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兄弟
他們注視着對方的眸子,各自有着難解的深沉。
明明只有五六步遠的距離,可是這兩個男人就像兩座對望的高山,看着鄰近,實則中間隔着深壑,遙遠地難以接近。
一時間,他們倆都沒有開口,房間裏只有極其細微的燈油燃燒聲。火苗彷彿是被兩股氣勢給鎮住了,也不再左右搖擺竄動。它的光芒映着來人的衣袍,更顯出上面金色絲線的生動——那是一條條張牙舞爪的龍。
穿着龍袍的不是別人,正是新登基的皇帝龍澤風。此刻,他臉上的表情是冷淡的,隨意之間散發出來的王者霸氣,足以令人惶恐。
萬浚微笑。簡單地一笑,眼神變柔和,是很真摯的一笑,就像在對自己兄弟笑似的。
“沒想到是你。”一句話包含了太多的東西。
龍澤風背後交疊的手微微攥緊,視線從萬浚身上轉移到了牆上的畫:“你膽子不小。”他的聲音並不像表情那般寒冷。
萬浚仍帶着笑意,他腳步緩慢地走向一邊,將手裏的燈輕放在桌上,然後朝龍澤風走去。龍澤風一動未動,神色不變,任他靠近。
萬浚在他身邊半步遠的地方站住,轉身也繼續看牆上的美人圖。兩個高大的影子在地上拖的長長的,有着相似的輪廓。
“我只見過她一面。那個夜晚,我在房頂上偷偷望着她。我好想跳下去,跑到她身邊,被她摟在懷裏,撒嬌地喊她……可是,帶我來的人不准我這樣做,他抱着我,捂着我的嘴。”萬浚淡淡地敘述着,“她好美。就那麼站在亭邊,站在那棵梅樹旁,望着天上的明月。我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覺得好傷心。我在想,她是不是有在想我?”
龍澤風眉間動了動,沒有說話。
萬浚繼續回憶着:“她一直站在那裏。我好想她能回過頭,向我這邊看一眼。但是她沒有。然後,我看到了你——應該是你吧。你不知從哪個門跳出來,走到她旁邊,她立刻就彎下身對着你笑了,把你摟進懷裏,然後你們離開了亭邊。那時候,我很難過,為什麼自己不能在你們身邊?為什麼她要把我送走?我不明白。有一段時間也一直不能諒解她。可是,不管怎麼說,她是生我的母親,我總會不由自主地想念她,儘管,我從來沒有機會喊她……”他不禁苦笑了一下。
“你做那些,是不是在為她報仇?”萬浚轉頭看着龍澤風的側臉問道。如今,他才覺得自己可能是幸運的那個。儘管他並不清楚當初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淑妃的暴斃對龍澤風產生的影響肯定大過於他。月宗在宮中的探子查到淑妃是被麗妃陷害毒殺的,而麗妃在兩年後被皇帝賜死。這裏面究竟有什麼內情,恐怕現在只有龍澤風和已經當了太上皇的老皇帝清楚。
人的變化真是莫測啊。在淑妃未死之前,秦長老對他講起龍澤風時很是讚揚,說宮裏他這個兄長不僅聰慧異常,且性情十分溫善,聽得他更是難受。那時的他自己,活脫脫是後來龍澤風的榜樣,小小年紀脾氣暴躁,動不動就傷人,像刺蝟一樣不容別人靠近,為所欲為,囂張跋扈,任性地恨不得把所有一切都踩成爛泥。一個教訓,讓他改變了性情。而讓龍澤風改變的原因是什麼?
物是人非,長大后的他們,已經完全顛覆了最初的自己。
龍澤風下巴剛硬,嘴唇抿着,始終是一條直線。過去的一切,潮水般湧向他。他的心好久沒有這般痛得清晰。
那一幕,多年沒再記起的那一幕。
母妃臨死前拉着他的手,留着淚告訴他:“澤風,母妃——母妃再也不能在陪着你了,你一定要保護好自己……母妃跟你說,你還有一個親弟弟——他叫萬浚,是母妃在他出生時就送到宮外去的,母妃存了私心,不想他跟這裏有牽連,你,你以後……”話還沒說完,她難以抑制地吐出一口鮮血。
她的淚流得更急:“澤風,你趕快離開……別看着母妃……趕快走……”她費力推開兒子。“趕快走,快走……”她的淚已經變成了鮮血,靜靜地從眼角流淌出來,鼻子也流出血柱,嘴角的血流更是擦也擦不斷。她的手揪着胸口,難以忍受的痛苦折磨着她,但她還在忍,她不能嚇壞自己的孩子。“澤風……浚兒……浚兒……”她的意識終於飄離,身子緩緩地斜倒在茶几上。
龍澤風整個人驚嚇地跌坐在地上,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母妃七竅流血而亡。他沒有哭。在那之後,再也不會哭。他發現自己無論怎麼難過、無論受多大的傷,他都流不出一滴淚。他記得自己當時是怎麼一點一點替母妃擦去血跡,替她換上美麗的外裳,然後抱着她日漸冰冷僵硬的身子,一直不放手。他的母妃依舊很美,就像天上的仙子。只是,她不再會那麼溫柔地笑,不會再溫暖地抱他。有什麼關係,他可以對她笑,他可以抱着她。
當老皇帝終於趕來時,看着寵愛的兒子如此失魂的模樣,他那向來無視他人生死的心竟是像被刀割了似的。但他雖處死了許多宮女,卻沒有對主謀動手。他自有他的考慮,畢竟那是自己最寵愛的妃子,而且還替他生了大皇兒,況且也沒有足夠證據說明是她乾的。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想把事情就這麼放過了。淑妃儘管是龍澤風的生母,可他早已厭倦。雖然,那個少言的美人,死了還那樣美的模樣引起了他一點惋惜之情。
他把惋惜之情都化為疼愛用在了龍澤風身上。老皇帝是真的喜愛這個兒子,還讓皇后撫養他。龍澤風一直是那麼聰明乖巧,那麼老成持重,事事總能合他的心意。甚至在龍澤風八歲的時候,老皇帝就開始在朝事上倚重他,時常讓他替自己出謀劃策。而那些計謀每每都會成功,使得老皇帝更加重視這個兒子。至於兒子日漸暴戾的性情,他倒是根本不在意,也從不過問,都隨着龍澤風高興怎麼樣就怎麼樣。
龍澤風偏過身面對萬浚,眼神十分冷酷:“誰傷害她,誰就要付出代價。”
萬浚點了點頭。換作是他,他也會這麼做。從這點來說,他們兄弟的性格是一樣的。他們絕不允許別人傷害自己重視的人。
“羽兒已經和我成親,我們過得很好。之前,我不知道你和她有婚約,而她自己也並不知道。”萬浚堅定地看着龍澤風,“我不會放手,也不想有人傷害她。”
龍澤風眸子微微眯起:“你這是在讓我放棄嗎?”他的語氣變得危險凌厲。
“是的,”萬浚也毫不猶豫地肯定,“她已經是我的了。”
“如果我說不行呢?”龍澤風的手掌握緊。
“那我也沒辦法,”萬浚並不懼怕地盯着龍澤風含怒的眼睛,“只是,希望你能多考慮一下。我很抱歉,可是,感情的事,並不是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羽兒選擇了我。”
“那我就讓她重新選擇。”這句他吐字很重。
“結果是一樣的。”萬浚走向門外。龍澤風沒有動。
站在門首,萬浚回頭,與龍澤風對望,輕聲道:“皇兄,我相信母妃並不想看我們這樣。我走了。”
萬浚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的宮城夜色中。
“皇上,要不要再派人手?”凌遷從一個暗角現身。
龍澤風慢慢從里走出,望着院中那棵梅樹,輕輕揮了一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