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暗涌
自從八阿哥被鎖系以後,整個朝堂,表面上看似平靜,其實底下已經暗流洶湧。
太子一黨兵敗如山倒,個個只求自保,在朝堂上自然是收斂了許多。八阿哥一黨,從八阿哥被鎖系后,也群龍無首,表面上平靜,私底下卻亂成一團。胤禎和九阿哥只忙着如何營救八阿哥,剩下一個十阿哥,卻也是沒什麼主意的人。
胤禎被皇上打了四十大板,卻連傷都顧不上養,日日帶着傷上朝,回家后就一頭扎進書房。不停地寫摺子,寫信,寫帖子…茶飯不思。
我看在眼裏,疼在心裏,卻恨自己無能為力。
“福晉…”管家德福提了個食盒進來,對我躬身行了禮,“爺還是說不進膳。”
我站起來,從他手裏接過食盒,嘆了口氣,說:“我親自去,你下去忙吧。”說罷,提了食盒,就往胤禎的書房去。
敲了門進去,只見他俯在案上,奮筆疾書。好長一會兒,才抬起頭來看我,滿臉的疲憊。
我心疼地走到他身邊,他伸手抱我,把頭埋在我的懷裏,卻不言語。
我聽着他疲倦的呼吸聲,又開始恨起自己的無能為力。只能抬手輕輕為他揉着太陽穴,說:“吃點兒東西,再寫。”
他嘆氣,“吃不下,八哥尚在鎖系,我如何吃得下。”
“事情已經是這樣了,若你再倒下,八哥以誰為依靠?”說罷,我轉身從食盒裏取出食物,為他擺在花几上,“知道你心情不好,吃不下什麼,給你煮了粥,我親自煮的,你得吃。”
他聽着就笑了,“上次病的時候,也是你給我煮的粥。”
我端了粥給他,“可不是,只是可惜以前某人總是不領我的情。”
他接過粥,吃了一口,連連贊好,“怎麼不領情?我的福晉是宮裏宮外出了名的心靈手巧,我怎麼會不領情?”
我淺笑着,卻忍不住又刺兒他,道:“今日贊我好了?我記得剛過門那會兒,有個人天天找我的碴,還把我往額娘的宮裏一丟就是好幾個月。”
他輕笑着拉我的手,“我知錯了,瑞雪福晉。”
我偏頭想了想,“不行,得罰你。”
他眉一挑,“罰什麼?”
我拿過他手裏的碗,再盛了碗粥,遞給他,“罰你再吃一碗,以後都不許不進膳。”
他接過我遞來的粥,擱在桌上,只握着我的手不放,深深地看着我,道:“瑞雪,此生有你,我已無所求。”
他的話雖然簡單,但是我心裏卻是一陣感動,眼淚也不爭氣地流出來。我們繞了那麼多個圈,終於可以這樣拉住彼此的手,再也不鬆開,一生一世…
我輕輕地摩挲着他的手,長年習武,拉弓射箭,他年紀輕輕,手上已經長出了一層薄繭。我知道,自己一直追求的平凡幸福,在這帝王之家,在那把龍椅面前,早就是一件不可奢求的事情,只是…只是我不甘心。
“胤禎,可以不爭么?我們向皇阿瑪討一個封疆大吏的差使,走得遠遠的,過閑雲野鶴般的日子…”
他的手一緊,“八哥本就是帝王之才,為何不爭?”
“如果…如果你們最後終是敗了呢?”我猶豫了許久,終問。
他隱忍地一笑,“不到最後一刻,誰都不知道結果。”
我心裏嘆氣,卻還是說不過他。我也明白,他作為一個皇子,是永遠都不能置身事外的,一切…都是我太奢求了吧。
他看着我,給了我一個寬慰的笑容,拍了拍我的手背,道:“放心吧。你可記得,我說過,你的夫君,是不會敗的。我定給你一份人人羨艷的榮耀。”
“我不要什麼榮耀,兒子們也不要什麼爵位,我只希望我們能平安幸福地過日子!”我慌忙道。
他朝我溫和地笑,“我知道你不在乎這些,只是…我想給你最好的。”
我眼裏含淚,說不出話來,只能緊緊握着他的手,站在一旁。
“今天給額娘請安的時候,額娘提起你和兒子們,說許久沒見到了。明兒你帶兒子們進宮給額娘請個安吧。”他見我不語,又道。
我點頭,“知道了。”
他看着我,出了一會兒神,嘆了口氣,又道:“明日,還是良妃的壽辰。今年八哥怕是無法同她老人家過了。”說著,正被我握着的手,也回握住我。
我看他的表情,心裏一個咯噔。八阿哥被鎖系時胤禎第一個跪下來求情,皇上早就覺得胤禎跟八阿哥是一黨,上次差點就殺了他,這個時候,他還要去跟八阿哥的母妃有什麼瓜葛,不是平白無辜惹是非么?只是…良妃也確實可憐,因為出身低微,原本在宮裏的地位就不高,八阿哥一倒,怕是也沒有依靠了。
“八哥的事情…良妃娘娘一定很難過。是不是…”我試着問道。
他苦笑着搖了搖頭,突然話鋒一轉,道:“不知御花園的梅花開了沒,你明日進宮,去看看罷,若開了,折幾枝回來。”
我疑惑地看着他,心裏納悶,梅花家裏就有,怎麼還要去御花園折?他見我用詢問的眼神看他,卻也不解釋,只是朝我點了點頭。我一看他的表情,心思一轉,就明白過來,明日在御花園,肯定有需要我的地方。罷了,明日進宮,一定過去走一趟就是。
翌日。我抱着孩子進了宮,向德妃娘娘請了安,又聊了會兒家常,我便說要去花園裏折幾枝梅花。
剛踏進御花園,就看見良妃娘娘正坐在亭子裏,八福晉竟進了宮來,正陪她坐着喝茶。
我忙走過去,朝着她們行了禮,道:“良妃娘娘吉祥,八嫂吉祥。”
她們朝我點了點頭,請我坐下喝茶。我看着八福晉,卻滿心疑惑,“八嫂…今日…”
八福晉朝我笑了笑,道:“今日是額娘的壽辰,可是,八爺卻罹了罪。皇阿瑪隆恩浩蕩,准了我進宮來向額娘祝壽。”
我點點頭,站起來朝良妃行了個大禮,道:“今日是良妃娘娘的壽辰,瑞雪恭祝良妃娘娘萬事如意。”
良妃溫和地笑着,道:“謝十四福晉。只是…我這個做長輩的,也沒有準備什麼,請收下這個。”說著從手腕上褪下了一個羊脂玉鐲子,塞到我的手上。
“不不,良妃娘娘,這是萬萬使不得的。”我搖着頭,又把那個鐲子塞回了良妃的手裏。
“弟妹。”坐在一旁的八福晉站了起來,從良妃娘娘的手裏接過那個鐲子,交到我的手上,笑着道:“收下吧,這是額娘的一片心意。”
她把手裏的鐲子塞給我的同時,握住了我的手,我感覺到有一個軟軟的東西,就放到了我的手心裏。我一驚,抬起頭來錯愕地看她,她只是不着痕迹卻也一臉堅決地朝我微微點了點頭。
我一下就明白了胤禎為什麼昨日要我來御花園,心裏雖然慌,但還是緊緊地攥住了手裏的那個軟軟的東西。
我坐着陪着良妃和八福晉說話,臉上雖然笑着,心裏卻十分慌張,手心也微微出了汗,但仍然死死攥着剛剛八福晉塞給我的東西不撒開。只坐了一會兒,我實在受不住,就起身告辭。
良妃和八福晉也不留我,與我互相囑咐了一番多注意身子之類的,便由了我離去。
我也顧不上折梅花,離開了御花園就匆匆往外走,不料卻迎面撞上了一個人。
我一看來人,忙低下頭,福着身子,客氣地道:“四爺吉祥。”
他點了點頭,道了聲:“弟妹。”語氣仍然是一如既往的毫無波瀾。
我請了安,剛想走,卻聽四阿哥說:“弟妹剛剛去了御花園?”
我愣了一下,才道:“是。”
“怎麼去了那裏?”
我看着他,他也看我,面無表情,我不知道藏在這張面具後面的是什麼,只能道:“我去折梅花兒,瑞雪一向喜歡這些花花草草,四爺見笑了。”
他輕輕地點點頭,又看了看我的手和我身後帶的丫鬟們,道:“弟妹不是去折花兒?折了什麼花兒?”
我一下呆住,剛剛太慌,只急着回家,根本顧不上那梅花的事情,現在我的手裏,我身後的丫鬟嬤嬤們的手裏,都沒有花兒,該如何是好?“回四爺的話,沒有見着喜歡的。”我只好胡遍。
他聽了我的話,也不表態,只低頭轉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漫不經心地問:“方才,你見過八福晉?”
我一驚,這皇宮裏什麼時候多出了那麼多四阿哥的耳目?“是。”我鎮定道。
“說了什麼?”他又問。
我冷冷地看他,“只是妯娌之間的幾句玩笑話,四爺對妯娌之間的事情也感興趣?”
他挑眉看我,“確實是有興趣的。”
我看着他,發現他正用深究的目光審視着我,心裏不由就一慌,緊緊抓住手裏的那個軟軟的東西,深吸口氣,道:“今日是良妃娘娘的壽辰,方才到了御花園,就見八嫂在給娘娘賀壽,便上去磕了個頭。這個答案,四爺滿意么?”
他深深地看着我,一臉心痛。突然他向我這邊走了一步,在我面前低下頭,用只有我們倆能聽見的聲音,低聲道:“這便是你對我的懲罰?”
我本來就心虛,又被他突然而來的一句話嚇了一跳,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反應,只呆在那裏。
他見我不語,就對他身後和我身後跟着的下人道:“你們都退後。”
待那些人都領命退了下去,他才朝我凄涼一笑,眼中卻含着淚光,道:“瑞雪,你恨我,我們這麼多年的情分,你怎麼能如此恨我?我是如此在乎你,比十三弟和十四弟都在乎你,可卻只換來你的恨!連一絲懷念都沒有!”
我冷笑,“四爺,你在乎我?你在乎我什麼?你在乎的是天,是地,是萬里疆土,是四海臣民,卻不是我。”
他一愣,彷彿沒有料到我會這麼說,好一會兒,才道:“瑞雪,我知道這世上,只有你懂我的雄心。我若有,便也是你的。”
“四爺好慷慨,瑞雪原本以為四爺有的,便是四爺自己一個人的,連最親的兄弟也不覬覦的。”
他聽了我說,嘴唇緊抿,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好半晌,才道:“瑞雪,你終是不肯原諒我對十三弟說…但你可知道,你與十三弟的每一個照面,每一個相視而笑,都像把刀子在剮我的心一般疼!”
我聽着他說起那些舊事,心裏不由感慨,自己怔怔想了半晌,才道:“四爺,瑞雪並不怪你,反而,瑞雪謝你。”我說著,見他用不解的眼神看我,就冷冷一笑,接着道:“若不是四爺,也不會成全我與十四爺今日的恩愛,瑞雪…要謝謝四哥做的這樁媒啊。”
他聽着我的話,眉頭緊緊地擰成一個“川”字,卻不言語,只是看我。
我看了看他,便福了福身子,道了聲:“若四爺沒有別的事情,瑞雪先走了。”我說罷,轉身就想走開,卻不料被他一把拉住。
我驚愕地看着他,在皇宮裏與我這般拉拉扯扯,若叫好事者看見,該怎麼好?思及此,我便扭了扭手臂,想小心掙開他。
“瑞雪…”他抓着我的手臂,低低地喚了我一聲,如受傷的孩子一般,言語裏儘是哀求。
我看着他痛徹心扉的表情,一下怔在那裏。這幾年來,自我認識這位未來的君主,他從來都是冷漠淡定的,即使只有我們倆時,他雖然對我關切,但從不見似現在這般失態。
我聽着他重重隱忍的呼吸,看着他微紅的眼眶,心中生出一絲不忍,或許…他是真的很愛很愛完顏瑞雪的吧,即使我對他百般冷淡,他依然如故。
“瑞雪,你想我如何?你究竟要我如何才能不恨我?”
我輕嘆了口氣,搖着頭,語氣軟了許多,只道:“四爺,瑞雪不恨你,而且瑞雪感謝你的錯愛。可是,瑞雪現在已經十四爺的妻子了,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這麼些年,四爺還不明白么?太多的東西,錯過便是錯過了,四爺還執着什麼呢?”
他聽着我的話,就是一怔,我不再想掙開他的手,只平靜地抬眼與他對視。許久,他終於輕輕地鬆開了抓住我的手臂的手,一言不發地離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如驚魂未定一般,微微吁了口氣,卻來不及多想,只帶着丫鬟嬤嬤急急地回十四阿哥府。
“爺呢?”剛踏進府里,我就忙問上來迎我的德福。
德福朝我打了個千兒,道:“回福晉,爺在書房。”
我點點頭,就直往書房去。一進書房,我便把手裏緊緊攥了一路的東西放到了胤禎的手上。
胤禎看着我放在他手裏的已經被我捏得皺巴巴的小紙團,先是一愣,馬上就明白過來,把它放在一邊不看,只握着我的手,定定地看我。
我看着他並不意外的樣子,心中不解,便道:“你怎麼知道今日會有這個?”
胤禎只是搖頭,“今日良母妃壽辰,我猜皇阿瑪必定會開恩,八哥雖然無法前去,八嫂定是會去的。我本以為,八嫂定會同你說些八哥的事情,卻沒料到,竟是這個。”他說著,看向放在桌子上的那個紙團。
我看着他,點點頭表示明白,心裏卻五味雜陳。原本我以為,不管這段歷史如何殘酷,只要胤禎的結局不至於會死,我便安心去做一個局外人,管好自己的家,照顧好自己的孩子,拾掇好自己的男人便足夠了。可如今,我自己卻倒也不知不覺攪進了這個局裏。
我在心裏對自己無奈地笑笑,便道:“快看看八哥都寫了些什麼吧。”
他對我笑了笑,便打開了那個紙團,我心裏好奇,探頭過去,卻只看見一堆鬼畫符一樣的東西畫在紙上,便笑道:“你與八哥還有暗語?”
他看我一眼,面有疑惑,道:“這是滿文,你不識得?”
我聞言一愣,心裏懊惱,完顏瑞雪是滿人,自然是認識滿文的,我怎麼就忘了這茬兒。我眼珠一轉,便訕笑着打哈哈,道:“阿瑪一直在江南任職,平日也說不上幾句滿語,我就不愛學了。”
胤禎聽我這樣說,只深究地看了看我,便點了點頭,淡笑着道了聲:“你倒是會偷懶。”
我只是“嘿嘿”一笑,想了想,就道:“我去看看兒子們。”準備開溜,免得留什麼破綻。
他又看了我一眼,道了聲:“瑞雪…”卻又停住不語。
我疑惑地看他,“怎麼了?”
他只是面色複雜地看我,好一會兒,微微一笑,搖了搖頭,道了聲:“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