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魔
一九九九年十月,我漫步在濟南的大街上,頭腦里慢慢出現了《白魔》的構思。其靈感來自於前些天讀到的《環球時報》上一篇小報道。
回津之後,我用了兩天時間把它寫出來。2000年,本篇發表於天津新蕾出版社《科幻時空》總第四期。後來,一位朋友問我,人們為什麼不用核彈轟擊冰山?我對他說,你看了美國人拍的《彗星撞地球》嗎。一開始編導就存心讓彗星撞一把地球。影片中,人類無論想出什麼避禍手段,他們都會讓它暫時失效的。《白魔》也是一樣,作家的可恨之處大概就在於此吧。好在《白魔》裏面的冰山雖然最後撞上大陸,但並沒有發生什麼悲劇。
這是我第一次使用冰山素材。其實,《白魔》最初的構思是這樣的:“白魔”在南大西洋漂浮多年,一些被各國警方通輯的要犯陸續來到,棲身在上面,形成一個獨特的小世界。主人公幫助他的阿根庭戀人,潛入冰山,尋找誤入歧途的孩子……這樣寫將是一個錯綜複雜的長篇故事。當時我沒有把握寫好這個題材,於是就只寫出《白魔》這麼個短篇。後來,讓一伙人生活在冰山上,這個構思衍生出了長篇科幻《冰與血》,《白魔》大概將永遠是現在這個樣子了。
(一)
公路上,一輛由小型客貨兩用汽車改裝的警車向里奧加耶戈斯港飛馳。駕駛室里坐着法醫史永強和警官卡洛斯。他們本以為會看到成群結隊的難民車輛迎面而來,但這條彷彿直通天際的公路上空蕩蕩的,一些路段上甚至有飛鳥駐足,看來許久不過一輛車了。在這場曠古奇災預定發生的前一天,里市的五萬多居民都已經撤光了。
“從這裏能看到‘白魔’嗎?”年輕一些的卡洛斯好奇地趴在車窗沿上,向大海的方向眺望。這離海邊還有幾十公里,但空氣中已經有了淡淡的咸腥味。冷風吹亂卡洛斯的頭髮,但沒有阻止他的興緻。
“看不到,它還在五十公里以外,大地曲面把它擋住了。”年過五十的史永強一邊開車一邊回答。
他們雖然看不到“白魔”,但卻可以看到大海方向的異變:天際上烏雲翻滾,幽幽的閃電時亮時熄。由於距離遠,他們聽不清雷聲。忽明忽滅的閃電便帶上一股妖氣。
在阿根庭華人移民中,象史永強這樣就職於當地司法部門的非常少。十五年前他來到這裏時,身材還很單薄,現在已經魁梧粗壯了許多,再加上臉上的皺紋,看上去更象農民而不象醫生。在這個人均食肉量世界第一的國度里,史永強在飲食習慣上很能入鄉隨俗。
在中國大陸改革開放后出現的移民潮中,落腳在南美的華人移民不象北美華人移民那樣風光,也不象蘇東地區華人移民那樣富有傳奇性。他們真正象隨風漂浮的蒲公英一樣,無聲無息地在這個倒錐形大陸上扎了根。阿根庭則成為接納中國移民的大戶。不過,直到每年7月9日,人們在國家獨立慶典的遊行隊伍中,看到一隻高舉蘭白兩色旗和五星紅旗的獨特隊伍,才意識到,華人已經成為當地社會的一份子了。
這裏已經是南緯五十度以外,論緯度與史永強年輕時插隊的黑龍江白浪河林場差不多。但沒有那綠得發黑的原始叢林,而是一幅標準的亞寒帶景觀。低矮的樹木稀稀落落地散佈在原野里,視野開闊得讓人覺得空曠。終於,窗外那幾乎一成不變的景色中出現了些活動的東西,很快可以看清,那是一些穿着警服的身影,就在他們面前不遠的公路上走來走去。
車子駛到了近前。那是一處臨時路障,路障邊上,站着阿根庭內務部派來的特警隊員。這隻特警隊有兩個任務,一是里市居民撤走以後,防止有人回到這裏,在“白魔”來到之前搶掠、破壞那些無人看守的民宅。二是災難發生后,隨時向中央政府彙報情況,以便於救災調度。此時,預計的災變發生時間已經近在眼前,特警隊也都撤出了市區,改在外圍設置路障,攔劫回到這裏的人。
史永強停了車,兩個人一邊往身上披衣服一邊走下去。時值一月,正是南半球的夏季。但在這南緯五十多度的地方,依舊寒氣逼人。史永強和卡洛斯給值班警官看了他們的證件和證明信。
“我知道你們,上面通知了你們的情況。”警長把證明文件送還給史永強。“真不走運,要去見白魔。你們幹嘛不早點來?”
卡洛斯聳了聳肩。一路上他和史永強聊天時,都認為那個叫帕爾納斯的刑事犯在招供時肯定有興災樂禍的心理:你們去取證吧,最好和“白魔”親個嘴!
“市裡情況怎麼樣?有你們的人嗎?”卡洛斯問道。
“在奧爾瑪斯台地上有我們的觀察哨,但你不能指望他們,他們必須紋絲不動地盯在那裏進行觀察。此外沒有人,至少沒有合法進入那裏的人。所以你們只能靠上帝和自己了。”
說著,那個警官看了看錶,一臉隸然。“你們最好在這裏停一下,第一次碰撞馬上就要發生。”
這話並沒有起到勸阻的作用,反而使眼前這位華人警官更加焦急起來。
“我們必須儘快趕到罪案現場,如果現場被‘白魔’破壞,我們就白來了。”
說著史永強就返回車子,一隻腳已經踏上了腳踏板。一旁,卡洛斯還站在原地未動。
就在這時,大地輕輕地震動了一下,接着又感覺到了一連串的震動。震動並不劇烈,但卻有一種執着的感覺,一下一下很有節奏,好象地獄裏的某個魔怪正嘗試着破土而出。震動很快就到達高峰,接着攸然而止,象來時那樣突然。
這裏是荒郊野外,沒有任何可能塌下來砸傷人的建築,所以大家都呆在原地未動,每個人的眼睛都不約而同地轉向大海方向。一陣比雷聲更低沉,更壓抑,令人五臟六腑都覺得翻湧的聲音從那邊傳了過來。
“白魔”到了!
(二)
一九九二年,中國政治家鄧小平發表了南巡講話,美國開始了四年一度的競選活動,俄羅斯正處在休克療法造成的社會動蕩中,鮮血開始在前南斯拉夫的土地上流淌。伴隨着這些世界大事,一座碩大無比的冰山,悄無聲息地從南極大陸北岸瑪麗伯德地的思韋茨冰川上分裂出來。不斷侵蝕冰川前緣下部的海水是它的接生婆。誕生那一天,它的長度為一百二十公里,最寬處為六十四公里,總面積達五千七百多平方公里,世界上有三十多個國家的領土面積排在它之後!而它的水下部分面積更大。南極地區平均每年生成冰山一千八百立方公里,這座冰山的誕生,使南極冰山升成總體積的記錄曲線在這年高高地挑起一個峰值。
當然,儘管如此,它還算不上是冰山之王,人類曾發現過的最大冰山面積是它的三倍!
從那之後整整四年間,除了地球氣象衛星在它頭上掠過時進行一些慣例式的觀測外,包括肉眼在內,任何其它的人類觀測工具都沒有注意過它,當然它也沒有名字。人類總是從自身利益出發來衡量萬事萬物的。自“泰坦尼克”號事件后,北大西洋上就出現了國際冰山巡邏隊,因為歐美和北美這兩個世界中心地帶之間的聯繫不能受冰山威脅。而在航線稀少的南極地區,儘管每年產生的冰山總體積七倍於北極,但並沒有引起多少人關注。
這座無名冰山以每天幾公里到十幾公里的速度向北漂移,只有洋流和海風與它作伴,一小群斷裂時被裹帶出來的企鵝在上面頑強地掙扎了近一年才全部滅絕。由於海水侵蝕,以及周圍氣溫隨緯度下降而升高,一塊又一塊小冰體從它上面崩裂開來,然後簇擁在它四周,一邊沿原航向飄移,一邊緩緩散開,慢慢地竟成了一隻冰山艦隊。
一年後,當它侵入了南極航線,迫使幾個南極站的補給船繞道行駛時,才引起人們的重視。它被命名為B-10號冰山。當時,它給人類帶來的全部損失,就是令個別遠洋船多耗費了些燃油。
1995年,B-10號冰山發生了自誕生以來最大的一次分裂。科學家們又將分裂之後保留下來的最大一塊命名為B-10A。就是這個作為殘體的B-10A,面積也超過了新加坡全部國土的三倍半。更要命的是,冰山崩裂之後形成的“山子山孫”漫散在周圍的海域裏,形成了寬大的航運禁區。到了1999年底,B-10A已經縮小為兩個新加坡那麼大,但周圍形成的“勢力範圍”則寬達兩百五十海里。
但在當時來說,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因為大西洋南端不是世界航運要津。此處除了科學考察船和海洋漁業船隻來往外,最重要的貨運航線只被用來運輸阿根庭南方出產的羊毛。所以,各國科學家們和阿根庭、智利官方一直靜待它在風力和海流作用下最終失去動力,然後在大洋深處慢慢崩裂、溶化。那是所有冰山的最終歸宿。經驗告訴人們,冰山的壽命不會長過十年,即使龐大如B-10A。在這段時間裏,冰山基本都不會飄流到重要的人類居民點附近,因為後者離它們的故鄉太過遙遠了。
然而,到了2000年,人們發現以往的經驗不管用了。琢磨不定的厄爾尼諾給B-10A平添了傳奇色彩。由厄爾尼諾現象引起的海流與季風變異,不僅使B-10A獲得了新的漂流動力,而且調整了它的航向。再加上地球偏向力的掌舵作用,B-10A划著一條向左的軌跡,堅定不移地沖向南美大陸。阿根庭氣象專家反覆用計算機進行模擬實驗,每次結果都證明,它最終會撞到阿根庭南部格蘭德灣到麥哲倫海峽之間的大陸架上。由於此處大陸架伸向海洋的寬度不足,撞擊引起的地震將危及附近的沿海居民點,特別是幾個重要的海軍基地,均在可能的撞擊範圍之內。於是,B-10A在人類的視野里陡然變得可怖起來。它的名字也由一個毫無特點的符號組合,變成了令人既感恐怖又會產生無盡遐想的稱謂——“白魔”。
2000年七月,“白魔”第一次令全世界為之震動。當時,它威風凜凜地漂過馬爾維納斯群島以南幾十公里的海面。環繞着它的那些小冰山鑽進島群,與一系列島嶼發生了撞擊。幾個民用港口產生破損,三處沿海堤壩垮塌。自“泰坦尼克”號事件之後,這是人類又一次與冰山發生大規模的災難性碰撞。由於冰山移動緩慢,撞擊之前英國殖民當局就採取了保護性行動,所以沒有人員傷亡發生。但馬島周圍禁航達幾個星期。為了防止阿根庭當局藉此作出某種舉動,英國軍方事先還對馬島進行了大量空中補給,島上英軍枕戈待旦。這一緊張局勢頓時使“白魔”成了世界各大媒體上的明星。
從那以後,這個碩大無朋的海上霸王再也沒有離開過世人的關注,因為人類文明史上從未發生因冰山撞擊大陸而形成災害的事例。雖然曾有個別冰山遠漂到南緯二十六度左右的亞熱帶,但絕大部分冰山不夠大,在駛進居民點較多的低緯度地區時已經溶解到微不足道的程度。“白魔”的駕臨是個奇迹,千載難遇。
科學家們無法乘船突破“白魔”周圍成千上萬的浮冰群,只能乘飛機在上空觀察。後來,由於“白魔”的位置越來越靠北,冰川上空形成的局部冷空氣與較暖的空氣發生劇烈對流,飛機也逐漸難以接近。冰山上空加冕般地籠罩着一片烏雲。衛星雖然可以高枕無憂地進行觀察,但其視線也越來越難以突破那片不斷濃厚起來的雲層。所以離南美大陸越近,人們對“白魔”的現狀反而了解得越少。“白魔”也就愈發顯得可怕。
不過,科學家們還有最後一招,那就是計算機模擬。由於冰山運動速度極慢,航向變化也很平緩。科學家們完全可以用計算機預測它一個月後的位置。這樣,2001年一月,阿根庭氣象專家最終得出結論:“白魔”將徑直撞向聖克魯斯省省會裏奧加耶戈斯市。由於“白魔”的水下部分近有兩百米厚,所以它會撞在里市十三公裡外的大陸坡上,並在那裏擱淺。估計撞擊會讓它發生大崩裂,一些體積巨大的碎塊將憑藉慣性撞進里市港口。另外,由於撞擊發生在很淺的地質構造上,撞擊本身會形成一次里氏六級左右的地震。屆時,這個阿根庭南部的畜牧加工業中心將會發生何等重大破壞,那就不是計算機能夠模擬的了。
(三)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史永強心裏念叨着這句諺語,並且對沒法把它講給阿根庭同行聽抱着遺憾。他發動車子,駛過路障,在特警隊員敬佩的注視下駛向里奧加耶戈斯。他們用警方頻道與市郊奧爾瑪斯台地上的觀察站建立了聯繫,那個觀察站里既有科學家和警方人員,也有這種場合下不可缺少的新聞記者,隨時播發現場情況介紹。他們成為這次舉世奇觀僅有的一批目擊者,再加上身處高地,有驚無險,說話的聲音里都帶着興奮。
“撞擊發生后,從‘白魔’身上分裂出數不清的碎塊,無數巨浪在十幾公裡外衝天而起,看上去象一大群海豹在跳水。從望遠鏡里可以看到,碎裂下來的冰塊鑽下海面,然後在遠處浮上來,向港口進發。全體數目不可能數清楚。但大型碎塊有七個,每個都有一座小島大小。肉眼看不清它們的運動,但它們肯定在向海港衝過來,它們的厚度小得多,海底不再能阻止它們。激光測速告訴我們,兩個小時內會就發生第一次碰撞。但海浪會提前到達那裏。”
這時,里市市中心八層高的銀行大廈進入了兩個人的視線。面前不遠的公路上,出現了大災變留下的第一處痕迹:地震將公路中間擠出了一個半米寬的長長背脊。好在此時沒有任何車輛干擾他們,史永強駕車貼着這條背脊向前行駛。
“我覺得,我們恐怕不會有收穫,我們的證據並不充分。”在史永強身旁,卡洛斯又掏出筆記本電腦,一邊讀着關於帕爾納斯凶殺案的資料一邊念叨。此時讀資料並沒有什麼用,只是緩解一下心裏的緊張。
“你擔心‘白魔’?沒什麼問題。‘白魔’的危險是人們炒作出來的。我們只要在撞擊時注意彆扭了腳就行。”史永強從卡洛斯的聲音中聽出了畏縮,便給同行打着氣。卡洛斯是安切爾洛蒂市警察局裏惟一一名在里奧加耶戈斯度過學生時代的警員,所以他被挑來參加這次行動。
帕爾納斯是一場凶殺案的直接執行者,但不是主謀。警方認定,主謀是一個名叫桑坦德的企業家。此人越來越害怕一個債權人的追索,於是產生買兇殺人的念頭。現實生活中並不存在電影和里那種身經百戰的職業殺手,除非警察都是飯桶。所以桑坦德最後僱用到的,只是這個叫帕爾納斯的沒有經驗的亡命徒。他在里奧加耶戈斯港里殺死了那個倒霉的人,但由於心情緊張,加上當時正值里市港口員工搶運物資,不斷有人在作案現場附近走過,他無法將屍體轉移,就拋置在一個廢棄的集裝箱裏。
很快,帕爾納斯在百里之外的安切爾洛蒂市被捕。警方則收集到大量證據,各種資料證據都顯示了同樣的邏輯結果,帕爾納斯無話可說,桑坦德則保釋在家候審。唯一麻煩的就是按照司法程序,警方必須要找到被害人的屍體。雖然警方的運作效率並不低,但當史永強和卡洛斯領受這個任務時,距“白魔”撞向大陸架的時間已經不足半天了,而帕爾納斯的作案現場就是“白魔”首當其衝的撞擊點。
他們駛過城西的奧爾瑪斯台地,進入樓群環抱之中。台地雖然只有七十多米高,但已經高於了市內任何一幢高層建築,可以俯瞰全城,並且眺望海上。那裏堅實的地面使人不用擔心會受任何級數誘發地震的影響。路過台地時,史永強曾經好奇地向那邊望了望,但沒有看清觀察站設在山頂何處。
接着,在他們面前的街道左側,一座肉類和羊脂加工廠露出它的巨大身軀,這是這座偏遠城市的當家產業。遠看上去,廠房的玻璃似有碎裂之處,但整體無癢。再往前開,就進入了商業區。由於里城居民的撤離工作既有充裕時間又有秩序,所以周圍的街道和店鋪看上去就象是攝影廠搭制的佈景,整整齊齊但沒有人跡。一些卯接不穩的裝飾物,廣告牌跌碎在地上。在地震災害史上,這是人類繼一九七三年中國海城地震后,又一次在震前成功疏散震區居民,只是這次並非拜地震預測技術所賜。
“向右,第三條街,唔……再向左。”不知怎的,本地人卡洛斯忽然用手托着下巴,猶豫起來。史永強沒在意。膽怯是人的正常反應,何況要面對這種史無前例的神奇災變。他們只有不到兩個小時了!帕爾納斯只是擠牙膏式地供出了個大致範圍,兩個人必須在冰山擠碎港口之前完成任務。
車子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向港區急駛,穿過居民區,向前便是港口大門。沒有樓群遮擋,“白魔”那夢厴般的形象赫然出現在他們的視野里。史永強緊握着方向盤的手不禁哆嗦了一下。
在他們的頭腦中,“冰山”是表示單個事物的概念,但此時白魔就在眼前,他們才感覺到,那不是一件事物,而是一個世界!在翻滾的烏雲下面,遙遠的海平面上白茫茫一片,南北兩邊都望不到盡頭。說是“山”,但南極大陸斷裂形成的冰山多呈平台狀,海面上的高度只有幾十米,所以看上去就象是大海對面平添了一片陸地。史永強乍來此地,腦子裏還只有新鮮感。土生土長的卡洛斯看慣了港口外的海上風景,視野里猛地充滿這種詭異的圖景,驚得他大張着嘴說不出話來。
史永強放慢車速,他仔細分辨一下,在這片白色背景前面,正漂動着十幾座小冰山,由於沒有適當的對比物,他辨不清它們的實際大小和運動速度,只是從警方專線中聽到觀察站的情報,說它們正向港口衝來。由於動量傳遞的作用,這些冰塊的速度比它們的母親“白魔”大大加快,就象嘎然剎住的車輛上向前甩出的物件。如果在茫茫大洋上遇到它們,只會聯想起懶洋洋的海象。但在眼下的一片驚濤駭浪中,它們就象是低着頭衝過來的野牛群。
車子經過原煤裝卸港區,向集裝箱港區駛去。現在,兩百米外就是海面了。就在此時,“白魔”撞擊時誘發的海浪已經湧進港口。小山一樣的巨浪沒有節奏地連續拍打着岸堤,好象要朝那鋼筋水泥構築的岸堤發泄着某種忿恨。堤壩內近百米遠到處都是來不及退卻的海水,部分路面已經浸泡在水中了。
(四)
“如果沒錯,案發現場就是這裏了。”史永強把車停在一片破損的集裝箱前。這堆集裝箱令他記起了帕爾納斯的原話:就是那堆空箱子,你們自己找吧,我記不得了。好傢夥,這堆“空箱子”一共佔據了幾個籃球場大小的地方,有些地方還撂到兩層。據說已經有某個廢鐵回收商訂下了它們,但在“白魔”駕臨前沒來得及運走。
儘管史永強只是法醫,但他憑常識也能看出,這裏確實是帕爾納斯唯一可能作案的地方。前面就是裝卸場,左面是倉庫,右面不遠處是大道。只有這一處稍稍僻靜,可以誘被害人來談判,尋機刺殺。帕爾納斯計劃作案后找時間來轉移屍體,但不巧,白魔駕臨在即,港口作業程序大變,工人們一直在突擊搬運貨物,竟然使他沒找到機會,案發後只有外逃。
“來吧,史,我們只能一個個找了。”卡洛斯聳聳肩,掏出槍,一槍擊碎面前一隻集裝箱上的銹鎖。他拉了拉門,門沒有動。因為箱體陳舊,早已變形。史永強擠上去,兩個人用儘力氣才拉開門。一股霉氣撲面而來,裏面空空的,一眼可以看到盡頭。
“這樣找時間會來不及的。”史永強不解地問:“我們應該去搜查那些沒上鎖的集裝箱,帕爾納斯怎麼會有時間把屍體放進鎖住的箱子裏?”按程序,行動要由警官執行,他的任務是檢查和裝襝屍體。但他覺得,卡洛斯的舉動有些異樣。
“帕爾納斯以前是個慣竊,這些鎖他很容易打開再合上。”說著,卡洛斯攀着變形的箱體爬到上面層,又用槍打開另一個集裝箱。史永強焦急地等着,不時回過頭望着逼近的冰山。不想,剛才還略顯怯懦的卡洛斯此刻卻又認真負責起來,幾分鐘后才空着手鑽出箱子,從上面跳下來。
“卡洛斯,帕爾納斯不可能抱着屍體上到那麼高的地方呀。”史永強忍不住提醒道。
“唔……對,”卡洛斯不自然地咧了咧嘴。
接下來,卡洛斯又帶頭,檢查了幾個底層的集裝箱。此時,在他們身邊,狂風呼嘯,驚濤拍岸,那些巨響彷彿是“白魔”的怒吼,天和地都在這怒吼中顫抖。一個又一個巨浪翻過海堤,水花濺在他們不遠的地方。平時這種任務本來就應該有更多的人一起執行,但在這個非常情況下,同事們談“魔”色變,紛紛找理由迴避。最終只有他們兩個人被派到這裏。眼下,在大自然的變異面前,他們的身影越發顯得孤單。
兩個人先後檢查了九個集裝箱,一無所獲。於是他們繞到集裝箱堆的另一面,那裏還有一排大門朝向海面的箱子。當箱體不再擋着視線的時候,兩個人的目光直觸海面,都不禁停了一下腳步。一座真正的“山”在他們埋頭尋找罪證的時候,已經在風嘯和濤聲的掩護中悄悄地逼到了近前。史永強判斷不出這座冰山離海港還有多遠,只覺得它已經佔據了他的大半個視野,相當大的一部分天和海都變成了白色。這是“白魔”的一個“孩子”,它向著港口的前緣上有一個近百米長的巨大尖角,彷彿古代戰艦上的沖角。他們已經能看清冰山前面的一些局部紋理。那些本來沒有任何意義的圖形,此刻都宛如惡魔的臉一樣猙獰。
“走吧,我們沒時間了,警長允許我們臨機處置的。”卡洛斯望着那撞過來的冰山,聲音發顫。史永強看了看那座冰艦,搖搖頭。
“它撞到之前,至少能檢查完這一個。”史永強一邊說,一邊在心裏埋怨卡洛斯剛才作了許多無效勞動。
在史永強的堅持下,他們還是來到了第十隻集裝箱面前。大門拉開,卡洛斯用筆式電筒向裏面照了照。這個集裝箱廢棄前裝載過食品。箱體盡頭還殘存着一大堆破損的食品袋,摞到一米多高。不過,儘管變質食品的霉味刺鼻,史永強那隻法醫的鼻子還是隱約聞到了屍臭味。他心頭一振,幾步衝過去,在食品堆里扒着。沒幾下,他的手就摸到了硬物。憑着豐富的解剖學經驗,他覺出那是一個人的髖部。
“卡洛斯,快來,在這裏!”
就在這時,史永強的右腿象是被人踹了一腳,身體向前撲去,好在食品堆支持住了他。那一瞬間他還聽到了槍聲,只是在浪吼風嘯中,那近在咫尺的槍聲都不十分清脆了。
他回過頭,只見卡洛斯堵在門口,雙手平端着槍,由於逆光,他看不清卡洛斯的表情,但能看得到他持槍的手正在顫抖。
“抱歉,史,殺你我下不去手。但你不能離開這裏!”
說著,卡洛斯又將槍口描向史永強的腿。史永強張大了嘴,一時無法接受這樣的變故。突然,集裝箱象搖籃一樣晃起來,史永強徹底跌倒在食品堆上,半截身子埋進了腐敗的食品殘渣。卡洛斯則一下子翻到外面。遠在他們視線之外,另一塊分離出來的冰山撞到了海港附近的一處海岸上,救了史永強。
儘管事發突然,但史永強還是以最快速度反應過來。作為法醫,他沒有槍。兩邊只有那一觸即碎的霉變食品,也找不到任何自衛的工具。此時,“人魔”的危險遠在“白魔”之上,史永強甚至產生了一股悲傷之情,哀嘆自己不明不白地一下子到了任人宰割的境地。
不過卡洛斯並沒有進來宰割他。片刻之後,史永強支持着站起來。卡洛斯的槍法不怎麼樣,沒傷着骨頭。他踉蹌着來到門口,發現卡洛斯已經不知去向了。他坐下來,撕開衣袖,飛快地包紮好傷口。多年為生存而掙扎,使他擁有一股難得的韌勁,輕易不願被命運打倒。
當他再次抬起頭時,正看到那象利刃一樣劈過來的冰山前緣。毫無疑問,這座小冰山將不偏不倚地刺中港口,給人類留下一份特殊紀念。史永強拖着傷腿,跌跌撞撞地向著港口大門方向跑去。集裝箱堆邊上,他們的警車還在那裏,駕駛室居然里空無一人。卡洛斯怎麼沒有坐車逃走?史永強稍稍愣了一下,不及多想,搶到汽車旁,拉開車門鑽了進去。他把車鑰匙插進鎖孔,扭了幾下,受傷的身體並沒有感覺出發動機那熟悉的震動。
史永強全都明白了。他慘然一笑,觀察了一下四周,但不知道卡洛斯藏在何處。卡洛斯確實下不去手,是想把他交給冰山去解決,自己躲在安全的地方觀察。等撞擊結束后,他會鑽出來佈置一個假現場。在這個現場裏,不會有帕爾納斯受害者的屍體,也不會有挨了槍擊的史永強,他將作為失蹤人員記錄在案。一公裡外台地上那些觀察人員看到此處驚天動地的碰撞之後,只會感嘆卡洛斯能活着逃出來,而不會懷疑史永強的橫死有什麼不可能。
但史永強並不想死。他爬出暴露在開闊道路上的汽車,掙扎着鑽到一堆沒來得及運走的散裝水泥袋後面,然後,心驚膽顫地注視着那一點點插過來的冰劍。此時,用肉眼已經能清楚地感覺出它的運動速度。史永強不可能在撞擊之前拖着傷腿逃到港外,只好聽天由命了。
一年前,史永強攜家回祖國旅遊時,在深圳港里看到過昔日威風八面,現在成為遊樂場的航空母艦明斯克號。當時他曾經感嘆人類技術能力之偉大,竟然造出那般雄偉的物件。但此刻,他還是不得不承認,大自然的能力仍遠遠為人所不及。明斯克號在這座無名冰山面前象是只玩具,而它還只不過是“白魔”的殘片而已。
就這樣,幾秒鐘后,史永強象做惡夢一樣,看着那並不銳利的冰制沖角在巨大動量的作用下,象切黃油一樣刺進鋼筋水泥的港口設施中。遠處的港口堤壩象骨牌一樣崩塌、碎裂。一台塔吊平生第一次離地而起,在空中翻了個身,落在不遠處的地面上。撕裂聲、破碎聲、斷裂聲混在一處,讓史永強的頭腦暈眩起來。他張開嘴,以防聲壓過大震傷耳膜。無數的冰塊在撞擊中從冰山上迸裂下來,一些房間大小的冰塊凌空飛散到四面八方,其中一塊十幾米直徑的巨冰竟然飛過史永強的頭頂,撞進一座磅房裏。另一塊巨冰擊中警車,將其推向一處水泥台基,與後者合力把它擠扁。更為細小的冰粒暴雨般灑落下來,空氣中似乎都充滿了冰的氣味。史永強抱着頭,縮在水泥垛後面,血液彷彿凝固了。
終於,一切都停止了。周圍一下子變得靜下來。史永強活動了一下身體,發現除了那處槍傷外,全身上下竟然沒有另一處傷口,只是大批冰粒砸在身上,給他留下皮肉之痛。看來得感謝卡洛斯那一槍,生小災去大禍。史永強苦笑着從水泥垛後面站起身來,不禁倒吸一口冷氣:那座巨大冰體竟然一直戳到廢集裝箱堆邊才停下來,幾隻集裝箱生生地被挑起來,或嵌進冰里,或壓成扁片。冰體上一處幾十米方圓的內凹高懸在集裝箱堆上,象是野獸的巨口噙住那一堆人類造物。
史永強長出了幾口氣,讓情緒穩定下來。此時他遍體生寒,既有氣溫驟降的原因,也有失血的因素。他順手從身邊拾起一隻鐵管,預備着卡洛斯鑽出來時與他拼上一番。儘管後者有槍,但他也不能束手就擒。史永強匍匐到一個鐵架的台基後面,從這裏觀察着周圍幾十米地方。
等了幾分鐘,卡洛斯的身影並沒有出現。怎麼?他在等我先現身?難道剛才他沒有看到自己躲到這裏了?史永強又埋伏了一會兒。終於斷定,卡洛斯可能並不在周圍。那樣驚天動地的場面,他也許早就嚇跑了。
史永強拖着傷腿向港外走去。此時,他記起城外路障處那個特警隊員說過的話,全撤走了,在市裡你不可能找到求助的人。不過好在只要離開港口就無大礙。“白魔”對人類最致命的一擊恐怕已經在他眼前結束了。他正想着,忽然,一輛叉車出現在他面前。
那輛車獃獃地靠在一個泵站外面,粗壯的身體憨態十足,又象個被人遺棄的可憐蟲。由於是死角,這裏沒有冰塊打過來,它顯然未受破壞。史永強走過去,爬上車。作為一個前林場工人,這種車輛他再熟悉不過。他一邊接通電路,一邊暗禱車輛沒有問題。當臀部將發動機的震動傳到大腦以後,他又暗禱車子的電瓶里能有足夠的能源。
他把車開到路上,又停下了。向左是港外,向右是剛才那地獄一般的所在。但此刻冰山撞擊已過,由於冰體堵住海港,就連海浪都不再狂涌。法醫的職責又一次湧上他的腦海。他開着車,繞過越來越多的碎冰塊,來到集裝箱前。哈,看來老天爺作事也是有選擇的。那個作為罪案現場的集裝箱竟然完好無損。
他又開着車,來到變形了的警車那裏,從巨冰間隙中伸進手去,砸碎玻璃,取出屍袋……艱難地忙碌了十分鐘后,史永強開着叉車,駛離冰魔的巨口。兩隻鐵叉上橫架着鼓鼓囊囊的屍袋。一切都過去了!史永強心裏湧上一股大難之後的麻木感,彷彿剛才那一幕只是銀幕上的電影畫面,而此刻電影已經落幕,自己只是在離場。
不,還沒有全部落幕。“救命……救我……”一陣呻吟聲從遠處飄了過來。幾個小時裏,除了在路障口與特警隊員交談的片刻外,史永強耳邊就只有這個人的聲音,他再熟悉不過了。史永強立刻停下車,抓起身邊的鐵棍,四外張望着。
在一大堆雜物後面,卡洛斯掙扎着探出上身和左手,鮮紅的血水在他身邊彙集起來。一塊轎車大小的冰塊準確地命中這堆雜物。這並不是奇迹,因為史永強看到前面離海岸更遠的地方還散落着更大的冰塊。看來“白魔”真的比“人魔”可愛,竟然幫助他解決了對手。
“你把槍扔出來。”史永強遠遠地喊着。卡洛斯沒有扔出槍,只是拼力伸出右手擺動着。看來槍已經被巨冰壓在身下了。
即使這樣,史永強仍然很警覺地慢慢走過去。一直來到卡洛斯面前,發現他確實已經沒有了抵抗能力。那滿身浴血的脆弱樣子讓這個白人警官不再有魔鬼的感覺。史永強抓住卡洛斯的手,用力拖着後者。傷腿使不上力,疼得卡洛斯大呼小叫。史永強知道憑自己的力氣拖不出來他,便把叉車開了過來。
“上帝呀,不要讓我這樣死!”卡洛斯望着兩隻鐵叉,恐怖地大叫着。史永強沒理他,找好了角度,小心翼翼地開動車輛,用鐵叉刺着冰體。終於把卡洛斯周圍的冰塊敲開了。塗滿鮮血的卡洛斯無力反抗,被史永強拖到屍袋上,徹骨的疼痛沒有淹沒卡洛斯的全部感覺,他還能聞到了屍袋中散發出的惡臭,條件反射地扭了扭身子。
“你這是自找,我怎麼可能放心讓你坐進駕駛室!”史永強冷冷地說道。
“抱歉,我本想……拖延時間,讓任務完不成……就算了,沒想到……要動槍。”卡洛斯解釋着,聲音顫抖。史永強忽然明白過來,卡洛斯是怕他現學現搬,也幹掉自己報仇,然後製造個事故現場。這一片狼籍中死個人有什麼希奇。
“回去你自己坦白吧,我只是法醫。”說完,史永強就發動了叉車。有那麼一瞬間,他忽然產生了好奇心,想問一問卡洛斯,桑坦德到底給了他多少好處,令他可以冒着生命危險來到這裏。不過終於還是沒問。回去之後一切真相都會大白的。
又是一陣山搖地動。在左面幾百米遠的低空,一大片冰塊飛濺開來,象水晶一樣漫天飛舞。遠離現場的史永強饒有興趣地望着它們落下來。回去后他要告訴人們,對人類來說,自然界的魔鬼遠不是最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