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方瑛最愛耍長槍。

雖然他爹、弟弟和四個姊妹都慣使刀和劍,偏他就是愛耍長槍,而且非得一丈三尺長的長槍不可。

為什麼呢?

因為他生平最仰慕的就是宋朝那位無敵大將軍——楊業,楊老將軍耍的就是一丈三尺長的楊家槍,還耍出了驚天撼地、可歌可泣的豐功偉業,方瑛是既崇拜又仰慕,恨不得出生在當時當刻,才有機會跟隨那位驍勇善戰的無敵英雄搏殺陷陣,展開一場又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戰事,以流傳子孫萬世,供千秋萬載頌揚。

瞧,多麼光輝燦爛的遠景!

可惜的是,一切純屬幻想,方瑛並非生存於那個偉大的時代,而是當下這時這刻,害他英雄毫無用武之地,只能左手抹眼淚、右手擦鼻涕,夜裏躲在被窩裏感嘆生不逢時。

見鬼的英雄,那隻不過是個差勁的借口罷了!

方瑞——方瑛的弟弟對於這點再清楚不過了,事實是,方瑛根本不適于軍旅生活,不是他吃不了苦,而是他的個性不對。

自古以來,武將最容易受到文官的掣肘、打擊與陷害,不是抑鬱不得志,就是莫名其妙惹來殺身之禍,運氣再不好,還得背着一支超級無敵大黑鍋被砍頭,冤死又被批鬥,遺臭萬萬年,大家一起來罵個痛快吧!

而方瑛最受不了的就是被拘束在軍規紀律之中,也受不了得對看不起的人卑躬屈膝,更受不了必須毫無質疑的盲從上司的命令,心裏頭疑問一生,嘴巴馬上噼哩啪啦爆出來,要是再多來點不服氣,看着好了,管你是天皇老子或王母娘娘,他當場就飆得人家難堪到不行,萬花筒掛到臉上去了。

像方瑛這種個性,若非是在自己老爹的軍隊裏,腦袋早就搬好幾十次家了,這輩子不夠砍,下輩子再出世,乾脆腦袋、身體分開生出來,省得劊子手還得費神再砍他好幾次腦袋。

就連他這個弟弟都替大哥掩護過好幾回了呢!

眼瞅着跟前的人,方瑞忍不住又嘆了口氣——這已經變成他的習慣了,他愈來愈懷疑,到底誰才是大哥?

方瑛?

還是他?

“一個時辰前就開始找你,現在才冒出來,大哥,你到底又混到哪裏去了?”

“誰混了,我去幫忙修邊牆呀!”漫不經心的語氣,無辜的表情。“怎麼?找大哥我有事?”

“廢話,沒事我幹嘛找你!”方瑞沒好氣地說。

“啥事?”

“也沒什麼特別的事,只不過爹要我再提醒你一下,下個月你就得成親了。”

成親?!

某人立刻驚恐的連退好幾大步,咻一下不知從何處飛來一大坨烏雲,恰恰好覆蓋在他的頭頂上,不但遮住了半邊天,還轟隆隆的打雷又閃電,劈得他臉冒黑煙。

“成親?不是……”

方瑞舉起手來擺出噤聲的手勢,他太了解自己的哥哥了,大哥會抗議些什麼他清楚得很,也早就準備好答案了。

“我知道、我知道,二十多年了,對方一直沒有任何消息,連爹都以為對方又反悔了,沒想到三個月前,香家卻突然跑來說要履行婚約了,而爹也不想毀婚,所以啦,你不娶要由誰來娶?”

“你也……”

“喂喂喂,別想賴給我喔,大哥!”雙臂在胸前擺了個大叉叉,方瑞又氣又好笑的大聲抗議。“倘若你已成過親,現在要我娶香家小姐我沒話說,但媒婆來提過好幾回親,你都不肯答應,那你是老大,當然要由你來娶香家小姐啰!”

“還有……”

“少在那邊鬼扯,”方瑞嗤之以鼻的翻了一下眼。“人家是跟我們方家訂親,又不是跟趙家訂親,什麼道理要表哥娶人家?”

“可是……”

“對啦、對啦!”方瑞嘆着氣。“香家雖也是武將之後,但如今已成為平平凡凡的庄稼人,香家小姐絕不可能懂得上陣打仗那種事,更別提耍刀弄劍,多半只會拿鐮刀割稻禾、舉菜刀切肉片,這確實不合咱們方家娶媳、招婿的基本條件……”

“我也……”

“我了解、我了解,”方瑞一邊說一邊點頭,表示他是真的了解,不只是說說而已。“特別是大哥你,我知道大哥一直希望能娶個可以和你一起上陣殺敵的老婆,最好是像穆桂英那種英勇威武、不讓鬚眉的男人婆,不,巾幗英雌,但這也是莫可奈何的事,誰讓爺爺當年跟人家訂下了親事,我也沒轍呀!”

“那就……”

“想都別想!”方瑞搖着手指頭。“爹說咱們方家不做那種食言背信的事,要想退婚,大哥你自個兒先去弔頸吧!”

“……”

“好好好,別哭了,大哥,反正你遲早總要成親的嘛!”硬把笑聲往肚子裏憋回去,方瑞溫聲安撫大哥,可惜不能拍拍大哥的腦袋瓜子,不然大哥一定會很“友愛”的反拍回來,而且一掌就拍掉他的腦袋。“就算不是穆桂英,討個溫馴乖巧的小媳婦兒也不錯呀,雖然……雖然……”

“別瞪我,大哥,”方瑞趕緊退後兩步,躲開暴風圈範圍。“我不是想瞞着你什麼,是不知道該如何說,聽說……呃,聽說未來的大嫂子超級膽小又特別愛哭,稍微一個風吹草動就會嚇得她變耗子躲進地洞裏去,可能三年五載都不敢出來,所以說,大哥你最好小心一點,千萬不要在新婚夜就嚇死她!”

“……”

“大哥你要昏倒了嗎?請稍候,待為弟我先拖張凳子來,免得你撞破腦袋!”

方瑞真的轉身去搬凳子,不過他一回過頭來,方瑛早已不見人影了,多半龜縮到哪裏去怨天怨地了。

他不禁失笑,搖搖頭,他知道大哥並不是真的生氣了,只是很無奈。

話又說回來,如果未來的大嫂果真是那麼膽小如鼠的話,大概也只有大哥才不會嚇着她,因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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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牆九鎮之中,大同被稱為北方鎖鑰,可想見其重要性,長達幾百里的防線,先後設置了十五個衛所和五百多個城堡,還有十萬雄兵長期駐守,真可謂城堡林立,烽火相望,是防衛京城和屏蔽中原的戰略要地。

獨孤笑愚就是要護送寶貝妹妹香墜兒到大同成親。

“小妹,現在還來得及收回這個餿主意喲!”

“怎麼可能嘛,明兒就到大同了耶!”

“只要尚未拜堂就還來得及!”

香墜兒啼笑皆非的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打從出發開始,大哥就不斷在她耳邊碎碎念,騎馬走在花轎旁念,休息用膳時坐在她身邊念,過夜打尖時更是要念——譬如現在,念到她開始昏頭,唯一的目的就是要勸她改變嫁到方家去的決定。

“嫁給咱們村子裏的人不好嗎?”獨孤笑愚苦口婆心的繼續揮霍口水。

“可是……”香墜兒為難的遲疑道。“村子裏的人都太熟了,一想到要嫁給他們,人家覺得好彆扭嘛!”

“我就不信嫁個陌生人會比嫁熟人好!”獨孤笑愚懊惱地咕噥。

“大嫂嫁給大哥不好嗎?”香墜兒眨着水汪汪的眸子反問。

獨孤笑愚窒了一下,“是你大嫂運氣好!”他強辯。

香墜兒笑了。“說不定我的運氣也很好呀!”

“才怪!上回我去通知方家可以成親了,順便私底下探聽一下那傢伙是個什麼樣的人,結果……”獨孤笑愚不屑地哼了一聲。“竟是個沒用的傢伙,成天遊手好閒到處混,他弟弟還比他有出息呢!”

“大哥沒見過他嗎?”

“爹不許我見。”

“為什麼?”

獨孤笑愚聳聳肩。“爹說我見了他,肯定會先一掌劈死他再說,這麼一來,你就不用嫁給他了!”

香墜兒失笑。“大哥不會吧?”

獨孤笑愚沒吭聲,只是斜眼睨着她,這表示有八成會。

香墜兒的笑容頓時僵成大理石雕刻半成品,用力吞了一下口水后,她才吶吶道:“呃,我想大哥還是不要見他比較好。”

獨孤笑愚深深注視她好半晌。

“小妹,老實告訴大哥,你不會只是為了娘才答應嫁過去的吧?”

“當然不是!”一刻也沒猶豫,香墜兒的回答快得有點可疑。“人家早晚總是要嫁人的嘛,不如就嫁到方家去,省得將來大家還得替我操心要嫁給誰才好。”

“那簡單,要是你沒中意上誰,大哥養你一輩子,你就不用嫁了!”

“可是,大哥,人家……”雙頰赧然,香墜兒害羞地低頭扭絞着手絹兒。“人家也想要抱抱自己的孩子嘛!”

獨孤笑愚呆了一下,繼而長長嘆了口氣。“好吧,那就依你了,不過大哥要你發誓,嫁到方家去,若是有任何人對你不好,或者日子過得不開心,你一定要立刻通知大哥,嗯?”

“我發誓了。”

“好,那你睡吧!”

獨孤笑愚嘆息着離去,房門靜靜闔上,又過了好半天,確定獨孤笑愚已回到他的房裏之後,香墜兒才敢容許自己臉上的笑容消失。

嗚嗚嗚,她也不想嫁啊,但為了娘,她不能不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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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

“閉嘴,一輩子就這麼一次,麻煩你乖乖的穿上這新郎服不行嗎?”方瑛的大姊方蘭。

“拜託你不要亂動,讓我替你梳髮髻好不好?”大妹方翠。

“請坐,大哥,我替你穿靴。”二妹方虹。

“大哥,娘要我來跟你說,拜過堂之後她不會讓任何人去鬧洞房,大哥安心招呼未來的大嫂即可,千萬別把人家給嚇着了,大嫂的大哥一再又一再交代,大嫂可是很膽小、非常膽小、十分膽小、超級膽小的喔!”小妹方燕。

“……”某人。

“唉,說到這也真教人泄氣,”方蘭低低嘟囔。“咱們方家可是將門世家,娶個媳婦兒竟是個不懂耍刀弄劍又膽小如鼠的小娘子,真叫丟臉!”

“沒辦法,這是大哥尚未出世前就訂下的親事呀!”方翠嘆氣。

“更窩囊的是,大嫂明明比我小,我還是得叫她大嫂!”方虹不甘心的嘀咕。

“我倒很好奇大嫂究竟有多膽小,不會見了小蟲子也怕怕吧?”方燕喃喃道。

大家面面相覷,繼而同時翻白眼。

“最好不是,否則……”

“快到了!快到了!”方瑞突然滿頭大汗的撞進來,“送親隊伍就快到了,已經在城外了,大哥你準備好了沒有?如果還沒好,拜託你動作快點,不然就來不及了!”話說完,人又跑出去了。

於是,大家開始手忙腳亂起來了。

除了主角,他的身體已經不是他的了,傀儡似的被姊妹們七手八腳一起拉過來、扯過去,根本沒辦法自主,他開始擔心,待會兒他的身體是不是會頭手腳被四分五裂的扯開來?

“別動、別動,頭髮還沒梳好呀!”頭。

“等等、等等,衣裳也還沒穿好!”手。

“還有一隻靴子!”腳。

快了!快了!他就快屍骨不全了!

“腰帶!腰帶!”

“紅髮帶!紅髮帶!”

就在一片兵荒馬亂之中,方政——方瑛的親爹也跑來參一卡了。

“好了沒有?準備好了沒有?”

“我……”

“你閉嘴,聽我說就行了!”

“……”明明他才是主角,為什麼大家都叫他閉嘴?

“身在軍營,你不能親自去迎親,只好麻煩親家大舅子把他妹妹送來,現在你未來的媳婦兒已經到了,你最好不要給我耍什麼牛脾氣、鬧什麼彆扭,好好跟人家拜堂成親,只要有一點差錯,小心我親手擰下你的腦袋!”

“可是……”

“住口!什麼都不許說,準備拜堂!”話落,方政即匆匆離去。

可惡,連吐槽兩句都不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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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是邊關重鎮,大同的繁華熱鬧可一點也不輸給江南,棋盤式的街弄巷道,店鋪坊肆林立,客棧酒樓一家接一家,還有羊市、馬市、柴市、綢緞市,今天三元宮廟會,明天城隍廟廟會,不打仗的時候,還真看不出這是有重兵駐紮的關城。

特別是今兒個,總兵府娶媳婦兒,那還不熱鬧得翻天,花轎尚未進城,鞭炮就連串爆個不停,不久,嗩吶鑼鼓聲便遠遠傳來。

“快!快!花轎到了!”

“新郎呢?該死的新郎呢?”

“我是新郎,也是你大哥,你竟敢說我該死?”

“該死,大哥,你又混到哪裏去了!”

“真是目中無人,還是你眼瞎了?我一直在這裏呀!”

“……”

終於,一陣雞飛狗跳、翻天覆地之後,新郎順利迎進了新嫁娘,也拜過了堂,沒人耍脾氣,也沒人鬧彆扭,未幾,前廳喜宴就開始轟轟烈烈的熱鬧起來了,恭喜聲、勸酒聲,鬧烘烘的一片嘈雜。

而後院西廂里卻寂靜得像墓地,洞房內紅巾紅枕紅羅帳,喜燭淚一滴又一滴,床邊的新娘已枯坐不知多久時候,換了其他大膽一點的新娘,不是偷偷起來活動一下筋骨,就是乾脆自己先來大吃一頓再說。

但香墜兒不會,別說動一動,她早已一身冷汗,又緊張又害怕得連該怎麼呼吸都忘了。

一個陌生人,她已經嫁給一個陌生人了!

從沒見過面,連名字都不太記得的陌生男人,她已經成為他的妻子了,現在後悔大概來不及了吧?

嗚嗚嗚,她真的不想嫁人呀!

不是不想嫁給他,而是不想嫁給任何人,她只想留在家裏,讓爹娘、讓大哥養一輩子,可是……可是……

她不能不嫁,為了娘。

從做下這個決定開始,她沒有一刻不在後悔,但每當任何人問她的時候,她都打死不承認後悔,因為她不能後悔。

為了娘,她不能後悔。

於是,她終於嫁了,現在要後悔也來不及了,可是,她真的好害怕、好害怕,陌生的丈夫,陌生的公公、婆婆,陌生的小叔、小姑,對於她的膽小愛哭,他們會如何看待呢?

想到這裏,她的眼睛又開始流瀑布。

她也不是故意的嘛,膽小是天生的,雖然她也不想那麼愛哭,但淚水就是會自己冒出來,她自己也控制不住嘛!

在家裏,大家都已經習慣了,見怪不怪,不是娘被小蜘蛛駭到,就是她被小蟋蟀嚇着;不是娘哭倒茅房,就是她水淹廚房,總之,這種事就跟呼吸一樣正常,沒什麼大不了的。

但現在她不在家裏了,她已經嫁人了,周遭左右全都是陌生人,他們不一定能夠忍受她的膽小愛哭。

要是他們很生氣又討厭,她該怎麼辦呢?

愈想愈擔憂、愈想愈惶恐,於是她的淚水也愈掉愈凶,差點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就在這時……

喀啦!

突然,一聲門扇開啟聲嚇得她猛一下噎住了喉嚨,不但呼吸停止了,連心跳也忘了。

喀啦!

另一響門扇關闔聲過後,輕快的腳步不疾不徐地來到床前,不一會兒,她的紅羅巾被掀開了,但是她害怕得連偷看一眼都不敢,只敢深垂螓首,卯死命盯住自己顫抖的手,都揪成一團麻花捲了。

於是,隨着輕笑聲,有人在她前頭蹲下,修長的手悄悄伸到她的下巴,輕輕扶起她的臉兒,她的眸子不由自主的也跟着抬高了,隨即,就在她的視線觸及眼前人的那一瞬間,她就忘了她的害怕,情不自禁的笑開了。

她幹嘛笑?

不,這不能怪她,要怪就怪蹲在她跟前的人,紅衣紅鞋紅髮巾,是她的新婚夫婿,而他那張臉,兩隻眼兩彎弦月,雙頰上還有一對又深又迷人的酒窩,是她有生以來見過最璀璨輝煌、光輝燦爛的笑臉,那樣明朗、那樣坦率,乍見之下,竟然好像真的在閃閃發光。

最可怕的是,它還有傳染性,使她不由自主的忘了緊張、忘了恐懼,莫名其妙的跟着拉開嘴露出白牙齒,不明所以的學他一樣把兩隻眸子笑成兩彎弦月,卻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笑什麼?

“嗨,我叫方瑛,你呢?”溫暖輕快的嗓音。

“墜……墜兒,我……我叫香墜兒。”她到底在笑什麼?

“嘖嘖嘖,瞧瞧你,可真嬌小,果然是個小巧可愛的香墜兒呢!”有點輕佻的語氣,卻不會令人感到不快,只會讓人臉紅。“鳳冠很重,對吧?快拿下來吧,然後,我要送你一樣禮物。”

香墜兒馴服的聽從他的話,摘下鳳冠放到梳妝枱上去,心裏卻還在疑惑,前一刻她明明還害怕得要死,但這一刻,她究竟在笑什麼?

然而,一回過身來,她又忍不住拉嘴笑得更絢爛。“好可愛喔!”

一隻毛茸茸的,金黃色的小狗就窩在方瑛手上對着她吐舌頭。

“喜歡?喏,送給你啦!”

“給我的?”香墜兒驚喜的接過來。“謝謝、謝謝,它好可愛喔!”

“那當然,我精挑細選,好不容易才挑上它偷來的!”方瑛說得得意洋洋。

偷?

香墜兒呆了呆。“這是你偷來的?”

“我娘養的狗兒生了三隻小狗,可她一隻都捨不得給,我只好用偷的啦!就在剛剛,當大家都在前頭熱鬧時,我就悄悄溜到我娘房裏偷了它來,只要給了你,娘就不好意思要回去啦!”方瑛滿不在乎地坐下來斟酒,又拿筷子吃糕點。“是我成親,誰也想不到我會趁這機會去偷狗!”

“可是……”香墜兒忐忑地咽了一下唾沫。“婆婆不會生氣嗎?”

“不會、不會!”方瑛揮揮筷子。“是她自個兒說的,偷得到就給,偷不着就沒,現在我偷到了,那就是我的啦!”

考驗偷功?

香墜兒忍不住噗哧笑出來。“婆婆一定很拿你沒轍。”

方瑛點點頭。“雖然是後娘,但她對我真的很好,有時候我還覺得她疼我比疼弟弟更多呢!”說著,他用筷子指指另一張椅子。“坐下、坐下,你一定餓了吧?來,一起吃吧!”

一整天沒得吃、沒得喝,她還真有點餓了呢!

因為他的笑容,還有懷裏不斷蠕動撒嬌的小狗兒也分了她的神,香墜兒早已忘了緊張,也忘了要害怕,一聽他說,立刻坐下來拿筷子想要喂小狗仔吃東西,旋即頓住。

“它多大啦?”

“快四個月了,可以吃東西了,但千萬別給它吃太多,”一看就知道她想幹什麼,就跟他後娘一樣,自己不吃,老愛先喂狗吃。“不然它拉肚子,我可不負責清理,告訴你,它可貪吃了!”

“快四個月了?”香墜兒驚訝的端詳懷裏的小狗。“可是它好小喔,我以為剛出生不久呢!”

“它再大也大不了多少,所以我娘才會養這種小狗。”

“那它是公的?還是母的?”

“公的,麻煩比較少,”方瑛擠眉弄眼地說。“要有麻煩也是別人的,不關咱們的事!”

香墜兒的臉又紅了,腦袋掉下去,裝作喂小狗狗吃東西。

“討厭,說什麼麻煩嘛!”

方瑛莞爾,仰首飲盡杯中酒,再轉眸悄悄打量他的新婚妻子。

說老實話,她的模樣可真教人意外,原以為庄稼人的姑娘即便不庸俗,也該很平凡,沒想到她眉兒端秀眼羞怯、鼻挺嘴更小,精緻的五官鑲嵌在蔥白水凈的瓜子臉上,再加上纖細嬌小的裊娜身材,還有幾分稚嫩、幾分青澀,就像一支精緻纖巧的扇墜兒,雖沒有耀眼醒目的美,卻透着另一種含蓄的、朦朧的美,細膩婉約、靈秀雅緻,得細細的品嘗,可以一再回味,十分耐看。

嗯嗯,他喜歡,很喜歡!

笑咪咪的,他又斟滿兩杯酒。“喝過酒嗎?”

香墜兒飛快的瞟他一眼。“過年過節時才喝。”

“那麼……”輕輕挪過去一杯,方瑛滑稽的擠着眼,那彎月型的笑眸透着幾分曖昧。“一杯應該醉不倒你吧?”

香墜兒頓時又掛上一臉紅,她知道,方瑛要她喝的是交杯酒,默默的,她端來酒杯半口半口地慢慢喝完,抬頭看,方瑛的酒杯中早已涓滴不剩,正望着她直笑,那笑容又像在發出萬丈光芒,使她不由自主的又跟着笑開來。

“吃吧,”他說。“別光顧着喂小狗,也記得填填你自個兒的肚子。”

話落,他就自顧自吃喝起來,連多看她一眼也沒有,但也虧得他如此,香墜兒才敢放膽的夾餃子吃、舀蓮子湯喝,不然有個陌生人瞪着她看,她吃得下才怪,大概吞下一顆飯粒就夠她飽上三天了。

也或許他就是故意的,因為知道她會害羞,所以故意不看她、不管她,看似不體貼,其實這才是體貼。

想到這,她不覺飛過眸子去偷覷他,換她打量他了。

粗獷的濃眉,帥氣的鼻,那張嘴卻挺秀氣,還有兩彎頑皮的笑眼和一雙迷人的酒窩,近乎圓溜的臉娃娃似的可愛,憑良心說,他的五官分開來都很好看,可一旦配在同一張臉上,就有點搭不起來的感覺,又粗獷又秀氣、又帥氣又可愛,全都混在一起了,好像茶杯配錯了水缸蓋和菜盤子,還搞錯了用途,竟然拿去裝醬油了。

不過如果再多看兩眼,卻又會發現他這奇特的五官搭配反而有一種極為特殊的魅力,看得久了會拉不開眼,會忘形的盯着他目不轉睛。

大概是想看清楚,他的五官綜合起來究竟是粗獷還是秀氣、是可愛還是帥氣?

此外,他的笑容更特別,既非大哥那種慵懶的、別有用心的笑,也非四哥那種狡詐的、不懷好意的嬉皮笑臉,而是那種坦率又爽朗,不帶一絲虛假的笑,總是燦爛輝煌得使人忍不住跟着他笑起來。

“夫君。”

“嗯?”

“聽說你有三個妹妹?”

“一個姊姊,三個妹妹和一個弟弟。”

“他們……”香墜兒怯怯地瞅着他。“年歲都比我大?”

方瑛哈哈大笑。“的確,我姊姊早嫁人了,大妹二十二,訂親三年卻老拖着不肯成親,弟弟二十一,二妹十九,三妹跟你同年,十六,不過大你兩個月,可他們還是得叫你大嫂,天知道他們有多不甘心!”

不甘心?

這詞兒好像有點危險耶!

香墜兒又不安起來了。“他們……很生氣?”

方瑛橫瞥她一下。“別胡想,不管我和誰成親,只要你不會耍刀弄劍,他們就不會甘心,跟你無關。”

她會的可不只耍刀弄劍呀!

香墜兒兩眼心虛的飛開。“你們都會武功嗎?”

“誰說上戰場打仗一定要會武功?要真是,打仗的人可少了。”吃下一粒白胖的餃子,方瑛含糊的繼續說:“不過爹既然是武將,雖說不會武功,但耍弄起武器來可一點也不含糊,耳濡目染之下,那幾個丫頭使刀棍倒比用針線靈活,要她們上戰場也不會害怕。偷偷告訴你,我過世的親娘和現在的後娘都跟爹上過戰場喔!”

“真的?”不會武功的女人也能上戰場?

“真的、真的,因為她們也都有個身為武將的父親,所以啦,我姊夫是禁軍營衛指揮使的三子,現已升至副千戶;大妹的未婚夫是宣府都指揮同知的次子,也跟他爹打過好幾次仗了,換句話說,咱們方家的小姐們找的對象都是能夠上戰場的將門之子,不然她們是看不上眼的。”

“但我……我不是。”香墜兒垂首囁嚅道。

“你是,如假包換的將門之女,只不過經過四十年前那次劫難之後,香家心灰意冷,寧願歸隱山林,這我了解。”方瑛柔聲安撫她。“更何況,方家什麼都不缺,獨獨缺個正常的女人,就算不會耍刀弄劍,更不能上戰場,但聽說你女紅中饋樣樣在行,在我看來,這就比那些丫頭們能幹,往後我想吃點好料的,就靠你啦,老婆!”

聽他說得好誇張,香墜兒不禁又笑了。“方家沒有廚娘嗎?”

方瑛深深嘆了口氣,“還說呢,咱們方家上至主母大人,下至廚娘張嫂,會的就是把肉和青菜混在一塊兒煮熟,再灑兩撮鹽巴,糖醋醬油全都省了,吃是可以吃啦,但要談上美味……”他搖搖頭,太悲慘了,說不下去。

“那以後就由我來負責膳食好了!”雖然她不敢上戰場,但要提起下廚做菜,保證沒人不伸大拇指的。

“一頓餐十個人用,你應付得來嗎?”

“我家一頓餐二、三十個人,不用大鍋炒還不行呢!”

“厲害!”方瑛驚嘆。“都可以負責軍營里的伙食了!”

想到自己還有一點用處,香墜兒不由開心的笑眯了眼。

“沒問題,只要時間夠,那也行!”

“那就麻煩你順便教教你那三個小姑吧,”方瑛喃喃道。“起碼要懂得如何切菜,不要一顆大白菜一刀砍成兩半就算切好了,又不是劊子手斬人頭;隨便丟把鹽巴也不試試味道就算調過味了,不是咸死人就是一點味道都沒有,那回嘗過她們做的菜之後,一聽到她們又要下廚,我拔腿就逃,再也不敢領教了!”

“那……那麼……”香墜兒笑得差點岔氣。“恐怖?”

“還不止呢!”方瑛繼續嘆氣。“再說說她們的女紅吧,告訴你,她們繡的花連她們自個兒也看不懂自個兒到底綉了些什麼,紅紅綠綠、黑黑白白全混在一起了,我看倒像茅坑裏的玩意兒!”

“好……好慘!”香墜兒嗆咳着猛掉眼淚。

“還有她們縫補的衣裳啊,那更是慘不忍睹,不縫不補還能多穿兩天,一縫補起來,連穿都穿不上去了……”

人家的洞房花燭夜是忙着計算春宵一刻到底值多少,他們卻聊起天來了。

不過,他們聊得很開心、很盡興,聊得香墜兒忘了夫婿是個陌生人,也忘了害怕、忘了恐懼,不時失聲而笑,就好像她在娘家時一樣。

“不會吧?”

“哪裏不會,那三個丫頭真的偷了我弟弟三套衣服,就大搖大擺的混進軍營裏頭去了!”

“那大家都被她們騙過去了?”

“開玩笑,才一眼我就認出來了,然後就立刻去通知爹來捉奸細,先打他個三十大板再說!”

“姦細?”

“不是士兵,卻混進軍營里來,不是姦細是什麼?”

“夫……夫君,你……好毒喔……”

起更了,他們還在聊。

二更天,他們繼續聊。

三更天,他們卯起來聊。

四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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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哭小嫁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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