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懵懂少年-3
晚上吃過飯,元慶把小滿喊出來,躲到一個牆角,問他是不是去找過胡林?小滿輕描淡寫地說,找過了,沒事兒,他以後不敢欺負扁鏟了。元慶問他去找胡林的過程,小滿說:“沒什麼,讓我在臉上劃了一刀。別怕,在徐州的時候我就干過這事兒,那個人欺負我妹妹,被我劃了臉,從那以後見了我就躲。”元慶說,那不一樣,這次你划的胡金的哥哥。小滿不屑地撇了一下嘴:“胡金不是人做的?告訴你,橫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我拿命跟他換,他敢?”元慶說,人家人多。小滿說:“長坂坡曹操的人多不?照樣不敢跟張飛玩命。”
元慶沒有看過《三國演義》,不知道長坂坡和張飛是什麼意思,他只知道小滿有一套《三國演義》連環畫。
元慶打從上了初中就不看連環畫了,他覺得那很沒檔次,要看就看大人書,厚厚的一本,多氣派。
元慶看不懂《三國演義》,勉強可以看懂《水滸傳》,看了好幾遍,裏面每條好漢的外號他都能說出來。
有一次,小滿跟元慶比較武松的武功厲害還是張飛的武功厲害,元慶說,應該是武松吧,那麼猛的老虎都扛不住他的拳頭。小滿說,還是張飛厲害,張飛仗着一桿丈八蛇矛,能殺退萬軍。元慶不跟他抬杠,他覺得武松跟張飛不在一個朝代,沒法比,比不好就成侯寶林的相聲關公戰秦瓊了,讓人笑話。其實元慶最佩服的人不是武松,是宋江,宋江講義氣、夠哥們兒,再厲害的人也得聽他的。
元慶總覺得這次小滿惹了大禍,心揪得就像被人用手攥着,可是他又不知道該怎麼辦,瞪着眼睛看小滿。
小滿見元慶不說話,大大咧咧地拍了拍元慶的肩膀:“沒事兒,一切由我來頂着。”
元慶剛要說句什麼,就看見肖衛東扎着一條寬板腰**門,連忙把臉轉向了牆壁,他怕肖衛東罵他帶壞了扁鏟。
元慶知道肖衛東這是要去公園“搗套子”(打拳擊),肖衛東跟着外號“瓦西”的江師傅練了大半年“套子”了。
那年暑假,元慶偷偷去公園看過他們鍛煉,沒看幾眼就興奮得像是打了雞血。江師傅抱着膀子在一邊看,十幾個渾身肌肉塊子的青年在一塊空地上捉對廝殺,嘭嘭的擊打聲衝擊着元慶的耳膜,激蕩着他的心臟。休息的時候,元慶壯着膽子湊到肖衛東的跟前,央求他跟江師傅他也想跟着練練。肖衛東讓元慶把手伸過來,一把攥住,猛地一捏:“毛都沒長,練個呀。”元慶疼得眼淚都出來了,肖衛東的手就像一把大台鉗,他感覺自己的骨頭在肖衛東的手裏全碎了。元慶盼望着自己快點長大,長大了不求肖衛東,直接去求江師傅。
小滿也看見肖衛東了,望着他的背影,用肩膀扛了扛元慶的胳膊:“扁鏟他哥哥真威風。”
元慶轉過頭來肖衛東出了門,猛喘一口氣,捂着胸口說:“肖衛東就像武松,扁鏟就像武大郎。”
小滿用拳頭搗了一下牆:“我要是有這麼個哥哥,還怕誰?”
元慶哼了一聲:“照這麼說,你也有害怕的事情?”
小滿的臉忽地紅了:“我沒那意思……我是說,我沒有哥哥幫我,所以我要自己幫自己,誰也別想欺負我。”
元慶笑了笑:“沒人欺負你,胡林欺負的是扁鏟。”
“一樣,”小滿悶聲道,“我跟扁鏟是兄弟,他欺負扁鏟就是欺負我。”
“有道理。咱們三個是兄弟,他這是在欺負咱們三個呢……”元慶用力咬了咬牙,“拼了!明天咱們當心點兒,萬一胡林和胡金過來找麻煩,咱們三個一起上。”“用不着扁鏟,”小滿說,“扁鏟不頂事兒,就咱倆跟他們死磕……”瞥一眼元慶,一哼,“其實也用不着你,這裏面沒你什麼事兒嘛。”元慶覺得小滿這話裏有話,好像是在揶揄他開頭沒幫他去找胡林,不禁有些臉紅:“廢話。明天看我的!”
兩個人分手的時候,扁鏟躲在他家的玻璃窗後面,望着已經沒人的那個牆角,呆得就像一具木乃伊。
幾乎與此同時,大門外走進來胡金,一個人,刀條子一樣瘦的臉平靜得像個大人。
胡金好像已經提前知道了小滿家是哪個門牌,徑直走過去,抬手拍門。
小滿的爸爸出來,問他找誰?胡金說,我是向春滿的同學。
小滿的爸爸把小滿喊出來,讓他們去外面說話。
小滿看着胡金,翁聲瓮氣地說:“我不認識你。”
胡金的聲音很細,像個女人:“我是胡金。”
其實小滿已經猜到眼前站着的這個螳螂一樣瘦的傢伙就是胡金,故意裝憨:“胡金?我不認識胡金,我認識胡林。”
胡金用手勾過小滿的脖子,輕聲說:“你去給我哥哥道歉,這事兒就算完了,不然我弄死你。”
小滿抬手打開胡金的胳膊,一橫脖子:“讓你哥先給扁鏟道歉。”
胡金盯着小滿看了一會兒,冷笑着點了點頭:“該做的我都做了,你要是給臉不要的話,別怪我下手狠。”
小滿笑笑,說聲“那我等你”,轉身進門,一聲巨大的摔門聲讓胡金打了一個激靈。
胡金站在小滿家的門口呆了片刻,放眼瞅瞅扁鏟家的方向,一甩頭走出了大院。
這一切被躲在玻璃窗後面的扁鏟看見了,他的腿突然就哆嗦起來,整個人像是坐在開動着的拖拉機頭上。
胡金沒有回家,站在路口等了一會兒,直接跳上了一輛剛剛停下的公共汽車。
第二天一早,扁鏟他媽過來找元慶,說她家衛國昨晚洗澡不小心感冒了,今天不能去上學了,讓元慶幫忙跟老師請假。元慶邊應答着邊想,扁鏟你這個小人,早不感冒晚不感冒,這個節骨眼上你感冒了,糊弄三孫子呢。喊上小滿出門,走在路上,元慶說,扁鏟感冒了,今天不能去學校了。小滿不接茬兒,莫名其妙地問:“胡金是不是知道扁鏟的哥哥是肖衛東?”元慶反問:“你問這個幹什麼?”
小滿說:“昨晚胡金過來找過我。我以為他是來打架的,可是他沒動,只是讓我給胡林道歉。”
元慶早就料到胡金會來找小滿,但依照胡金的性格,似乎不應該是這麼個表現,不禁有些納悶:“他再沒說什麼?”
小滿說:“還說了一些嚇唬我的話,就像小孩兒打完架以後說的那聲‘你等着’。操,有什麼呀,我不怕。”
聽小滿這麼一說,元慶的心跟着輕快了一些:“對,沒什麼可怕的,他要是敢撒野咱們就跟他拼。”
沉默了一會兒,小滿說:“我估計胡金知道了他哥哥惹的是肖衛東的弟弟,所以才不敢跟我動手的。”
元慶點點頭又搖頭:“不會吧?要是真那樣,他就連你也不用找了,吃個啞巴虧拉到。”
“他那種人會吃啞巴虧?”小滿想了想,猛地一甩手,“管他呢!他要是敢動我一根毫毛,我直接拿刀捅死他,”說著,從腰上拽出一把身子扁扁的刀子,一按刀身上的一個按鈕,半根筷子長短的刀刃彈了出來,“見過這個吧?這叫彈簧刀,光看就能把他嚇個半死。”
快要走到胡金家的那排樓房的時候,小滿放慢了腳步:“胡金家就住這裏,他要是敢動我,我每天過來等他。”
元慶笑道:“你又不想捅人了?”
元慶的話剛說出口,胡金家樓群那個方向就走過來幾個人,走在前面的是臉色煞白的胡金。元慶猛地拉住了小滿:“胡金!”小滿已經看見了胡金,繼續往前走。元慶猶豫一下,挺起胸脯跟着小滿往前走。胡金的那幫人大概有七八個的樣子,除了胡金,其他人都不面熟。他們的個子都很高,嘴唇上面毛茸茸的,好像是些剛剛畢業的學生。元慶有些緊張,腳步不由得遲緩下來,有一種想跑的意思。
那幫人迅接近了小滿。
小滿沒看見似的繼續往前走。
幾個人呼啦一下圍住了小滿。
元慶心慌,可是又不想丟下小滿,硬着頭皮往上沖:“大哥,怎麼個意思這是?”
胡金猛地一指元慶的鼻子:“沒你什麼事兒!”元慶後退兩步,遲疑着想要過去拉小滿出來,兩條胳膊立刻被側面衝過來的兩個人別到了背後。緊接着,耳邊響起胡金的尖叫:“**!敢拿刀子!”隨即聽見小滿的一聲狂叫:“殺了你們”
元慶看見小滿拿着刀子,甩鏈球似的轉着圈兒划,那幫人紛紛躲閃。
扭住元慶的那幾隻手鬆了,元慶趁機掙脫開,彎腰去摳地上的一塊有些鬆動的水泥塊,剛一摳出來,脊背上就挨了重重的一棍子,元慶直接趴在了地上。幾乎同時,小滿手裏的彈簧刀被一根棍子打掉了,小滿撲過去撿,腰還沒彎下就被一陣棍棒砸在一片塵土當中。
元慶的脖子被人用一條腿跪得死死的,他覺得自己的喉管被壓癟了,滿胸膛的氣呼不出來,像要爆炸。
棍棒紛飛,小滿在地上翻滾。
胡金的兩條胳膊抱在胸前,站在圈外,眯着眼睛看亂腿縫中不停翻滾的小滿,一隻手的大拇指一下一下地蹭着下巴。
小滿拚命用雙手護住腦袋,可是沒堅持多久就鬆開了,因為那些人不打他的腦袋了,丟了棍子,用腳踢他的肚子。
小滿用胳膊護住肚子,手背立刻被踢得鮮血淋漓。
胡金矜着一面鼻孔笑笑,橫一眼幾個看熱鬧的人,彎腰撿起小滿的那把彈簧刀,在手裏掂兩下,折起來,揣進了褲兜。
就在元慶感覺自己快要被憋死的時候,一個騎着自行車的老師在遠處大喊:“住手!”
壓在元慶脖子上的那隻膝蓋離開了,一口氣呼出來,元慶大聲咳嗽起來。
那幫人停下手,站在原地,徵詢地望着胡金。
胡金推開圍着小滿的幾個人,用腳蹭了蹭小滿的臉:“行了,不用你道歉了,咱們扯平了。”彎下腰,吭出一口痰,在嘴裏攪動幾下,猛地吐在小滿的臉上,沖那幫人揮揮手,轉身,邊走邊沖騎自行車的老師揚手:“別他媽跟我裝,你管不着我了,老子退學啦!”
元慶爬起來,踉蹌着往小滿那邊跑,剛一接近小滿,胡金竟然站在了他的跟前:“小哥,對不起了,你是撞上的。”
元慶的心中竟然泛起一絲感激,腦子一亂,這話衝口而出:“我們都是衛東大哥的兄弟。”
胡金歪起脖子,瞅着元慶看了片刻,一笑:“我知道。感覺不服氣的話,就讓肖衛東去四馬路找大寶,這事兒由大寶處理。”
大寶?元慶的腦海里一下子浮現出一個長相如電影《閃閃的紅星》裏胡漢三模樣的人來,兩腿冷不丁哆嗦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