大膽!假若我今天一定要你們下拜呢?’’茂才還未來得及回答,致庸微微一笑,上前接口道:“大人不會。大人是大清宗室,國之重臣,自然能體味為國家敬重斯文的道理,不會在這天下秀才就要揚眉吐氣的貢院門前做出強迫生員下拜之事。”哈芬有點狼狽,回頭看胡沅浦,發現他微微含笑,口氣不由得軟下來:“胡大人,您看,這就是我們山西的秀才!您若不相信下官方才的話,就請您來問吧。”
胡沅浦望着致庸和茂才,所有的目光也都轉向他們。陸大可越來越有興緻地望着致庸,回頭剛要說話,卻見女兒探身出車一副大為懸心的模樣,不禁心中一動。雪瑛眼見着這一幕,不禁又害怕起來,顫着聲音低低問道:“長栓,這,這可怎麼辦?”長栓急得抓耳撓腮,小聲嘀咕道:“壞了壞了,還是大爺有先見之明,來時專門囑咐他,到了太原府不要輕狂,可他還是犯了老毛病!”
胡沅浦盯着致庸和茂才上下打量,眼中漸現不屑之色,對胡叔純道:“問問他是哪裏人,姓甚名誰。”胡叔純依言問道:“這位秀才,還不快回欽差大人的話!”致庸不卑不亢道:“啟稟兩位大人,生員姓喬名致庸,太原府祁縣喬家堡人氏。”茂才亦從容且更簡潔地回答道:“姓孫名茂才。”哈芬對胡沅浦道:“大人,這祁縣喬家堡喬家,在晉中祁、太、平三縣雖算不上首富,但僅在包頭就有十幾處生意,在太原、京津也有買賣,也算是大富之家了。”他轉向致庸道:“你既是祁縣喬家堡人氏,可與當地喬姓大商家沾親帶故?”致庸不動聲色:“大人,生員和喬家既不沾親,也不帶故。生員出身寒門,此喬非彼喬也。”
哈芬冷笑一聲道:“我就知道,你若是喬家人,斷然不會到此來應舉。”回頭對胡沅浦道:“大人,太原府三年一次鄉試,每次給祁縣五個名額,別的縣生員為爭一位名額,都要使銀子,走門子,擠破腦袋也要來,這祁縣、太谷、平遙三縣的知縣不一樣,他們還要下帖子去請這些人來應試,不然就湊不夠數,此人說不定就是來湊數的。山西人歷來貪財,商重官輕;就是這重商之風,把山西的民風敗壞了,簡直是萬劫難復!”
致庸聞言大怒,欲上前辯理,卻被茂才攔住。胡沅浦皺眉看着致庸道:“這個生員,莫非你還有話要說?”致庸長吸一口氣,剋制道:“沒有。生員今日是來應鄉試的,不是來說話的!”胡沅浦深深看着他們,轉身下令道:“讓他們進去!”哈芬無奈地擺了擺手,跟隨胡沅浦往回走,龍門外看熱鬧的人又大聲喝起彩來。
兵帥對致庸喝道:“欽差大人讓你們進去,你還不快進去?”接着轉向茂才:“你,脫衣裳,讓我們搜查!”茂才開始脫衣,致庸走進龍門,突然轉身回望胡沅浦,忍不住大聲道:“大人——”胡沅浦一驚回頭,聽致庸沉聲道:“大人,如果生員有話要說,你們願意聽嗎?”陸大可等一干士紳聞言忍不住回頭看去,車中的玉菡原本放下了車簾,這時又“嘩”一聲拉開了。圍觀者中起了一陣騷動,雪瑛捂住眼睛,長栓更是急得連連跺腳:“都叫他進去了,這又怎麼了?”
“大膽!”哈芬對着致庸大聲叱責,不料胡沅浦回身道:“好啊!喬致庸,這兒是貢院.為國選士之地,你是秀才,有話自然可以講,請講,放開膽子講!”致庸拱手道:“胡大人,剛才哈大人稱生員可能是知縣找來湊數的,生員不便辯解。生員是不是來湊數的,要等三場鄉試過後大人看了卷子才知道。生員忍不住想說的是,剛才哈大人說山西民風就是讓重商之風給敗壞了,萬劫難復,生員愚鈍,實在不敢苟同。”
“你——”哈芬大怒。胡沅浦道:“說下去!”致庸道:“其一,天下四行,士農工商,聖人有雲,無農不穩,無商不富,聖人也沒說過重商之風敗壞民風,因此生員知哈大人之言並不是聖人之言;其二,我中國地大物博,南方北方,出產不同,商旅不行,貨不能通南北,物不能盡其用,民不能得其利。民無利則不富,民不富則國無稅,國無稅則兵不強,兵不強則天下危;其三,立國之本,在於賦稅,全國賦稅,農占其七,商占其三,就全國商人言,山西一省商人又佔三分之一。商人行商納稅,乃是強國固本的大事。照哈大人的意思,莫非山西商人全部歇業,不給國家納稅,才是好事?”
哈芬變色喝道:“你……大膽!”眾隨從亦大喊:“住口!”胡沅浦默默看致庸,沉靜道:“這位生員,你說完了嗎?”致庸遲疑了一下,終於點點頭。胡沅浦也不接口,揮手讓他進去。
胡沅浦若有所思地看着致庸的背影,接着轉向一邊沉思一邊匆匆穿衣的茂才:“剛才我說過,這兒是山西貢院門前,朝廷為國選士之地,孫茂才,你有話也可以說!”茂才吃了一驚,但略略沉吟一下,便開口道:“謝大人!大人若真要生員開口,生員也有話說!”胡沅浦揚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茂才一拱手道:“剛才祁縣生員喬致庸,並非有意要唐突兩位大人。他只是覺得哈大人方才有關晉商的一篇高論,有失公允。”胡沅浦反問:“有失公允?”茂才點點頭,接着沉聲道:“哈大人撫晉多年,應當知道山西人多地狹,本地人不惜拋家舍業,萬里經商,原是迫不得已。可是你看看今天,就連當年被乾隆爺視為天下第一富的山西,也鬧得滿大街都是災民。請問大人,這麼多災民從何處因何而來?”胡沅浦回頭看哈芬。哈芬只好咳嗽一聲道:“本官黯昧不明,還要請你說說了,他們從何處因何而來?”
茂才環顧了一下圍觀的人群,突然語含沉痛道:“恕生員唐突。兩位大人,生員知道這些災民,他們中許多人都來自潞州和蒲州,來自潞州的是失業的機戶,來自蒲州的是失業的茶民。不是山西人重商,才使得他們成了乞丐,而恰恰是這幾年南北絲茶路不通,才使得他們斷了活路。大人,山西今日民不聊生,不是山西人重商輕儒,而恰恰是商業不興!若想解今日山西萬民之困,地方官員就得……”哈芬突然爆發:“夠了!你……大膽!難不成你還想教訓本官?”
胡沅浦道:“哈大人,少安毋躁。”回頭對茂才:“講下去,照你看來,怎麼才能解今日山西萬民之困?”茂才拱手道:“大人,歷朝歷代,世人皆視經商如洪水猛獸,實在是大錯特錯。要解今日山西萬民之困,要做的恰恰是重新疏通商路,讓萬民歸業,不是抑商,向恰恰是興商!”他話音未落,龍門內的致庸和圍觀的人群同時爆發出一陣叫好聲。胡沅浦默然不語,突然轉身擺手:“讓他也進去吧!”圍觀者不覺鼓掌,長栓長長地鬆了一口氣,雪瑛亦合掌“阿彌陀佛”了好幾聲。陸大可回頭望望車中的玉菡,玉菡不覺臉紅,“啪”一下拉下車簾。
“關~龍~門!”兵帥長聲喊着,龍門終於“吱吱呀呀”地關上了。
龍門內,致庸沖茂才拱手:“茂才兄,佩服!”茂才定睛看了看他,冷哼一聲,抬腳就走。致庸大聲道:“茂才兄,喬某真心想和你做個朋友!”茂才頭也不回道:“來時路上說過了,在下高攀不上!”致庸搖搖頭,走向自己的號子。
貢院前,胡沅浦等均站立等候,看着一根正在燃燒的線香。線香燃盡,胡沅浦高聲喊:“請一聖一旨!”胡叔純接着大聲傳道:“請聖一旨!”眾人及眾士紳、圍觀者一批批跪下。一匹馬駛進貢院大門,在號子間“得得”奔跑起來,馬上人長聲喊:“請-聖-旨-!”眾生員,包括致庸和茂才分別在自己的號子裏齊齊跪下,只聽外面喊道:“皇上有旨,今年太原府鄉試試題是《治大國如烹小鮮》!”一時間,號子裏的眾生員嘴裏都跟着念叨起來:“治大國如烹小鮮……”
貢院外,眾商家看着胡沅浦和哈芬上轎,鼓樂齊鳴地離去。陸大可上車,對女兒道:“剛才敢在欽差大臣面前替山西商人講話的那兩位,你知道年紀輕的是誰?雖然他自個不承認,可聽人說他就是祁縣喬家堡喬家的二爺!”玉菡戲弄懷裏的貓,嬌聲道:“爹,您是不是又看中了一個女婿?咱們這一趟出來,您可看上不少女婿了!”陸大可瞪了女兒一眼道:“我看上有什麼用?着急的是我閨女一個都看不上!”玉菡撒嬌:“爹,人家說過了嘛,一輩子都不出嫁,一輩子都守着爹!”陸大可笑着搖頭,馬車駛出。玉菡的眼角一掃,望見了身旁人群中的雪瑛,雪瑛這一刻也瞥見了她。玉菡不知怎的,心中有了一種奇怪的不安之感,但一時間又想不出這種不安從何而來。正好陸大可又絮絮叨叨地說起話來,玉菡便把這種感覺拋開,陸家的馬車漸駛漸遠。
雪瑛在龍門口等了好一會兒,才見長栓匆匆把車趕過來道:“雪瑛小姐,二爺好歹是進去了,他剛才說了,讓我天亮前把你送回祁縣,再回來接他,咱們走吧!”雪瑛仍然望着龍門,有些不舍,突然回頭道:“長栓,你覺得二爺能不能考中?”長栓甩了一個響鞭道:“嘿,你問這個?我告訴你,他要是想考中,就一定能考中!他要是不想考中,就一定考不中!二爺的心思,誰摸得着呢!”雪瑛聞言,長長嘆了口氣,戀戀不捨地上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