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尾聲

五十二·尾聲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一個本來應該是很平常的日子,可就在這一天,清朝歷史上最偉大的皇帝——聖祖康熙駕崩於北京暢春園。

七天後,皇四子愛新覺羅-胤禛即位,年號雍正。

一個月後,我和胤禎跪在西北大營里,接了新君登基的聖旨。

“西路軍務,大將軍職任重大。十四阿哥勢難暫離。但遇皇考大事,伊若不來,恐於心不安。著速行文大將軍王,令與弘曙二人馳驛來京。軍前事務甚屬緊要,公延信着馳驛速赴甘州管理大將軍印務。”

我們對視了一眼,我伸手握了一下胤禎的手,朝他點了點頭。

胤禎沉默地接過了聖旨,定定地看着,眼睛卻彷彿要冒出火來。好久,才朝我擠出了一個笑容,道:“四哥終究還是忌憚我。”

我看着他那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和他手裏的明黃色的聖旨,突然覺得眼睛一陣灼痛。胤禎手裏的兵權,始終是四阿哥的心腹之患,只是,康熙老爺子殯天還未滿百日,四阿哥就已經開始動作了,真快,真快啊。

這夜胤禎喝了很多酒,雖然已經做了很久的心理準備,但他還是哭了,緊緊地抱着我,把頭埋在我的胸前,低聲哭着,喃喃地喊:“皇阿瑪,皇阿瑪…”

他一聲聲的呼喚如一把把尖刀,直直地刺入我的心裏,一直愛他疼他的皇阿瑪去了,隻言片語都沒有留給他,甚至沒有等他回去見一面,他怎麼受得了?我咬緊了嘴唇,抱着他,也淚流滿面。

我們如兩個受傷的小動物一般,抱着對方哭了一夜。第二日,我們收拾好了行李,啟程回京。

胤禎一路上都在瘋狂地打馬狂奔,我坐在馬車裏,看着他帶着二十餘騎扈從從車邊奔馳而過時揚起滾滾黃沙,心裏一陣凄涼,卻不想去勸,我知道,他是在發泄,就讓他發泄吧,他太需要了。

顛簸了小半個月,我們才到京城,雍正皇帝沒有讓我們進城,又一道聖旨下來,直接把我們發到了遵化行宮。

遵化行宮風景不錯,我看着那鬱鬱蔥蔥的山,星星點點的花,心中感慨萬千。這一片龍祥之地啊…以後就要在這裏長住了吧?這個夜晚我睡得很不安穩,雖然床還是一樣的豪華和舒服。胤禎也沒有睡好,半夜我迷迷糊糊地靠向他的時候,枕邊空空如也。

我披上裘子下床,尋了一圈,才發現他一個人站在院子裏,只披了件白狐皮斗篷。清清冷冷的月光照在他的身上,他的背影和遠處墨色的山巒融合在一起,說不出的落寞。

我的心裏一陣疼痛,輕輕走過去,從他身後圈住他的腰,臉貼在他的背上。

彷彿是我的觸碰才讓他回過神來,他將手覆在我的手上,就道:“手怎麼這樣涼?快回去。”

“我陪你待會兒。”我搖着頭,輕聲道。

他沒有拒絕,也沒有催我回去,我們倆就這樣擁着對方,站在清冷的院子裏。好久,才聽他道:“咱們或許得在這兒住一段時日了。”

我愣了一下,就點了點頭。

他突然低低地笑起來,嘆息道:“從今兒起,或許不止是我們,大哥、二哥、八哥、九哥、十哥…沒有一個人能逃得過。四哥啊…我太了解四哥了。”

我聽着他的話,難過得不能言語,只把額頭靠在他的脊背上,不停地呢喃:“胤禎,對不起,對不起…”

他轉過身來,給了我一個寬慰的笑容,道:“傻瓜,不是你的錯,這場爭奪,消耗了我生命里太多的時間了。六歲起,日日上書房,滿蒙漢文,經史子集,騎馬射箭,從寅時到酉時,一年四季,幾乎從不停歇。所有…只為了這場爭奪,只為了那把龍椅。到頭來如何?兄不兄,弟不弟,君不君,臣不臣…”他說罷,凄然一笑,接着道:“這半輩子,我自問無愧於大清和列祖列宗,下半輩子,我該為你和孩子們,為自己活着了。”他說著,就把我摟進懷裏,又道:“瑞雪,答應我一件事兒。”

“恩,你說,我都答應。”我含着淚點頭。

“不要告訴我他們的結果,等它們來時,讓我自己接受。”他說著,輕嘆了一聲,牽起我的手,看着天上的彎月,又道:“如今,我只擔憂額娘和孩子們。皇阿瑪去了,額娘一個人…”他說著,突然一聲冷笑,道:“四哥啊…你如此狠絕,連額娘都不讓我見一面!”

我看着他,心裏疼痛不已,想了想,就道:“我去吧,四哥忌憚你,可我只是個女流之輩,他怕什麼?我去求見額娘。”雖然木已成舟,可我還是要賭一把,真正的完顏瑞雪,或許要利用你一次了,對不起。

我想着,就轉身回屋去翻箱倒櫃。

第二天,我把寫好的信,和小月當初還未扔掉的那塊年夫人送來的玉佩,用火蠟細細封好,交到了信官的手上。一周后,我們接到了請我入宮的旨意。

疾行了三天,我終於身着白色大孝服,站在了乾清宮的大門口。回想起最後一次在這裏見到康熙老爺子,和他對我說的話,我的心裏不禁又是一陣唏噓。

正在發獃時,只聽一聲高喊:“傳十四福晉覲見——”

我愣了一下,才深吸口氣,抬步跨入屋子裏,雍正皇帝坐在龍案前,正執筆寫着些什麼。我朝他跪下行了大禮,道了聲:“叩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一字一句,彷彿是沾着喉間的血一般,從乾澀的嗓子裏發出。

好一陣子,才聽見一個沉穩的聲音:“起吧。”

我謝了恩起身,卻發現他已經負手站在我面前不遠處看着我。我看了看他,他瘦了許多,但眼神卻是越發冷硬和犀利了,在與我的目光交匯在一起時,卻閃過片刻的柔和和閃躲。

四目相對了許久,他才舉起了一塊玉佩,在我面前晃了晃,道:“你沒有扔,朕已經命他們粘好了,一片兒都沒有少。”他說著,就把手中的玉佩放入我的手中,握住我的手,輕呼了一聲:“瑞雪…”言語雖平靜,卻也帶了少許鼻音。

我微微搖頭,把手從他的手裏抽出來,道:“皇上,你誤會了,瑞雪這次來,只是想把這個還給皇上,還有,求見太后一面。”

“瑞雪!”他聞言就蹙起眉,痛徹心扉地看着我,低呼了一聲我的名字。

我在他面前緩緩跪下,只道:“請皇上成全。”

他聽着我的話,卻不言語,只是看我,微微搖着頭,眼裏卻閃着淚光。許久,才哽咽着道:“若是朕不準呢?若是朕不准你再回遵化行宮呢?”

“皇上你不會。”我直視着他,平靜地道:“你是聖君,瑞雪相信你不會去做搶奪弟妻這樣讓天下人恥笑的事情。”我說著,朝他揚起一抹堅決的微笑,想了想,又道:“若是皇上執意不準瑞雪的人回去,瑞雪就是變成鬼,也要回到十四爺身邊。”

“你…!”他難以置信地看着我,卻說不出一句話。空曠的乾清宮裏,只有他重重的呼吸聲。許久,才聽見他低低地道:“瑞雪,我富有天下,你卻仍然不看我!你還是恨我,你還是恨我!”

我在我面前自稱“我”,而不自稱“朕”,讓我的心裏揚起一抹悲涼,就搖着頭,看着他道:“四爺,四哥,瑞雪不恨你,早就不恨了。你是天子,富有天下,天下所有的人,盡在你的手中。可胤禎只有我,我也只有他,瑞雪只求你,看在過往的情面上,看在額娘的份兒上,讓我們平靜地過日子吧。胤禎連兵權都還給你了,你還害怕什麼?這個江山,在你的腳下,會穩穩噹噹的。我們什麼都不求,我們也不要爵位名利,只求四哥讓我們一家人團聚,好好地過以後的日子。”

他聽着我說,眉頭緊緊擰成一個“川”字,一行淚卻從眼裏流出。好一陣子,他顫抖着伸出手,指向門口,喃喃道:“走,你走。”

“我要見額娘,請皇上成全!”我聞言就慌忙道。

“走,現在就給朕走!咳…咳咳!”他依舊指着門口,有些失控地低吼道,緊接着就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皇上!”我依舊跪着,拉住他的衣擺,又求了一聲,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般,直往下掉。

“回去!回遵化去!”他執拗地轉過身,不再看我。

我聽着他堅決的聲音,心裏一陣絕望,情急之下,喊了一句:“胤禛…”

他聽見我喊他的名字,身子就明顯地一頓,卻仍然不言語,也不回頭。許久許久,才聽見他一聲重重的嘆息,“太后…仍居於永和宮,你的孩子,朕准他們在先帝百日後,去與你們同住。”

我聞言,懸着的一顆心才掉下來,朝他行了個大禮,“謝皇上成全。”我說罷,站起身就要退出去。

“瑞雪…”我剛跨出去一步,就聽見他一聲喚。我回過頭,只聽他低聲道:“我終究是輸給他了,是么?”

我搖搖頭,朝他微微一笑,道:“皇上,你沒有輸,你會成為一個好皇帝。”四阿哥,不論你信還是不信,我的這一句,卻是真的。

從乾清宮出來,我就直接往永和宮去。一路上,仍然是原來熟悉的路,熟悉的宮牆,熟悉的夾道,可是我心裏卻明白,物還是,人卻非了。

剛進永和宮的大門,就見德妃娘娘已經由蘭嬤嬤扶着,等在了屋門口。

她老人家也瘦了許多,白色喪服寬大地罩在她身上,看着我一陣心疼,忙迎上去朝她行了大禮,叫了聲:“額娘。”

“瑞雪,我可憐的瑞雪!”德妃娘娘拉我起身,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

“額娘別哭,別哭壞了身子。”我含着淚道,“胤禎一直惦記着你,卻無法前來,所以…讓我替他來向你請個安。”

德妃娘娘一聽見胤禎的名字,更是止不住淚水,拉着我道:“瑞雪,額娘對不起你和胤禎啊,額娘對不起你們。”

“額娘快別這麼說。”我輕拍着她的手,柔聲安慰道:“是我們不好,未能在你跟前盡孝…”我說著,也紅了眼眶。

德妃娘娘拿着帕子印了淚水,看我一眼,就一聲長嘆,仰望着天空,喃喃地道:“如今…怎麼到了這個地步?先帝啊…先帝爺,你看見了么?你看見了么?”

我聽着她的話,不知為何,心裏就是一緊,忙摟住她的肩,低呼了一聲:“額娘。”

她卻彷彿未聞,只邊拭淚邊道:“先帝竟去得這樣快,那日晌午我去看他時,他還好好兒的,還同我說,要我跟他都好好養着,等着我們的老十四回來。可是…怎麼那天夜裏就…就…”她說著,拉住我的手就道:“瑞雪,你們怎麼就不回來?你們怎麼就不回來?”

我聽了就是一驚,我們並沒有接到任何要我們回京的聖旨,可在這個時候,該怎麼跟德妃說呢?說了又能改變什麼?我想着,就低下頭,輕聲道:“額娘,是我們不好,我們回得晚了,沒見上皇阿瑪最後一面,是我們不孝。”

德妃娘娘聞言,看了我一眼,就長嘆了一口氣,牽住我的手,泣不成聲。

陪着德妃娘娘哭了許久,說了一個多時辰的話,我才在太監的催促下渾渾噩噩出了宮。我站在蒼震門外,大腦卻一片空白,抬起頭看了看灰濛濛的天空,卻發現自己已經不知道什麼時候淚流了滿面。

想替胤禎去看看八哥,馬車快到廉親王府時,才發現身後竟跟了一群雍正的耳目。我看着那些恨不得羅列出能讓我們抄家沒籍的罪狀,好向新君表示忠誠的人,冷冷一笑,心裏卻微微嘆氣。呆了半晌,才道:“改道,去敦郡王府。”十哥的獨自里有幾多能謀略的墨水,四阿哥應該是知道的吧,斷不會以為我還在替胤禎與他再謀划什麼吧?敦郡王府早已沒有了原來的熱鬧,曾經,因着先帝的厚愛,敦郡王府也是個人來人往、風光無限的地方,如今,只有門口兩隻沉默的石獅子,在看着這片冷清。

十阿哥親自出府迎了我,我努力朝他笑了笑,福下身子,道了聲:“十哥。”

十阿哥朝我點了點頭,只道:“難為你了,弟妹。這個時候…只有你才會來看我。”

我聽着他說,就在心裏嘆了口氣,“十哥最近安好么?八哥他們…也安好么?”

十阿哥聽見我問,只嘆了口氣,就道:“八哥…挺好的,只是,皇上讓他把八嫂休了。九弟去了西寧,再過幾日,我也要去蒙古了。這一回,怕是咱們最後一次見面了。”

我看着十阿哥,聽着他的話,心裏一陣凄涼,悲劇終究是開始了,我們自己的心裏都知道,可終究是反抗不了。

“弟妹,上次我送你的玉佩,你還留着么?”兩個人沉默了許久,十阿哥突然開口問我。

我點點頭,“還留着,都這麼些年了,十哥還是沒想着翻本兒的法子。”

十阿哥笑笑,搖了搖頭,好一會兒,才一聲輕嘆,道:“留着吧,就當是十哥給你留個念想。告訴十四弟,哥…來生才與他再見了。”他說罷,又是一聲嘆,輕聲道:“那個時候,咱們多快樂!”

是啊,那個時候我們多快樂,在亭子裏說笑,在草原上騎馬奔跑,無憂無慮。可一轉眼,已經二十年了,這場沒有硝煙卻充滿血淚的“撕殺”,什麼都沒有為我們帶來,卻帶走了我們原本很簡單的快樂。

我含着淚辭了十阿哥,就踏上了返回遵化行宮的路。

我回到行宮時,胤禎卻不在。我跟着那些說是伺候我們,其實是監視我們的人,上了黃花山。胤禎正一個人站在山腰上,風吹起他的白色長袍,我突然想起自己曾經夢見過的他在西北征戰時的場面,心中一陣凄楚,胤禎啊…我雖然不能成就你的帝業,但是我願意陪着你一起吃苦。

我走到他身邊,牽住他的手,朝他笑了笑。

他偏着頭看了我一眼,只輕輕道:“額娘好么?”

“好,就是想你。”我點着頭道。

他聽着我說,只點點頭,伸出手來指着前方,朝我道:“看見了么?那兒…是世祖皇帝的愛子,孝獻皇后所出的榮親王長眠之地。世祖皇帝是如此疼愛這個兒子…”

我聽着他的話,心中一陣酸楚,緊緊咬着唇,忍住淚。許久,才道:“你回軍的前一日,皇阿瑪召見了我。皇阿瑪說,你是他最驕傲的兒子。”我說著,終是忍不住,一行淚就落了下來。

他聞言,只微微一笑,點了點頭,伸出手把我摟進懷中,下巴貼在我的額頭上,半晌,才道:“我沒有讓皇阿瑪失望,所以,以後我也會葬在那裏的。瑞雪,咱們一起,生要在一起,死也要在一起,生生世世,你願意么?”

“願意,我願意。生生世世,永遠相隨。”我拚命點着頭,哭着道。

他淡淡地笑着,為我拭去臉上的淚,把我圈在懷裏,輕聲道:“如此便夠了,我便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人了,我足夠了。”

我在他懷裏,只是點頭,是的,我們是最幸福的人了。誰說不做皇帝就不會幸福呢?雖然沒有了江山,可是我們有彼此,這就足夠了,真的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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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穿之早就嫁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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