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生死
除夕夜。木家直一家人圍在石英管火爐前準備看春節晚會,沒有林易渺。
“讓渺兒出來吧,別把他關壞了。”林易渺的爺爺沒有心思看電視,說。這話他天天在說,但沒人聽他的。
“過年過節的,還斗什麼氣呢?關兩天就行了。”林易渺的婆婆說著說著擦起老淚來,“他關在裏面,我吃不好睡不着的,這電視也沒什麼看頭了。”
“他越脾氣越不能將就他。你看他在那屋裏把能砸的都砸了,放他出來不把電視砸了才怪。”木家直說。
“他砸啥了?不就幾個碗嘛。我把你關起來你也要砸東西。”爺爺說。
“真以為沒人管得住他,我才不信。再烈的馬也要把它馴服過來,不然我們會被烈馬摔死。”關響雲削着橙子說,又指了指身旁的兩個兒子:“你看我把他們兩個管得多聽話,說一不二,哪有敢和父母頂嘴的,哪敢做那些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再勸勸渺兒,只要他聽話,就讓他出來。”爺爺說。
木家直想了想,又看了看關響雲,來到林易渺的房門前說:“渺兒,你別怪我們當父母的狠心,我們這麼做都是為了你好,怕你以後走上邪路。只要你答應今後要聽話,我們就讓你出來看電視。”
林易渺在屋裏說:“我本來就沒走過邪路,以後也不會走邪路,你們污衊我!我不稀罕看電視,我要自由。”
木家直說:“你嘴還很硬是吧,既然你不稀罕看電視,那就繼續在裏面獃著反省。”
爺爺見這場景急了:“家直,有你這麼當爹的嗎?大過年的,你看哪家把孩子還關着!”
木家直說:“他不給我下軟話,難道我還要給他說軟話?只有兒子求老子的,哪有老子求兒子的?真是不知好歹的東西!”
婆婆也焦急地乞求道:“渺兒,你就別那麼倔那麼犟了,認個錯,我們大人都不會和你計較的。只要你知道改正就是了。”
林易渺說:“我哪裏錯了?我改什麼?人家搶走我未來的老婆,我難道不能去爭取搶回來嗎?如果早生我四年,我不是學生身份,就不會總被那些人抓住軟肋,她就不會被別人搶去。”
關響雲哼地一聲說:“聽聽,聽聽,現在還在想女人,把責任都推到當父母的身上了。家直,你怎麼就不早生他四年呢?你就可以早有兒媳婦了。”
木家直搖着頭回到位置上說:“船下了灘了,無可救藥了,放他出來也別指望他感謝我們。”
林易渺說:“你們關不住我的,我今晚就離開這裏,不惜一切。以後我死都不回這個家庭監獄。”
木家直說:“有本事你就離開給我們看看。”
關響雲說:“外面為所欲為當然精彩了,我們這窮家對他來說當然是監獄了。”
電視晚會載歌載舞地進行着。客廳里不時傳來關響雲的笑聲和兩個孩子磕瓜子的聲音,地下誕生了一堆瓜子殼和果皮。
突然,大門咚咚地響起來,外面有人急切地喊着:“開門開門。”
木家直打開門一看,門前有一對驚惶失措的中年夫妻,他一個都不認識。
男的說:“你們家是不是進賊了?”
木家直說:“哪來的賊?這大過年的家家都有人,賊不會這麼大膽吧。”
男的又說:“剛才,我從衛生間出來時,看見一個人從你們樓上吊到我家陽台上,然後就穿過廚房跑出去了。”
女的說:“我在客廳看電視,突然見一個小夥子從屋裏面跑出來,嚇死我了!”
木家直大驚,說:“他沒傷害你們吧?”
女的說:“沒有,他一溜煙就開門跑了,我慌得人都沒看清。我們想他可能才從你家出來,你看看,你家丟東西沒有?”
木家直心裏明白了大半,說:“好的,我看看。”
他來到林易渺房門前喊了幾聲“渺兒”,見沒有迴音,就到廚房裏解開通往陽台那道門的反鎖,打開門,只見陽台上開着燈,窗戶上繫着一條已經對半撕開並打結加長的白色床單,直達樓下那家人陽台上敞開着的窗戶。
林易渺在大家的眼前離開了這個家,木家直重重地拍着大腿唉了一聲:“怎麼遇到這麼墮落的兒子!”
林易渺趕回了寧文勝的家,他收拾好行裝決心離開這座城市,離開他的家人,這裏的太多都讓他厭惡。
沒有人為他送行,甚至沒有人知道他打算離開。他會讓梁芝潔留給他的東西陪伴着他,以前是那件有她縫補過的校服,現在多了一樣——梁潔芝成婚那天給她的紅包。他沒有打開過紅包,他知道一打開就會心碎,他就讓它原封不動地揣在校服的口袋裏。雖然梁芝潔已經離開了,他仍然覺得它們含有她的體溫,一路上會散溫暖,即使孤單還能夠堅持,即使寒冷還不至於倒下。
在離開這座城市之前他還是想去看看梁芝潔,哪怕是遠遠地望上她一眼。除夕的城市空曠得象荒漠,他搭上了只屬於他的末班車來到了梁芝潔的新房下面。新房裏沒有一絲光亮,沒有人煙的樣子。他在那裏望了好一陣,來到小區門前假裝一位客人問起梁芝潔住在哪兒。
保安這才仔細看看他說:“原來是你呀!你還來找人家?人家結婚出了那麼大的麻煩,都不好意思住在這城裏了,你還好意思來找她!她都被你逼得要到外地去工作了,可能不會回來了。”
“什麼,去外地工作?哪裏?”林易渺不相信他的話。
“聽說是去省上。你就別再去騷擾人家了。”保安說。
林易渺恨不得揍那保安一頓,但他只選擇了狂奔而去,一路上“啊,啊——”地大叫着。他的狂奔沒有目的,沒有任何人阻攔,也不會防礙任何人,彷彿真正地自由了。
這座城,這座他生活了三年多的城,這座讓他曾經風光無比的城,為什麼沒有給他留下一點兒的留戀?只有刻骨銘心的恨。
林易渺也不知道自己狂奔了多久,在滿城都在放焰火慶祝新年之時,他累得跑不動了,停靠在一座橋的欄杆上喘着粗氣。
路燈照耀下的河水靜靜地流淌着,林易渺想起它流了千萬年,不知見證了多少人的恩恩怨怨,是否會記得自己在這座城市的恩怨。命運真的就是,無論你是什麼樣的水,流到海洋你就是海洋了,流到陰溝你就是陰溝了。他現在似乎就是流向陰溝的水,雖然他再怎麼去掙扎也改變不了別人厭惡他的眼光,也改變不了他不願接受的結局。他已經沒有泛起碧波的念頭與希望淘寶網女裝天貓淘寶商城淘寶網女裝冬裝外套www.taobar8.com了,世界似乎都在拒絕他,就連剛才在末班車上他想給寧文勝一條問候祝福短訊,手機也在那時耗盡了最後一點兒電,他想寧文勝一定會怪他的。
現在,他覺得自己一無所有,即使世間還有一所屬於他的大學在遙遠的地方等着他,也失去了從前的吸引力——他愛的人和愛他的人離開了,遠遠地離開了這座城,也許就這樣無言地成為永別,即使幾年後走出那所大學有了再好的事業又有什麼期盼呢?恨他的人卻在這座城裏歡笑,指望着他走出那所大學掙大錢光宗耀祖供他們衣食無憂。他想給予的人沒有什麼可給予,反倒被她照顧着;他不想給予的人卻佔有了本屬於他的東西,還在索取,還要罵他咒他關他……林易渺渾身冰冷,他不知道自己這樣行屍走肉地活着還有什麼意思。
林易渺在橋頭一幕幕想起和梁芝潔在一起甜蜜的曾經,他感覺自己象賣火柴的小女孩,又冷又餓,還無家可歸,只有靠幻覺生存。當一切美好的幻覺盡現眼前也就是他離開軀殼行走在通往天堂的途中;當那些美好的幻覺消失,他就抵達了天堂;當新年第一天人們在橋頭現了他僵硬的身體,他也就可以寫成一部童話了,名字叫做《想念潔兒的小男孩》。
林易渺覺得自己真的在慢慢告別這個世界了,用一種他喜歡的方式,想念潔兒的方式,頂天立地的方式而不是隨水漂流的方式。
突然,有人拍了一下林易渺的肩:“小夥子,怎麼了,是不是搭不到車了?這麼冷的天,要去哪,我送你。”
林易渺半天才愣頭愣腦地回過神來,只見一個老闆模樣的中年人認真地看着自己,旁邊的橋上停着一輛黑色別克車。
老闆模樣的人說:“你神色不對,該不會亂想吧。你這麼年輕,樂觀些。去哪?我親自送你。”
林易渺心想自己即使要死還有一件心事沒了,於是說:“我想去木家村。”
老闆模樣的人不太熟悉這個地方,等他問清了地點愣了一下,木家村離這裏有七十多公里。不過他還是說:“沒問題,包把你送到。”
車上,老闆問話林易渺都不怎麼回答,林易渺感覺自己的心已經死了,即使內心對這位老闆充滿了感激也不想說聲“謝謝”,即使想痛哭一場也掉不下一滴淚來,即使夜已經很深也沒有倦意。當他告別老闆時,只知道他姓蔣。
這個春節,沒有人想到林易渺是在老家度過的。他專門回去給母親上了墳。他想自己春節之後一走出木家村,可能很久不會回來了,他要用一個春節的時間來陪伴孤獨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