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你最好離她遠一點。”
黃昏的陽光灑進落地窗扉,將穿着白袍的女人的影子拖得長長的,她端着杯咖啡,淺淺啜着。
坐在沙發上的溫亦凡仰頭望着她,霞光直射他的眼,教他無法分辨她明麗無瑕的臉上是何表情。
他只覺得,穿着白袍的她和他記憶中那個任性活潑的女孩似乎不大一樣了。
她,變了。
從什麼時候開始變的呢?
“你說的她是程天藍嗎?”
“沒錯,就是她。”她點點頭,“你知道人們怎麼叫她嗎?”
“怎麼叫?”
“他們叫她黑寡婦。”
微風拂過,撩動臨着窗扉掛着的風鈴叮噹作響,她走向他,腳踝邊的鈴鐺同樣叮鈴作響。
她是風鈴,熱愛風鈴的風鈴,喜歡在身上綴着鈴鐺飾品,聽它們清脆聲響的風鈴。
但這樣陰沉的警告不該出自風鈴的口,這樣譏誚的嗓音不該屬於風鈴。
“你派人查她?”俊眉皺起。
“沒錯,我是讓人查她。”梁風鈴坦然地說,“還查到了很多有趣的事。”
他不語,眉頭鎖得更緊。
對他的反應,梁風鈴似乎頗覺訝異,“你不問我查到些什麼?”
“我不想知道。”
“不想知道?這句話不太像你會說的呢,亦凡,從小你就是我們三人中好奇心最旺盛的。不論什麼奇怪的事物,你都最愛追根究柢的不是嗎?”
“人的個性會變的。”
“是為她而變的吧?看樣子你對她果然不一樣。”她諷刺,“你是真的對她着迷了,對嗎?”
他身子一震,墨瞳點亮異芒。
她凝望他,唇角微微一斜,“不論你聽不聽我勸,我都要說,亦凡,接近她的男人都沒有好下場,奉勸你最好離她遠一點。”
“無稽之談。”他撇撇嘴,“難道你查到有關什麼她克夫克父的過去了?”
“你說呢?”一疊資料冷冷甩落他面前,“從她十八歲開始,似乎就一直有男人為她死。她繼父、她未婚夫,以及忠實的追求者。”
“不會吧?難道她命真那麼硬?”溫亦凡半開玩笑,笑意卻不及眼眸。他瞪着桌上厚厚一疊的文件與照片,半晌,撥開散落的文件,取出一張年代久遠的照片。
一個穿着高中制服的少女,站在一棵大樹旁,雙手環樹而抱,眨着一隻眼,對鏡頭擺出調皮的笑容。
他一眼就認出那是程天藍──原來她也有如此年輕的時候,原來她也有笑得如此開心、如此俏麗的時候。
她曾經那麼開朗可愛,為什麼現在的她卻總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冰淡呢?
“每一次有男人為她死,她就能從對方身上得到許多好處。”清銳的嗓音刺痛他耳膜,“金錢、樓房、珠寶、名畫,那些男人生前為了追求她不惜付出一切,就連死了也不忘把遺產留給她──真不知道她究竟哪來那麼大魔力,能讓男人一個個前仆後繼,明明知道她‘黑寡婦’的名聲,還是拚了命想得到她。就連前兩天那個魏俊豪,都六、七十歲的老頭了,居然還如此迷戀一個二十多歲的女人,真是……”
“別說了!”溫亦凡再也無法假裝滿不在乎,他猛然站起身,緊緊拽住未婚妻纖細的肩,“為什麼你要這麼說話?為什麼要這麼說她?”他質問,雙眸淡淡發紅。
是痛惜。為程天藍被傳言如此傷害而痛惜,也為梁風鈴這樣譏諷另一個女人而痛惜。
“這不像你,風鈴,為什麼要這麼說話?你以前不會這樣的,你變了!”
後者聞言,容色一白。
“我不知道你跟梁瀟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這兩年你們倆幾乎形同陌路?他愈來愈冷,冷得讓人猜不透,而你呢,你……”溫亦凡忽地鬆開她,右手握拳,用力捶了牆面一記,“你以前不是這樣的,雖然有時候愛耍些大小姐脾氣,可不會像這樣在人家背後說長道短。你還派人去查天藍的底,你……不覺得這樣做很過分嗎?”
“我……我──”遭他如此痛罵,梁風鈴彷彿也有些震撼,她顫着身子,好半晌,才甩了甩頭,“我不覺得我過分,亦凡。”她咬着唇,“我是為你好,我不想你步上那些男人的後塵。”
“你!”溫亦凡瞪她一眼,黑眸燃着熾烈火焰。
她沒有動搖,暗暗挺直背脊,“難道你……已經喜歡上她了嗎?”
他身子一綳,握緊拳頭,“我沒有。”
“說謊。”
他深吸一口氣,“風鈴,你聽我說……”
“我不聽!”她打斷他的話,嗓音清冷,神情更加清冷,“我不愛聽人說謊。”
“我……”
“不必害怕會刺傷我,不必為了讓我好過而安慰我,亦凡,我要聽實話。看在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的份上,對我說實話!”
他閉上眸。
“說,你是不是喜歡上她了?”
“……我沒有。”他堅持,“我對她只是對朋友的關心而已。”
是的,他沒喜歡上她,對她的異常關心也許只是因為好奇,因為對一個朋友的關心而已。
他如此相信,可不知怎地,辯解的語氣聽來卻有些微弱。
“朋友?”她並不相信。
“我喜歡的人一直是你。”他直視她,嗓音微啞,“你知道的,風鈴,我從小就喜歡你。”
她一震,不覺別過頭,“我……知道你喜歡我,我──”雙拳悄然緊握,“對不起,亦凡,我只是不希望你被那個女人傷害。”
“不會的,你放心。我相信她不是你想像中那種女人。”
“如果你真這麼認為,那我……沒話好說,只能希望你快點清醒,早一天回頭。否則……等你被她當養料吃了,一切都來不及了。”語畢,她緩緩轉身,帶起幾聲鈴鐺脆響,纖麗的背影看來傲然而挺直。
他怔怔看着,胸膛忽地漫開難言的懊惱。
ΩΩΩΩΩ
半月悄悄地自薄薄的雲層后探出芳容,溫柔的月華與星芒交輝,靜靜灑落寂寥的世界。
夜風拂過,撩起淺藍色的衣袂翻飛。
偷偷溜出病房,程天藍來到那日與他相遇的薔薇花牆,在同樣一張雕花長椅落坐,拿出預先準備好的素描簿,信筆塗抹。
婉婉月華,在她微微蒼白的臉上緩緩滾過,順着顴骨、鼻尖,來到兩瓣菱唇,然後在她臉頰微微一偏後,失了重,滾落畫紙上一張用炭筆勾勒的方唇。
她專註地畫著,不曾意識到時間的流星在她身畔一次次墜落。
夜更深了。
忽地,一陣尖銳的女聲在不遠處揚起。
“我不要回去!我不想睡覺。”
然後是一個溫煦如陽光的嗓音,“好晚了,為什麼不想睡?”
“人家不想睡嘛,溫醫生,睡了就會作夢。”女病人慌亂地抱怨,“我不想作夢!”
“怕作惡夢嗎?”
“嗯。”
“哇!沒想到你這麼膽小。人家怕黑怕鬼,你連作夢都怕。”
“醫生,你好討厭!明知我討厭作惡夢還這樣笑人家。”
“好好,我不逗你了。那這樣好嗎?我請護士小姐給你吃顆葯,讓你甜甜睡到天亮,保證一個夢也不作,好不好?”他溫柔地笑,像哄着一個任性的小女孩。
“人家不想吃藥。”
“乖,你要聽話啊,不聽話的話我會難過的。”
“真的?”
“真的。”他保證,“你瞧,你的手現在多冷,外面這麼涼,你還偷偷跑出來,劉護士跟我都很擔心呢。”
“對……對不起。”
“來,跟劉護士回房去好嗎?我讓她給你一顆葯,再給你一顆巧克力,好不好?”
“真的有巧克力?”
“貪吃鬼。瞧你一聽見巧克力眼睛都亮了。”
“醫生──”
“是是是,真的有巧克力。不過你答應我,吃完了要記得刷牙。”
“好。”
“走吧,晚安。”
送走女病人後,穿着白袍的男人轉身,朝程天藍的方向走來。
她身子一綳。
“我就猜到又是你在這兒。”修長的身軀落定她身前,溫亦凡狀似無奈地搖搖頭,“夜這麼涼,也不曉得保重自己。”
“我……不是你的病人,你不用管我。”她倔強地說。
他蹲下身,微微漾着笑意的眸緊盯着她,“我不是因為你是病人才想管你的,身為朋友,我不該關心你嗎?”
朋友?
她嗆了一下,瞪視他,“誰說我們是朋友?”
“啊,我們不是嗎?”他誇張地伸手撫胸,一副大受打擊的模樣,“哦,你好絕情,真傷我的心!”
“你……別鬧了。”她瞪着他,實在不知該如何面對他如此耍寶的一面,只得垂落墨睫。
他微笑加深,“回病房睡覺吧,天藍,外頭冷,着涼就不好了。”
她撇頭不語。
“乖,聽話。”他像誘哄方才的女病人一樣誘哄她。
她忽地生氣了,扭過頭,狠狠瞪着他,“你是不是對所有的女人都這麼說話?”
突如其來的怒氣令他一怔,“嗄?”
“噁心。”她冷冷批評,黑眸卻隱隱竄亮小小的火苗。
溫亦凡愕然地望着她,良久,俊唇忽地詭譎一展,“天藍,你該不會吃醋了吧?”
什麼?
她再度嗆了一下。
“剛才那個女病人,你知道她幾歲了嗎?”他笑,“都四十多歲了。”
“……”
“所以你實在不必跟她吃醋的,只是因為她精神上還像個孩子,所以我才那樣跟她說話啊,沒別的意思。”
“我……”她握緊拳,“我也沒那意思,你別……自以為是。”
“我自以為是嗎?”他自嘲地勾勾嘴角,見她總是冰淡的神情竟微微窘迫,心臟柔柔一扯,目光跟着一柔。
站起身,他脫下自己的醫生白袍,溫柔地覆上她纖細的肩。
“不用了。”她想躲。
“披着。”他不由分說。
她無奈,只得乖乖任由他將白袍披上自己的肩。
一陣靜謐,安詳平和的靜謐。
“那個女人怎麼了?”許久,她終於低聲開口。
“她受到很嚴重的打擊,所以精神退化了很多年,現在的她,思想行為就像個孩子一樣。”
“孩子?”她揚起眸,“你的病人都像這樣奇怪嗎?”
“奇怪嗎?”他微微一笑,“我倒不覺得。從事這個行業愈多年,我愈覺得其實每個人的腦子都是一個小小的、奇妙的世界,有些人的世界在外人眼中也許有些不平衡,光怪陸離,但不表示他們的世界就是錯的。”
小小的、奇妙的世界?
聽着他溫柔的闡述,她忽地心一動,奇異的酸澀在胸膛緩緩漫開。
他察覺了她的異樣,“秦非告訴我,你曾經去找過他,請他幫你的腦部做斷層掃描。”
她一震,“你……認識秦醫生?”
“他是我在醫學院的學長。”
“哦。”她低垂眼睫。
他望着那長長的、宛如天使羽翼般靜靜收攏的眼睫,“你認為自己的腦子跟別人不一樣嗎?”
“我沒……認為什麼。”她咬着唇,“只是心血來潮。”
“是嗎?”他柔柔地說,卻沒再繼續追問,視線一落,這才發現她擱在膝上的素描簿。
“你在畫畫?”他好奇地問,“能不能借我看看?”
問話剛剛吐落,她立即反應迅速地將素描簿緊抱滿懷,“不行。”
“為什麼不行?怕我笑你嗎?”他微笑,“或者怕我窺探屬於你的世界?”
她別過頭,“……我的畫不給人看。”
“真的嗎?”他有些失望,“所以你畫畫都是自娛嗎?”
“不,我畫插畫。”
“插畫?”他更好奇了,“就是像童話書里那種可愛的插圖嗎?”
“差不多吧。”
“那不是會出版的嗎?怎麼還不給人看?”說著,他伸手就想搶她的素描簿,“借我看一下。”
“不要!”
“反正遲早會出版,何必那麼小氣?”
“這個……不出版,是我自己亂畫的。”
“畫了什麼?”
“關你什麼事?”
“我看一下。”
“不行。”
“天藍,你知道我這人好奇心最旺盛了,別這樣吊我胃口。”
“不行!”她匆忙站起身,顧不得白袍應聲抖落,纖細的身軀拉開了與他的距離。
他也跟着轉身,“何必這麼介意?”
“我……溫亦凡,同樣的話我不說第三遍。”她冷着嗓音,試圖以曾經警告過魏俊豪的話語警告他。
“你早已說了四遍五遍了。”他根本不在乎,只是無賴地笑,“你看到了,我這人跟流氓沒什麼兩樣的,你的威脅對我沒用的。”
“你……”雪頰染上緋紅,明眸熠熠生光,卻是無可奈何。
望着她緊緊抱着素描簿,像護着自己最珍貴的寶貝一般緊張兮兮的模樣,溫亦凡固然胸膛柔情滿溢,可不知怎地,同時也升起一股想好好捉弄她的衝動。
從來不曾這樣想逗一個女人,可看着她宛如白瓷的臉浮上兩抹淡淡的紅,那藏在每個男人骨子裏的淘氣男孩忽地蘇醒了。
這一刻,他像個沒長大的小男孩,千方百計想扯一扯隔壁桌女孩的長辮子,想看她一張清秀的小臉像蘋果一樣紅通通。
想着,猿臂一展,目標直指她胸懷裏那本素描簿,她驚慌地想躲,旋了個身,卻不
小心絆到了水池邊,身子一陣顫晃。
“小心!”他着急地喊,連忙奔向她展臂護住她踉蹌的嬌軀,可自己反倒一個重心不穩,倒栽蔥往身後的水池倒落。
撲通一聲,激起明燦水花。
她睜大眼,愕然地看着他跌落水池,狼狽地喝了幾口水,然後狼狽地起身,伸手抹去碎落整張俊容的水珠。
他全身都濕透了,連一向梳理得整整齊齊的頭髮都凌亂地貼着前額,掛在鼻樑上的眼鏡也因此掉落了。
“啊,我的眼鏡。”發現眼鏡不見蹤影,他急忙蹲下身,伸手在水池底四處摸索,瞪大了眼仔細搜尋,劍眉緊聚。
正當他懊惱地尋找着眼鏡時,一陣清亮的脆響忽地迎風迴旋。
他驚愕地抬眸。
是她!是她的笑聲,那麼清柔、那麼悠揚的笑聲,敲破了寂靜的夜。
是她的笑。
望着她瞬間明亮、光彩奪人的笑顏,溫亦凡難抑感動。
她竟笑了,總是冷着一張臉、總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她,竟笑了,笑得那麼開懷、那麼爽朗,像無憂無愁的少女。
像照片里那個扮鬼臉的高中女孩。
“天藍。”他不覺低低喚了一聲,嗓音沙啞,滿蘊難以言喻的情感。
聽聞他的呼喚,她驀地一震,然後像恍然大悟自己方才做了什麼,笑顏迅速一斂,緋頰也褪了血色。
她倉皇地看他一眼,接着倉皇地轉身,倉皇離去。
ΩΩΩΩΩ
“笑一笑,天藍,照相時別板著臉啊。”一身軍裝、顯得帥氣卻仍不失稚嫩的青年捧着相機,朗聲誘導鏡頭裏神情木然的女孩。“來,說C──”
“C──”她顫着唇,聽從他的勸告勉強牽起唇角。
“你啊!”放下相機,他又無奈又嘲弄地說,“笑比哭還難看。”
她閉了閉眸,“別逼我,學長,我已經……很久沒笑了。”
“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他走向她,俯下上半身細細凝望她、“從認識你第一天開始,就沒見你笑過。”
她偏頭,不語。
“算了算了。”他大聲嘆息,“不逼你笑了。你不笑身邊就有一堆蒼蠅嗡嗡圍繞,笑了還得了?不等我當完兵,你就兵變了。”說著,他伸手捏了捏她小巧的鼻尖,話語雖是抱怨,神情卻是寵溺的。
俏臉微微一紅,在霞光掩映下,動人心魂。
他連忙把握機會,按下快門。
“啊。”她嚇了一跳,可已來不及躲開。“討厭。”回過神來,不禁嬌嗔。
他只是笑,欣賞着這難得的嫵媚風情,心跳隨着眼神與她的相接,狂亂起來。他不覺別過頭,好一會兒,才尋回說話的聲音。
“天藍,答應我一件事好嗎?”
“什麼?”
“等你畢業,我們就結婚好嗎?”
“結婚?”她身子一顫,“可是……可是你都還沒退伍呢。”
“我等不及了!”他倏地回過頭來,俊秀的臉孔漲紅,黑眸燃起激烈的火焰,“我要娶你回家,如果動作不快點,說不定你哪天便會被人搶走。”
“我……才不會──”
“夜長夢多!”他激動地握住她的手,“我可不想每天晚上都為此擔心失眠。”
“學長,你……”
“嫁給我吧,天藍。”
“可是……”
“嫁給我!”他語氣霸道,可忽然蒼白的頰與游移不定的眼神卻泄漏了他內心的毫無把握。“我一定會給你幸福的!”
“學長。”她揚眸望着他,為他的求婚全心激動,可瞳底同樣流過驚疑,“你真的……想要我嗎?他們都說我……是掃把星。”
“別聽人家胡說八道!”他怒駁,“那些人就是無聊至極,才會在人家背後嚼舌根。”
“可是,我爸爸、媽媽,甚至我……繼父,都死了。”她嗓音發顫,凝睇他的眸蘊着濃濃的哀傷與惆悵,“他們都死了……”
“只是巧合而已!”濃眉一緊,“照你這麼說,難道這世上所有的孤兒都是克父克母的掃把星?”
她沒有說話,心海因他的求婚翻起滔天巨浪,可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他不知道,其實他們的死,或許真與她脫不了關係的,尤其是在母親去世后,一手將她帶大的繼父──
“嫁給我吧,天藍,答應我!”
“我……”
“你答應我,否則我今天就不回營了。”他半真半假地要脅。
她慌了,“那怎麼行?你會被當成逃兵的!”
“誰教我的女朋友那麼絕情,我就算受軍法審判也比心碎好。”
“好,好,我答應就是了。”
在他軟硬兼施的痴纏下,她答應了他的求婚,在正式將她帶回家面見父母后,他興高采烈地籌備婚禮。
可事情就那麼發生了,那天跟她因為婚禮細節起了小小爭論的他,在回到軍營參加演習時,竟因為魂不守舍遭到炮彈誤擊。
當場死亡。
他的父母責怪她,怪她不應該跟他吵架,不該影響他的心情。
“你這個……你這個掃把星!”他母親歇斯底里地對她尖叫,“剋死父母還不夠,連我兒子你都要克!早知道你命那麼硬,我死也不會答應他娶你。我早該勸他離你遠一點,他根本不應該跟你在一起!”
“是你害死他的!妖女,是你害死我兒子!”
“還我兒子命來!還他命來!”
“把我兒子還給我!”
把他還給我──
“不,不是我害的,我沒有。”迷-的呻吟在暗夜裏揚起,那麼幽微,那麼痛楚,“不是我,不是我──”
她痛苦地呢喃着,滿身大汗。
是夢,她又作夢了。
快醒來。在意識混沌中她緊緊抓住殘餘的一絲理智,喝命自己醒來。
快醒來,只是夢,是夢──
可黑暗的夢魘像最凌厲的惡鬼之爪,越過遙遠的時空,瘋狂地朝她逼來,緊緊扼住她纖細的頸項。
她無法呼吸,用力喘着氣,胸膛緊揪,細細的汗珠一顆顆漫過全身寒毛。
醒來,程天藍,醒來!
“呼、呼、呼──”她重重喘息,不知在半夢半醒間掙扎了多久,終於,疲憊的眼睫揚起了。
映入無神眼瞳中的,是蒼白的天花板。
蒼白的天花板,蒼白的四壁,蒼白的醫院。
是的,她正躺在醫院的病床,她很安全,過去離她很遠,很遠……
輕細的嗚咽忽地逸出她的唇,她連忙拿手背掩住,緊緊咬住牙關。接着,撐起上半身,按了喚人鈴。
正在護理站打瞌睡的護士聽到鈴聲,一面打呵欠一面推門走進病房。
“什麼事?”她語氣不善,幾乎有些怨怒地瞪着這個專會對男人耍狐媚的女病人。
“我想要一杯熱水。”
“哦。”不情不願地為她斟來一杯熱水,她遞給她,在認清幾乎佔據她滿臉的汗水后,嘴角諷刺一揚,“怎麼?作惡夢了?”
程天藍沒回應,默默啜着水。
“是啊,沒事破壞人家未婚夫妻的感情,你是應該感到良心不安。”護士尖聲道。
程天藍蹙眉,清澄冰亮的眸轉向她。
被她清亮的眸光一逼,護士似乎有些狼狽,可只一會兒,紅唇不悅地嘟起,“別裝傻了,你敢說你沒破壞梁醫生跟男朋友的感情?”
她看她一會兒,“就算我真的做了,也不關你的事。”她冷冷開口,冷冷擱下水杯,“謝謝你,你可以走了。”
“哼!”遭她不客氣地驅離,護士心情顯然更加氣悶,長長瞪她一眼后才憤然轉身,摔上門扉。
尖銳的碰撞聲瞬間驚走了程天藍僅余的睡意,她靜靜凝望緊閉的門扉一會兒,接着翻身下床,披上一件白色羊毛披肩。
藕臂輕揚,拉起窗帘一角。
東方微曦,銀月淡了顏色。
凌晨時分。
她定定佇立窗前,試着驅走腦海紛擾潮思,可往事卻如翻湧不停的潮水,一波波朝她襲來。
好累。能不能不要再想了?
用力甩了甩頭,她拉拉披肩,盈盈轉身,亭亭邁開步履。
纖瘦蒼白的身影開始在寂靜的醫院裏悄然飄蕩,彷彿無主的遊魂,漫漫悠悠走着。
病人們都還在夢鄉中沉睡,值班的醫生護士們也乘機打盹,整棟大樓靜得連根針落地的聲響都清晰可辨。
她無意識地走上樓,忽地,幾聲零星脆響拂過耳畔。
她眨眨眼,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她來到一扇半掩的門扉前,暖黃的光芒曳地而出,將她的影子拖得長長的。
她瞪着那灰色黯淡的影子,忽地有股衝動,想磨滅那道緊跟她不舍的暗影。
她踏向光影,試圖掩住自己的影子,可卻有另外兩道暗影迅速掠過她眼瞳。
是一個男人,跟一個女人。
男人坐在辦公桌后,面前散落一桌文件,一杯已涼的咖啡,電腦螢幕微微泛出冷光,顯然是個深夜還在工作的工作狂。
女人正緩緩脫下醫生白袍,露出裹着紅色及膝洋裝的窈窕嬌軀。
她雙手撐着桌子,俯下上半身,以一種極為魅惑的姿勢緩緩靠近男人,修長的腿隨着她的動作微微翹起。
鈴鐺聲輕輕響起,在靜夜中,格外勾引人神魂。
程天藍靜靜望着女人鮮艷的紅唇,在男人俊挺的鼻尖輕輕一點。
諷刺的鼻息,忽地逸出。
女人詫異地回首,在瞳眸映入她蒼白的容顏后,秀眉一緊。
“是你。”
“是我。”她冷冷地笑。
女人的臉掠過倉皇,可卻迅速挺直背脊,彷彿準備承受她任何攻擊。
她微笑更冷,“梁醫生,你似乎忘了自己是某人的未婚妻。”
梁風鈴只是昂起下頷,倔強又高傲地說:“你又何嘗記得某人是我的未婚夫。”挑釁的話語回擲。
她不理會,轉身就走,在經過門扉時,漠漠瞥了上面的門牌一眼。
院長室。
院長室?這麼說,坐在裏頭的男人是這家醫院的院長梁瀟?
他不是梁風鈴的哥哥嗎?
這個女人……引誘自己的哥哥?
胸口滾過一陣厭惡,她閉上眸,眼前緩緩現出溫亦凡總是帶笑的俊顏。
他知道自己的未婚妻跟她的兄長之間曖昧異常的關係嗎?
應該不知道吧。他對人,總是溫柔和煦,總是單純的信任。
他應該……不知道吧。
心臟驀地一揪。
知不知道又關她什麼事?他的事,她不應該插手。
她不該介入他的生活,不該與他有所牽扯。她該遠離他,她已經為他破了太多戒,再這樣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