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李白,他身上就有突厥人的血液,這從他兩個子女的名字就可以得到證實。他的兒子叫“頗黎”,這在漢文中無法解釋,其實這是突厥語“狼”的譯音。狼是突厥人的圖騰,用頗黎作人名像漢族人用“龍”取名一樣。李白的女兒叫“明月奴”,在今天的維吾爾族中叫“阿衣努兒”的女孩子很多,“阿衣”是月亮,“努爾”是光,明月奴,月是意譯,奴是音譯。而李白本人長的眼睛正是突厥的眼睛特徵……

——孟馳北《草原文化與人類歷史》

有了張繼原時不時的馬駒肉接濟,那段時間小狼的肉食供應一直充足。但陳陣一想到狼群里的小狼,有那麼多狼媽的悉心照顧,他就覺得自己應該讓小狼吃得再好一點,吃撐一點;再多多地遛狼,增加小狼的運動時間。可是,眼看剩下的馬駒內臟只夠小狼吃一頓了,何況狗們已經斷頓。陳陣又犯愁了。

前一天傍晚他聽高建中說,西南方向的山坡下了一場雷陣雨,大雷劈死了一頭在山頭吃草的大犍牛。第二天一早,陳陣就帶上蒙古刀和麻袋趕到那個山頭,但還是晚了一步,山坡上只剩下連巨狼都啃不動的牛頭骨和大棒骨,狼群連一點肉渣都沒給他剩下。他坐在牛骨旁邊仔細看了半天,發現牛骨縫邊上有許多小狼尖尖的牙痕。大狼大口吃肉塊,小狼小牙剔肉絲,分工合作,把一頭大牛剔颳得乾乾淨淨,連蒼蠅都氣得哼哼亂叫,叮了幾口就飛走了。三組的一個老牛倌也來到這裏,這頭只剩下骨頭的牛好像就是他牛群里的。老人對陳陣說:狼群不敢來吃羊了,騰格里就殺了一頭牛給狼吃。你看看,早不殺晚不殺,專等傍黑殺,民工想第二天一早把死牛拉回去吃肉都不趕趟了。年輕人,草原的規矩是騰格里定的,壞了規矩是要遭報應的。老人陰沉着臉,夾了夾馬,朝山下的牛群慢慢走去。

陳陣想,老牧民常常掛在嘴邊的草原規矩,可能就是草原自然規律,自然規律當然是由蒼天即宇宙“制定”的,那麼他在原始游牧的條件下養一條狼,肯定打亂了游牧的生產方式,小狼已經給草原帶來了許多新麻煩。他不知道小狼還會給牧民,給他自己添什麼新麻煩……陳陣空手而歸,一路思緒煩亂。他抬起頭仰望騰格里,長生天似穹廬,籠蓋四方。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不見狼。在草原,狼群像幽靈鬼火一樣,來無影,去無蹤;常聞其聲,常見其害,卻難見其容,使人們心目中的狼越發詭秘,越發神奇,也把他的好奇心、求知慾和研究癖刺激得不能自已。自養了小狼以後,陳陣才真實地摟抱住了活生生的狼——一條生活在狼圖騰信仰包圍中的狼。歷經千辛萬苦,頂住重重壓力和兇險,他已是欲罷不能,如何輕言放棄和中斷呢?

陳陣跑到民工營地,花高價買了小半袋小米,他只能給小狼增加肉粥中的糧食比例,爭取堅持到下一次殺羊的時候,也打算讓狗們也接上頓。陳陣回到家剛準備睡一小覺,突然發現家中的三條小狗歡叫着朝西邊方向猛跑。陳陣出門望去,只見二郎、黃黃和伊勒從山裏回來了。二郎和黃黃都高昂着頭,嘴上叼着一隻不小的獵物。黃黃和伊勒也忍受不了半飢半飽的日子,這些天經常跟着二郎上山打食吃。看來今天它們大有獵獲,不僅自己吃得肚兒溜圓,而且還開始顧家了。

他急忙向它們迎上去。三條小狗爭搶大狗嘴上的東西,二郎放下獵物將小狗趕開,又叼起獵物快步往家裏跑。陳陣眼睛一亮,二郎和黃黃嘴上叼着的竟是旱獺子,連伊勒的嘴上也叼着一隻一尺多長的金花鼠,個頭有大白蘿蔔那樣粗。陳陣還是第一次見到自家的獵狗往家叼獵物,興奮地衝上前想把獵物拿到手。黃黃和伊勒表功心切,急忙把獵物放到主人腳下,然後圍着陳陣笑哈哈地又蹦又跳,使勁掄搖尾巴,掄了一圈又一圈。黃黃甚至還做了一個他從來沒見過的前腿分開的劈叉動作,前胸和脖子幾乎碰到了獺子,那意思是告訴主人這獵物是它抓到的。獺子的身子腹部露出一排脹紅的奶頭,那是一隻還在餵奶的母獺。陳陣連連拍擊兩條狗的腦袋,連聲誇獎:好樣的!好樣的!

但是,二郎卻不肯放下獺子,竟然繞過陳陣徑直朝小狼那邊跑。陳陣見二郎叼的獺子又大又肥,馬上猛追幾步,雙手抓住二郎的大尾巴,從它的嘴上搶下大獺子。二郎倒也不氣惱,還朝他輕輕搖了幾下尾巴。陳陣抓住獺子的一條後腿,拎了拎,足足有六七斤重,皮毛又薄又亮。這是剛剛上足夏膘的大公獺子,油膘要等到秋季才有,但肉膘已經長得肉滾滾的了。陳陣打算把這隻獺子留給人吃,包里的三個人已經好久沒吃到草原野味了。

陳陣左手拎着大公獺,右手拎着大母獺和大鼠,興沖沖往家走,三條大狗互相逗鬧着跟在主人的身後。陳陣先把大公獺放進包,再關上門。小狗們還從來沒吃過旱獺,好奇地東聞聞,西嗅嗅,它們還不會自己撕皮吃肉。

陳陣決定將那隻瘦母獺喂三條小狗,把那隻又肥又大的金花鼠囫圇個地喂小狼,讓它嘗嘗野狼們最喜歡吃的美味,也好讓它鍛煉鍛煉自己撕皮吃肉。

夏季的旱獺皮,只有毛沒有絨,不值錢,收購站也不要。於是陳陣用蒙刀把獺子連皮帶肉帶骨帶腸肚,分成四等份,三份給小狗,另給小狼留一份下頓吃。陳陣把三大份肉食分給小狗們,小狗們一見到血和肉,就知道怎麼吃了,不爭不搶,按規矩就地趴在自己那一份食物旁邊大嚼起來。三條大狗都露出笑容,它們一向對陳陣分食的公平很滿意。陳陣這種公平待狗的方法,還是從傑克·倫敦的小說《荒野的呼喚》裏學來的。這本小說自打借出去以後,已經轉了兩個大隊的知青包,再也收不回來了。

三條大狗肚皮脹鼓鼓的。立下軍功應及時獎勵,這是古今中外的傳統軍規,也是蒙古草原的老規矩。陳陣從蒙古包里拿出四塊大白兔奶糖來犒賞大狗。他先獎給了二郎兩塊,二郎叼住不動,斜眼看主人怎樣獎賞黃黃和伊勒,當二郎看清了它倆各自只得到一塊糖,它便得意地用爪子和嘴撕紙吃糖,嚼得咔吧咔吧作響。黃黃和伊勒比二郎少得了一塊糖,但也都沒意見,立即開吃。陳陣懷疑,它們倆叼的獵物可能都是二郎抓獲的,它倆只是幫着運送回來而已。

小狼早已被血腥氣味刺激得後腿站立,挺起少毛的肚皮,瘋狂地亂抓空氣。陳陣故意不去看它,越看它,它就會被鐵鏈勒得越狠。一直到把大狗小狗擺平之後,陳陣才去擺弄那隻大鼠。草原鼠品種繁多,最常見的是黃鼠、金花鼠和草原田鼠。蒙古草原到處都有金花鼠,任何一個蒙古包外,不到五六米就有鼠洞,鼠們經常站立在洞邊吱吱高叫。有時,蒙古包正好支在幾個鼠洞上,鼠們就會馬上改草食為雜食,偷吃糧食、奶食和肉食,在食物袋裏拉屎撒尿,甚至還鑽進書箱裏啃書。等到搬家時,人們還會在不穿的蒙古靴和布鞋裏發現一窩窩肉蟲一樣的鼠崽,極噁心。牧民和知青都極討厭草原鼠,陳陣和楊克更是恨之入骨,因為老鼠啃壞了他們的兩本經典名著。

金花鼠與北京西郊山裏的小松鼠差不多大,只是沒有那麼大的尾巴,它們也有松鼠一樣的大眼睛,一身灰綠色帶黃灰斑點和花紋的皮毛,還有一條像小刷子似的粗毛尾巴。

據畢利格老人說,金花鼠是古代蒙古小孩,用小弓小箭練習射獵的小活靶子。

金花鼠賊精,奔跑速度也極快,而且到處都有它們的洞,出箭稍慢,鼠就扎進洞裏去了。蒙古孩子每天只有射夠了家長規定的數目,才能回家吃飯。但射鼠又是蒙古孩子的快樂遊戲,大草原成了孩子們的遊樂園,他們常常玩得上癮連飯都忘了吃。等孩子長大一點,就要換大弓練習騎馬射鼠。當年征服俄羅斯的成吉思汗的大將之一、蒙古最出名的神箭手哲別,就是用這種古老而有效的訓練方法練出來的。哲別能夠騎在快馬上,射中一百步外的金花鼠的小腦袋。老人說蒙古人守草原,打天下,靠的是天下第一的騎射本領。而箭法就是從射最小最精最難射的活鼠練出來的。如果射鼠能過關,箭法就百發百中,射黃羊狐狼、敵馬敵兵,也就能一箭命中要害。漢人的馬不好,射箭只能練習射死靶子,哪能練得出蒙古騎兵的騎射本事。戰場上兩軍相遇,蒙古騎兵只要兩三撥箭射出去,那邊的人馬就折了一小半。

老人還說,蒙古人拿活鼠來訓練孩子,這也是從狼那裏學來的。狼媽教小狼捕獵,就是從帶領小狼抓鼠開始的,又好玩,又練身手反應實戰本領,還能填飽肚子。狼抓鼠,又幫着草原減少鼠害。

古時候,每年草原上的小狼和小孩都在高高興興地玩鼠捕鼠射鼠,每年要練出多少好狼好兵?要殺死多少老鼠?能保護多少草場?陳陣常常感嘆蒙古人有這麼好的草原軍校,有這麼卓絕的狼教頭。蒙古人不僅信奉“天人合一”,而且信奉“天獸人草合一”,這遠比華夏文明中的“天人合一”,更深刻更有價值。就連草原鼠這種破壞草原的大敵,在蒙古人的天地里,竟然也有着如此不可替代的妙用。

陳陣拎起大鼠的尾巴仔細看。他放羊的時候也曾見過碩大的金花雄鼠,但還從來沒有見過一尺多長、比奶瓶還粗的大鼠。只有在山裏的肥草地里才能養出這麼大的鼠來。他相信鼠肉一定又肥又嫩,是草原小狼和大狼愛吃的食物。他想像着小狼只要一聞到大鼠傷口上的血腥味,一定會立即撲上去,像吃馬駒肉那樣把大鼠生吞活咽下去。

陳陣拎着大鼠的尾巴,傷口流出的血,一直滴到大鼠的鼻尖上,又滴到沙地里。陳陣站在狼圈外沿,大聲高喊:小狼,小狼,開飯嘍!

小狼瞪紅了眼,它從來沒見這種食物,但血腥味告訴它這絕對是好吃的東西。小狼一次又一次向半空躥撲,陳陣一次又一次把大鼠拎高。小狼急得只盯着肥鼠,不看陳陣,而陳陣卻堅持非要小狼看他一眼,才肯把大鼠給小狼。但陳陣發現自己的願望這一次好像要落空:小狼見到野鼠以後一反常態,像一條獸性大發的兇殘野狼,面目猙獰,張牙舞爪,狼嘴張大到了極限,四根狼牙全部凸出,連牙肉牙床都暴露無遺。小狼的兇相讓陳陣膽戰心寒。陳陣又晃了幾次,仍然轉移不了小狼的視線,只得把大鼠扔給小狼。他蹲坐在圈外,準備觀看小狼瘋狂撕鼠,然後狼吞虎咽。

然而,小狼從半空中接到大鼠以後的一系列動作行為表情,完全出乎陳陣的意料,又成為一件他終身難忘並且無法解釋的事情。

小狼叼住大鼠,像叼住了一塊燒紅的鐵坨,嚇得它立即把大鼠放在地上,迅速撤到距大鼠一米的地方,身子和脖子一伸一探驚恐地看着大鼠。它看了足有三分鐘,目光才安定下來,然後緊張地弓腰,在原地碎步倒騰了七八次,突然一個躥躍,撲住大鼠,咬了一口,又騰地后跳。看了一會兒,見大鼠還是不動,就又開始撲咬,復又停下,狼眼直勾勾地望着大鼠,如此反覆折騰了三四次,突然安靜下來。

此時,陳陣發現小狼的眼裏竟然充滿了虔誠的目光,與剛才兇殘的目光簡直判若兩狼。小狼慢慢走近大鼠,在大鼠身邊左側站住,停了一會兒,忽然,小狼恭恭敬敬地先跪下一條右前腿,再跪下左前腿,然後用自己右側背貼蹭着大鼠的身體,在大鼠身邊翻了個側滾翻。它迅速爬起來,抖了抖身上的沙土,順了順身上的鐵鏈,又跑到大鼠的另一側,先跪下左前腿,再跪下右前腿,然後又與大鼠身貼身、毛蹭毛地翻了一個側滾翻。

陳陣緊張好奇地盯着看,他不知道小狼想幹什麼,也不知道小狼的這些動作從哪裏學來,更不知道它貼着大鼠的兩側翻跟頭,究竟是什麼意思?小狼的動作就像一個小男孩第一次獨自得到一隻囫圇個的燒雞那樣,想吃又捨不得動手,在手裏一個勁地倒騰。

小狼完成了這套複雜的動作以後,抖抖土,順順鏈,又跑到大鼠的左側,開始重複上一套動作,前前後後,三左三右,一共完成了三套一模一樣的貼身翻滾運動。

陳陣心頭猛然一震,他想,從前給小狼那麼多的好肉食,甚至是帶血的鮮肉,它都沒有這番舉動,為什麼小狼見到這隻大肥鼠竟然會如此反常?難道是狼類慶賀自己獲得食物的一種方式?或是開吃一隻獵物前的一道儀式?那虔誠恭敬的樣子真像教徒在領聖餐。

陳陣把腦袋想得發疼,才突然意識到,他這次給小狼的食物與以前給的食物有本質不同。他以前給小狼的食物質量再好,但都是碎骨塊肉,或由人加工過的食物。而這隻“食物”卻完全是純天然和純野性的完整食物,是一隻像牛羊馬狗那樣有頭有尾、有身有爪(蹄)、有皮有毛的完整“東西”,甚至是像它自己一樣的“活物”。可能狼類是把這種完整有形的食物和“活物”,作為高貴的狼類才配享用的高貴食物。而那些失掉原體形的碎肉碎骨,味道再好,那也是人家的殘湯剩飯。如果食之,便有失高貴狼的身份。難道人類把烤全牛、烤全羊、烤整豬、烤整鴨作為最高貴的食物,食前要舉行隆重的儀式,也是受了狼的影響?或是人類與狼類英雄所見略同?

小狼這還是第一次面對這種高貴完整的食物,所以它高貴的天性被激發出來,才會有如此恭敬虔誠的舉動和儀式。

但是小狼從來沒有參加過狼群中的任何儀式,它怎麼能夠把這三套動作,完成得如此有條不紊而章法嚴謹呢?就好像每組動作已經操練過無數遍,熟練精確得像是讓一個嚴格的教練指導過一樣。陳陣又百思不得其解。

小狼喘了一口氣,還是不去撕皮吃肉。它抖抖身體,把皮毛整理乾淨以後,突然高抬前爪,慢慢地圍着大鼠跑起圈來。它興奮地眯着眼,半張着嘴,半吐着舌頭,慢抬腿,慢落地,就像蘇聯大馬戲團馬術表演中的大白馬,一板一眼地做出了帶有鮮明表演意味的慢動作。小狼一絲不苟地慢跑了幾圈以後,又突然加速,但無論慢跑快跑,那個圈子卻始終一般大,沙地上留下了無數狼爪印,組成了一個極其標準的圓圈。

陳陣頭皮發麻,他突然想起了早春時節,軍馬群屍堆里那個神秘恐怖的狼圈。那是幾十條狼圍着最密集的一堆馬屍跑出來的狼圈狼道,像怪圈鬼圈鬼畫符。老人們相信這是草原狼向騰格里發出的請示信和感謝信……那個狼圈非常圓,此刻小狼跑出的狼圈也非常圓,而兩個圈的中央則都是囫圇個、帶皮毛的獵物。

難道小狼不敢立刻享用如此鮮美野味,它也必須向騰格里畫圈致謝?

無神論者碰上了神話般的現實,或現實中的神話,陳陣覺得無法用“本能”和“先天遺傳”來解釋小狼的這一奇特的行為。他已經多次領教了草原狼,它們的行為難以用人的思維方式來理解。

小狼仍在興奮地跑圈。可是它已經一天沒吃到鮮肉了,此刻是條飢腸轆轆的餓狼。按常理,餓狼見到血肉就是一條瘋狼。那麼,小狼為什麼會如此反常,做出像是一個虔誠的宗教徒才有的動作來呢?它竟然能忍受飢餓,去履行這麼一大套繁文縟節的“宗教儀式”,難道在狼的世界裏也有原始宗教?並以強大的精神力量支配着草原狼群的行為?甚至能左右一條尚未開眼就脫離狼群生活的小狼?陳陣問自己,難道原始人的原始宗教,是由動物界帶到人世間來的?草原原始人和原始狼,難道在遠古就有原始宗教的交流?神秘的草原有太多的東西需要人去破解……

小狼終於停了下來。它蹲在大鼠前喘氣,等胸部起伏平穩之後,便用舌頭把嘴巴外沿舔了兩圈,眼中噴出野性貪慾和食慾的光芒,立即從一個原始聖徒陡變為一條野狼餓狼。它撲向大鼠,用兩隻前爪按住大鼠,一口咬破鼠胸,猛地一甩頭,將大鼠半邊身子的皮毛撕開,血肉模糊的鼠肉露了出來。小狼全身狂抖,又撕又吞。它吞下大鼠一側的肉和骨,便把五臟六腑全掏了出來,它根本不把鼠胃中的酸臭草食,腸中的糞便清除掉,就將一堆腸肚連湯帶水,連汁帶糞一起吞下肚去。

小狼越吃越粗野,越來越興奮,一邊吃,一邊還發出有節奏的快樂哼哼聲,聽得陳陣全身發憷。小狼的吃相越來越難看和野蠻,它對大鼠身上所有的東西一視同仁,無論是肉骨皮毛,還是苦膽膀胱,統統視為美味。一轉眼的工夫,一隻大肥鼠只剩下鼠頭和茸毛短尾了。小狼沒有停歇,馬上用兩隻前爪夾住鼠頭,將鼠嘴朝上,然後歪着頭幾下就把鼠頭前半截咬碎吞下,連堅硬的鼠牙也不吐出來。整個鼠頭被咬裂,小狼又幾口就把半個鼠頭吞下。就連那根多毛無肉只有尾骨的鼠尾,小狼也捨不得扔下,它把鼠尾一咬兩段,再連毛帶骨吞進肚裏。沙盤上只剩下一點點血跡和尿跡。小狼好像還沒吃過癮,它盯着陳陣看了一會兒,見他確已是兩手空空,很不甘心地靠近他走了幾步,然後失望地趴在地上。

陳陣發現小狼對草原鼠確實有異乎尋常的偏愛,草原鼠竟能激起小狼的全部本能和潛能,難怪額侖草原萬年來從未發生過大面積鼠害。

陳陣的心裏一陣陣湧上來對小狼的寵愛與憐惜,他幾乎每天都能看到小狼上演的一幕幕好戲,而且狼戲又是那麼生動深奧,那麼富於啟迪性,使他成為小狼忠實痴心的戲迷。只可惜,小狼的舞台實在太小,如果它能以整個蒙古大草原作為舞台,那該上演多麼威武雄壯,

啟迪人心的活劇來。而草原狼群千年萬年在蒙古草原上演的浩如煙海的英雄正劇,絕大部分都已失傳。現在殘存的狼軍團,也已被擠壓到國境線一帶了。中國人再沒有大飽眼福、大受教誨的機會了。

小狼眼巴巴地望着還在啃骨頭的小狗們。陳陣回包去剝那隻大旱獺的皮,他又將被狗咬透的脖頸部位和頭割下來,放在食盆里,準備等到晚上再喂小狼。

陳陣繼續凈膛、剁塊,然後下鍋煮旱獺手把肉。一隻上足夏膘的大獺子的肉塊,佔了大半鐵鍋,足夠三個人美美地吃一頓的了。

傍晚,小狼面朝西天端端正正地坐在沙盤裏,焦急地看着漸漸變成半圓形的太陽,只要殘陽在草茸茸的坡頂剩下最後幾點光斑,它就嗖地把身體轉向蒙古包的門,並做出各種各樣的怪異動作和姿態,像敲鼓,像撲食,前後滾翻。再就是把鐵鏈故意弄得嘩嘩響,來提醒陳陣或楊克:現在是屬於它的時間了。

陳陣自己提前吃了獺子手把肉,便帶着馬棒,牽着鐵鏈去遛狼,二郎和黃黃也一同前往。每天黃昏的這段半自由的時間,是小狼最幸福的時刻,比吃食還要幸福。但是遛狼決不同於軍人遛狼狗,遛狼也是陳陣一天中最愉快、又是最累最費力的勞動。

小狼猛吃猛喝、越長越大,身長已超過同齡小狗一頭,體重相當於一條半同齡小狗的分量。小狼的胎毛已完全脫光,灰黃色的新毛已長齊,油光發亮,背脊上一綹偏黑色的鬃毛,又長又挺,與野外的大狼沒什麼區別了。小狼剛來時的那個圓圓的腦門,變平了一些,在黃灰色的薄毛上面,長出了像羊毛筆尖那樣的白色麻點。小狼的臉部也開始伸長,濕漉漉的黑鼻頭像橡皮水塞,又硬又韌。陳陣總喜歡去捏狼鼻頭,一捏小狼就晃頭打噴嚏,它很不喜歡這種親熱的動作。小狼的兩隻耳朵,也長成了尖勺狀的又硬又挺的長耳,從遠處看,小狼已經像一條草原上標準的野狼。

小狼的眼睛是小狼臉上最令人生畏和着迷的部分。小狼的眼睛溜溜圓,但是內眼角低,外眼角高,斜着向兩側升高。如果內外眼角拉成一條直線,與兩個內眼角的連接線相接,幾近45度角,比京劇演員化妝出來的吊眼還要鮮明,而且狼眼的內眼角還往下斜斜地延伸出一條深色的淚槽線,使狼眼更顯得弔詭。陳陣有時看着狼眼,就想起“柳眉倒豎”或“吊睛白額大虎”。狼的眉毛只是一團淺黃灰色的毛,因此,狼眉在狼表示憤怒和威脅時起不到什麼作用。狼的兇狠暴怒的表情,多半仗着狼的“吊睛”,一旦狼眼倒豎,那兇狠的威嚇力決不亞於猛虎的白額“吊睛”,絕對比“柳眉倒豎”的女鬼更嚇人。最為精彩的是,小狼一發怒,長鼻兩側皺起多條斜斜的、同角度的皺紋,把狼兇狠的吊眼烘托得越發恐怖。

小狼的眼珠與人眼或其它動物的眼睛都不同,它的“眼白”呈瑪瑙黃色。都說汽車的霧燈選擇為橘黃色,是因為橘黃色在霧中最具有穿透力。陳陣感到狼眼的瑪瑙黃,對人和動物的心理也具有銳不可擋的穿透力。小狼的瞳仁瞳孔相當小,像福爾摩斯小說中那個黑人的毒針吹管的細小管口,黑丁丁,陰森森,毒氣逼人。陳陣從不敢在小狼發怒的時候與小狼對視,生怕狼眼裏飛出兩根見血斃命的毒針。

自從陳陣養了小狼並與小狼混熟之後,常常可以在小狼快樂的時候,攥着它的兩個耳朵,捧着它的臉,面對面,鼻對鼻地欣賞活狼的眉目嘴臉。他幾乎天天看,天天讀,已經有一百多天了,陳陣已經把小狼的臉讀得滾瓜爛熟。雖然他經常可以看到小狼可愛的笑容,但他也常常看得心驚肉跳。僅是一對狼眼就已經讓他時時感到后脊骨里冒涼氣,要是小狼再張開血碗大口,齜出四根比眼睛蛇的毒牙更粗更尖的小狼牙,那就太令人膽寒了。他經常掐開小狼的嘴,用手指彈敲狼牙,狼牙發出類似不鏽鋼的噹噹聲響,剛性和韌性都很強;用指頭試試狼牙尖,竟比納鞋底的錐子更尖利,狼牙表面的那層的“琺琅質”,也比人牙硬得多。

騰格里確是偏愛草原狼,賜與它們那麼威武漂亮的面容與可怕的武器。狼的面孔是武器,狼的狼牙武器又是面容。草原上許多動物還沒有與狼交手,就已經被草原狼身上的武器嚇得繳械認死了。小狼嘴裏那四根日漸鋒利的狼牙,已經開始令陳陣感到不安。

好在遛狼是小狼最高興的時段,只要小狼高興,它是不會對陳陣使用面容武器的,更不會亮出它的狼牙。噬咬,是狼們表達感情的主要方式之一,陳陣也經常把手指伸在小狼嘴裏任它啃咬吮吸。小狼在咬玩陳陣手指的時候,總是極有分寸,只是輕輕叼舔,並不下力,就像同一個家族裏的小狼們互相之間玩耍一樣,決不會咬破皮咬出血。

這一個多月來,小狼長勢驚人,而它的體力要比體重長得更快。每天陳陣說是遛狼,實際上根本不是遛狼,而是拽狼,甚至是人被狼遛。小狼只要一離開狼圈,馬上就像犍牛拉車一樣,拚命拽着陳陣往草坡跑。為了鍛煉小狼的腿力和奔跑能力,陳陣或楊克常常會跟着小狼一起跑。可是當人跑不動的時候,小狼就開始鉚足力氣拽人拖人,往往一拽就是半個小時一個小時。陳陣被拽疼了手,拖痛了胳膊,拽出一身臭汗,比他干一天重活還要累。內蒙高原的氧氣比北京平原稀薄得多,陳陣常常被小狼拖拽得大腦缺氧,面色發白,雙腿抽筋。一開始他還打算跟着小狼練長跑,練出一副強健草原壯漢的身板來。但是當小狼的長跑潛能蓬蓬勃勃地迸發出來后,他就完全喪失了信心。狼是草原長跑健將,連蒙古最快的烏珠穆沁馬都跑不過狼,他這個漢人的兩條腿何以賽狼?陳陣和楊克都開始擔心,等小狼完全長成大狼,他們如何“遛狼”?弄不好反倒有可能被小狼拽到狼群里去。

有時,陳陣或楊克在草坡上被小狼拽翻在地,遠處幾個蒙古包的女人和孩子都會笑彎了腰。儘管所有的牧民都認為養狼是瞎胡鬧,但大家也都願意看熱鬧。全隊牧民都在等待公正的騰格里制止和教訓北京學生的所謂“科學實驗”。有一個會點俄語的壯年牧民對陳陣說:人馴服不了狼,就是科學也馴不服草原狼!陳陣辯解說:他只是為了觀察狼,研究狼,根本就沒打算馴服狼。沒人願意相信他的解釋,而他打算用狼來配狼狗的計劃卻早已傳遍全場。他和楊克遛狼被狼拽翻跟斗的事情,也已經成為牧民酒桌上的笑談,人們都說等着聽狼吃母

狗的事兒吧。

小狼興奮地拽着陳陣一通猛跑,陳陣氣喘吁吁地跟在後面。奇怪的是,以往一到放風時間,小狼喜歡無方向地帶着陳陣亂跑。但是,近日來,小狼總拽着陳陣往西北方向跑,往那天夜裏母狼聲音最密集的地方跑。陳陣的好奇心又被激起,也想去看個究竟。他就跟着小狼跑了很長的一段路,比任何一次都跑得遠,穿過一條山溝,小狼把陳陣帶到了一面緩緩的草坡上。陳陣回頭看了看,離蒙古包已有三四里遠,他有點擔心,但因有二郎和黃黃保護,手上又有馬棒,也就沒有硬拽小狼調頭。又小跑了半里,小狼放慢腳步,到處聞四處嗅,無論是草地上的一攤牛糞、一個土堆、一塊白骨、一叢高草和一塊石頭,每一個突出物它都不放過。

嗅着嗅着,小狼走到一叢針茅草前,它剛伸鼻一聞,突然渾身一激凌,背上的鬃毛全像刺蝟的針刺那樣豎了起來。它眼中射出驚喜的光芒,聞了又聞,嗅了又嗅,恨不得把整個腦袋扎進草叢中去。小狼忽然抬起頭,望着西邊天空的晚霞長嗥起來。嗥聲嗚嗚咽咽,悲切凄婉,再沒有初次發聲時那種亢奮和歡快,而是充滿了對母愛和族群的渴望和衝動,將幾個月囚徒鎖鏈生活的苦痛統統哭訴出來……

二郎和黃黃也低頭嗅了嗅針茅草叢,兩條大狗也都豎起鬃毛,兇狠刨土,又衝著西北方向一通狂吼。陳陣頓時明白過來:小狼和大狗都聞到了野狼的尿味。他用穿着布鞋的腳扒開草叢看了看,幾株針茅草的下半部已被狼尿燒黃,一股濃重的狼尿臊味直衝鼻子。陳陣有點發慌,這是新鮮狼尿,看來昨夜狼仍在營盤附近活動過。晚霞已漸漸褪色,山坡全罩在暗綠色的陰影里,輕風吹過,草波起伏,草叢裏好像露出許多狼的脊背。陳陣渾身一抖,他生怕在這裏遭遇狼的伏兵,躥出一群不死心的母狼。他想也沒想,急忙拽小狼,想把它拽回家。

就在這一刻,小狼居然抬起一條後腿,對着針茅草叢撒尿。陳陣嚇得猛拉小狼。母狼還在惦記小狼,而囚徒小狼竟然也會通風報信了。一旦小狼再次與母狼接上頭,後果不堪設想。陳陣使足了勁,猛地把小狼拽了一個跟頭。這一拽,把小狼的半泡尿憋了回去,也把小狼苦心尋母的滿腔熱望和計劃強行中斷。小狼氣急敗壞,吊睛倒豎,勃然大怒,突然後腿向下一蹲,猛然爆發使勁,像一條真正的野狼撲向陳陣。陳陣本能地急退,但被草叢絆倒,小狼張大嘴,照着陳陣的小腿就是狠狠一口。陳陣“啊”地一聲慘叫,一陣鑽心的疼痛和恐懼沖向全身。小狼的利牙咬透他的單褲,咬進了肉里。陳陣呼地坐起來,急忙用馬棒頭死頂小狼的鼻頭。但小狼完全瘋了,狠狠咬住就是不撒口,恨不得還要咬下一塊肉才解氣。

兩條大狗驚得跳起來,黃黃一口咬住小狼的后脖子,拚命拽。二郎狂怒地沖小狼的腦袋大吼一聲,小狼耳邊響起一聲炸雷,被震得一哆嗦,這才鬆了口。

陳陣驚嚇得幾乎虛脫。他在他親手養大的小狼的狼牙上,看到了自己的血。二郎和黃黃還在撲咬小狼,他急忙上前一把抱住小狼的脖子,緊緊地夾在懷裏。可小狼仍發狠掙扎,繼續狼眼倒豎,噴射“毒箭”,齜牙咆哮。

陳陣喝住了黃黃和二郎,兩條大狗總算暫停攻擊,小狼才停止掙扎。他鬆開了手,小狼抖抖身體,退到離陳陣兩步的距離,繼續用野狼般毒辣的目光瞪着陳陣,背上的鬃毛也絲毫沒有倒伏的意思。陳陣又氣又怕,他氣吁吁地對小狼說:小狼,小狼,你瞎了眼啦?你敢咬我?小狼聽到熟悉的聲音,才慢慢從火山爆發般的野性和獸性的瘋狂中醒了過來。它歪着腦袋再次打量面前的人,好像慢慢認出了陳陣。可是,小狼眼中絕無任何抱歉的意思。

傷口還在流血,已經流到布鞋裏去了。陳陣急忙站起來,把馬棒深深地插進一個鼠洞,又將鐵鏈末端的鐵環套在這個臨時木樁上。他怕小狼見血起邪念,便走出幾步,背轉身,坐在地上脫鞋卷褲。小腿肚子側面有四個小洞,洞洞見血,幸好勞動布的布料像薄帆布那般厚實堅韌,阻擋了部分狼牙的力度,傷口還不太深。陳陣急忙採用草原牧民治傷的土法,用力擼腿擠血,讓體內乾淨的血流出來沖洗毒傷,擠出大約半針管的血以後,才撕下一條襯衫布,將傷口包好紮緊。

陳陣重又站起身,牽着鐵鏈把小狼的頭拉向蒙古包,指了指蒙古包的炊煙,大聲說:小狼,小狼,開飯嘍,喝水嘍。這是陳陣和楊克摸索出來的,每次結束放風遛狼后能讓小狼回家的惟一有效方法。小狼一聽到開飯喝水,舌頭尖上馬上滴出口水,立刻將剛才發生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頭也不回地拽着陳陣往家跑。一到家,小狼直奔它的食盆,熱切地等待開飯添水。陳陣把鐵環套在木樁上,扣好樁子頭上的別子,然後把獺子的脖頸遞給小狼,又給小狼舀了大半盆清水。小狼渴壞了,它先不去啃骨頭,而是一頭扎進水盆,一口氣把半盆水喝了一半。每次放風後為了能把小狼領回來,必須一天不給它喝水,在遛狼時等它跑得“滿嘴大汗”,又渴又餓的時候,只要一提到水,它就會乖乖地拽着人跑回家。

陳陣進包換藥,高建中一見到狼牙傷口就嚇得逼着陳陣去打針。陳陣也不敢僥倖,急忙騎馬跑到第三牧業組的知青包,求赤腳醫生小彭給他打了一針狂犬疫苗、上藥扎繃帶,並求他千萬不要把小狼咬人的事情告訴別人。交換的條件是不追究小彭借丟《西行漫記》一書的責任,而且還要再借他《拿破崙傳》和《高老頭》,小彭這才算勉強答應下來,一邊嘟噥說:每次去場部,衛生院就只給三四支狂犬疫苗,民工被牧民的狗咬了,已經用了兩支,大熱天的,我又得跑一趟場部了。陳陣連連說好話,可他也不知道自己說的是什麼,他滿腦子想

的是如何保住小狼。小狼終於咬傷了人——草原規矩極嚴厲,狗咬傷了羊就得被立即處死,咬傷了人就更得現場打死,那麼小狼咬傷了人,當然就沒有一絲通融的餘地了。養狼本屬大逆不道,如今又“出口傷人”,小狼真是命在旦夕。陳陣上了馬,忘記了對傷口的擔心,一路上拍着自己的腦袋,真想讓腦子多分泌出一些腦汁來,想出保住小狼的辦法。

一回到家,陳陣就聽到楊克和高建中,正在為如何處置這條開始咬人的小狼爭論不休。高建中嚷嚷說:好個小狼,連陳陣都敢咬,那它誰還不敢咬啊!必須打死!以後它要是再咬人怎麼辦?等咱們搬到秋季草場,各組相隔四五十、六七十里,打不上針,人被毒牙感染,狂狼病可比狂犬病厲害,那可是真要鬧出人命來的!

楊克低聲說:我擔心場部往後再不會給陳陣和我打狂犬疫苗了。狂犬疫苗那麼稀罕,是防狼或狗意外傷人用的,哪能給養狼的人用呢?我的意見是……我看只能趕緊放生,再晚了,大隊就會派人來打死小狼的。

高建中說:狼咬了人,你還想放了它,你真比東郭還東郭,沒那麼便宜的事!

此刻陳陣反倒忽然清醒起來。他咬牙說:我已經想好了,不能打死,也不能放。如果打死小狼,那我就真的白白地被狼咬了,這麼多日子的心血也全白費了;如果放,很可能放不了生,還會把它放死。小狼即使能安全回到狼群,頭狼們會把小狼當作“外來戶”,或者是“狼奸”看待的,小狼還能活得了嗎?

哪怎麼辦?楊克愁雲滿面。

陳陣說:現在惟一的辦法,就是給小狼動牙科手術,用老虎鉗把它狼牙的牙尖剪掉。狼牙厲害就厲害在鋒利上,如果去掉了狼牙的刀刃,“鈍刀子”咬人就見不了血了,也就用不着打針了……咱們以後喂狼,就把肉切成小塊。

楊克搖頭說:這辦法倒是管用,可是你也等於殺了它了。沒有鋒利狼牙的狼,它以後還能在草原上活命嗎?

陳陣垂下頭說:我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反正我不贊成被狼咬了一口,就因噎廢食,半途而廢。那狼牙尖兒興許以後還會長出來呢?還是避其鋒芒吧。

高建中挖苦道:敢虎口拔牙?非得讓狼再咬傷不可!

第二天早上,羊群出圈以前,陳陣和楊克一起給小狼動手術。兩人先把小狼餵飽哄高興了以後,楊克雙手捧住小狼的後腦勺,再用兩個大拇指從腮幫子兩邊掐開狼嘴,小狼並不反感,它對這兩個人經常性的惡作劇舉動早已習慣了,也認為這是很好玩的事情。兩人把狼的口腔對着太陽仔細觀察:狼牙呈微微的透明狀,可以看到狼牙裏面的牙髓管。幸好,狼牙的牙髓管只有狼牙的一半長,只要夾掉狼牙的牙尖,可以不傷到牙髓,小狼也不會感到疼。這樣就可以保全小狼的四根狼牙了,也許不久,小狼能重新磨出鋒利的牙尖來。

陳陣先讓小狼聞聞老虎鉗,並讓它抱着鉗子玩了一會兒。等小狼對鉗子放鬆了警惕,楊克掐着狼嘴,陳陣小心翼翼又極其迅速地,咔嚓咔嚓夾斷了四根狼牙的牙尖,大約去掉了整個狼牙的四分之一,就像用老虎鉗子剪夾螺絲尾巴那樣。兩人原以為“狼口鉗牙”一定類似“虎口拔牙”,並做好了捆綁搏鬥,強行手術的準備,但是手術卻用了不到一分鐘就做完了,一點也沒傷着小狼。小狼只是舔了舔狼牙粗糙的斷口,並沒有覺得有什麼損失。兩人輕輕放下小狼,想犒賞它一些好吃的,又怕碰疼了傷口,只好作罷。

陳陣和楊克都鬆了一口氣,以後再不怕狼咬傷人了。然而,兩人好幾天都打不起精神。楊克說:去了狼牙尖,真比給人去了勢還殘忍。陳陣也有些茫然地自問:我怎麼覺得,咱們好像離一開始養狼的初衷越來越遠了呢?

小彭一連借走了三本好書,兩人心疼得要命。全場一百多個北京知青,只有陳陣和楊克帶來了幾大箱“封資修”經典名著,前兩年最瘋狂的政治風暴過去了,在枯燥單調的牧羊生活中,知青們也開始如饑似渴地偷看禁書了。因此只要書一借出,就甭想再收回來。但是,陳陣不得不借……要是讓三位頭頭知道小狼咬傷了人,包順貴就準會斃了小狼。經典名著很管用,果然,在很長時間裏,全大隊一直沒人知道陳陣被小狼咬傷過。

陳陣進包換藥,高建中一見到狼牙傷口就嚇得逼着陳陣去打針。陳陣也不敢僥倖,急忙騎馬跑到第三牧業組的知青包,求赤腳醫生小彭給他打了一針狂犬疫苗、上藥扎繃帶,並求他千萬不要把小狼咬人的事情告訴別人。交換的條件是不追究小彭借丟《西行漫記》一書的責任,而且還要再借他《拿破崙傳》和《高老頭》,小彭這才算勉強答應下來,一邊嘟噥說:每次去場部,衛生院就只給三四支狂犬疫苗,民工被牧民的狗咬了,已經用了兩支,大熱天的,我又得跑一趟場部了。陳陣連連說好話,可他也不知道自己說的是什麼,他滿腦子想

的是如何保住小狼。小狼終於咬傷了人——草原規矩極嚴厲,狗咬傷了羊就得被立即處死,咬傷了人就更得現場打死,那麼小狼咬傷了人,當然就沒有一絲通融的餘地了。養狼本屬大逆不道,如今又“出口傷人”,小狼真是命在旦夕。陳陣上了馬,忘記了對傷口的擔心,一路上拍着自己的腦袋,真想讓腦子多分泌出一些腦汁來,想出保住小狼的辦法。

一回到家,陳陣就聽到楊克和高建中,正在為如何處置這條開始咬人的小狼爭論不休。高建中嚷嚷說:好個小狼,連陳陣都敢咬,那它誰還不敢咬啊!必須打死!以後它要是再咬人怎麼辦?等咱們搬到秋季草場,各組相隔四五十、六七十里,打不上針,人被毒牙感染,狂狼病可比狂犬病厲害,那可是真要鬧出人命來的!

楊克低聲說:我擔心場部往後再不會給陳陣和我打狂犬疫苗了。狂犬疫苗那麼稀罕,是防狼或狗意外傷人用的,哪能給養狼的人用呢?我的意見是……我看只能趕緊放生,再晚了,大隊就會派人來打死小狼的。

高建中說:狼咬了人,你還想放了它,你真比東郭還東郭,沒那麼便宜的事!

此刻陳陣反倒忽然清醒起來。他咬牙說:我已經想好了,不能打死,也不能放。如果打死小狼,那我就真的白白地被狼咬了,這麼多日子的心血也全白費了;如果放,很可能放不了生,還會把它放死。小狼即使能安全回到狼群,頭狼們會把小狼當作“外來戶”,或者是“狼奸”看待的,小狼還能活得了嗎?

哪怎麼辦?楊克愁雲滿面。

陳陣說:現在惟一的辦法,就是給小狼動牙科手術,用老虎鉗把它狼牙的牙尖剪掉。狼牙厲害就厲害在鋒利上,如果去掉了狼牙的刀刃,“鈍刀子”咬人就見不了血了,也就用不着打針了……咱們以後喂狼,就把肉切成小塊。

楊克搖頭說:這辦法倒是管用,可是你也等於殺了它了。沒有鋒利狼牙的狼,它以後還能在草原上活命嗎?

陳陣垂下頭說:我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反正我不贊成被狼咬了一口,就因噎廢食,半途而廢。那狼牙尖兒興許以後還會長出來呢?還是避其鋒芒吧。

高建中挖苦道:敢虎口拔牙?非得讓狼再咬傷不可!

第二天早上,羊群出圈以前,陳陣和楊克一起給小狼動手術。兩人先把小狼餵飽哄高興了以後,楊克雙手捧住小狼的後腦勺,再用兩個大拇指從腮幫子兩邊掐開狼嘴,小狼並不反感,它對這兩個人經常性的惡作劇舉動早已習慣了,也認為這是很好玩的事情。兩人把狼的口腔對着太陽仔細觀察:狼牙呈微微的透明狀,可以看到狼牙裏面的牙髓管。幸好,狼牙的牙髓管只有狼牙的一半長,只要夾掉狼牙的牙尖,可以不傷到牙髓,小狼也不會感到疼。這樣就可以保全小狼的四根狼牙了,也許不久,小狼能重新磨出鋒利的牙尖來。

陳陣先讓小狼聞聞老虎鉗,並讓它抱着鉗子玩了一會兒。等小狼對鉗子放鬆了警惕,楊克掐着狼嘴,陳陣小心翼翼又極其迅速地,咔嚓咔嚓夾斷了四根狼牙的牙尖,大約去掉了整個狼牙的四分之一,就像用老虎鉗子剪夾螺絲尾巴那樣。兩人原以為“狼口鉗牙”一定類似“虎口拔牙”,並做好了捆綁搏鬥,強行手術的準備,但是手術卻用了不到一分鐘就做完了,一點也沒傷着小狼。小狼只是舔了舔狼牙粗糙的斷口,並沒有覺得有什麼損失。兩人輕輕放下小狼,想犒賞它一些好吃的,又怕碰疼了傷口,只好作罷。

陳陣和楊克都鬆了一口氣,以後再不怕狼咬傷人了。然而,兩人好幾天都打不起精神。楊克說:去了狼牙尖,真比給人去了勢還殘忍。陳陣也有些茫然地自問:我怎麼覺得,咱們好像離一開始養狼的初衷越來越遠了呢?

小彭一連借走了三本好書,兩人心疼得要命。全場一百多個北京知青,只有陳陣和楊克帶來了幾大箱“封資修”經典名著,前兩年最瘋狂的政治風暴過去了,在枯燥單調的牧羊生活中,知青們也開始如饑似渴地偷看禁書了。因此只要書一借出,就甭想再收回來。但是,陳陣不得不借……要是讓三位頭頭知道小狼咬傷了人,包順貴就準會斃了小狼。經典名著很管用,果然,在很長時間裏,全大隊一直沒人知道陳陣被小狼咬傷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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