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闌珊——承景淵番外

燈火闌珊——承景淵番外

小時候,記憶最深刻的是母妃那張清麗的容顏,笑得仿若桃李春風,我從小對於美麗的概念,就是母妃。然後看着她從快樂變為哀怨,她整天怔怔望着窗外,偶爾回頭摸摸二弟的臉,無聲微笑。

無可否認,母妃是個很聰明的人,她用自己後半生的榮寵來交換一個皇位,可是當父皇宣佈我為皇太子時,我明顯地看到她眼裏的失望。她就站在西風裏,消瘦的背影微微顫抖,她抱着二弟,神情看似喜悅,又看似悲傷。

後宮女子的榮耀就是這樣,朝不慮夕,一旦失去寵愛,就與淪落冷宮無異。我常常認為父皇其實還是愛母妃的,可是我錯了,在我失手碰翻燭台下的匣子時,一張舊底的工筆畫緩緩滑了出來。

白衣的女子執筆而畫,恬靜的神情像極了母妃微笑時的樣子。

我不動聲色地把畫放回,回首對着正緩步走來的母妃微笑道:“母妃,我沒事。”

她木然點點頭,伸手招我過去,慢慢撫摩着我的頭髮,憂傷地道:“淵兒,對不起,母妃不該把你推上這樣高的位子,那個地方太孤單。”

那個時候,我真想開口問一聲,母妃,你是否真的對我感到失望。我是否真的不配坐在這個高位上。不是渴望,而是深深的無奈,以及失望。

直到我有一日,推開門,看到母妃抱着那件大婚的喜服,痛哭失聲。她手裏緊緊攥着那張畫像,口中喃喃“竟然是因為你,竟然還是你……”

我終於知道了那個女子是誰,沈氏,沈祈之妻。我其實是見過她的,在老師的壽宴上,她唯一一次參加的筵席,我在亭子裏對月出神,她站在我身後,用世間最溫柔的聲音問我:“太子殿下怎麼了?”

那是我一輩子聽過最好聽的聲音,恍惚之間,我想起母妃從未用這樣的語氣與我說話,她永遠是淡淡的口吻,優雅高貴的姿態。

而我面前的這個女子,她彎下腰,遞給了我一個玉環,微微笑着,道:“我送你一個禮物,不要難過了,好不好?”

她是第一個用“我”來與我對話的人,我接過玉環,她才淺笑着道:“我的徽兒最喜歡這個玉環了,回去不知怎麼鬧呢,所以殿下要保密呀。”她神情自然,沖我眨了眨眼睛。

我點點頭,她才展顏一笑,悄然轉身離開,遠遠的,我看見她扶着樹,輕輕咳嗽。

我摩挲着手中的玉環,正自出神,忽然聽到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她在說:“哥哥,把桃子還給我,不然我就動手了。”

“好呀,徽兒,你要是想吃就動手來拿。”

“站着別動哦,我過來了,你別跑嘛,哥,你別跑啊。”

“不跑我還等着你來拿么?”爽朗的笑聲讓我瞬間醒悟這是誰,沈徽寥,那個有少年神童之稱的少年。

那麼那個女孩是……

我隱在樹影里,看着他們一前一後地跑過,那個小小的女孩,粉妝玉啄,玲瓏可愛,她的眼裏都是笑意,不攙雜一絲雜質。然而在多年後,我再見到她時,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天真玩劣的孩童了,而是一個隱忍內斂的清秀女子,背負家仇離恨。

我有時候想,是不是那個讓我母妃恨了一生的人把這個玉環交給了我,才讓我奇迹般地遇見她的女兒,那個有些倔強有些驕傲的聰慧女子。儘管,那枚玉環在我回去后,就被母妃砸得粉碎,我第一次看到她痛苦無奈的眼神,掩面無言。

母妃的死很突然,在一個冬天的清晨,當我終於絕望地放開她的手時,我看見一直站在門外的弟弟,我唯一的弟弟。他站在那裏,眼神蒼白空洞,直直地盯着屋內,然後猝然合目,我從他身邊擦身而過,忽然覺得那一年的冬天,真的很冷。

沈氏的覆滅,那麼快,幾年前還笑語繁多的沈府頃刻之間化為烏有。我無法相信我曾經那樣尊敬的老師會有謀逆之心。

在父皇的寢殿前跪了很久,在見到那個高傲冷漠的母后施然走出。她把腳步停在我的面前,彎腰嫵媚微笑,良久才慢慢道:“以後你會知道,看多了死亡,其實這些不算什麼。”

我抬頭,問她:“我相信老師不會那樣做,母後為什麼要讓沈家變成如今的模樣?”

她輕輕一嘆,微微笑道:“其實已經很好了,還有兩個孩子活下來。你要知道,如果皇上不是為了你,那是不會滅掉沈家的,這是你欠沈家的,也是承家欠沈家的,你要記住,如果你有一天能夠遇到這雙姐弟,絕不要傷害他們。”

以後的我才明白,為什麼一向漠然的母後會要求我善待沈氏姐弟,這是她對沈家的虧欠,對她姐姐的贖罪。其實我從來沒有真正體會過作為一個帝王的殘酷和無奈,直到這一天,父皇擔心沈氏對我地位的威脅,毫不猶豫地藉助岳王的力量鋤去的時候,我才幡然醒悟,這樣太累,太沉重,重得我第一次感到了無力和惘然。

十年,十年的時間裏,我努力學習着如何成為一個合格的帝王,無數次地看着夜空,自問我能否做到像父皇那樣無情和冷厲,可是不行,我始終有母妃身上那種仁慈寬容的氣質,永遠改變不了。

十年前的我,茫然而不了解殘酷,十年後的我,在索櫻軒中見到徽兒的時候,我看到她微閉着眼,滿臉的憂傷,與記憶里歡呼雀躍的少女完全不同。十年的時間,足夠我我成長。也足夠一個不諳世事的女孩成為一個清秀佳人。

她俯身行禮,我看到她眼中那一抹隱在最深處的恐懼,她終究還是害怕的,就如當初的我一般,帶着對未知的無奈和好奇。

就是這樣一個看似清麗的少女,站在湖邊,對着我暢談她對於人生的理想,我看到她眼裏唯一閃亮的光芒,猶如星星般耀眼。

很久都沒有人能如此平等地與我交談,她讓我想起曾經遇到的那個生如夏花卻溫柔淡然的女子,她的母親,我突然羨慕她有這樣的父母,相比我而言,她至少曾經真正體會過親情的快樂,可是我呢?從小面對的永遠是父皇高貴冷傲的目光和母妃優雅從容的笑容,都像是戴上了面具,成為人偶般不真實。

我看着她離去的背影,看到她娉婷離開,忽然湧起了一種複雜的情感,母后說得對,我欠她的,終究需要償還。

在她得知母後身份的剎那,我看見她蒼白清冷的容顏,眼神宛如被抽空了一般黑白分明,我低頭想握她的手,她卻寧願在雨里哭泣。

她抱着膝蓋,就這樣坐在地上,雨水打在她的身上,濕透了她單薄的衣衫,我想伸手去拉她,她卻低喃着好累,一如我的感受,在宮裏的日子,真的太累了,我看着她漸漸昏迷,眼睛慢慢合上,橫抱起她將她送回書閣。

我從一開始就很清楚二弟的計劃,可我也是在見到徽兒的時候才知道竟然會是她,竟然是這個恩師的女兒開始介入我的生命。她在雨里的哭泣,我一直都沒有忘記,就像一幅憂傷的畫,刻在心裏,從來沒有褪色。

我記住了她唯一說的一句話“我以為在雨里哭,誰都看不到。”所以在聽聞沈徽縷的死訊后,我怔了許久,才慢慢撫額嘆息,沒有人安慰的你,此刻會怎樣流淚?

我知道二弟和她之間的感情,所以我問他是否願意去邊城接她回來,二弟別過頭,良久才回答說,若是她願意歸來,一定會回來。我知道他在介意無簫的那句話,可是無言,我無法解釋。

在離開鳳城的那天,我看到他隱在深宮中的身影,忽然感到二弟他也是寂寞的,自小就驕傲的他不該如此屈居人下,我忽然覺得母妃的想法也許是對的,他比我更適合這個皇位。

在跨出馬車的那一刻,我驟然看到她有些失望的眼神,但只是失神了一瞬間,我就已經展開笑容,一如當初。泠舒曾說過我的笑容如玉溫潤,可是我只能苦笑,如玉么?是如玉脆弱還是如玉高潔?

我傾手倒出瓶中之水,淋得滿身都是水,我看到她抬頭時眼裏粲然的光芒,濕漉漉的頭髮黏在額頭上,狼狽卻依舊美麗的驚人。

她忽然掩面失聲痛哭,我其實依然羨慕她,就算再難過,我也不能哭泣,我永遠不能如她一般暢快地哭,暢快地笑。

伸手環住她,才發覺她一直在微微顫抖。其實看似偏激的她也是個脆弱的人,我想起她曾經固執堅定的眼神,以及夜宴上分花拂柳而來的驚艷,我彷彿能從她身上看到母妃的影子,還有我曾經對她的承諾,如果有一天,她再也不能一個人承受悲傷的時候,我和她一起承擔。

我曾經看見她很多次孤單地站在風裏,遙望天際那一抹雲,似乎永遠也看不夠,眼神迷離而微微失神,就像我幼年時望着母妃一樣,渴望溫暖。

我願意給她溫暖,願意讓所有都回到原來的軌道,願意讓她走應走的路。

這個女子留給我太多回憶。漫天飛雪之中,她微微笑着,講述她童年的故事,在沈家舊宅中,她調皮靈動地跳躍着,宛如雪地里的精靈,也是在那個時候,我才漸漸感覺到眼前的徽兒,依然保留着童年時的一點天真,她的內心深處依然可以能夠乾淨無暇。

終於,我把她帶到我身邊,九重高台上,我看見她在一片飛紅之中驀然走來,串串珠鏈擋住了她的臉,大紅色的嫁衣彷彿是最明亮的顏色,我給她最華麗的婚禮,我相信她並不在乎皇后的等級與身份。

皇后,這個稱號,是我給泠舒唯一的安慰和彌補,若要感情的話,我給不了。

徽兒是如此的眷戀民間,看着她微微笑着,滿臉喜悅地拉着我舉行民間的婚禮,普通卻處處瀰漫著溫馨,在我背着她回去的路上,聽她絮絮地說着一切,彷彿怎麼也說不完。我忽然之間生出了天荒地老的感覺,也許不一定要一輩子,只要一瞬間,就是永恆。

她伸手環住我的頸,笑得明媚而燦爛,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她這樣的笑臉了,可是心裏卻隱隱有些刺痛。其實在見到紓宣撫拔劍而起的時候,我就已經明白她的選擇,她選擇的是二弟,而不是我。我忽然擔心徽兒,如果我不再是帝王,不再擁有無上的權力,我該怎麼守護你呢?

我常常從能夠睡夢中驚醒,起身看她沉靜而安寧的睡顏,唇角帶着若有若無的笑意,心裏絞痛,彷彿又是母妃離去的那個冬季,那麼冷,那麼蕭瑟。

我從來沒有想過,會有一日,我把幸福給她,卻又親手拿走,如果我早知道有這一日,我寧可放她離開,也不要她有任何的牽挂。

我細心而認真地教着她吹簫,我怕以後再也沒有機會了,她枕着我的肩膀,常常無聲的哭泣,濕了一片衣衫。

我坐在充滿暖意的房間裏,寫下給她的第一封信。其實我真的很想永遠陪伴在她身邊,看長河落日,賞大漠孤煙,只是我有我的選擇,我想要她平安,僅此而已,因為沒有徽兒的自由,不是我的自由,只是如孤魂一般遊盪在這個世界上。我敢把她一個人留下,因為我明白,她比我堅強很多,她不會辜負我用生命換來的自由。

我在房間裏替她插上美麗的藍色鳶尾,是她最喜歡的花朵,幽藍色的清香,宛如清揚。我仔細地看着她的臉,眉目如畫,清朗依舊,黑色的髮絲纏繞,宛如我當初為她畫眉梳妝一般,我一遍遍地撫摩着她的長發,她的眉毛,她的嘴唇,她的眼睛,這些都是我最深的眷戀,如果可以選擇,我不會離開她,但是,我別無選擇。

在我舉起毒酒的時候,她穿過人群來到我身邊,拉着我的袖子哭求我別喝,她不知道我和二弟達成了怎樣的協議,我只是依然用最溫柔的眼神去看她,望見她眼裏最深處的淚光。

我最後一次擁抱她,心裏的酸楚越甚,我真的很想告訴她,徽兒,對不起,我愛你。

我看着她被侍衛強行拉出門外,她一次又一次地向我伸手,哭得淚流滿面。我緩緩微笑,徽兒,有你的淚水陪我離開,我已經知足了。她嫣然的笑,她清泠的話語在我腦海里重現。

我剎那之間恍然感到,其實每一次與她相處的片段我都沒有忘記,都似是刻進了靈魂最深處,就算百轉千回,也不會忘懷。

我低頭飲下毒酒,體會到一種苦澀而無奈的感覺,生命如此短暫,誰又能永遠在誰身邊呢?

朦朧中,我似乎又回到了十多年前的那個夜晚,那個溫柔笑着的少婦,交給我一個玲瓏純澈的玉環,她說,這是我的徽兒最喜歡的東西,殿下要保密哦。

我苦笑,是你把你最珍貴的寶貝交到了我手上,我卻不能始終將她護在手心裏,就像再美麗的星星都會隕落,不是失去了光芒失去了眷戀,只是疲倦,只是放棄了希望。

世界上沒有如果的事,也沒有早知道。可是我真的希望我能早一步遇到她,讓她永遠無憂地活着,可是不行,我們的身份註定了永遠不可能平靜。

靜妃,我給她的這個封號,是想她永遠這樣平靜而安寧地活下去,不要轟轟烈烈,不要波瀾壯闊,只要平淡如水的生活就足夠了。

可是我終於還是做不到了,我只是一個平凡如故的人,不是上天選中的龍之子,沒有那麼多的力量去留在她身邊。

徽兒,我只希望你能好好地活下去,把我沒有堅持下去的那份倦然的生命延續下去。

可是,就算今生如此短暫,來世,我依然會回到你的身邊,陪你看風起雲湧,看花開花謝,不虛此生。

昨夜風兼雨,簾幃颯颯秋聲。燭殘漏斷頻欹枕,起坐不能平。

世事漫隨流水,算來夢裏浮生。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

回首蕭瑟之處,九重宮闕之上,恍然燈火闌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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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國亂之宮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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