滅南漢只是朕的雕蟲小技
滅南漢只是朕的雕蟲小技
轉眼間,荷殘菊枯,冬天來到了。
這是開寶二年(公元969年)的冬天。在冬天到來之前,也就是趙匡胤二度北伐失敗后回到汴梁不久,趙匡胤患了一場病。這病算不上多大,就是一天到晚病懨懨的,提不起精神來。慌得那宋皇后和花蕊夫人等沒日沒夜地守候在趙匡胤的榻邊,寸步也不敢離開。終於,當冬天蹣跚地來臨的時候,趙匡胤又打起了精神。
有了精神,趙匡胤就要干正經事了。
他頒佈了一道旨令:改任王彥超為右金吾衛上將軍,武行德為太子太傅,郭從義為左金吾衛上將軍,白從贊為左千牛衛上將軍,楊廷璋為右遷牛衛上將軍。
王彥超等人新任的官職,就地位而言,毫不遜色於節度使一職,只不過,這都是些虛銜,並無實權。也就是說,趙匡胤沒有讓王彥超等人“罷職歸鄉”,而是讓他們一起留在京城養老了。
事後,趙匡胤對趙普言道:“朕以為,朕如此對待王彥超他們,應該算是公平的!”
趙普笑着回道:“皇上行事,豈有不公平的道理?”
於是,趙匡胤也咧嘴笑起來。不難看出,自宋軍二度北伐失敗后,趙匡胤與趙普之間的關係的確是融洽了許多。
因為關係融洽了,趙普就更加挖空心思地為趙匡胤出主意想辦法。而無論趙普出什麼主意、想什麼辦法,趙匡胤一律是准奏。
比如,有一天晚上,大雪紛飛的當口,趙匡胤優哉優哉地趕到趙普的宰相府嚷着要吃狗肉。那和氏一陣忙碌之後,趙匡胤與趙普二人就面對着熱氣騰騰又香氣撲鼻的狗肉把酒敘談了。
一開始,二人只是閑聊。聊了一會兒,趙匡胤對趙普言道:“愛卿啊,大宋的疆域日漸擴大,不久又要南征,可朕發現,現在京城裏的人才太少!你說,朕如何才能尋得更多的人才以備國事和南征之需?”
趙匡胤此言,很有些求賢若渴的味道了。當時朝廷選拔人才,主要是通過科舉考試(世襲、補官、捐官者,未必是真正的人才)。科舉考試不僅有一定的時間限制(當時科考一般每年舉行一次),且真正優秀的人才也不一定都去參加科考。這對於雄心勃勃的趙匡胤來說,自然難以滿足。
“是呀,”趙普言道:“大宋疆域這麼大,不久又要南征,人才的確是很缺乏啊!不瞞皇上,臣近日也在思考着這個問題……”
“那太好了!”趙匡胤高興地道,“我等君臣真是不謀而合啊!快說,你近日的思考可否有了結果?”
趙普回道:“臣的確有了一個不成熟的想法,不知當講不當講……”
“哎呀愛卿,”趙匡胤急道,“此時此地,你還用得着跟朕客氣?有什麼話你就快說嘛!”
趙普言道:“臣的想法是,由朝廷下令,着各州官吏以五千戶為一個單位,每一個單位中選舉一名忠孝、德業皆突出者入京供朝廷擇用。如果一個單位中確有奇才者,名額可不受一人之限。不知皇上以為如何?”
“好!”趙匡胤大叫了一聲,“愛卿這主意妙!這樣一來,天下人才將皆為朕之所用,朕也無遺珠之憾了!”
趙普謙遜的一笑道:“臣之想法還很粗淺,敬請皇上斟酌!”
趙匡胤還真的在斟酌了。片刻之後,他對趙普言道:“愛卿,朕對你的想法略作修改和補充。一、不由朝廷下令,而由愛卿你代朕擬一道旨意,立即曉諭各州;二、加上這麼一條:若有人才不報者,以抗旨論處,若有以尋常人等濫充人才者,以欺君論處!愛卿,朕如此修補,可有道理?”
“皇上太英明了!”趙普一邊說話一邊殷勤地為趙匡胤斟酒。“臣先前所言,就像是從山中采來的一塊石頭,而經皇上這麼一修補,這塊石頭就立刻變成美玉了!”
趙匡胤“哈哈”大笑道:“趙普,你也學會當面吹捧了!不過,你如此吹捧,朕聽了很是舒服!”
趙普連忙道:“皇上冤枉微臣了!微臣並非吹捧,微臣說的是實話!”
“那好吧,”趙匡胤笑吟吟地道:“這事就這麼定了!待各州所舉人才聚京之後,由愛卿統一去安排,然後朕親自去選拔!”
趙普應喏道:“微臣遵旨!”
趙匡胤走後,那和氏謂趙普道:“老爺,妾身看得出,你與皇上現在的關係好像很親密呢!”
“一點不錯!”趙普不無得意地道,“皇上不顧老爺我的勸阻,兩年時間內兩次北伐,均無功而返,所以皇上就不得不承認:老爺我的話,總是有道理的!”
和氏又問:“老爺,你與皇上現在的這種關係,能一直保持下去嗎?”
趙普停頓了一下,然後道:“當然不能!”
和氏接着問:“那依老爺之見,這種關係究竟能保持多久?”
趙普沉默了,臉上的那種得意早已蕩然無存,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和氏忙道:“妾身多嘴了……請老爺恕罪!”
趙普搖頭道:“夫人何罪之有?只是老爺我實在說不準啊……我與皇上的這種關係究竟能維持多久?一年?兩年?還是一月兩月?”
和氏不再說話。其實和氏的心裏很清楚:只要老爺事事都依着皇上,不要與皇上作對,那老爺與皇上的關係就會永遠親密。只是,她心中雖這麼想,但並未說出口。因為她知道,老爺是不可能事事都依着皇上的。
第二年(開寶三年,公元970年)的正月,大宋各州依旨選出的人才陸續抵達汴梁。人才數以千計。一時間,大宋都城之內,真可謂是人才濟濟了。
趙普奉旨將數以千計的人才大致分為文武兩類。文才集中在東城,武才集中在西城。然後,趙普入宮恭請趙匡胤面試。沒成想,就是這次面試,使得趙匡胤和趙普之間又鬧了一點不愉快。而正是這次的不愉快,為趙匡胤和趙普後來的反目成仇埋下了伏筆。
趙匡胤是先去西城對那些武才子們進行面試的。他對趙普言道:“不久即要南征。如果能從中選出一些將才來,豈不是朕的莫大驚喜?”
聽得出,北代失利之後,趙匡胤便對南征之事念念不忘了。不然,他就很有可能先去東城而不是先去西城。
趙普言道:“皇上所言極是。大軍南征之時,自然是將才越多越好。不過臣以為,皇上此次面試,肯定不會失望!”
還真的讓趙普說中了。由各州選出的數百名武才子,果然個個優秀。這也難怪,每個州官都是抱着“寧缺勿濫”的態度來推舉人才的,誰也不敢把一個稀鬆平常的人送到京城來讓皇上選拔。據說有一個州,按五千戶一個單位,應該向朝廷推舉三名人才,可那刺史跑折了雙腿、絞盡了腦汁,最終也只找到兩名頗有才幹的人。刺史無奈,只得提前進京向皇上請罪。誰知,趙匡胤不僅沒有降罪於他,反而對他大加讚揚,還賞賜了他許多財物。
趙匡胤的面試內容只有兩項:騎射功夫和格鬥本領。數百名武才子先進行騎射功夫的比賽,然後再進行格鬥本領的較量。騎射功夫主要指的是騎在馬上射箭,格鬥本領則主要指的是徒手散打。趙匡胤規定:無論是騎射還是格鬥,只要能進入前三十名者,一律撥入禁軍為官,而進入前三名者,則直接由皇上授予將軍銜。趙匡胤還規定:未能進入前三十名的,全部充入禁軍為卒。旨令一下,那數百名武才子便個個使出渾身解數,力爭打入前三十名甚或前三名。要知道,這些才子在自己所在的州都是武藝佼佼者,這麼多武藝佼佼者聚在一起比試,那場面自然非同小可。更何況,他們還是當著皇上的面進行比試,那場面就更加非同凡響了。
騎射功夫的比賽相對來說比較文明。十人一組騎在馬上射靶,誰射中靶心的次數多誰就是勝出者。而格鬥本領的較量就多少有些殘忍了:兩人一組進行廝殺,勝出者再與另一組勝利者進行廝殺,直到廝殺出一個最終勝利者。而待最終勝利者產生的時候,選手們大半都已鼻青臉腫、傷痕纍纍。其中有數名選手因傷勢過重不治而死。當然了,選手死亡之事是幾天以後才發生的,趙匡胤並不知曉。趙匡胤知道的是,這數百名武才子幾乎個個都有一身過人的本領。
所以,趙匡胤就一邊聚精會神的觀看比賽,一邊在心中默默地想道:如果朕的軍隊都是由這樣一些人組成,那太原城又何愁不破?
一邊的趙普似乎看出了趙匡胤的心思,輕輕地問道:“皇上在想什麼啊?”
趙匡胤連忙道:“朕在想,如果這次不舉行這種人才選拔,那這麼許多武藝高強之人豈不大多湮沒於民間?”
趙普點頭道:“皇上說得沒錯!所以臣以為,皇上選拔人才,當不拘一格!”
“言之有理!”趙匡胤笑着道,“愛卿真是言之有理啊!”
從上午到中午,大半天的時間,騎射比賽結束。拔得頭籌者是一個叫馬林的人。馬林不僅射術精湛,且力道奇大,有一支箭,竟然將靶心射穿,看得趙匡胤不禁鼓掌叫起“好”來。趙匡胤還這麼對趙普言道:“朕自恃箭術頗有成就,可現在看來,朕不如馬林呀!”
騎射比賽結束后,趙匡胤和趙普等朝中大臣與選手們在一起吃了飯。只休息了不到半個時辰,格鬥比賽就開始了。
至黃昏時分,格鬥比賽結束。令趙匡胤異常高興的是:格鬥比賽的最終勝出者,居然也是馬林。
趙匡胤樂呵呵地對趙普言道:“愛卿,你看清楚了嗎?這馬林連戰七八場,竟然毫不手軟,當真是有一身過硬的本領啊!朕以為,就徒手格鬥而言,恐大宋將軍無人能敵馬林!”
“皇上說的是,”趙普言道,“誠如皇上所言,這馬林的手腳功夫,的確非同一般。只要稍加雕琢,他必能成為一員猛將。只不過……”
趙普欲言又止,趙匡胤問道:“愛卿是否以為這馬林有些殘忍?”
“皇上目光如炬!”趙普回道,“臣發覺,凡是與馬林交手之人,皆為馬林所傷,其中有二人還被馬林打斷了肋骨!更主要的,臣覺得馬林在擊傷對手的時候,雙眼中冒出一股駭人的凶光!這凶光在臣看來,便是冷酷、無情和殘忍……”
“愛卿觀察得的確仔細!”趙匡胤點了點頭,“朕也覺得,這馬林着實有些殘忍。但朕同時又以為,馬林年輕氣盛,又是當著朕與爾等的面進行較量,所以出手有些兇狠、行為有些霸道,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趙普動了動雙唇,但沒動出話來。趙匡胤吩咐一個太監道:“叫那馬林過來見朕!”
馬林小跑過來,伏地給趙匡胤磕頭。好個馬林,激戰了半日,只微微有些氣喘而已。連趙普也不禁在心中贊道:真乃一條好漢也!
就聽趙匡胤笑嘻嘻地問馬林道:“你箭術很精湛,朕看了不覺有些手癢,便想與你比試一番,如何?”
馬林慌忙道:“小民……如何敢與皇上比試箭術?”
趙匡胤言道:“馬林,你聽清楚了,你現在已經不是什麼小民了,你現在是大宋禁軍中的一名將領了!朕與大宋的一名將軍切磋武藝,又有何不可?”
馬林看來倒也爽快:“微臣請皇上賜教!”
“好!”趙匡胤直起身來,“牽馬取箭!”
趙匡胤翻身上馬,並接過趙普遞來的一張弓和三支箭。百步之外的一張檯子上,等距離地放着三個雞蛋。
在眾目睽睽之下,趙匡胤用掌一擊馬屁股,馬便圍繞着那張檯子轉起來。待馬跑得越來越快的當口,趙匡胤摘了掛箭,就聽“嗖”、嗖”、嗖”三聲,那三個雞蛋被射得粉碎。
眾人山呼“萬歲”起來。趙普湊到趙匡胤的面前道:“皇上威風不減當年,真乃神箭也!”
趙匡胤喜滋滋地言道:“雙手未免有些生疏了,但適才僥倖得中!”
趙普又將一張弓和三支箭交到馬林的手中道:“馬將軍,該你表演了!”
馬林趕緊衝著趙普鞠躬,一顆碩大的頭顱幾乎觸到了雙膝。趙普言道:“馬將軍不必多禮!趙某想提醒你的是,皇上已將三隻雞蛋射中,你若想討得皇上歡心,那僅僅做到箭無虛發是不夠的,你必須拿出驚世絕技來!不然,你不如主動地去向皇上認輸!”
馬林連忙言道:“小人多謝大人教誨!”
馬林從從容容地上了馬。趙匡胤問趙普道:“你適才與那馬林嘀咕些什麼?”
趙普回道:“臣叫那馬林一定要勝過皇上,馬林答應了!”
趙匡胤雙眉一揚道:“愛卿,朕三箭三中,馬林還如何勝過朕?至多平手耳!”
“臣以為未必!”趙普言道,“馬林雖有些殘忍,但一身功夫,臣還是嘆為觀止的!”
趙匡胤不相信。也甭說趙匡胤了,當時在場的人,恐沒有誰會相信趙普的話。因為有一個問題很明顯:馬林如何才能勝過皇上?
但結果是,馬林真的勝過了趙匡胤。趙匡胤是三弓三箭才將三隻雞蛋射碎的,而馬林卻只用了一弓便將那三隻雞蛋同時擊碎。不要以為馬林是一箭射三蛋,那算不得什麼大本事,只要瞄準三隻雞蛋排列的縱向去射也就行了。馬林是一弓三箭同時射中三蛋,這就了不得了。一弓開二箭有之,一弓開三箭也有之,但一弓開出的三箭能同時準確地擊中百步外的三隻雞蛋,且還是騎在奔跑的馬背上,這等箭術,恐只能用“驚世駭俗”來形容了。
不知是看得呆了,還是因為有趙匡胤在場,馬林露出了這手絕技之後,眾人都啞口無聲。是啊,馬林的箭術比皇上還要高明,如果眾人鼓起掌來,皇上豈不是太沒面子了?
然而趙匡胤率先鼓起掌來,且一邊鼓掌還一邊高聲地叫“好”。這樣一來,現場頓時就掌聲雷動了。
趙匡胤對着趙普嘆道:“愛卿啊,你適才說朕乃是神箭,可現在看來,這神箭的名號,理應回在馬林的頭上!”
趙普卻道:“臣以為,皇上是當之無愧的神箭,而馬林則是名副其實的箭神!”
“妙!”趙匡胤高興得一擊掌,“愛卿說話,總是這麼精妙!”
那馬林早已垂首哈腰地站在了趙匡胤的面前。趙匡胤柔聲言道:“馬愛卿,抬起頭來,朕有話問你。”
馬林帶着些許的惶恐抬起了頭。趙匡胤問道:“愛卿的箭術和徒手格鬥的本領,朕已瞭然於胸,但不知愛卿在刀劍上可有幾分造詣?”
馬林忙道:“回皇上的話,微臣自幼便在山中隨一僧人學武……微臣不敢在皇上的面前說大話,但十八般兵器,微臣都略知一二……”
趙匡胤立即高叫道:“來啊!把十八般兵器都搬來,讓馬愛卿盡情地施展一番!”
趙普一邊低聲言道:“皇上,天就要黑了,你還要到東城去面試……依臣之見,叫馬林日後再為皇上演練十八般兵器也不遲……”
“不!”趙匡胤肯定地道,“待朕看完馬林演練之後再去東城!愛卿放心,朕一點都不累!”
趙普無奈了,只得陪着趙匡胤一同觀看。那馬林也真是好生了得,十八般兵器,幾乎樣樣都稱得上是精通。只見他,忽而馬上,忽而馬下,忽而大刀,忽而長劍……圍觀的人一個個看得目瞪口呆又目眩神搖。尤其是天黑了之後,馬林手中的兵器發出一陣陣駭人的寒光,當真有一種驚心動魄的效果。
趙普不禁喟然言道:“皇上,在臣看來,即使那石守信、王審琦和高懷德等人在此,恐也只能自嘆弗如啊!”
趙匡胤也興奮地道:“趙普,朕今日才算是真正地明白,什麼叫做千軍易得、一將難求!”
趙普建議道:“皇上,馬林也太累了,該讓他去好好地歇息了!”
“好!”趙匡胤衝著馬林叫道:“愛卿,你不用再練了,快過來領賞吧!”
你道趙匡胤給了馬林什麼獎賞?他獎給了馬林一件黃馬褂。不僅如此,趙匡胤還親切地拍着馬林的肩頭道:“愛卿暫在禁軍中任職,朕日後定會對你委以重任!”
趙匡胤便帶着無比興奮的心情在趙普等人的簇擁下往東城而去了。南征在即,能得到似馬林這般無比勇猛之將,趙匡胤焉能不興奮?只是,趙匡胤沒有想到,他往東城這麼一去,便與趙普鬧出了一點不愉快來。
聚集在東城一帶的那數百名由各州推舉出來的文才子們,從一大清早就開始恭候皇上來面試了。現在,天早已黑透了,皇上也終於駕臨了,這數百名文才子便一個個地都立即打起了精神。
趙匡胤面試文才子的辦法比較簡單:出一道作文題,命文才子們在一個時辰內當著皇上及朝廷大臣的面寫就一篇文章。這種面試的辦法,很像後來宋朝科考制度中的殿試。
趙匡胤規定:文章在前十名者,直接入朝為官;在前十名以下、五十名以上者,由朝廷派往各州縣為官;五十名以下者,均返回原籍好好地念書,準備參加今年的科考。趙匡胤還規定:凡返回原籍而又未參加今年科考者,將依律懲處。
然而,趙匡胤抵達東城后,並沒有馬上就進行面試。原因是不僅他趙匡胤沒有吃晚飯,那些文才子們也大半沒有吃晚飯,甚至,有的文才子因為整日都在翹首以盼皇上的到來,連中午飯都沒有吃。
趙匡胤對一個太監言道:“吩咐下去,着有司快快備下飯菜,朕要與那些才子們共進晚餐。晚餐過後,立即面試!”
但趙匡胤最終卻未能親自面試。因為有一個文才子要求單獨見駕,說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訴皇上。趙匡胤答應了。趙普本想迴避的,趙匡胤言道:“你在此無妨!”於是趙普就傍在趙匡胤的身邊共同接見那個文才子。
那個文才子是一個小老頭,面目多少有些委瑣。令趙普大感詫異的是,那小老頭見了趙匡胤之後,只是微微地彎了一下腰,然後就直直地盯着趙匡胤的臉。
趙普厲聲喝道:“你乃何人?見了當今聖上為何立而不跪?”
小老頭瞥了趙普一眼,接着慢慢悠悠地問趙匡胤道:“不知皇上可還認識我小老兒?”
趙匡胤朝前湊了湊道:“朕只是覺得你十分面熟,卻又想不起究竟在哪兒見過……”
小老頭緩緩地搖了搖頭道:“皇上真是健忘啊!小老兒乃辛文悅是也!”
就聽趙匡胤“啊呀”一聲大叫,跟着就縱到了小老頭的面前,雙手一下子攀住小老頭的雙肩,口裏欷虛欠言道:“原來是辛師傅從天而降……朕適才也太過失禮了!還望辛師傅不要見怪才是啊!”
趙普霎時便明白了。趙匡胤曾不止一次地對他談起過這辛文悅其人其事。趙匡胤十歲時隨父母由洛陽遷至汴梁,辛文悅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成了趙匡胤的老師。趙匡胤雖然跟着辛文悅沒學到多少經書上的知識,但卻在辛文悅的引薦下,跟着辛文悅的一個江湖朋友學得了一身過硬的武藝。趙匡胤曾這麼對趙普言道:“朕如果沒有你,就不可能得到天下,而朕如果沒有辛文悅,就不可能踏上得到天下的征途!”由此可見,在趙匡胤的心目中,辛文悅與趙普的地位差不多是相當的。有所不同的是,自滁州相遇之後,趙普就一直與趙匡胤在一起,而趙匡胤與辛文悅之間,卻有三十多年未曾相見。
現在,趙匡胤與辛文悅終於重逢了。可不知為什麼,見趙匡胤和辛文悅那種拉拉扯扯的親熱勁兒,趙普既感到厭惡更覺得不快。所以,趙普就異常響亮地清了一下嗓子,然後竭力平靜地言道:“皇上與這位辛師傅久別重逢,固然可喜可賀,但臣以為,皇上與這位辛師傅如此勾肩搭背,也着實有違禮數!”
趙匡胤“哎”了一聲道:“愛卿所言差矣!這位辛師傅不是外人,乃朕的恩師,既如此,也就無需講甚禮數了!”
趙普卻盯着辛文悅言道:“辛師傅的大名,趙某早有所聞,如雷貫耳!只不過,趙某想提醒辛師傅的是,皇上如此待你,是皇上大仁大義的表現,而你乃是讀書人,本當明白君君臣臣的道理,可是你,見了皇上立而不跪於先,又與皇上拉拉扯扯在後,敢問辛師傅:你這般行為,還成何體統?”
趙普的聲音雖不大,但極具震懾力。那辛文悅一時間竟然有些愣住了。趙匡胤見狀連忙對趙普道:“愛卿休得再多言!朕要帶辛師傅入宮大醉一場!這裏面試之事,就由愛卿代朕全權處理了!”
趙匡胤說完,也不容趙普再言,就攜着辛文悅一起擺駕回宮了。剩着趙普,在原地怔了半天,這才記起自己的肚子裏還空空如也。
雖然對皇上帶着辛文悅徑直離去頗為不快,但趙普對面試之事也不敢稍有馬虎。不管怎麼說,此次面試,終歸是在為朝廷選拔人才。待面試完畢,將數百篇文章收攏封好,已是午夜以後了。
趙普對應試者言道:“十天之後,爾等的名次便可排列出來。現在,你們都回去休息吧!”
應試者都散去了,監考的各位大臣也回府歇息了,但趙普還在忙碌着。他不是忙碌着閱覽文章,而是忙碌着找有關人員打聽辛文悅的情況。待忙碌結束之後,已經是第二天的凌晨了。
趙普依然沒有休息,他又急急忙忙地走進了開封府。巧的是,已經離京十數天的趙光義昨晚上回來了。於是趙普就如此這般地對趙光義說了一通。趙光義保證道:“趙兄放心,如果皇上果如趙兄所言,那兄弟一定力勸皇上!”
趙普都對趙光義說了些什麼?原來,趙普有一種預感。他預感到,皇上肯定想讓那辛文悅留在朝中為官。而趙普卻想抵制皇上的這種行為,但又怕自己一人的力量過於單薄,所以就跑來聯絡趙光義一起反對皇上。
果然,趙普正要離開開封府的時候,一個太監匆匆忙忙地跑來傳旨:着趙普立即入宮見駕商討國事。
趙普笑謂趙光義道:“如果趙某所料不差,皇上這國事定是指的那辛文悅入朝為官一事!”
趙光義言道:“兄弟陪趙兄一同入宮。”
於是趙普和趙光義就一同離開了開封府。入得宮來,見了趙匡胤,趙光義率先言道:“臣弟昨夜歸京,特來稟告皇上知道。”
趙匡胤笑容滿面地道:“光義來得正好!朕欲與趙普所談之事,光義你也可發表意見。”
接着,趙匡胤問了趙普昨晚面試之事,趙普如實作答。趙匡胤看着趙普通紅的雙眼道:“愛卿昨晚太過辛苦了!所收文章,當仍由愛卿全權定奪。愛卿辦事,朕總是放心的!”
趙光義言道:“聞聽皇上昨夜喜逢早年師傅,臣弟這裏給皇上道賀了!”
趙匡胤“哈哈”大笑道:“光義,你的消息真是靈通啊!朕要與爾等商談的,正是關於朕的那位師傅的事情!”
趙普和趙光義默然。就聽趙匡胤言道:“辛師傅雖然是朕早年的恩師,但他在朕的成長道路上,卻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朕常常這樣想:如果朕早年沒有得遇辛師傅,那朕以後的生活道路又會是什麼樣?故而,在朕的內心深處,的確是對辛師傅充滿了感激之情……”
趙普開口道:“皇上如此不忘舊情,着實讓臣等萬分感動!”
“是啊是啊,”趙匡胤連連點頭。“舊情的確難忘啊!朕此番巧遇恩師,心中是既欣喜又慚愧!朕欣喜的是:三十多年了,朕還能與恩師重逢!朕慚愧的是:朕雖貴為天子,但卻讓恩師漂泊了這麼多年!從昨晚得見恩師的那一刻起,朕就暗下決心: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恩師再繼續漂泊下去了!恩師給了朕一條成長的道路,那朕就應該還恩師一生的榮華富貴!”
趙匡胤說得一往情深。停頓了一下,他對着趙普問道:“朕打算給辛師傅一個官職,愛卿以為如何?”
趙普回道:“皇上所言,天經地義!”
大宋皇上的師傅,理所應當地要在大宋為官。趙光義問道:“不知皇上準備給那辛師傅一個何等官職?”
趙匡胤沉吟道:“朕考慮過了,如果給辛師傅太高的官位,恐朝中上下不服,可如果給辛師傅的官位太低,又實難表達朕對恩師的一片心意。所以,朕斟酌再三,打算讓辛師傅在朝中任樞密副使一職!”
趙普和趙光義聞言都不覺一怔。當時的大宋朝廷,最高的權力機構叫做“中書門下”,又稱“政事堂”、“都堂”。中書門下的最高長官謂之“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也即正宰相。副宰相名為“參知政事”。比中書門下略低一等的權力機構便是“樞密院”——實際上,如果單從權限這一角度來考慮,樞密院與中書門下應該是相併列的兩個機構:中書門下管文,號“東府”,樞密院管武,號“西府”,合稱為“二府”,分管天下文武大權——樞密院的最高長官稱為樞密使或知樞密院事(趙普任宰相前曾任此職),副長官就叫樞密副使或同知樞密院事。很明顯,樞密副使當為大宋朝廷中的一個顯赫職位,而擔任此職的人當然也就是大宋朝廷中的重臣了。
雖然,趙普早就料到趙匡胤會讓那辛文悅入朝為官,但卻沒料到趙匡胤會讓辛文悅擔當如此重職。趙普如此,趙光義就更感意外。所以,趙匡胤說過之後,趙普和趙光義就怔在那裏,半天沒做聲。
趙匡胤又說話了:“你們這是怎麼了?朕打算讓辛師傅任樞密副使一職,你們為何不表明態度?”
趙普表態了:“皇上,那辛師傅究竟任何職,自然是你說了算。只不過,在皇上做出決定之前,臣有一句話想告訴皇上知道。”
趙匡胤言道:“你有何話儘管說。”
趙普言道:“臣想告訴皇上的一句話是:那辛師傅是一個品行不端、劣跡斑斑之人!”
趙匡胤驚道:“趙普,你何出此言?”
趙普不緊不慢地道:“據臣所知,那辛師傅在入京之前,一直過着花天酒地的生活。這還不算,他常常勾結不法官吏,恃強凌弱、為非作歹,欺男霸女、無惡不作!”
“趙普!”趙匡胤趕緊道,“你是否言過其實了?”
趙普回道:“皇上若不信臣之言,可派人詳加調查!臣還想告訴皇上一件事:那辛師傅入京總共五日,除昨晚外,其餘四日皆留宿在妓館之中!”
“這,”趙匡胤不禁愕然,“竟有這等事?”
趙普言道:“此事不難調查。皇上只需派人到京城的那幾家有名的妓館中去打探一下便可知道究竟!”
“皇上!”趙光義也表態了,“那辛師傅並非正經的讀書人,根本就是一個尋花問柳、不務正業之徒!臣弟以為,似這等樣人,不僅不可擔任樞密副使之職,就是在朝中為官,也不夠格!”
趙普連忙道:“臣以為,開封尹大人所言甚是,請皇上三思!”
趙匡胤默然。忽地,他盯着趙光義問道:“你對朕說實話:你此番與趙普一同入宮見朕,可是出自趙普的主意?”
趙光義回道:“臣弟不敢欺瞞,那辛師傅之事,確是趙普趙大人對臣弟提及,但入宮見皇上一事,又確是臣弟自作主張!”
“是嗎?”趙匡胤不相信,目光轉向了趙普道:“你也對朕說實話:你是不是與光義約好了,一同來反對朕?”
趙普回道:“臣如何敢反對皇上?但皇上既然這麼說了,臣也不便否認,因為臣即使否認,皇上也不會相信!”
“那好吧,”趙匡胤言道,“既然你和光義雙雙反對朕,那朕就把辛師傅派往京城之外去做官,這總可以了吧?”
趙匡胤做出讓步了。趙光義問道:“但不知皇上準備把辛師傅派往何處任何職?”
趙匡胤脫口而出道:“讓辛師傅去房州做刺史!”
從“脫口而出”不難看出,趙匡胤也料到了趙普會反對他讓辛文悅入朝為官,所以就做好了第二步的打算。趙匡胤心裏話:趙普,你這下子總該無話可說了吧?
誰知,趙普還是有話說:“皇上,臣以為,那辛師傅不能去房州做刺史!”
趙匡胤大感意外:“趙普,你這是何意?你說辛師傅不能在朝為官,朕同意了,可朕讓他去房州做刺史,你為何還要反對?你這不是成心與朕過不去嗎?”
趙光義也頗為不解地看着趙普。因為他與趙普約好了:只要辛文悅不在朝為臣,做什麼官都可以。既如此,趙普為什麼又要反對?
就聽趙普言道:“皇上,並非臣故意跟皇上過不去,而是臣以為,那辛師傅實在不宜去房州做刺史,因為,那周鄭王柴宗訓就在房州!”
柴宗訓即是周世宗柴榮的兒子。趙匡胤建宋后,改恭帝柴宗訓為鄭王,封在房州。
趙匡胤皺眉道:“趙普,柴宗訓在房州與辛師傅去房州做刺史有何關係?你這豈不是故意找借口反對朕?”
趙普忙道:“皇上誤會臣了!臣的意思是,那辛師傅缺德少能,如果去了房州之後與那柴宗訓鬧出矛盾來,豈不是讓皇上很不愉快?”
“趙普,”趙匡胤突然加大了音量,“朕老實告訴你,讓朕很不愉快的不是別人,正是你趙普!你剛才說什麼?你說那辛師傅缺德少能?這話也是你說的嗎?辛師傅是朕的恩師,他缺德少能了,那朕豈不也是如此?趙普,朕且問你:是不是在你的心目中,朕一直是一個缺德少能的皇帝?”
趙普“啊”了一聲道:“皇上,你如何能這般理解臣語?”
趙光義也趕緊道:“皇上,臣弟以為,趙普適才所言,對皇上並無惡意!”
“好了!”趙匡胤大叫了一聲,“你們都不要再啰嗦了!即使你們串通一氣來反對朕,朕也不會改變決定的!”
趙普還要說什麼,但趙匡胤卻徑直離開了。再看趙普,空張着兩片唇,那想要說的話就粘在舌頭上,咽下去不是,吐出來也不是。這滋味兒當真不好受啊!
趙光義挪到趙普的跟前道:“走吧,出宮吧!再呆下去,恐皇上會真的以為我等在結黨營私與他作對!”
趙普“唉”了一聲道:“光義兄弟,天地良心作證:我趙普並無私心雜念,一切都是在為國事着想啊!”
“我當然知道,”趙光義點了點頭,“而且我想,皇上冷靜下來之後,也定會明白趙兄的一片忠心的!”
趙普又“唉”了一聲道:“忠臣難當,自古皆然啊!”
那麼,趙普反對那辛文悅在朝為臣,是否真的完全出於忠心?似乎也不盡然。且聽他回到家之後與妻子和氏之間的一段對話。
和氏問道:“老爺,你為何要反對那辛文悅在朝為臣?”
趙普回道:“夫人應該好好想一想:那辛文悅本是皇上的早年師傅,皇上對他一直念念不忘,如果他在朝為臣、緊緊地跟在了皇上的身邊,那老爺我的權限豈不是受到了莫大的影響?”
而實際上,趙光義之所以站在趙普一邊反對辛文悅留朝為官,他與趙普私交甚篤固然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但更重要的原因恐怕還是和趙普一樣:趙光義也在擔心自己的權力會因辛文悅留朝而受到削弱。但是,這並不等於說趙普反對趙匡胤的決定就是完全出於私心。
和氏還曾問道:“老爺,皇上讓辛文悅去房州做刺史,你為何還要反對?”
趙普答道:“因為老爺我覺得,那辛文悅確實不是一個正經東西。他去房州做刺史,極有可能與那鄭王柴宗訓鬧出矛盾來。如果矛盾鬧得大了,皇上將不好收拾啊!不管怎麼說,皇上過去也曾受到周世宗的眷顧。不是周世宗柴榮對皇上眷顧有加,皇上又焉能一步步地走到今天?老爺以為,當今皇上理應對鄭王柴宗訓關懷備至才是啊!”
和氏又問:“老爺,即使那辛文悅在房州與鄭王柴宗訓鬧得不可開交,與老爺你又有何干?”
趙普嘆道:“夫人恐有所不知,如果辛文悅與柴宗訓果然鬧出什麼大的動靜來,那就勢必造成房州一帶的不穩定,而這不穩定又極有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到皇上一統天下的大計……夫人,老爺我雖不是什麼沽名釣譽之徒,但也在整天想着要盡自己所能輔助皇上了卻一統天下的心愿!夫人想想看,待天下一統、四海歸宋之時,那將會是一個什麼樣的局面!所以,只要有可能危及到大宋江山的穩定、影響到統一大業的事情,哪怕是皇上已經旨令定奪了的,老爺我也會在皇上的面前據理力爭!”
且撇開趙普是不是“沽名釣譽之徒”不論,就趙普這一番話本身而言,他反對讓辛文悅去房州做刺史,也的確是出於一片公心的。
和氏幽幽言道:“老爺,你雖然敢在皇上的面前據理力爭,但皇上嘴大,你嘴小,你最終也是拗不過皇上的!”
趙普承認道:“夫人說的是!去年和前年我反對北伐,但皇上還是北伐了,現在我反對辛文悅出任房州刺史,但辛文悅還將大搖大擺地出任房州!不過夫人請放心,雖然我的嘴沒有皇上的嘴大,但我依然會在皇上的面前說個不休!”
和氏最後道:“既然如此,那老爺和皇上就終究有決裂的一天!”
趙普說出了三個字:“我知道!”
很快,也就是正月底的一天,那辛文悅帶着一干隨從去房州上任了。辛文悅離京的時候,趙匡胤親自趕往城門相送,並再三叮囑辛文悅有空常回京城看看。趙匡胤叮囑辛文悅的時候,雙眼濕潤了,幾乎要落下淚來。
因為皇上都為辛文悅送行了,所以趕往城外為辛文悅送行的朝中大臣就很多,連趙普也夾雜在送行的人群之中。只不過,趙普來為辛文悅送行,倒不是完全看趙匡胤的面子。趙普一邊為辛文悅送行一邊這樣想:雖然辛文悅最終還是去了房州,但畢竟沒能留在朝中。所以趙普就又這麼想:皇上哎,你其實並沒有贏,我趙普也沒有輸。
看起來,趙普是在暗暗地與趙匡胤較勁了。其實呢,這至少說明了一個問題,那就是:雖然因辛文悅之事使得趙匡胤和趙普之間鬧了一點不愉快,但就當時而言,這點不愉快還不足以影響二度北伐失敗後趙匡胤和趙普之間所建立起來的那種良好的關係。實際上,趙匡胤對趙普還是十分信任的。
比如,三月中旬的一天傍晚,趙匡胤正在宮中用膳。左邊坐着宋皇后,右邊坐着花蕊夫人,趙匡胤雖然沒有左擁右抱,但也其樂融融、樂在其中。就在這時,太監來報:趙普求見。趙匡胤笑謂宋皇后和花蕊夫人道:“趙普此時入宮,定是來蹭飯吃的!”
然而趙匡胤想錯了,因為趙普已經吃過飯了。趙匡胤問趙普道:“愛卿,你既已吃過晚飯,此時進宮何干?難道你不知道此時正是朕用膳之時?”
“臣自然知道,”趙普瞟了花蕊夫人一眼,“所以臣現在進宮來了!不然,待皇上用膳完畢休息了,臣就不便也不敢來打擾了!”
實際上,趙匡胤很少吃過晚飯馬上就休息的,而對趙普來說,似乎也不存在什麼“不敢來打擾”的問題。所以,趙匡胤忙着問道:“趙普,發生了什麼事?”
趙普又瞟了宋皇后一眼:“臣想與皇上單獨談……”
趙匡胤明白了,趙普欲談之事,定與宋皇后與花蕊夫人有關,不然,趙普是不會要求什麼“單獨談”的。
果然,待宋皇后和花蕊夫人離去后,趙普言道:“臣剛剛接到稟報,說那忠武節度使宋延渥大人在壽春治所大肆營造私邸,且廣納姬妾、強搶民女,惹得民怨沸騰、影響極壞!”
聽了趙普之言,趙匡胤不覺一怔。但旋即,他就嬉笑着言道:“愛卿啊,朕之國丈在壽春建幾間房屋、納幾個女人,這好像算不得什麼大不了的事吧?你又何必這般神秘兮兮地入宮見朕?難道,你要朕就因為這點小事去懲處國丈?”
“臣正是此意!”趙普言道,“臣以為,此事非小,皇上當嚴肅待之!”
趙匡胤略略皺了皺眉道:“趙普,朕本以為你為人處事十分地公平和公正,可現在看來,朕想錯了!”
趙普一驚:“皇上何出此言?”
趙匡胤慢悠悠地言道:“你趙普在洛陽秘密地修建私邸,也廣納姬妾,而朕卻佯裝不知,更沒有追究。可現在倒好,國丈在壽春修了一點私邸、養了一點女人,你卻一本正經地跑到朕的面前來要朕嚴肅待之,試問:你這麼做是公平呢,還是公正啊?”
趙普連忙道:“皇上沒有仔細聽臣所言啊!臣在洛陽所為與宋大人在壽春所為,貌似相同,實則大不同也!”
趙匡胤抬了抬眼皮道:“願聞愛卿高見!”
趙普侃侃而談道:“如果宋大人只是在壽春修一點私邸、養一點女人,那臣決不會跑到皇上的面前來說三道四。因為臣在洛陽也是如此,又有何臉面指責宋大人?但臣先前說過,宋大人不僅僅是修一點私邸、養一點女人的問題,他還公然派屬下四處強搶民女,以致壽春的百姓怨聲載道!皇上,壽春乃大宋重鎮,如果壽春不穩,那皇上即將開始的南征大計就必將受到影響!皇上,此事切不可等閑視之啊!”
趙匡胤默然。趙普接着言道:“如果臣在洛陽所為惹起了民怨民憤,那臣願受皇上的任何處罰!”
趙匡胤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然後道:“愛卿啊,依你之見,國丈當如何處罰啊?”
趙普言道:“依臣愚見,國丈大人雖然有錯,但錯在小節,且壽春一帶目前也無什麼大的變故,所以,臣以為,皇上只需將國丈大人調離壽春也就是了!”
“好,”趙匡胤立即道,“就依愛卿所言!”
事實是,趙匡胤最終不僅將宋延渥調離了壽春,還只封了宋延渥一個“靜難節度使”的空銜。因為趙匡胤悟出,如果宋廷渥手中的權力太大,真要是惹出什麼亂子來,還着實不太好處理。
趙匡胤又問趙普道:“壽春乃戰略要地,大軍南征時,恐許多糧草都要從那一帶籌措。你說,國丈調離以後,誰人去那裏鎮守比較合適?”
趙普似乎早就想好了人選:“臣以為,王審琦可以鎮守壽春!”
趙匡胤一愕:“趙普,你不是開玩笑吧?王審琦乃朕的結義兄弟,早就被朕解除了兵權,現在又重新起用他,恐不太合適吧?”
趙普言道:“臣以為沒有什麼不適合的。臣還以為,王審琦現在是皇上的兒女親家,去鎮守壽春正合適!”
趙匡胤還是有點猶豫:“趙普,朕早年的結義兄弟都賦閑在家,如果獨獨起用王審琦,其他的人會怎麼看?”
趙普驚訝道:“皇上如何會這麼健忘?那李繼勛李大將軍豈不也是皇上早年的結義兄弟?”
不錯,李繼勛確是趙匡胤早年結義的十兄弟之一。李繼勛不僅依然受到趙匡胤的重用,且還是宋軍第一次北伐的主帥。
趙匡胤自嘲地一笑道:“真是此一時彼一時也!朕連早年結義的十個兄弟都有些淡忘了!”
趙普問道:“皇上可否同意讓那王審琦去鎮守壽春?”
“同意!”趙匡胤點頭道,“王審琦不僅善戰,且足智多謀,他一定能將壽春治理得歌舞昇平的!”
趙匡胤說對了。王審琦領忠武節度使出鎮壽春以後,深得當地官吏和百姓的擁戴。趙匡胤死後,王審琦依然兢兢業業地鎮守在壽春。
因為辛文悅的事情,趙匡胤和趙普之間鬧了一點不愉快,而因為宋延渥的事情,趙匡胤和趙普之間又一下子變得異常地親近起來。親近到什麼程度?舉個例子說吧,這年(開寶三年)的七月份,趙普患了一場病,一連數日不能上朝。趙匡胤不僅親自帶着御醫前往宰相府看望,還一下子賞賜給趙普五千兩銀子和五千匹絹。那和氏也跟着沾了光,得到了趙匡胤賞賜的五十兩銀子和三千匹絹。
趙普的病剛一好,趙匡胤就把他召到了宮中。趙匡胤問道:“大軍和糧草朕已準備就緒,你以為何時南征為宜?”
趙普回道:“過了秋天為宜。那時南方就不那麼酷熱了!”
趙匡胤點頭,又問:“何人挂帥為宜?”
趙普不假思索地道:“當然是曹彬!”
趙匡胤搖頭:“攻打南漢用不着曹彬,朕想把曹彬留着下一步動用。你再推舉其他人選。”
趙普思忖了片刻,然後道:“潭州防禦史潘美、朗州團練使尹崇珂可用!”
“好!”趙匡胤一樂:“就這麼定了!”
趙匡胤即將攻戰的對象是南漢國。
開寶三年(公元970年)九月,趙匡胤任命潭州防禦使潘美為“桂州道行營都部署”(即南征宋軍的主帥)、朗州團練使尹崇珂為副都部署(即副帥),領十萬宋軍遠征南漢。
趙匡胤攻打南漢的借口是正大光明的。他對潘美和尹崇珂言道:“朕聽說南漢的百姓受盡了劉鋹的欺凌盤剝,朕有責任救南漢百姓於水深火熱之中!”
趙匡胤還任命那個奪得箭術和格鬥雙料冠軍的馬林為南征宋軍的正選先鋒將軍,領一萬禁軍先行南下。
趙匡胤對馬林是抱有莫大期望的。他曾這麼對趙普問道:“你說,朕為何要派馬林做先鋒?”
趙普回道:“臣以為,南漢兵馬雖然較多,但軍心不穩、官兵怯戰,馬林本乃勇猛無比之夫,皇上派他先行,正好可以憑藉其勇猛勝南漢官兵的怯懦!”
“不錯!”趙匡胤言道,“這就叫以大宋之長克南漢之短!在朕看來,馬林雖只有一萬人,但十萬南漢軍也不能擋也!”
趙普笑問道:“既然如此,馬林一人便可拿下廣州,皇上又何必派潘美和尹崇珂南下?”
趙匡胤“啊”了一聲道:“趙普,你這是在明知故問吧?朕此次南征,志在必得!馬林雖然勇猛無比,但畢竟沒有實戰的經驗,如果朕只依靠馬林一人,倘若馬林出師不利,那朕豈不是蹈了北伐的覆轍?此所謂前事不忘後事之師者也!”
趙普不禁笑出了聲:“皇上,你真是越來越英明了!”
馬林出征前,趙匡胤設宴為其餞行。趙普、趙光義等朝中重臣都被邀來作陪。席間,趙匡胤滿懷深情又滿懷期待地對馬林言道:“愛卿,有句俗話說:萬事開頭難!朕此次南征之事,究竟能不能一帆風順,關鍵就看你這個頭開得如何了!”
馬林立即道:“皇上,微臣如果開不好這個頭,定馬革裹屍以還!”
“愛卿言重了!”趙匡胤樂呵呵地道,“不過,愛卿這等大義凜然、視死如歸的氣魄和精神,朕還是非常欣賞的!”
趙普提醒馬林道:“將軍,南漢兵馬雖弱,但畢竟人數眾多,加上南漢山川縱橫、地形複雜,將軍須倍加小心才是!出師不利事小,但若辜負了皇上的重託和期望可就事大了!”
馬林忙着向趙普保證道:“宰相大人之言,末將已謹記!末將決不敢辜負皇上的重託和期望!”
趙匡胤最後提議道:“來,讓朕與各位愛卿預祝馬將軍馬到成功!”
馬林便精神抖擻地離開汴梁南下了。馬林走後,趙匡胤問趙普道:“你對朕說實話:馬林此番南下,能否真的馬到成功?”
看來,趙匡胤對馬林終究是有些不放心的。趙普回道:“稟皇上,馬林能否馬到成功,臣實不敢肯定,臣敢肯定的是:馬林此番南下,必能打幾場勝仗!”
“趙普,”趙匡胤馬上道,“你這說的不是廢話嗎?如果馬林不能打勝仗,朕又何必派他南下?”
趙普賠笑道:“馬林是皇上欽派,所以臣此時此地似乎只能講些廢話……”
趙匡胤聽出了趙普的話中好像含有別樣的意思,但沒有追問,只是定定地遙望着南方,似乎在凝視着馬林的一舉一動。
馬林的行軍速度很快。他手下一萬禁軍全是騎兵,又沒有什麼糧草的負累,走到哪兒吃到哪兒,吃完以後揣上幾天乾糧又繼續走。
趙匡胤的戰略意圖是:先把南漢在廣西的地盤搶到手,再向東攻佔廣州北部的城池,然後南下奪取廣州、徹底吞沒南漢。所以,馬林先行南下的目的地便是廣西的東北部。
馬林本來的想法是:用一個月的時間抵達廣西邊境,略略休整后便向南漢軍盤踞的城市發動進攻。然而,從汴梁到廣西確實太遙遠了,僅直線距離就差不多有三千里,加上曲里拐彎的路程,又何止四五千里?
故而,儘管馬林所率全是騎兵,也很難在一月的時間裏走完全程。部隊經河南、歷湖北,跨入湖南地界時,已是人困馬乏。馬林不管,依然催促手下道:“打起精神,繼續前進!”還鼓勵手下道:“只要攻下一個城池,你們就可以為所欲為!”
在馬林的催促和鼓勵下,一萬宋軍開始玩命了:只要胯下的戰馬還能夠跑動,就不停歇地向前趕路。儘管如此,待一萬宋軍趕到廣西東北邊境時,也整整花去了三十五天的時間,還有數百名士兵掉了隊。
馬林命令部下開進一個小鎮原地休整。他自己則不顧疲勞忙着去偵察敵情。據偵察得知,南漢在廣西境內的三個主要城池中,賀州(今廣西賀縣,距廣東西境一百多里)駐軍最多,有近二萬人,昭州(今廣西平樂,位於賀縣西部偏北二百多里處)次之,有萬餘南漢軍,桂州(今廣西桂林,位於平樂北部偏西二百多里處)城內南漢軍最少,只有七八千人。
按常理,馬林應該率軍先去攻打桂州,一則因為桂州城內敵軍少,二則因為當時宋軍距桂州城最近。
然而,馬林卻做出了一個令手下大感意外的決定:全軍南下,直趨賀州。
這一撲,便正式拉開了趙匡胤吞併南漢的戰爭序幕,也立即震驚了在廣州的南漢小朝廷。
聞聽宋軍已攻入廣西境內並直向賀州撲來,南漢朝廷上下極為惶恐。當時,劉鋹正在廣州城護城河裏的一條豪華的遊船上與內太師兼六軍觀軍容使李托的兩個女兒盡情盡興地玩耍,忽地,那李托神色緊張地跑來,告訴劉鋹宋軍已經攻入之事。劉鋹大驚道:“趙匡胤意欲何為?為何不事先通知於朕?”
李托“唉”道:“皇上,別說沒用的了,快想辦法應付吧!如果賀州有失,那大漢國西部的地盤就全完了!”
劉鋹連忙道:“事已至此,你叫朕有什麼辦法好想?應該是你想辦法才對!”
“好,好!”李托點頭道,“臣以為,皇上應速派龔大人前往賀州督戰!無論如何,賀州也不能丟!”
劉鋹沒有意見,當即召來龔澄樞,令其馬上前往賀州。龔澄樞倒也沒有推拒,還對着劉鋹慷慨陳詞道:“國家有難,臣理應為國分憂!”
從廣州到賀州,至少有四五百里路程。而龔澄樞帶着幾個隨人只用了三四天的時間就跑完了,其速度竟然比南下的馬林還要快。他到達賀州的時候,馬林距賀州還有一百多里。
可是,龔澄樞剛一走進賀州城,就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為何?宋軍將至、大戰將即,可賀州城內的南漢官兵依舊懶洋洋的,連一點緊張的氣氛也沒有。
這裏有必要說明的是,南漢軍隊已經好多年沒有打過仗了。趙匡胤吞併了湖北湖南后,其地盤雖然與南漢國接壤,但一時沒有南下,且湖南南部的駐軍也很少。佔據福建泉、漳二州的陳洪進和南唐國李煜,雖然都與劉鋹比鄰,卻都抱着與劉鋹井水不犯河水的想法。故而,南漢的軍隊除了與被逼反抗的百姓有些戰鬥外,已經多年沒有打過一場真正的戰爭了。而劉鋹只顧自己享樂,根本不去過問軍隊之事。加上賀州、桂州等地當時又屬於邊城,城內的南漢官兵其生活條件就更差、更加地無人問津。這樣一來,龔澄樞走進賀州城、發現城內的南漢軍隊幾無鬥志也就不足為奇了。
龔澄樞很着急,也很憂慮。他忙着把大大小小的軍官都召到一起開會。可那些大大小小的南漢軍官根本就不買龔澄樞的賬。
恰好此時有人來報,說宋軍已經開到了芳林(賀州北面不遠)。上百名南漢軍官轉瞬間便在龔澄樞的眼皮子底下沒了蹤影。軍官們跑了,士兵們當然不會再呆在城裏。龔澄樞眼睜睜地看着成群結隊的士兵跑出城外而無可奈何。
最終,龔澄樞也跑了。南漢重鎮賀州,還沒開戰就失守了。
聞聽賀州之敵已全然跑散,馬林大喜,宋軍官兵也大喜。但二者的大喜卻不同,馬林喜的是:南漢軍隊真的是不堪一擊啊!而許多宋軍官兵喜的是:馬將軍說過,攻下一座城池就可以為所欲為,現在,賀州城等於是被攻下了,我們便可以在賀州城裏為所欲為了。
就在許多宋軍官兵想像着到賀州城裏如何為所欲為的當口,馬林卻突然下令:部隊暫不進入賀州城,迅速向賀州以東開進。
不少宋軍官兵暗暗地發起牢騷來。馬林把大小將領召到身邊言道:“我馬某說話不會不算數,只是劉鋹不會輕易地放棄賀州,定會從廣州派兵前來。告訴弟兄們,只要能將劉鋹的援兵擊潰,我就讓他們在賀州城裏狂歡三天!”
馬林言中了。劉鋹再昏庸,也知道賀州不能失守。賀州若失,不僅在廣西的地盤化為烏有,就是在廣東的地盤也岌岌可危。所以,見到那龔澄樞狼狽地逃回來,劉鋹就大驚失色地問道:“賀州被宋軍佔了?”
龔澄樞回道:“臣離開時,宋軍還未至,但此時此刻,賀州定已落入宋軍之手!”
待問清了龔澄樞賀州之行的情況后,劉鋹更為驚懼道:“朕二萬軍隊,還未看見宋軍的影子就一鬨而散?”
龔澄樞很是悲傷地道:“……臣本想與賀州共存亡,可僅憑臣一人之力,又實難抵擋宋軍啊!”
劉鋹無奈,只得召集群臣議事。還不錯,南漢君臣在朝廷上很快地達成了兩個共識。一個共識是:賀州決不能丟,一定要把它奪回來。另一個共識是:應該叫那潘崇徹領兵出征。
然而,潘崇徹自從被劉鋹解除了兵權之後,一直心懷不滿,更主要的,聞聽宋軍已經南下之後,他就對南漢不再抱有任何的希望了。故而,劉鋹旨令他率軍出征,他卻推說患了眼疾不能出征,甚至,他都沒有接下劉鋹的聖旨。
劉鋹大怒,立刻要處死潘崇徹。龔澄樞勸道:“皇上息怒,現在國家正是用人之際,理當饒過潘崇徹一死……”
李托也勸劉鋹道:“潘崇徹只是一時想不開,容臣等去慢慢地開導他……”
龔澄樞和李托之所以要幫潘崇徹說話,是因為他們清醒地認識到,待宋軍打到廣東,能與宋軍相抗衡的,恐怕只有潘崇徹了。
然賀州之事急,不能幹等着那潘崇徹慢慢地轉變思想。而龔澄樞和李托等人又並無統兵出戰之意,劉鋹一氣之下,指派太監伍彥柔領三萬兵馬出征賀州。
劉鋹對伍彥柔許諾道:“只要你奪回了賀州,朕宮中的金銀財寶隨你挑!”
而伍彥柔卻言道:“臣不需要皇上的金銀財寶,臣只希望能夠得到皇上身邊的一個波斯國女人……”
一個太監,卻想得到波斯女人,確是一件新鮮的事兒。劉鋹一狠心、一咬牙,慨然言道:“好,伍彥柔只要你打垮了宋軍,朕身邊的波斯女隨你挑!”
看來,為救國難,劉鋹也不惜做出犧牲了。而伍彥柔,聽了劉鋹的話之後,就樂滋滋地領兵離開廣州往西北而去。
伍彥柔離開廣州的時候心裏確實是樂滋滋的。因為他這麼想:聽說開往賀州的宋軍只有一萬人,而他身邊卻是整整三萬兵馬,以三萬對一萬,當然是穩操勝券了。所以伍彥柔又不禁這麼想:待我凱旋歸來,得了皇上身邊的一個波斯女,該如何玩弄於她呢?
伍彥柔還沒有想出個結果來呢,手下稟報:戰船已無法再向前開了。
伍彥柔此番出征,是沿着綏江水陸並進的。一萬水軍乘船行駛在江面上,二萬步軍沿綏江兩岸向前推進。伍彥柔端坐在一艘大戰船的船頭上指揮着三軍。看他那得意非凡的表情,儼然是一位胸有成竹的大將軍。
戰船無法再向前開了,就說明已經到了綏江的源頭。綏江源頭北面不遠,是一個叫南鄉的地方。從南鄉向西北走上一百多里,就是那個賀州城。
伍彥柔下令:水軍棄舟登岸,三軍一起開往南鄉。因為時已近午,所以伍彥柔又下令:在南鄉吃過午飯後,立即向賀州進發。三萬南漢軍就亂鬨哄地向南鄉而去。伍彥柔很會享受,他既不是步行,也沒有騎馬。據載,伍彥柔當時是坐在一把椅子上的,由幾個士兵抬着,優哉游哉地向前移動着。
只可惜,伍彥柔的這種優哉游哉的享受並沒能維持多久。大概是南漢軍的先頭部隊剛剛抵達南鄉的那個當口,突地,從南漢軍的左邊殺過來一彪人馬,中有兩面大旗,一面大旗上書着斗大的“宋”字,另一面大旗上寫有一個斗大的“馬”字。南漢軍還沒有把那“宋”字和“馬”字看清楚呢,從右邊又殺過來一彪騎兵。這回,南漢軍看清楚了,從右邊殺過來的人馬中也飄揚着兩面大旗,一面是“宋”字,另一面是“馬”字。
南漢軍頓時大亂。亂到什麼程度?抬着伍彥柔的那幾個士兵把伍彥柔往地上一撂,拔腿就跑。任伍彥柔喊破了嗓子,那幾個士兵也沒有回頭。
伍彥柔當然也想跑,但為進已晚。從正面又殺過來一哨人馬,沖在最前面的一匹戰馬之上,赫然端坐的正是那馬林。
馬林早就瞅准了伍彥柔的所在,率一千多騎筆直地撲向伍彥柔。雖然也有一些南漢官兵攏在了伍彥柔的周圍,但馬林手中的一柄長劍卻足以使鬼神膽寒。而馬林身後的宋軍官兵也個個奮勇爭先、銳不可擋。原先攏在伍彥柔周圍的南漢官兵見勢不妙,再也顧不得什麼伍彥柔了,紛紛奪路而逃。很快,馬林的戰馬就踏到了伍彥柔的面前。當時的伍彥柔,幾乎剛剛從椅子上站起來。馬林長劍一揚,便要取伍彥柔的性命。誰知伍彥柔雙手一擺道:“且慢!你不能殺我!”
馬林一怔,長劍懸在了空中:“馬某為何不能殺你?”
伍彥柔挺認真地回道:“因為有一個波斯女人還在等着我……”
馬林被鬧糊塗了。但也只是糊塗了一瞬,馬林的長劍便在伍彥柔的頸間劃了一道漂亮的弧線。弧線過後,伍彥柔身首分離。令人拍案叫絕的是,伍彥柔的腦袋剛一脫離身子,還沒有往下落呢,就被馬林的長劍挑在了空中,而與此同時,伍彥柔那沒腦袋的身子則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再看伍彥柔的那個腦袋,一對眼睛愕然大張着,似乎在質詢馬林一個問題:你為何不理解我的心情啊!
馬林自然不會去考慮伍彥柔的什麼心情。他左手提溜着伍彥柔的腦袋,右手揮舞着滴血的長劍,一邊縱情馳騁着一邊大嚎大叫道:“弟兄們,只顧殺啊!”
在馬林的號召下,從中午至黃昏,一萬宋軍竟然將三萬南漢軍砍死了十之七八。數以萬計的南漢官兵倒在了綏江兩岸。鮮血將綏江水染紅,綏江變成了一條血江。
只有一百多個南漢官兵成了宋軍的俘虜,但這些俘虜還被馬林毫不留情地殺死了。殺完了俘虜之後,馬林問手下官兵道:“你們是想在南鄉過夜呢,還是想開進賀州城裏玩樂?”
宋軍眾官兵異口同聲地回道:“開進賀州城!”
於是,激戰了大半日的宋軍官兵顧不得疲憊,在馬林的率領下,一個個帶着勝利的喜悅掉頭向西馳去。在馳往賀州途中,一軍官問馬林道:“將軍,我等進了賀州以後,真的可以為所欲為嗎?”
馬林回道:“馬某決不食言!”
這下好了,賀州城內的南漢軍早就跑光了。宋軍大搖大擺地開進了賀州城。進城之後,馬林先命人將城門封死,然後笑謂手下道:“你們可以行動了!”
宋軍官兵便忙活開了。忙活些什麼?無外乎“酒、色、財”三個字。喝酒的喝酒、找女人的找女人、搶東西的搶東西……這就苦了滯留在城內的那些南漢百姓了。還不僅是苦,有些百姓因不滿宋軍所為與宋軍官兵發生爭執,便遭毒打甚至遭殺。
當然,並非所有的宋軍官兵都在幹着傷天害理的勾當。宋軍平日的紀律是比較嚴格的,禁軍尤其如此。故而,儘管馬林鼓勵、號召手下在城內為非作歹,也仍有相當一部分宋軍官兵沒有加入到奸淫擄掠的行列中去。這些人頂多喝上一些酒,然後就找地方休息了。其中,有一位軍官還奉勸馬林道:“官兵如此肆意胡為,如果讓皇上知道了,恐對將軍不利……”
馬林“哈哈”大笑道:“你未免太多慮了!皇上需要的是南漢的地盤,並未旨令我等善待這裏的百姓,我讓弟兄們在大戰之餘充分地享受一下生活的樂趣,又何錯之有?既無錯,又哪來的不利?”那軍官不再言語。他再言語也沒什麼用,馬林是這裏的主將,一切由馬林說了算。
宋軍在賀州城內盡情地玩樂了三天。之後,馬林下令:全軍西進,奪取昭州。
昭州東南數十里有一個地方叫開建寨,地勢較險要。昭州南漢軍在這裏駐有一支近二千人的部隊,守將叫靳暉。就是這個靳暉,很讓馬林吃了一番苦頭。
馬林本以為,伍彥柔的三萬軍隊都被打垮了,偌大的賀州城也輕而易舉地拿下了,這小小的開建寨還不一蹴而就?馬林甚至這樣想:他的戰馬在寨外只要那麼一嘶,寨內的南漢軍恐都要嚇趴下了。
誰知,那靳暉領着不到二千人的軍隊硬是在開建寨內與馬林的宋軍精銳騎兵廝殺了整整二天二夜。最後,因昭州刺史田行稠拒不派兵增援,靳暉實在是寡不敵眾,才被宋軍攻破了寨子。
宋軍破寨前,靳暉對尚存的三百餘手下道:“守寨已無望,你們各自逃命去吧!”
有二百來人從寨后逃走,另一百餘人則堅持與靳暉一起戰鬥到底。結果,宋軍攻入后,這一百餘人全都戰死,靳暉力盡被擒。
手下問馬林如何處置靳暉,馬林氣急敗壞地咆哮道:“砍死他!把他砍成肉醬!”
最終,靳暉被亂刀砍死,也真的被砍成了肉醬。這也難怪馬林要發這麼大的火:馬林攻打開建寨的損失幾乎是與伍彥柔作戰時的損失的二倍。
所以,馬林雖然亂刀砍死了靳暉,但心中卻也不禁這樣想:如果賀州城內的南漢軍和伍彥柔都如靳暉一樣的勇敢,那他馬林是否還能殺伍彥柔在先,破賀州城於後,恐就要打一個大大的問號了。
不過,在馬林的心目中,南漢軍依然是不堪一擊的。故而,攻破開建寨之後,馬林就當即下令:迅速西進,一鼓作氣拿下昭州。
馬林還真的一鼓作氣地拿下了昭州城。原因是,南漢昭州刺史棄城逃跑了。昭州刺吏田行稠早在宋軍攻打開建寨的時候就想着如何逃跑了。宋軍剛一攻破開建寨,田行稠就不顧一切地溜之乎也。
許是對攻打開建寨損失較大一直耿耿於懷的緣故吧,剛踏入昭州城,馬林就板著臉孔宣言道:全體官兵,誰要是善待南漢人,就以通敵論處。
這樣一來,幾乎所有的宋軍官兵都干起了燒殺淫掠的勾當。在賀州城內曾勸說過馬林的那個軍官本是想潔身自好的,卻被馬林嚴厲地教訓了一頓,無奈之下,便也去搶一個小姑娘淫樂。這小姑娘算是很幸運的了,那軍官玩弄了她一番之後,將她偷偷地放出了城。很顯然,自宋軍攻入之後,昭州城就變得一片狼藉了。
馬林本想讓手下在昭州城內好好地玩上幾天的,可接到報告,說是宋軍主帥潘美和副帥尹崇珂已率十萬大軍渡過了灌江,正向西南開進。
灌江位於廣西東北角,大致由南向北流入湘江,距桂州不過二百多里。馬林連忙下令:全軍停止玩樂,立即開往西北,一定要在潘大人和尹大人趕到之前拿下桂州。
馬林的這個目的又達到了。南漢桂州刺史李承進聞聽昭州刺史田行稠棄城逃跑后就已經心驚膽寒,又聞聽有十萬宋軍從東北開來,就更不敢呆在桂州城裏了。如此,馬林距桂州城還有近百里的時候,李承進就自然而然地步了田行稠的後塵。
馬林洋洋得意地開進了桂州城。他不能不得意,他只率一萬宋軍,便將南漢在廣西的地盤全部搶到手了,而且自己的損失還不大。這等功勞,除了他馬林,誰人能及?
得意之餘,馬林也沒忘了手下的弟兄們。他提醒手下道:“潘大人和尹大人至多還有一天就可以趕到,你們可要抓緊時間玩哦。”
實際上,哪裏需要一天的時間?只半天工夫,桂州城就被宋軍奸淫擄掠得烏煙瘴氣。可謂不是戰爭勝似戰爭,桂州城內,到處可見被宋軍殺害的南漢人的屍體。就是桂州城外,也不難見到一具又一具的屍骸。
待潘美和尹崇珂率大軍趕到,尹崇珂驚問馬林道:“那李承進已棄城逃跑,這裏並無戰事,又何來的這麼許多屍骨?”
馬林回道:“是末將手下弟兄行事不慎,一時誤殺了人!”
“這豈是什麼誤殺?”尹崇珂大怒,“這分明是濫殺無辜!”
尹崇珂真想劈頭蓋臉地衝著馬林大發一頓脾氣,但被潘美勸下了。潘美私下裏對尹崇珂言道:“那馬林是皇上欽定的先鋒將軍,你又何必與他這般計較?”
尹崇珂張目反問道:“潘大人,馬林如此濫殺,我等豈能不聞不問?若是皇上知道了,我等豈不要受到牽累?”
潘美輕輕一笑道:“皇上既然這等器重馬林,那就不會怪罪於他。既沒有怪罪,我等又何來的牽累?潘某以為,只要馬林一如既往地攻城拔寨,那皇上就定然龍顏大悅!說不定,我等還會跟着馬林沾光呢!”
尹崇珂搖了搖頭道:“潘大人可還記得王全斌攻蜀之事?王全斌等人縱容部下胡為,導致蜀人群起反叛,皇上當時可是龍顏大怒的呀!”
“可結果呢?”潘美言道,“王全斌等人惹出了那麼大的亂子,到頭來依舊是安然無恙,皇上只不過殺了幾個替死鬼而已!”
尹崇珂默然。潘美笑道:“尹大人不必顧慮重重,一切自然會有馬林擔待!只要我等自己不胡為,又不縱容部下淫掠,那麼,即使馬林惹出了天大的亂子,也與我等無涉。相反,如果我等制約了馬林、延誤了皇上征服南漢的計劃,那我等恐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尹崇珂終於點頭道:“潘大人所言甚是!平心而論,就打仗來說,馬林也的確是一位好手!皇上真是慧眼如炬啊!”
“所以啊,”潘美言道,“我們應盡量地讓馬林去施展這方面的才能。他才能施展得越充分,皇上就會越發地高興!”
尹崇珂同意道:“一切但憑潘大人主張!”
於是,潘美就找來馬林言道:“馬將軍連戰連捷、勢如破竹,我等真是佩服得很啊!潘某希望馬將軍再接再厲、再立新功!”
馬林當即言道:“如果潘大人同意,末將這就率兵先行東進!”
“好!”潘美大聲道,“我給馬將軍五萬人馬,如何?”
馬林回道:“多謝潘大人!”又向潘美保證道:
“下官一定早日攻克廣州,以待潘大人和尹大人到來!”
是呀,原先只有一萬人,馬林便在廣西如入無人之境,現在,他手裏有五萬大軍了,自然會有足夠的信心一直打到廣州。馬林便信心十足地率軍東進了。
再說劉鋹的南漢小朝廷,自伍彥柔在南鄉兵敗被殺后,就陷入了極度恐慌之中。接着,賀州、昭州和桂州等地相繼被宋軍攻佔,南漢小朝廷就更是人心惶惶。連劉鋹都暫時告別了花天酒地的生活,開始憂慮起國事來。
劉鋹召來龔澄樞和李托問道:“宋軍來勢兇猛,漢軍莫能抵擋,朕將為之奈何?”
龔澄樞言道:“臣以為,並非宋軍多麼兇猛,而是漢將太過怯懦了!那馬林只率區區萬人,卻連奪賀州、昭州和桂州等地,這豈不都是那些漢將不戰而逃的結果?”
李託言道:“龔大人所言甚是!如果賀州等地守將都能儘力與宋軍拼殺,那馬林又何以得逞一時?”
劉鋹唉聲嘆氣道:“兩位愛卿所言,朕都明白,可是,宋軍眼看着就要打過來了,兩位愛卿應該儘快地為朕出一個好主意才是啊!”
龔澄樞出主意了:“臣以為,賀江以西的地盤暫時是無法奪回來了,我們現在能做的,就是想辦法把宋軍堵在賀江以西,不讓他們繼續東進!”
李托同意道:“速派一支大軍趕到賀江東岸,阻擊宋軍過江!”
劉鋹問道:“你們以為,誰人可領兵出戰?”
龔澄樞和李托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言道:“潘崇徹!”
看來,整個南漢朝廷,除了潘崇徹之外,也的確無人能夠領兵打仗了。不僅龔澄樞和李托這麼以為,連劉鋹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劉鋹就點了點頭,但旋即又皺眉問道:“朕上回命他出征,他推說有疾不應,這一回,他能聽朕的話嗎?”
龔澄樞言道:“臣以為,只要皇上大大地加封於他,他必然領旨出征!”
李托補充道:“臣以為,皇上僅僅加封於他,還未必奏效,皇上只有恩威並施,他才會答應!”
劉鋹果然恩威並施了,一邊加封潘崇徹為內太師兼馬步軍都統,一邊派人暗示潘崇徹:如果你不答應出征,朕就殺了你。
劉鋹的這一招還真的見了效。潘崇徹不僅答應領兵出征,還將全家老小都納入軍中,說要與宋軍拼個你死我活。劉鋹高興了,也放心了。他以為,潘崇徹這麼一去,宋軍就過不了賀江了。而實際上,劉鋹想錯了。潘崇徹根本不想再為劉鋹賣命了,他是怕劉鋹殺害他家人
才把全家老小都納入軍中的。細想起來,這也不能怨怪潘崇徹有背叛之心。撇開過去的恩恩怨怨不說,就當時情況而言,廣州附近的南漢軍隊達二十餘萬眾,可劉鋹只給了潘崇徹三萬兵馬。很明顯,劉鋹對他潘崇徹仍然不信任。
潘崇徹領兵離開了廣州。按理,他應該沿綏江往西北而去,抵達賀江的中游,這樣他才能憑藉有利地形防堵宋軍由廣西進入廣東。而潘崇徹不然,他離開廣州以後,一開始是向西北而去的,可走了一百多里之後,他突然掉頭南下,然後沿西江徑向西而去。
劉鋹聞之,急忙派人趕往潘崇徹軍中,命他速速開往西北。但潘崇徹置之不理,依然直向西行。最後,他將三萬兵馬帶到了賀江與西江的交匯處的一條峽谷里安營紮寨了。看潘崇徹的陣勢,不僅不像是去防堵宋軍,倒像是在防堵劉鋹由廣東逃往廣西。
劉鋹再昏庸,也明白潘崇徹已經背叛了自己。他衝著龔澄樞和李托嚎叫道:“這都是你們出的餿主意,非要潘崇徹領兵出征!這下好了,朕的三萬兵馬沒了,你們看怎麼辦吧!”
龔澄樞和李托面面相覷,無話可說。劉鋹盛怒之下,便要發兵去討伐潘崇徹。李托趕緊勸道:“皇上息怒!現在不是與潘崇徹較真的時候,待把宋軍擊退再找潘崇徹算賬也不遲……”
劉鋹沒好氣地問李托道:“你說,朕如何才能擊退宋軍?”
李托支吾兩聲,終未能說出什麼好計策來。龔澄樞言道:“皇上,臣以為,現在要想把宋軍堵在賀江以西已經不現實了,當務之急,應速速派重兵往屯韶州……如果韶州有失,恐大漢都城就難保了……”
就龔澄樞此話而言,還是頗有道理的。韶州(今廣東韶關)在廣東北面偏東五百多裡外,是當時南漢國的一個重鎮。其東北近二百里處是邊城雄州(今廣東南雄),西南近二百里處是另一戰略要地英州(今廣東英德)。韶、雄、英三州作為一個戰略整體與廣州遙相呼應、互為犄角。如果韶州有失,那雄、英二州必難獨存,而此三州若皆失,那宋軍就可以長驅直入南撲廣州了。
自然,想保住韶州是一回事,能不能保住韶州則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萬般無奈的劉鋹,只得同意了龔澄樞的建議。不過,看劉鋹的動作,他也確乎想保住韶州的:他不僅使韶州一帶的南漢軍隊總數增至十多萬,還送了數十名少女給韶州都統李承渥和韶州刺史辛延渥表示慰勉。李承渥與辛延渥接到少女后立即派人回稟劉鋹:一定與韶州共存亡!
很快,馬林就率五萬宋軍攻到了北江西側(韶州在北江上游的東岸)。站在北江西岸邊,約略可以看見韶州城。馬林躊躇滿志地對手下言道:“先拿下韶州,然後就開進廣州!”
讓馬林意想不到的是,他南征所吃的第一次敗仗,也是惟一一次敗仗,恰恰就在這韶州城外。
那一天,上午,在馬林的指揮下,五萬宋軍浩浩蕩蕩地過了北江。馬林本以為,韶州城內的南漢軍要麼早就棄城逃跑了,要麼就是龜縮在城內不敢露面。有誰知,馬林剛過北江,便有手下跑來向他報告:前面的山坡上發現大批南漢軍隊。
在北江與韶州之間,有一座山,謂之蓮花峰。南漢韶州都統李承渥親率四萬餘軍隊就駐紮在蓮花峰的山坡上。馬林笑謂手下道:“看來,這李承渥的膽子不小啊,敢出城與我大宋軍隊交戰了!”
手下問何去何從,馬林命令道:“先擊潰李承渥,然後打進韶州城,讓弟兄們好好地樂上一樂!”
馬林一聲令下,五萬宋軍就奮不顧身地向蓮花峰撲去。馬林還鼓勵手下道:“過了這座山,就是韶州城,進了韶州城,就什麼都有了!”
一開始,宋軍的進攻非常地順利。南漢軍雖佔有地形之利,但在宋軍的猛攻之下,卻也只能節節敗退。以至於,馬林都對左右搖頭嘆息道:“唉,現在想來,就開建寨一仗還有點像樣啊!”
可是,馬林的嘆息聲還沒有落呢,戰場上的形勢就陡然發生了逆轉。原來節節敗退的是南漢軍,現在倒過來了,是宋軍在節節敗退了。
這並非南漢軍官兵突然間變得勇猛了,原因是:山坡上突然間出現了成百上千頭大象。這些大象不僅個個身披盔甲,且每個象背之上,還都馱着兩名南漢官兵。這些官兵身上的盔甲比大象身上的盔甲更要嚴實:從頭到腳都被厚厚的金屬包裹着,只兩條手臂上的金屬稍薄些,因為他們每人都握有一桿長槍。這些甲士如果落到地面上也許會動彈不得,但騎在象背上,卻可以利用手中的長槍致敵於死命。這,便是李承渥苦心訓練出來的“象陣”。如果沒有這個象陣,那李承渥是決不敢開出韶州城與宋軍對陣的。
象陣一出,宋軍自然大亂。成百上千頭大象排着整齊的隊伍、邁着整齊的步伐一起朝着宋軍逼來。大象本就皮糙肉厚,加上又有堅甲護衛,宋軍的刀劍根本傷它不得。而實際上,宋軍官兵是很難接近大象的,還沒接近呢,就早被象背上的甲士用長槍捅死了。有些宋軍官兵用弓箭射擊,可這些弓箭無論是對那些大象還是對象背上的那些甲士,都構不成多大的威脅。
宋軍大亂,馬林大恐。說實話,在此之前,馬林與許多宋軍官兵一樣,還從未見過大象。見宋軍在象陣的面前一步步地敗退,馬林第一次感到心慌意亂、手足無措了。有手下建議派一些刀斧手設法滾到大象的腳下砍斫大象的腿。馬林搖頭道:“這怎麼行?那李承渥率軍就跟在象陣的後面,即使刀斧手滾到了大象的腳下,也只能是死路一條啊!”
萬般無奈之下,馬林只得痛苦地下令:全軍西撤,而且動作要快!
儘管宋軍西撤的動作很快,但在搶渡北江的時候,還是被李承渥突襲了一回,損失很大:數以千計的宋軍官兵死在了北江東岸。不久前,宋軍曾使南漢軍的鮮血染紅了綏江水,而現在,宋軍的鮮血也差不多染紅了北江水。宋軍撤到了北江西岸,雖有較大損失,但隊伍也並未亂成一團,這自然是平日訓練有素的結果。李承渥獲勝之後,也沒有過江追趕,而是還軍蓮花峰下。戰事便暫告一段落。
首嘗敗績,馬林心中確實很難受。他可是在潘美和尹崇珂的面前說過大話的。不過,馬林雖然很不好受,卻也還比較冷靜。手下問怎麼辦。手下想了很多的法子,但馬林認為這些法子都不足以破敵。有手下向馬林請戰,願以死與李承渥一拼。馬林訓斥道:“你不怕死,難道馬某怕死不成?但像爾等這般盲目無謂去死,馬某決不為!”
不日,潘美和尹崇珂率數萬宋軍趕到。馬林羞紅着臉龐據實以告。潘美勸慰道:“馬將軍不必自慚。勝敗乃兵家常事,世上哪裏會有什麼常勝將軍?”
尹崇珂也安慰了馬林幾句。馬林言道:“兩位大人越是如此,下官就越發難受……令下官更難受的是,下官絞盡腦汁,終也想不出破敵之法……”
潘美“哈哈”大笑道:“馬將軍不必難受,破此象陣又何難之有?”
馬林連忙請教,尹崇珂插言道:“破此象陣,當以火攻為妙!”
馬林恍然大悟道:“還是兩位大人胸有韜略!”
潘美立即以主帥的身份作了一番軍事部署。部署完畢,潘美正色對尹崇珂和馬林等人道:“必須一舉擊潰李承渥、攻佔韶州城!只有這樣,才能徹底摧毀南漢官兵的自信和幻想,在較短的時間內拿下廣州,結束這場戰爭!”
潘美所言,才是一位軍中主帥的見地和氣魄。相比之下,馬林似乎只知道如何衝鋒陷陣、如何攻城拔寨而已。
宋軍又開始過江了。一天夜裏,尹崇珂率五萬人首先北上,然後東進,渡過了武水(韶州西北面的一條河),一陣急行軍之後,潛伏在韶州的北郊。黎明時分,馬林率四萬多官兵渡過了北江,第二次向蓬花峰的李承渥發起了進攻。
與前番進攻不同的是,馬林此番進攻的主要目的是誘敵。雖是誘敵,但也要做得真實。所以馬林就率着官兵對李承渥的軍隊發起了猛烈的衝擊。與前番一樣,南漢軍難以抵擋宋軍。李承渥一聲令下,成百上千頭大象便又排着整齊的隊伍向宋軍壓了過去。李承渥又下令:象陣加快速度,力爭將大部宋軍殲滅在北江東岸。一頭頭大象都小跑起來。馬林所部顯出了一種潰不成軍之勢。緊跟在象陣之後的李承渥得意地催促道:“再快些,把宋軍全部消滅!”
只是李承渥得意得太早了。他先是驚訝地得知:宋軍已經向韶州城發動了攻擊!緊接着,令他大感意外又大為驚恐的事情發生了:成百上千頭大象突然都掉過頭來亂奔亂跑,把李承渥的數萬軍隊沖了個稀巴爛。
大象為何都突然掉了頭?原因是,它們遭到了宋軍的火攻。對象陣發動火攻的是潘美和萬餘宋軍。這萬餘宋軍大半是弓箭手。待象陣衝到近前時,他們朝着大象射出了數以萬計的箭。這不是普通的箭,是火箭。火箭大都落在了大象的身前,在象陣的前面燃起了一道火牆。大象雖訓練有素,卻也懼怕火熱,一個個轉過身子狂奔起來。
跟在象陣之後的數萬南漢軍可就慘不忍睹了。那麼多的大象一起衝撞過來,那還了得?腿快的僥倖揀了一條命,腿慢的就只好任由大象踐踏了。被大象踩死踩傷的南漢官兵當數以萬計。李承渥當時屬於那種腿快的人。但他與另外那些腿快的南漢官兵一樣,僥倖活命只是暫時的,因為馬林已經率軍沖了過來。
也沒用潘美下令,馬林就帶着宋軍對李承渥進行了反撲。南漢軍早已被大象沖得七零八落,根本無法組織抵抗,只能任由宋軍宰割。
而馬林還不只是想把李承渥擊潰了事,他命令騎后將領道:“你先別忙着殺人,你先帶人衝到蓮花峰下,把敵人堵住!”
數千宋軍騎兵很快就包抄過去斷了南漢軍的退路。戰至下午,李承渥的南漢軍已陷入宋軍重重包圍之中,且人數已不足萬,大都放棄了抵抗。
然而馬林卻下令道:“殺!都殺死!”
結果,李承渥所部數萬軍隊,除千餘人脫逃外,全被馬林的宋軍所殺,李承渥也未能倖免,他被馬林親手割下了腦袋。如果把死去的南漢官兵都堆放到一起的話,那蓮花峰的旁邊便又會出現另一座山峰了。
這邊的戰鬥剛一結束,那邊又傳來好消息:
尹崇珂已經攻佔了韶州城,並生擒了南漢韶州刺史辛延渥。潘美聞之大喜道:“韶州一破,廣州便朝不保夕了!”
但馬林卻似乎不甚快活:他雖然殲滅了李承渥,但破韶州之功卻不屬於他馬林;入城之後,他向潘美、尹崇珂提議讓弟兄們在城內外好好地“享樂享樂”,但被拒絕了;他強烈要求殺死辛延渥和其他俘虜,而潘美和尹崇珂都沒同意。
令馬林更不舒心的是:他要領兵迅速南攻,但潘美和尹崇珂卻叫辛延渥派人去廣州勸劉鋹投降。
馬林皺着眉頭問潘美道:“只要大軍南下,廣州便唾手可得,大人又何必對劉鋹勸降?”
潘美回道:“如果劉鋹願降,我等又何必大動干戈?”
馬林氣鼓鼓地道:“潘大人,如果劉鋹拒不投降,你可得還讓下官我再打先鋒哦!”
潘美笑道:“馬將軍放心。如果劉鋹不降,你就從這裏一直打到廣州!”
還真的讓潘美說著了,劉鋹真的沒有投降。本來,聞聽韶州已失,辛延渥又派人來勸說,劉鋹已經動了投降之念。可是,那龔澄樞和李托高低不同意。龔澄樞對劉鋹言道:“大漢江山來之不易,如何能輕易送人?”
李托也對劉鋹言道:“皇上呆在廣州,就是陛下,而皇上如果降宋,就成了階下囚了!”
“陛下”與“階下囚”可是有天壤之別的啊!“陛下”可以整日整夜地花天酒地,而“階下囚”則只能任人擺佈了。於是劉鋹又改變了降宋的念頭。
但劉鋹也明白自己的處境危矣,他問龔澄樞和李托道:“朕雖然不投降,但宋軍打過來之後,朕豈不還是做不成皇上?”
龔澄樞和李托向劉鋹建議:可封那潘崇徹為宰相,召他速速回來北上抗敵。
劉鋹就派人星夜西馳。可得到的回復是:潘崇徹拒不接受聖命。又聞聽宋軍已經離開韶州正向南進發,劉鋹愁眉苦臉地問龔澄樞和李托道:“誰人可領兵北上啊?”
龔澄樞和李托不知所答。一個朝廷,竟然無將可派,也真的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而就在這當口,一個叫梁鸞真的老宮女向劉鋹推薦其養子郭崇岳,說郭崇岳飽讀兵書,英勇善戰,可以為皇上效力。雖然劉鋹對那個郭崇岳一無所知,但又實在別無選擇。於是,劉鋹就任命郭崇岳為招討使,領兵出鎮馬徑(廣州北部不遠)。
郭崇岳離開廣州前,劉鋹深情地執着他的手道:“愛卿啊,朕現在只有這六萬軍隊了,全讓你帶走了,你如果守不住馬徑,朕可就一籌莫展了!”
郭崇岳信誓旦旦地道:“巨願為皇上戰鬥到最後一口氣!”
劉鋹“唉”了一聲道:“郭愛卿,你知道嗎?你戰鬥到最後一口氣事小,朕若是做不成皇上可就事大了!”
郭崇岳便在劉鋹的“唉”聲中離開了廣州。他剛一離開廣州,那馬林就率軍攻下了英州。
劉鋹拒絕投降,潘美和尹崇珂多少有些遺憾。但馬林卻很興奮。如果劉鋹投降了,他馬林豈不是無仗可打了嗎?所以,馬林就急忙找到潘美言道:“大人,劉鋹不願降,下官可以率軍南下了吧?”
潘美點了點頭。於是,尹崇珂率一部宋軍出韶州向東北攻打雄州,馬林率大部宋軍出韶州向西南攻打英州。潘美吩咐尹崇珂道:“你拿下雄州之後,當迅速掉頭南下!”
潘美又叮囑馬林道:“你奪取英州之後,應連續作戰,直撲廣州!”
馬林心裏話:潘大人,你就是不說,我也不會耽擱的。他對左右言道:“告訴弟兄們,一路上多辛苦點,等打進了廣州城,我保證讓弟兄們樂個夠!”
馬林說到做到。只五天工夫,馬林就從韶州趕到了英州,並佔領了英州城,把殿後的潘美足足甩下了二天的路程。
也虧得是馬林進軍迅速,要不然,那潘崇徹也許就沒命了。最終,他投降了潘美。
馬林就催促着大軍不分晝夜地向廣州開去。兩天後的黃昏,宋軍開到了馬徑的北面。馬徑一帶,駐紮着南漢朝廷的最後一支部隊:郭崇岳和六萬南漢軍。
有部下建議休息一夜再進攻馬徑。馬林搖頭道:“不!攻下馬徑,然後到廣州城裏休息!”
於是宋軍就振作起精神向馬徑發動了猛攻。說起來,郭崇岳是以逸待勞,還佔有地形之利,然而,宋軍剛一發動進攻,六萬南漢軍就一下子跑散了十之七八。領着這樣一支軍隊,即使郭崇岳真如其養母所言“飽讀兵書、英勇善戰”,那也是不可能打勝仗的。
不過,郭崇岳也的確英勇。宋軍黃昏時發動進攻,傍晚便佔領了整個馬徑地區。然而,郭崇岳就像一頭困獸般,在月色籠罩下,手執一對大銅錘,在宋軍陣中橫衝直撞,還連傷了幾員宋將。
馬林聞之大怒,也要找一對大鎚與郭崇岳分個高下,但一時未能找着,只尋得了一對板斧。馬林就揮舞着板斧大戰郭崇岳了。這一場好戰,用“棋逢對手、將遇良材”來形容一點不為過。在眾目睽睽之下,馬林與郭崇岳足足大戰了有半個時辰。最後,馬林抓住了一個破綻,一隻斧子撥開郭崇岳的兩隻銅錘,另一隻斧子將郭崇岳劈成了兩半。
馬林雖砍死了郭崇岳,自己卻也累得差不多要癱倒。他吩咐左右道:“郭崇岳這小子夠猛的,你們挖個坑把他埋了!”還特地叮囑道:“把他的一對銅錘也一塊埋了!”
馬林雖有些殘暴,但終究也有惺惺相惜之心。埋了郭崇岳之後,馬林下令:三軍立即開往廣州。官兵們雖然疲憊不堪,但聽說廣州就在前面不遠,便一個個都打起精神來,拚命地朝前奔。
次日凌晨,馬林率宋軍攻佔了白田(廣州附近)。站在白田,就可看見廣州城了。馬林得意地命令手下道:“弟兄們,把廣州圍起來,千萬不能讓劉鋹跑了!”
宋軍吶喊着沖向廣州城。那劉鋹呢,還真的未能跑掉。不僅是劉鋹了,連龔澄樞和李托二人也沒有跑掉。
當然不是劉鋹等人不想逃,而是事情出了一點意外。早在宋軍攻佔馬徑前,劉鋹等人就做好了逃跑的準備:把許多金銀財寶和許多妃子宮女裝在了十餘只船上,準備逃到南邊的大海里去。可是,等宋軍攻佔了馬徑、撲到了白田、劉鋹等人想逃跑的時候,那十餘只船連同金銀財寶和妃子宮女一起,被一些太監夥同一些衛兵偷偷地先開走了。劉鋹等人再想逃跑的時候,顯然來不及了:馬林的宋軍已經將廣州城團團地圍了起來。
劉鋹走投無路了。他可憐巴巴地問龔澄樞和李托道:“兩位愛卿,你們可有什麼好辦法救朕啊?”
說來可笑,在宋軍兵臨城下的當口,龔澄樞和李托二人竟為劉鋹出了這麼一個餿主意:放火把南漢皇宮府庫全部燒掉。龔李二人為何會出這麼一個主意?因為他們認為,宋軍攻打南漢,目的無外乎是奪取南漢皇宮裏的珠寶錢財,只要一把火將珠寶錢財全部燒掉,宋軍就不會開進廣州城了,龔澄樞還這般對劉鋹言道:“到那個時候,宋軍一退,皇上就依然是大漢的皇上!”
劉鋹以為有理,由着龔澄樞和李托派人一把火將南漢皇宮燒成了灰燼。臣子愚蠢如此,劉鋹還信以為真,南漢若是不亡國,那真叫太奇怪了!
不過劉鋹很快就明白過來這一切都是徒勞的:皇宮雖然燒了,但宋軍還是開進了廣州城。劉鋹再也沒折了,只得與龔澄樞和李托一起投降了馬林。還算不錯,在向馬林投降的時候,劉鋹脫下金色的龍袍、換上了一身白衣服,似乎在為亡國的南漢追悼,而且,在走到馬林面前的時候,劉鋹也的確落下了幾滴淚。
可馬林不吃這一套,在盡情地奚落了劉鋹等人一頓之後,馬林下令:將劉鋹、龔澄樞、李托等一干南漢君臣一併處絞!
如果潘美來得慢一點,劉鋹等人就一命嗚呼了。潘美擔心馬林會在廣州城內大開殺戒,所以就帶着幾個隨從星夜追趕馬林。饒是如此等潘美踏進廣州城的時候,絞死劉鋹等人的繩索也已經懸挂好了!就差沒朝劉鋹等人的脖頸上套了。
潘美費了一番口舌,終於救了劉鋹等人一命。但潘美的心裏卻一點也不輕鬆,因為在馬林的授意下,攻入廣州城的宋軍燒殺淫掠、無惡不作。這些宋軍官兵簡直是發瘋了,潘美雖為主帥,也難以制止,而潘美還不敢強行制止,因為怕惹出亂子。
潘美只能在心裏這麼想:等回京之後,一定如實向皇上稟報,不然,自己也會受到連累。
南漢國就這麼滅亡了。南漢國轄下的六十州、二百一十四縣的土地及十七萬戶百姓都盡歸宋朝所有。從此,趙匡胤下一個征戰的目標南唐國,就被宋朝壓縮在江蘇的中南部、安徽的東南部和江西的北部這麼一塊狹長的地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