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後顧之憂
第十七章
不知道身在遠方的母親聽到我的話沒有?
甚至,宇兒那天對我說:“姐,要是再過幾天咱媽還沒回來,咱就去廣州找她吧。”
我對宇兒說:“不要聽外面人亂說,媽媽一定會回來的,咱們在家裏等,別讓媽媽回來找不到我們。”
宇兒是個聽話的好孩子。
“媽媽,沒有你在的時候,宇兒非常聽我的話。我在你衣服的口袋裏找到了一塊錢,買了兩包方便麵,我倆藏在咱家後面的樹叢里吃,宇兒把裏面的辣椒面都吃完了。”
1
有關記憶,怎麼都是夏天?
截止四年級暑假,母親他們在一起已經整整兩年了。
暑假裏,小夥伴們總要去親戚家住到開學才回來。我沒人玩。母親沒有把我送到姥姥家,我也不願意再去。最後,母親決定,讓我去校長家跟他的女兒一起玩。
我答應了,校長騎着自行車把我放在他家的門口,轉身又往回走。
我輕輕敲開門,出來的人見到我,很驚訝。
我衝著這位慈祥的老人叫了聲“奶奶”。
“快,快進來吧。”老人拉起我的手,走進門:“你自己來的?”
“不是,校長送我來的。”我在老人面前仍叫他“校長”。
“他人呢?”老人不禁回頭望了望。
“又走了。”
“唉!”她深深地嘆了口氣。
奶奶跟爺爺都是很和藹的人,待我如親孫女。奶奶做的碩大的菜包子至今記憶猶新,走到哪裏都買不到。
在他家的頭幾天,過得還算開心。小芳——校長的女兒——樂意跟我玩。我只是羨慕她有那麼多漂亮的裙子,而我卻只有一條。
小芳的媽媽真好,給她買那麼多裙子!
小芳每天都換不同的裙子穿,我眼讒得很,好想說“把你裙子借一條給我穿吧”,想一想而已。
那天要洗衣服了,我的裙子也髒的不能再髒了,奶奶說:“小芳,把你裙子先給克克穿一下。”
小芳背對着奶奶,沒吱聲。
奶奶以為她願意,沒多說,就出去了。
“小芳?”我試探着。
她不理。
“我又沒說要穿你裙子,你幹嗎不理我啊?”我又說。
小芳轉過頭,很仇恨的樣子:“我知道你想穿!”
見她有惡意,我也不示弱:“誰稀罕!我裙子很多很多,比你還多,在我家放着!”
她幾乎要砍斷我的舌頭:“那你回家穿你的裙子去!”
我驚呆了。這就是跟我玩的好好的小芳嗎?她怎麼一下子變得這麼不講理?
小芳見我不說話,更為厲害:“你媽媽跟我爸爸睡覺!”
“沒有!”我的血一下子充向頭頂。
“有!誰都知道!”她咄咄逼人。
“沒有,沒有就是沒有!”我伸長了脖子。
“有就是有!我媽媽跟我說的!”她也伸長了脖子。
我咬着牙,腿有些軟:“你媽媽撒謊!”
小芳把手裏的裙子摔進衣櫃:“你才撒謊!”
我不想再跟她說下去,氣呼呼地出去了。
奶奶可能到鄰居家借東西去了,院子裏沒人。
我走得很輕鬆。要是被奶奶看見,她不會放我走,因為我眼裏包着淚。
走出大門的時候,我才想起一個問題:“我去哪裏?”
愣了幾秒鐘,我做出了決定:“回家!”
2
我氣呼呼地走了,沿着我曾經走過的那條路。這裏距離我家有十幾里,路又是拐來拐去。我藉著記憶,走出這個村子,上了大路,沒有走錯。
記憶得不是很準確,過了一個十字路口又是一個。每走到一個這樣的路口,我總會站在原地等,等有人過來了好問路。見到年輕的女的叫姑姑,年輕的男的叫叔叔,中年女的叫大娘,中年男的叫大爺。不容易在離村子大老遠的地方看見老人,即使見了,也不慌,女的叫奶奶,男的叫爺爺。這些都是母親教會的。
走着走着,塑料涼鞋竟然斷了,我脫下來,提在手上,繼續往前趕路。一路走着,又熱又渴。偶爾有個年輕的男人騎着自行車從我身旁“飛”過,眼睛落在我身上幾秒鐘,我都會心跳加速,趕忙胡亂在臉上抓一把汗,擦來擦去,把頭髮故意弄糟。有時,我會撅起嘴巴,眯起眼睛,弄成難看的樣子。
我有很強的防禦心。也是母親教會的。
曾經那麼喜歡光腳走路,從來不會考慮地上有沒有荊棘或者玻璃。
我光着腳走得好快,急着回家喝水。
直到走到了鎮上,我才鬆了一口氣。接下來的路是摸黑都能回去的。覺得好累,便坐在橋頭稍微休息一下,橋下是河,水色碧綠,漂了幾片荷葉。我想下去捧口水喝了再走,探着身子往下看了一眼,正好看見兩隻鴨子相互啄着羽毛在戲水,算了。回家喝水去。
我站起身,才發現小腿變得很無力,酸疼酸疼,腳掌也是火辣辣的。
“堅持一會兒就好了。”我對自己說。
再往前走就是我們的村子了,我甚至看到了我們班同學家的瓦房子,這讓我很興奮,加快了腳步。
我想還是繞着小路走算了,近一些,反正已經到了村裡。這樣想着,我穿過村裏的小街道,向家裏走。
“克克!克克!”有個人在叫我。
我站住了,回過身,看見校長家裏的爺爺騎着自行車追上了我。
他來到我跟前,跳下車,毫無抱怨:“克克,回家怎麼不說一聲呢?全家人都在找你呢。”
我先後悔起來:“爺爺,我想家了。回來時候家裏只有小芳我倆,她知道的。”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老人擦了一把汗,放心地說:“你還真行,這麼遠都回來了。”
“我一路走一路問。”我說:“爺爺,前面就是我家了,一起回去吧,讓我媽給你打幾個雞蛋吃。”
老人看看我:“不去了,你回家吧,我先走了。向你家人問好!”
我一聽,急了:“爺爺,我說真的,您別客氣,到我家歇會兒再走吧。”
“不了,回去吧。”他轉了轉車頭。
“那您喝水不喝啊?”我追着問。
“不喝了,趕緊回去吧,天熱!”老人說著,蹬起車走了。
我一路跑回家,衝進堂屋灌了一通開水。
一打進門母親就在後面問:“咋這時候回來了?一個人?”
我沒空理她。
喝飽了水,我才抹了下汗水,跟她說:“我不想在他家了,我裙子該洗了。”
“該洗了洗洗就是了,非要回來啊。”母親不理解。
我很委屈:“我只有這一條裙子。小芳有很多裙子。”
母親說:“人家家裏有錢,咱們不能跟人家比。”
我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還沒說:“媽,剛才爺爺追我追到村裡。”
“是嗎?”母親吃了一驚:“他肯定是擔心你走丟了。”
“就是。他可是好爺爺。”我說:“對了,我叫他跟我一起回來,他不來,我說叫你給他打雞蛋吃他都不來。”
“是嗎?”母親若有所思。
“他這會兒肯定早走遠了。我剛才跑着回來,想叫你去攔他,唉,一喝水就忘完了。”我覺得有些遺憾,爺爺還沒來過我家呢。
母親不以為然:“走就走吧,他不會來的。”
我不認為:“怎麼不會來?你去叫他肯定來。我是小孩,他不相信我。”
母親看了我一眼,沒說話。
3
還好,我剛回去第二天,四四就從她城裏的姨媽家回來了。
她一回就來找我玩。我倆在一起做的最多的就是割草,我割得沒她快,沒她多,總是提個小竹籃,她卻是每次都提兩個我能坐進去的大竹籃,割好后讓別人叫她家人來弄回去。
大夏天的,沒有什麼好草割,我們便去村頭的公路上玩,坐在樹陰下看小轎車。這種地方真的很難看到什麼小轎車,運氣好的話,一天下來會看見一輛,風馳電掣般從我倆腳邊碾過。從這裏經過的最多的是拖拉機和機動三輪車,偶爾也會有大卡車。這些車都沒有小轎車看着秀氣。它們渾身都是髒兮兮的,一路吵鬧着過去,捲起一路塵土,嗆得人半天喘不過氣。車上的人一個個灰頭土臉,他們沒法避免。我們在下面可以把頭埋在膝蓋里,等車走遠了再抬起。車上的人卻不行,因為車走到哪裏他們走到哪裏,一路走塵土一路追。
儘管很難等到小轎車,我們還是願意等。吃過飯就去那裏坐着,一直坐到天黑,有時候還帶了暑假作業到路邊去做,邊做邊等。
好不容易過來一輛時,四四要尖叫:“啊,快看,好漂亮的車!”
我很少看車,我總是禁不住要看車裏的人。開車的都是男的,帶着墨鏡,穿着西裝,頭朝着前方,不會看我們一眼。有時候,男的旁邊會坐一個女的,打扮的不像村裏的人,臉上乾乾淨淨,還燙了卷頭髮。至少,我見過這樣一個女人,坐在小轎車裏。
看到她時,我的眼睛就不動了,因為一眨眼,他們就會錯過。幸好,那車開的不是“風馳電掣”,我有很長時間看他們。那女的塗了很鮮艷的紅嘴唇,嘴裏在嚼什麼東西,面無表情。開車的男的不時扭頭看她一眼,她望着前方的路。他們開到我的腳邊時,我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差點栽到後面的田裏。還沒緩過來,那女的突然伸出頭,嘴巴向前一努,飛快地吐出一個東西,正好落在我身旁。我望着他們,等掀起的灰塵纏住車尾后,才低頭看了看腳邊——是一團泡泡糖。我踢了一團土,泡泡糖連土飛到了田裏。
四四早尖叫過了,我也回過了神。
“四四,看見那個女的沒?嘴唇好紅。”我說。
“看到了一點,抹了口紅的。”四四說。
我有個問題:“是不是只有抹口紅的女的才能坐小轎車啊?”
四四顯然不會回答這個問題:“我也偷偷抹過我嬸嬸的口紅,你說,我以後會不會坐啊?”
“不知道啊。”我跟她一樣迷茫:“我還沒抹過呢。”
“那你想不想抹啊,想的話下次我給你偷點。”四四來了興緻。
我很渴望:“想啊,咱倆一起抹,肯定有一天咱倆都能坐上小轎車的。”
後來竟然忘了這件事,一直都沒有抹過。
4
四四我倆坐在路邊天天等小轎車的時候,發生了一件我永遠無法忘記的事情。
那天中午,很熱,路上車很少。我倆就坐在梧桐樹陰下玩石子,一會兒,從遠處傳來“噠、噠、噠”的聲音。循聲望去,原來是一個人騎着自行車,牽着兩頭牛往這邊來。那兩頭牛一大一小,似乎一路跑得很疲憊。
到了我們跟前,那人下了車,支好車子,又把手裏的繩子系在樹榦上,才蹲在地上擦汗。那兩頭牛,大的那頭是母牛,肚子下的奶憋得鼓鼓的,脖子上繫着繩子的另一端。兩頭牛都站在太陽地里。小牛看來是母牛的孩子,一見母牛停下來便迅速拱在它肚子底下,盡情地吮吸着乳汁。母親紋絲不動站着,任孩子拱來拱去。
“你倆在這兒幹啥?”那人找話說。
“玩。”我看看他,回答道。
四四愛說話,接過我的話跟那人說了起來。我完全沒有聽他們的,只是看這兩頭牛,覺得有意思的多。
小牛看來沒幾個月大,小腿一點都不健壯。比起母牛,他虛弱多了。
小牛拱來拱去,母牛似乎一點反應都沒有,四條腿像固定在了地上一樣,只是尾巴左右擺來擺去,驅趕着蒼蠅。我順着母牛的肚子往頭部看。它好象一直低着頭,不肯抬起。我歪了歪脖子,覺着母牛眼睛下面有條水印,為了看得清楚些,我站起身,繞到了它面前。這一看使我吃驚不小。確實是真的,母牛真的在哭!兩串淚水不斷地從它的眼裏淌出來,順着臉流下來,滴到地上。它低着頭,前腳旁的地上一會兒就濕了一片。
“它哭了!”我衝著那人叫起來。
“我知道。”他笑了笑:“你過來吧,別站在它面前。”
我聽話地又回到原來的陰涼里,心中疑惑重重。
“它為什麼哭?”我問。
那男的使勁吸了口煙,鼻孔里馬上噴出灰色的煙霧:“因為它通人性。”
我還是不解:“通人性就哭嗎?”
“它知道它要被送到屠宰場殺了。”男的看看牛,又看看我。
我也看看牛:“這麼回事啊。”
四四在牛身旁轉了一圈,回來感嘆:“好可憐啊!”
“是啊。牛是最通人性的了。早上我拉它出來,它知道我要帶它到哪裏,死活都不肯走一步,拿鞭子抽都沒用。”
四四好奇:“那是怎麼出來的?”
男的又噴出一團煙霧,發黃的手指了指一下牛:“看見那頭小牛沒有?它的孩子。它是捨不得把孩子丟下。後來我把小牛帶上一起去,它才出來了。”
“哦。那它是願意死,就是捨不得小牛啊。”我恍然大悟。
男的接過話:“誰願意死啊,沒看見它在哭嗎?它也不想死,但最後還得死。”
“它死了小牛怎麼辦?”四四問。
“我養着唄。到屠宰場后,我跟它說一聲就行了。”
“它要是不要你養呢?”我說。
“由不得它。願意不願意都是人說的算。”
“它被殺了,小牛肯定也要哭了。”我自言自語道。
男的沒再接我的話,站起身,神色沉重。我倆也沒敢再多問。
男的解開栓在樹上的繩子,握在手裏,蹬上車走了。兩頭牛跟在旁邊跑起來。小牛一邊跑一邊要拱着奶吃,老牛低着頭,或許還在哭泣。
5
校長每回家一次,他老婆總要千方百計和他溫柔,期望着能挽回他的心。在公婆的安排支使下,媳婦很配合。他不得不和老婆睡一床。一進門,老父親就從外面把門鎖死了。三個孩子一排站在那裏,a、b、c,像台階一樣錯落了,他還是逃不出父親的手。
老父親曾經威脅道:“不在家連續住上三天,老子打斷你的腿!”
他不在乎。他老婆心疼,處處護着他:“爸,讓他走吧,工作忙。”
老父親勃然大怒:“忙?忙個熊!都是把他慣成這樣了!”
老父親沒說誰把他慣成這樣了,全家人,誰都有份。
媳婦偷偷抹抹淚,不敢再說下去。
他像是在做犧牲:“別吵了,不就是住三天嗎?把我鎖在屋裏三天就是了。”
“鎖就鎖,你以為老子不敢啊!”老父親氣得打哆嗦。
晚上媳婦躺在他身邊,他睡得像頭死豬。媳婦卻睡不着,被他的夢話一次次吵醒。在夢裏,他大聲地喊出一個女人的名字。媳婦沒辦法,傷透了心,抱個枕頭跑到女兒的床上。
不到三天,他就順利離開了。他們主動放他走。
媳婦淚水漣漣地求老父親,放他趕快走,說得一五一十。
所以,他在家的時間從不超過三天。從第二天的晚上,他就開始在夢裏呼喚一個女人的名字。
家人拿他沒辦法,他拿自己沒辦法,想到了遠走高飛。
忽然發現母親不在了,我開始心慌:“爸爸,媽媽呢?”
父親臉色發灰:“跟那王八蛋去廣州了,死在外面才好呢!”
“啊?她不要我們了嗎?”我驚慌失措。
“不要我們,我們照樣過的很好,走着瞧!”父親似乎很有把握。
母親曾說,沒有我,只靠你爸爸,你們倆連書都讀不成。
儘管心裏十二分恨母親,但是仍不敢十分相信父親。
母親是真的要跟他走,不要我們了嗎?她在的時候我巴不得她走,走的再也看不見;一旦她不在,我又驚慌得很,彷彿整個家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那天,那頭老牛一路跑一路流淚,臨死都要帶上孩子,難道母親的心真的那麼狠嗎?連牛都不如?她連聲招呼都不打就走了,跟着該死的校長。我恨死他了!他奪走了我的母親,奪走了父親的妻子!
我推開母親的房門,只見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摞在床頭。我打開衣櫃,母親的衣服,他的衣服,也是整整齊齊,在那裏放着。並不覺得有什麼東西少了。
我心裏鬆了許多,覺得母親不會真的離開,並且會很快回來。
這種想法讓我保持了前一天愉快的心情。
父親承諾讓我們過得比母親在還要好,但事實並非如此。父親並沒有做出什麼事情,改善我們的生活或是衛生條件。相反,比母親在的時候差遠了。
父親白天不能出去賺錢,因為中午要為我倆做飯。他一直都是節省錢不節省命,一日三餐給我們煮白水麵條。我們將就着吃了兩天就再吃不下去了,宇兒看見麵條淚就出來了,抓起書包往外跑。
“宇兒,回來!”父親追出來叫。
宇兒停住腳,轉過頭,滿臉的淚水:“不!不回去!我再也不想吃你做的飯了!”
父親很易動怒,一聽這話,臉瞬時綳了起來:“不吃拉你媽的倒!滾出去,永遠別給老子回來!”
我把麵條倒進豬槽,貓着腰從父親的胳膊底下鑽了出去。
“克克,你飯吃完了?”父親在後面喊。
“吃完了,吃完了!”我跑得飛快去找宇兒,頭也不回。
不知道父親一人守着一大鍋白水麵條的時候,心裏是什麼滋味。我相信,他肯定在我們走後,把麵條甩到豬圈裏了。
他心裏不好受。我們每天中午回家要按時吃飯、上學,牽絆着他,使他沒有時間出去賺一分錢。他捨不得給我們買一個雞蛋,炒菜時連油都捨不得多放一滴。吃慣了母親做的飯菜,再吃父親的,真是難以下咽。
母親不在的那一個星期,我們吃麵條吃傷到了心。以至現在,到了飯桌上,宇兒對麵條一眼都不看。
6
外面已經傳得沸沸揚揚,說我母親終於跟着那個人跑了,還說這是早晚的事。別人都一改以往的尖酸、刻薄、嘲笑,開始以一種同情和憐憫的目光看我們三個。他們主動與父親搭話,特別是女人們,說什麼以後倆孩子的衣服破了該叫幫忙只管說一聲。對我們,大多人就是那種憐憫,只有少數人,像快嘴婆,逮住了還是要譏諷我:“克克,這下你們家可是除了一大害啊!”
我對她一直很警惕:“你什麼意思?”
快嘴婆一臉得意:“什麼意思你不懂啊,虧你都這麼大了。”
“什麼意思你說清楚,別叫我討厭你!”我對她一點都不客氣,雖然她輩分也比我高,論歲數更是沒法比。
“你不是一直很討厭他倆嘛,這下,你媽跟他一走,你不是清閑了嗎?廣州可是大城市,你媽一去啊,肯定不願意回來了,哪裏還要你們啊。那男的又有錢,她跟着享福呢。叫你爸領這你倆過好日子吧。”快嘴婆說的倒是清楚。
我已經在討厭她:“我知道你這會兒心裏得意着呢,我還知道我家比你家有錢,你很嫉妒,到處說我媽的壞話。告訴你,我媽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的!你高興不了幾天的!”
恨母親只是因為那些男人,沒有他們,我沒有理由怨恨母親。
我甚至在觀音菩薩像前為母親祈禱,求觀音菩薩保佑母親快點平安歸來,不要跟那個男人走。
我實在很不想讓快嘴婆的話應驗,即使母親不要我們了,也要回來看我們一次,讓快嘴婆閉上她那張臭嘴。要不是快嘴婆,我盼望母親回家的心愿不是如此急切。如今,我天天都在叨念,希望菩薩顯靈,保佑我們全家。之前,母親燒香,讓我磕頭,我從來都是拒絕。這次,我給菩薩磕了好多頭,但願菩薩不記前嫌,給我機會懺悔。
我相信神靈,從來沒有那一次那麼投入,那麼虔誠。
父親的能力已經在我們面前得到驗證,這樣下去,將來有一天一定會出現母親所說的那種情景:我倆連書都讀不起。
母親已經離開了五天了,家裏髒亂不堪,廚房裏到處都是碗和筷子。我不忍看下去,默默收拾。拿起抹布擦桌子的時候,突然就想起了母親的誇獎“克克真能幹”。不想倒無所謂,一想起來便沒了邊際。
想母親的好,母親的愛,母親的表揚,還有母親的壞。想着想着,我忍不住哭了起來。心裏很難過,沒人來安慰。母親一走,會收拾家的人就只有我了。這個家,一個星期不打掃還能過,要是一個月不打掃,不堪想像。若我們姐弟倆有一個要讀書,肯定是弟弟。因為只有我會做飯、洗衣、打掃衛生。但父親肯定不願意只讓弟弟去讀書。那麼,我倆誰也讀不成。兩人都輟學在家,幫忙種地,再大點了就出去做工賺錢,為了將來成家。
渴望有母親的日子再來,只是不要那個男人的加入。母親細心地為我們準備了營養的一日三餐,督促我們好好學習,鼓勵我們將來去讀大學……
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深藍的夜空。我對母親說:“媽媽,你不是說因為我倆在你才不離開爸爸的嗎?為什麼說話不算了?以前咱家那麼窮你都帶着我們很高興地過了,現在咱家富裕了,你不會走的,是不是?你為什麼喜歡他,爸爸對你不好我知道,但是他對你好我也沒看出來啊。他跟爸爸一樣,沒給你買過衣服,也沒給你買過鞋子。我生病了,爸爸還看護我,把我從醫院背回來,而他,卻是一眼都不看。他不是真心喜歡你,他要是真心喜歡你,就不會對你的孩子不管不問,是不是?那你為什麼還要跟着他?你走後,爸爸不會做飯,天天給我們吃白水煮麵條,宇兒不吃,哭了好幾回了,我每次都把麵條倒到了豬槽里。你說不許我們浪費糧食,但是我們實在吃不下去。爸爸每天臉色都很難看,吃了飯就睡覺。他不出去賺錢,因為要給我們做飯。我害怕他有一天要我不要讀書了,在家做飯,他出去掙錢。我想讀書,媽媽。我一直都很喜歡讀書。還有,外面的人都說你跟着那個男人走了,再也不回來了,是真的嗎?我不相信,宇兒也不相信。我們都相信你不會那樣做,你不會連我們都不要就走了。那天我看到一頭老牛為了它的孩子一直在哭,媽媽,我還跟你說過這件事,你聽了都哭了的。所以,我相信,你不會不要我們的。我跟快嘴婆打賭說你會回來的。等你回來的時候,我要站在她家門口罵她……”
不知道身在遠方的母親聽到我的話沒有?
甚至,宇兒那天對我說:“姐,要是再過幾天咱媽還沒回來,咱就去廣州找她吧。”
我對宇兒說:“不要聽外面人亂說,媽媽一定會回來的,咱們在家裏等,別讓媽媽回來找不到我們。”
宇兒是個聽話的好孩子。
“媽媽,沒有你在的時候,宇兒非常聽我的話。我在你衣服的口袋裏找到了一塊錢,買了兩包方便麵,我倆藏在咱家後面的樹叢里吃,宇兒把裏面的辣椒面都吃完了。”
7
第七天的下午放學,我和宇兒把飯桌搬到院子裏,趴在上面寫作業,忽然聽見了母親的聲音,由遠及近。
我倆幾乎是同時抬起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我先開口:“宇兒,媽媽回來了,聽見沒!”
宇兒豎起耳朵半信半疑地又聽了幾秒鐘,就一腳踢翻了小凳子,飛奔着去開門。我也站起身,跑到門口。
宇兒飛快地打開門,母親已經站在門口了,一臉疲憊與怒氣,手裏提了個鼓鼓的包。校長站在母親身後,也是一臉的不高興。母親正準備說什麼,宇兒已經竄到了她身上:“媽!你總算回來了!”
母親臉上馬上有了笑容,她把宇兒攬在懷裏,在他額頭上親了一口。宇兒“呵呵”的笑地很開心。母親笑了,牙齒一如昨天地白。
我抑制住激動,過去接過了包,在心裏默默叫了聲“媽媽”。
對那個男人,我看都懶得看。在母親跨進門的那刻,我去關門,有意把他關在外面。他跟得很緊,搶了我的速度。我扣上門再回頭,他白了我一眼,又白了宇兒一眼。
“我走了,把車子推出來。”他低沉地說。
他是衝著母親說的。母親卻叫我:“克克,去屋裏把你乾爹的自行車推出來。”
我當然不願意了:“我不去。”
我扭過頭,把包抱在懷裏,極不情願。
母親這次沒再吼我。
他見我們都不理,便自己去屋裏推車出來,故意讓車子把牆撞得很響。
他把車子推出來,站在母親身邊,說了句:“我回家了。”
母親撫摩着宇兒的頭,沒理會。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又沒說出來,推着車子氣呼呼地走了。
他也許在等母親挽留,母親只要說一句“不要走”,他就會不假思索地把車子再推進屋。
我覺得很異常,心裏莫名地高興。
母親帶回來了一包香蕉,我們最愛吃的東西。母親每出一次遠門,回來總是給我們帶香蕉吃。這次,在香蕉的底下,還有兩本嶄新的《新華字典》。
8
校長依然三天兩頭地來,跟以前不同的是,每次他來,都要跟母親吵架。他的聲音很低,但似乎很兇。母親的聲音也很低,臉色很陰沉。他們白天吵,晚上吵,沒有停息。他好象在抱怨,抱怨母親狠心,不守信用。母親好像在爭辯,不時提到我和宇兒的名字。
我們不在跟前的時候,他們吵得很兇,我們一走近,他們立馬閉嘴,生怕被人聽到一般。
父親對母親似乎已經絕望,這次母親回來后,父親不再罵,更不正眼看母親。
事情走到這個時候,必要出點亂子。母親跟他都吵起來了,那麼,她還愛着誰?父親應該輕鬆一些了吧,怎麼表情還是那麼緊張?
當一隻男人有力的大手敲響我家的大門時,我飛跑過去開門。來的是四個年輕力壯的男人。他們從門裏閃進來,一眼都沒有瞅我。母親聽見響動,探出身子,表情變得緊張起來。
“來了?坐屋裏!”母親走出來招呼,尷尬地淺笑了一下。
他們中沒有人接話,徑直朝屋裏走去。我望着這些背影出神。他們似乎剛從田裏幹活回來,鞋子上、褲腿上都是泥巴,有個手裏還提着一把鎚子。我眼睜睜看着一塊泥巴從一隻鞋底脫落,掉在堂屋門口的水泥地上。
我坐在院子裏洗衣服,聽見一個人說:“今天我們來就是為了我哥你倆的事,你們倆就跟最近電視上演的一樣……”
“等一下。”母親打斷了他的話,起身衝著院裏喊:“克克,不洗了,出去一下。”
“哦。”我洗乾淨沾滿肥皂泡泡的手,站起來出去。差點誤會,還以為母親又要我出去買雞蛋,打給他們吃呢。
母親沒有讓他們佔上風。沒等他們說完,母親就發話了:“你們完全放心,我跟他走到頭了。即使你們不來,我也會請你們來……”
那部電視劇的名字早忘記了,但其中一個鏡頭我是永遠忘不了。
序幕上,也是整部電視的結尾,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太坐在河岸的最高處,目光空洞,望着遠方,顫巍巍地從懷裏掏出一沓鈔票,一張一張灑向河面……
結尾處,她的兒女們跑來找她,她動了動身子,眼睛依然直視前方。他的兒子幾乎趴在了她的臉上,輕輕呼喚:“媽,媽?”
她沒答應。
兒子小心地伸出手,顫抖着在老人眼前晃動了一下,老人沒反應,再晃幾下,還沒反應……
兒子帶着哭腔,衝著旁邊的姊妹說:“媽媽——瞎了!”
這個兒子比我小兩三歲的時候,有個磨刀磨剪子的外鄉人頻繁出入他們的村子,坐在他家附近的大槐樹下做活兒。他的母親,一個很有風韻的女人,總是笑盈盈地。他接過她的剪刀后,目光就離不開她了。幾次后,他一來就對小男孩說:“去,看你媽還有什麼要磨的沒有。”說著,塞給孩子幾塊糖或是一毛錢。小男孩很樂意去做。女人提着光鮮鮮的剪刀出來,對他客氣:“甭慣小孩子。”他“呵呵”地笑着。
那天,女人穿上自己最漂亮的衣服,在半路與他接頭。兩人一陣激吻。他用平板車拉她進城,看大戲,扯布做衣服,吃小吃……看花了女人的眼。
女人的男人,小男孩的父親,是個沉默的人。
9
他感到了空前的壓力,在這段感情即將結束的時候,他做最後的掙扎。這個結果他無法接受,與他事先設想的完全不一樣。在這個時候,他不再拿自己與我的父親作對比,毫無作用。他無法拯救一個事實:母親不能再生兒育女。他說,我能。這不是開天大的玩笑嗎?
母親一心要養兩個孩子成人,以解後顧之憂,這是什麼都替代不了的。
他不能滿足母親的心愿,更不願把母親的孩子一起帶走養了。只要一有這個念頭,他就忍不住冒冷汗。兩個孩子那麼大了,早懂事了,特別是那個女孩,一見他就眼紅,似乎時刻準備着殺了他。領走的話,豈不是自己找死?那麼——
帶走一個好不好?只帶男孩。保證讓你過上比現在好百倍的生活。
那個女孩是我拿命換來的,一樣珍貴。
母親的冷靜,在他面前是第一次,難怪他無法接受現實。
那你可憐可憐我,誰讓我不愛她,誰讓家人操辦我的婚姻,給我定下可惡的娃娃親?
誰來可憐我?沒有兒女,我活不成。
那你一心想着你的倆崽子吧,告訴你,你一定會後悔。
後悔是我選擇的,我願意。
你到底在想什麼,自從從廣州回來,一路到現在你都不正常。
想該怎麼生活。你該去問問你大哥大嫂。咱們在他們家住了一星期,你一點長進都沒有。
有什麼話你說清楚,不要繞圈子。咱們不會就這樣結束的,當初你是怎麼承諾我的?忘了嗎?
當初是當初,現在是現在。跟我睡在一起,你圖什麼我還不清楚?
難道你不一樣?!
是一樣才跟你走到一起的。
那就繼續下去!
不可能。只是一起睡覺而已,你有沒有為我想過一點東西,有沒有分擔過一點恐懼?
恐懼什麼?咱們在一起該快樂的快樂了,該花錢的花錢了,你還想怎樣?
你難道真的沒有一絲恐懼?那麼光明正大?
我怕他?哼!再問你,到底是走還是不走?
不走!
那我就去殺人!
殺誰都行,不關我的事。但你要是想殺他們仨,連閻王爺都放不過你。我馬上就毒死你,只要你有這個念頭。
好,好,好,你行,你行。我***到底哪點對不起你了?
沒有對不起我。我們對不起的人多了。
跟你說過,不要去想別人,只想咱倆就夠了,你聽不進去?
聽進去了,又吐出來了。噁心。
他回家打了老婆一頓,可憐的女人披頭散髮不敢出門,哭都不敢出聲,怕丟人。
他以為打得有道理:這個女人在床上像頭死豬,一點動作都沒有。
女人忍着痛:都這麼多年了,你以前不就習慣了。現在是不是嫌我老了,沒用了啊……
再怎麼樣,她不敢提另一個女人一個字,連暗示都不行,會被打得更痛。
他是有氣沒處發泄。見誰都想打,都想罵。三個孩子見他就躲得遠遠的,生怕挨上一頓。
老父親出面說話:你有什麼資格打人?在外面丟人沒丟夠就再滾出去繼續丟人!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
他自知理虧,不敢頂撞,只好摔門而出,去找另一個女人,繼續發泄。抓住就往床上推,夢裏夢外一陣子,才知身在何處。對這個女人,他不敢打。這是人家的床,沒有他的份兒。以後的日子還要靠她。
他煩躁不安,喪失理智。以至於他的兄弟們被迫找上我的家門,懇請:以後不要給他開門,不要他再來了。給我嫂子幾天日子過吧。
人家說得在情在理,態度誠懇,對這個女人,毫無怨恨。
母親怎能不領情?但家門是誰都可以進的,擋不住他。
母親決定跟他分開,主要原因並不是他兄弟們的請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