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0章
17.七曜神玉
顏淡看看腕上的禁制,再看看站在眼前那麼氣定神閑的唐周,終於呆住了。她想說原來你沒有中軟筋散,又想問你為什麼要在沈怡君面前裝得好像中毒一樣,難道你知道我最後一定會出來,可這些話最後還是化成一句:“你可以百毒不侵?”
唐周很乾脆地回答:“我的血可以剋制百毒,所以沈姑娘過來的時候,我就咬破舌尖了。”
顏淡獃獃地看着他:“之前你在那家黑店裏其實被蒙汗藥迷倒了,只是那種迷藥太尋常,所以很快就醒來了,對不對?”
唐周毫無慚愧之色地點點頭。
顏淡大受打擊,遊魂一般退後幾步:“原來是這樣。”
“其實你這次只差了一點,如果不是要和我解釋一遍事情始末的話……”
顏淡踉踉蹌蹌地撲回客房,一眼就看到桌子擺着的光潔鮮紅的蘋果,隨手抓起就往他身上砸去。唐周躲閃了一下,有點不好啟口:“你現在沒有妖法了,就和尋常女子一樣,用蘋果是砸不傷我的。”
顏淡慢慢抬頭看他,重複一遍:“沒有妖法……尋常女子一樣……”
“這道禁制,是封全部的妖法。”唐周有些過意不去,“我隨身帶着的只有這麼一張了。”
顏淡賭氣地將手上的蘋果重重往他身上扔過去:“誰說我要砸傷你?我是要用蘋果把你砸死啊啊!”
唐周走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微微笑道:“蘋果怎麼砸得死人?乖,別鬧了。”
“砸不死也要砸!”
“你……等等,我都看到你的肩了,把衣衫拉回去。你這件衣裳該不是胡嫂的吧?”
……的確是的。顏淡不甘心地僵在原地,不知是進是退。
唐周在她肩上一推:“去換身衣衫,我們先離開這裏。”
顏淡只得回到自己的客房,從包裹里取出一件淡綠色的衣裳,磨蹭了一會兒,才慢慢開始穿。她突然想到一件從來沒有想過的事情,她雖然曾經有過一段時日修為大減,卻沒有落到和尋常凡人一般地步。尋常凡人女子一日可以趕多少路,有多少力氣,一頓飯要吃多少?不管是哪一件,她以後的日子只會更加悲慘。
更糟的是,她之前還打了唐周一記耳光,雖然這是她夢寐以求的事,但是眼下她連妖法都沒有了,她該怎麼辦?假裝忘記這回事,還是哭訴她是被脅迫的?顏淡一邊想,一邊換衣裳,最後才磨蹭着出去了。
唐周抱着臂站在外面,沒有等得不耐煩的神色,只是淡淡地說了句:“之前,你扇了我一巴掌……”
是禍不是福,是禍躲不過,就算躲得了初一也躲不過十五。顏淡一臉凄楚,輕聲道:“你若是生氣,就儘管打回來好了。”她閉上眼,一面在心裏默念“我是在說反話快點心軟不要打千萬不要打要打也不要打臉”,等了一會兒,果然沒等到對方一巴掌過來。她偷偷睜開眼看,只見唐周正伸過手來,不由心道,這人真是卑鄙啊要趁她沒有防備的時候動手。
唐周在她頭上輕輕一拍:“走罷。”
顏淡很不是滋味:“我閱歷比你深,年紀比你大,你怎麼可以拍我的頭?”
這次是從亂葬崗后的山洞進入古墓,唐周一路走去,將石壁上的機關都破壞掉。顏淡瞧得心疼不已,這個機關一廢,墓道之上的斷龍石就沒有一點用處了,把這麼沉的石頭吊上去做成機關,不知要耗費多少人力物力。
兩人走到當時的分岔道上,有一塊巨大的斷龍石堵在那裏。唐周將機關開啟之後,只見巨石之後空空蕩蕩,連半個人影都沒有。顏淡不由道:“難道陶姑娘已經離開了?”
“就算沒有離開,也早就死在這地道里了。”唐周隨口道。
顏淡一攤手:“天妒紅顏。”
唐周斜斜地看了她一眼,語氣平淡:“陶姑娘用意如何,你我都不得而知,不過現下已經沒什麼要緊的。”
顏淡在墓道里走了一趟,周圍漆黑氣悶,待回到亂葬崗時才大口地呼吸,嘟囔道:“奇怪了,我怎麼會覺得身子無力,好像走不動似的。”
“應該只是餓了吧。”
顏淡慢慢、慢慢地扭過頭看他,甚至還能聽到僵硬的脖頸發出的咔咔聲:“餓了……?”
唐周點點頭:“差不多也該是用晚飯的時候,你會餓也不足為奇。”
顏淡心神俱傷,神態凄惻:“我救了你兩回,你卻這樣待我,封了我的妖法,為什麼?”她語氣一頓,想了想之後要說的話,按照戲文里演的,她該一怒之下沉江、跳崖,然後在跳下去之前回首凄然欲絕地拋下一句:“你莫要再勸我,我意已絕……”然後那個戲文里的男子往往會幡然醒悟,懊悔不已。她看了看周遭,所站的地方是一個斜土坡,沒有江河,不管怎麼跳,大概最多只能崴到腳吧。
唐周一副理所應當的模樣:“當凡人有什麼不好,現在你身上一點妖氣都沒有,豈不更好?”
顏淡有氣無力地搖搖手指:“第一,我身上本來就沒有妖氣;第二,我半分也不想當凡人;第三,我連神仙都不願當我還會想當凡人?!”
唐周不置可否:“先就近去青石鎮上的客棧將就一晚罷,我看現在怎麼趕路都來不及趕到下一個城鎮了。”
顏淡也只能附和,只是走進前些日子去的那家飯館時,店小二看她的眼神怪異,好像生怕她將整間飯館拆了入腹一般。顏淡餓極了,一見盤子端上來,立刻執起筷子去夾。唐周一筷子敲在盤子邊沿,慢慢道:“現在一路過去,你都學着些尋常女子的禮儀。主未發話,客怎麼可以先動筷?”
顏淡嘆了口氣:“你有什麼目的?你原來都不在乎這些的。”
“我之後要去齊襄。”
顏淡眼前重新有了希望:“你既然想回家探親,就不要帶上我了吧?我絕對會嚇到你家人的。”
“所以我才要教你些禮數,你這麼聰明,要學東西也很快,我說的對么?”
“……你就算誇我也沒用,我才懶得去理會這些繁文縟節。”
唐周淡淡看着她:“還是慢慢來,先從行止言談學起。女子都不能這樣抬着頭,直視別人說話,你先記住了。”
顏淡捏着拳頭,在堂堂花精的尊嚴和溫飽生存之中徘徊許久,慢慢低了低頭:“知道了。”
唐周很是滿意:“菜都涼了,可以動筷了。”
她從善如流,立刻拿起筷子,只見唐周又是一筷子敲下來。他緩緩道:“你難道不知道這是一句客套話?這時候你應該同樣回我一句話,再一起動筷。”
顏淡立刻反唇相譏:“你們凡人就是扭捏造作。”
這一頓飯果真吃得她更加鬱結,心神俱傷的程度又加劇了。用過晚飯,便是找了家鎮上的客棧休息,顏淡幾乎是一沾到被子就睡過去了,因為睡得太早,半夜就醒過來,便打開窗子透透氣。
只見唐周房內的燭火還亮着,裏面綽綽影影,可見他還坐在那裏。唐周會來青石鎮應該有他的目的,不知究竟是為了什麼?
顏淡抬起手腕,看着上面那道禁制,輕輕地嘆了口氣:看來一時之間還是逃不掉。雖說凡人的一輩子都不長,她還等得起。可是看唐周這樣的,活個百八十歲應該不成問題,那麼她有可能要受他欺壓過個五六十年。
歲月,有時候真的很殘酷。
之後這一覺似睡似醒,夢中有無數個零碎片段閃過:先是她站在蓮池邊餵魚,周圍縈繞着沉香淡淡的香氣。然後是她置身於雲霧之中,看着一人在霧氣中翩然而來,那人穿着一襲飄逸長袍,前襟袍袖上面罩着冰冷的鎧甲,舉步之間沉穩而高貴。
一轉眼間,霧氣散了,她正對着族長那象徵智慧的鋥亮禿頂,忍不住輕笑出聲,抬頭之時,正好看見前方那一雙幽深漆黑的眼。那是她第一次見到餘墨。他是個生得俊雅雍容的男子,嘴角噙笑時有種很生動的清俊雋然。只是一邊被這樣一雙幽深的眸子盯着,一邊又眼尖地瞧見對方手上的茶杯咔的一聲裂成兩半,她立刻開始猜想自己是不是長得很像這位山主的仇人。
之後相熟了,她時常會旁敲側擊,卻什麼都挖不出來,日子久了也就厭倦了,再也不在這件事上動腦筋。
她醒過來沒多久,便聽外面鍋碗瓢盆的聲響大作,外面腳步聲響雜亂,還有人扯着嗓子喊:“失火了,失火了!”
顏淡骨碌一聲從床上爬起來,手腳利落地穿上外裳,推門出去看。
只見唐周正從客棧外面回來,神色有些微妙,看見她時輕聲道:“你猜這失火的地方是哪裏?”
顏淡眼波一轉,接口道:“沈家?”
唐周點點頭,聲音低沉:“昨夜起的火,等到有人發現的時候已經燒去了大半。”
“說不定是他們覺得事情敗露,在這裏也待不下去,索性就一把火把宅子燒了。”
唐周淡淡道:“這也有可能。到底是怎麼回事,去那裏看看便知道了。”
沈家的莊子已經被燒成一片廢墟,只剩下幾截殘垣斷壁。
一片焦地之中,除了昔日庭院中的蓮池還能看出形狀之外,其餘的花廳廂房早已面目全非。蓮池中有水,可在這一場大火中,池裏的水幾乎乾涸。
顏淡看着蓮池底下,微微皺眉:“這……”
和浮在僅剩幾分池水裏肚子翻白的池中魚一起的,竟然還有一具女子的屍首。唐周找來一根燒去大半的木棍,將這具屍首翻了過來。雖然在水中浸泡多時,已經有些辨認不出面目,可是從身上的衣着首飾,還有大致的面貌輪廓來看,這個女子,赫然就是沈怡君!
顏淡抬起手,指天發誓:“我昨日只是嚇嚇她而已,絕對沒有殺她。”
唐周看了她一眼:“看她似乎也沒有別的傷,多半是溺死的。”
“這蓮池才多深?要是可以溺死人,她也不用費力氣把我搬到廢井那邊去了,直接就扔在這裏面好了。”
唐周搖搖頭:“或許她碰見了什麼特異的人和事,並不是單純失足溺水。我是這樣猜想的。”
顏淡看了看周遭,只見蓮池邊上的岩石邊有什麼東西閃了閃,她低下身去找,果真在後面找到兩截玉。她將這兩截玉拿在手上,將斷口對了對,正好相合,可見這原本是一塊玉的。這塊玉只有半根拇指大小,色澤暗沉,形狀也算不上奇特,甚至還沒有細細打磨過。
唐周看着她手心上的兩半玉,不由道:“這是……七曜神玉。”
顏淡懷疑地看了他一眼:“七曜神玉還是傳說中的上古神器之一,會是這麼灰撲撲的模樣?”
唐周伸手過來,拿過了兩半玉,慢慢地合在一起,只見那道裂痕之上有淡淡華光掠過,一整塊玉又回復如初。
顏淡看得怔住了,半晌才道:“我聽說七曜神玉可以凈化魂魄,同純凈魂魄之間會有相合之處。由此可見你的魂魄果真是世間難得的純凈。這七曜神玉若是用不到善處,卻可能將人的魂魄吸入其中,這件神器落在沈家那幾人手中真是可惜。”
那些人的死狀都像是被吸幹了精血,恐怕就是七曜神玉的緣故。
唐周微有困惑:“沈姑娘也曾說過什麼我的魂魄純凈,難道這七魂六魄也有什麼特異的么?”
“自然是有的。每個魂魄都從輪迴道上過去,然後投生到人間,一旦少了七魂六魄中的一點魂魄,在沒有恢復之前就無法再輪迴。每輪迴一次,重新為人後,你就不會記得上一世的事情,但是那些記憶並沒有消失,只是被封存起來了。”顏淡想了想,又道,“就拿你們這些修道之人來說,一旦走火入魔,說不定會不小心打開前幾世的回憶,便會把今生前世弄混,所以關於前世記憶是絕對不能打開的。投生之後,就是新的一個人,前世種種,和這個人就再沒有什麼關係。但是前世的那個人死後魂魄方才會進入輪迴道,人雖不同了,但是魂魄本身是沒有變的,如果在前世受到什麼重創,今生還是會保留。”
唐周點點頭:“你的意思是,我的前世是毫無遺憾離開人世的,所以我現在的魂魄才會變得純凈?”
顏淡偏着頭沉吟一陣:“也有可能是無欲無求,對這一世再也沒有什麼惦念了。要知道,無欲則剛,每一件惦念的事情都會成為怨氣,而沒有怨氣的純凈魂魄是很少的。相比別的魂魄來說,也是純凈的味道最好。”
唐周聽着她用那種討論某家酒樓飯館的招牌菜比較可口的語氣說話,不由苦笑:“我現下總算明白師父為什麼會收我為徒了。”
顏淡眼波一轉,微微笑道:“如果你不會道術,早就被啃得連渣渣都不剩了。”她往後退了一步:“還是快點走罷,過會兒鎮上的人過來,說不好會把我們當成放火的兇徒。”可是唐周卻往前走了一步,低下身在用劍鞘將沈怡君袖中露出的一角絲帕挑出來,只見上面寫下了一行血字,有好些字已經被水暈開,再也看不清楚。
……絕我性命,我斷他一世念想。
仔細一看,沈怡君已經浮腫的臉上竟然還帶着古怪得意的笑。她難道是知道自己已將無幸,方才寫下一封血書?
鏡湖水月
18.最後的線索
隔了許久,兩人都沒說話。還是唐周先打破沉寂:“我們在莊子裏看一圈,不知沈老爺的屍首在不在?”顏淡有氣無力地說:“唐周,自從和你走在一起,我時時刻刻都在倒霉。”唐周一怔。顏淡踉踉蹌蹌從瓦礫斷壁中踏過,往後院跑:“等你找到沈老爺的屍首,也可以順便幫我收屍了。”
她話音剛落,不遠處就響起了雜亂的腳步聲,有人大聲道:“大家千萬小心,說不定放火的兇徒還留在裏面。”
顏淡一聽人聲已經很近了,更是加快了步子,打算先到後院再往外跑,進來的那一條路肯定是不能走了。當初她有妖術在身,自然不會怕區區幾個凡人,可是現在她和尋常女子無異,只能落跑。
她還沒有跑到後院,就聽身後有人大聲道:“裏面有人!往後面跑了!”
顏淡回頭看了一眼,只見那些鎮民亮出了鋤頭鐵鍬追過來,嘴角也開始發苦。忽覺手腕一緊,唐周一把拉住她,低聲道:“右邊。”
顏淡往右一看,是一堵燒去小半的牆。她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覺身子一輕,已經被唐周抱起來,下意識地伸手扒着牆跺。她聽着鎮民的喊殺聲漸漸近了,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竟然一下子翻了上去,然後想也不想往下跳。這堵牆雖然頂上被熏得漆黑,頂上也斷了一個口子,還是有近三人之高。顏淡落在地上,一個沒留心便摔倒在地。她也顧不得查看腳踝有沒有扭傷,立刻爬起來就跑。
唐周見她如此勇猛,就把那句“還是我背你”給咽下去了。
顏淡直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可是強烈的求生意志還是讓她片刻不停,一直跑出了青石鎮的鎮界。
她看着眼前刻着襄都二字的石碑,知道這之後百里都是襄都的地界,腿一軟就坐倒在地。她適才跑得太急,停下來就抱膝咳嗽起來,咳完了就大口大口地呼吸。
唐周由衷地說:“你還滿厲害的。”
隔了許久,顏淡氣息平定,方才轉過頭看着他,陰慘慘地說:“我扭到腳了……”
唐周默然無語。
“從牆上跳下來的時候就扭傷了……”
“咳咳,你真的很厲害,還可以不停地跑半個時辰。”
顏淡氣得咬牙:“腳踝都腫了啊你這個混賬!”
唐周走到她身邊,慢慢低下身:“我看看。”顏淡拍開他的手,憤憤道:“你別碰我,全部都怪你!我讓你早點走你偏偏不走,還要我跳牆,害得我扭到腳踝!”
唐周嘆了口氣,不同她爭辯:“你不讓我看,萬一傷到筋骨怎麼辦?”
顏淡想想也對,最犯不着的,就是和自己過不去。唐周伸手輕輕地按在她的腳踝上:“是腫起來了,還好骨頭沒事。等到了下一個鎮,就去找大夫看看。”他側轉身:“來,我背你。”顏淡突然想到這不是一個脫身的好時機么,立刻老老實實地扒着唐周的肩。
她趴在唐周的肩頭,方才體會到他步履沉穩、落足又輕的好處,幾乎都感覺不到顛簸。她斟酌半晌,語音溫軟地開口:“唐周?”
唐周嗯了一聲。
“其實你不用這麼累背我的。只是扭傷而已,我自己就可以對付。”顏淡慢慢地說,“只要我有那麼一點點妖術……”
隔了一會兒,唐周問:“你為什麼非要當妖?”
“啊?這個么……”顏淡想了一會兒,“如果不當妖,而我又不是凡人,也不是仙,不就遊離在三界之外了?天地之間,沒有自己的同類,豈不是很孤獨?”
“現在我封了你的妖術,你從此就和凡人無異,這難道不好?”
顏淡這才發覺自己在被他牽着走,斷然道:“如果我把你變作妖,你會覺得好么?”
唐周居然避而不答,反而說了句完全無關的話:“行李都落在客棧了,我身上只有幾張銀票,而銀票在小城鎮恐怕用不了。”
顏淡想也不想:“這個簡單,路上看見商旅人,打劫他們的就好。”
她話音剛落,就聽見遠處響起馬車軲轆轉動的聲響,不一會兒就到了身後。
只見那輛馬車從身邊掠過之時,慢慢地停了下來,在前面拉車的四匹俱是清一色的駿馬,連趕車的那個黝黑漢子身上的衣料也極好,這就好比在身上寫了幾個大字“我很有錢,快來劫我”。只可惜顏淡現在這樣,只有別人來打劫她的份,而唐周不動手,她也沒這個膽氣逼他去干。只見馬車車簾一掀,簾后露出一雙毫無波瀾的、淡然的眸子。
一個姿容秀麗的女子從車上跳下,語音婉轉:“唐公子,我家公子請兩位上車一聚。”
顏淡只道唐周必定會推拒,誰知他竟然一口應承:“如此多謝了。”等到那個姿容秀麗的女子伸手來扶她的時候,她只覺得愈發傷感:這樣大的力,一看就是練家子,她現在連個凡間女子都比不上。
馬車的主人坐在裏面,手上拿着一隻青瓷茶杯,手指修長有力。他向著唐周微微頷首,便轉開視線,直勾勾地看着另外一邊。
顏淡順着那人的目光看去,正對着另一面掛着繡毯的車壁。她看着那張繡毯許久,除了發覺這上面的綉線絲絨都很好、是沂州特有的綉法,再沒有覺得有什麼特異之處。她回過頭看着那人,對方還是看着繡毯,不知在想什麼。
唐周輕聲道:“這位柳兄同家師頗有交情,時常來找我師父對弈。”
顏淡立刻壓低聲音:“那位柳公子的棋藝是不是很爛,每回都輸,但是又覺得很不甘心,於是時常會來找你師父下棋?”
唐周沉默了。
之前扶顏淡上馬車的那個女子微微笑道:“姑娘說的都大致不錯,只是有一點說反了,那個棋藝很爛、每回都輸,卻又覺得很不甘心的,其實是唐公子的師父。”
顏淡肅然起敬,在她想來那種弈棋高明的,往往都是世間難得的聰明人,運籌帷幄、走一步算三步。她帶着同剛才很不一樣的心態去看那位柳公子,結果對方一動不動,依舊看着對面的繡毯。
顏淡只得再仔細去看那塊壁毯,除了發覺某個角落有一針織錯了,還是沒有看出什麼特別之處,頓時很茫然。
那位柳公子名維揚,字思退,柳州人士,喜好遊歷五湖三川,年初時出行去幽州,現在方才返家,順道去探望唐周的師父。
這些都是他的隨身女侍絮兒說的。
而此時柳維揚半靠在軟墊坐着,手上端着茶盞,抬手揭開蓋子,衣袖微動,將浮在水面的茶葉輕輕吹開,慢慢地、優雅地喝了一口,更加顯得高深莫測。顏淡卻知道,就算是給傻子一個杯子,教他觀茶色品茶味,也沒有人能看出他是傻的。
絮兒輕聲道:“公子,前面是安平鎮,是要下車打尖,還是讓人把菜肴送到車上來?”
柳維揚抬起眼,微微一點頭。
馬車一個顛簸,顏淡來不及坐穩,咚得一聲撞在車壁上。
絮兒低着頭,溫溫柔柔地說:“絮兒明白了。”
顏淡忍不住問:“你究竟明白了什麼?”
絮兒微微笑笑:“我家公子說,他想下車打尖。”
“你怎麼知道的?”
絮兒神色茫然,好像很不解她為何要這樣問:“因為我家公子點頭了。”
顏淡完全放棄了,縮回角落裏。唐周看了她一眼,不說話。大約過了半個時辰,馬車慢慢地停下來了,絮兒掀開車簾往外一看:“安平鎮到了。”
顏淡小心地下了馬車,在實地上走了兩步,方覺原本腫起來的腳踝已經好得差不多了。說起這件事,其實還是要多謝柳維揚的。唐周說起要去鎮上找跌打大夫,那位柳公子二話不說伸過手來一把抓住她的腳踝。顏淡敢指天發誓,在那一瞬間她絕對聽見自己的筋骨發出了一聲清脆悅耳的“咔吧”,足足有半盞茶功夫,她都沉浸在那種明明劇痛難忍卻連叫都叫不出的狀況。
顏淡從此再不敢正眼看他,這個人,絕對比唐周還狠。
四人走進鎮上的酒樓,絮兒一直跟在柳維揚身後,待在桌邊坐下之後,絮兒還是站在柳維揚身後。顏淡猜想這位柳公子的身份必定很不尋常。柳維揚,柳州維揚,爹娘都不會懶成這樣,把兩個地名一合,就算是子女的名字了吧?
柳維揚看着唐周,低聲道:“唐兄,你來點菜罷。”唐周搖了搖頭,推辭道:“還是柳兄來罷,叨擾許久,這頓當由我相請。”
柳維揚微一頷首,用低低的、入耳舒適的聲音報了幾個菜名。顏淡第一次聽見他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個字,心中觸動莫名。
只是這頓飯吃得委實無趣,將食不言寢不語發揮到了極致。柳維揚點的菜是好的,這家酒樓大廚的手藝也是好的,只是吃飯的人太過無趣。而在鋣闌山境,絕對不會出現這種事情,慢慢就養成了一天不說到一百句話就難受的習慣。
之後錯過了宿頭,只能在田邊夜宿。顏淡煎熬了一整天,除了絮兒會回答過她幾句話之外,她又不想和唐周說話,柳維揚估計一年到頭說過的話還不超過五十句,而那位黝黑的車夫和他家公子一樣也是鋸嘴葫蘆。
顏淡熬得難受,只得去遠處走走。
晚風拂過水田,帶來一陣泥土味道,銀白的月掛在田邊,安詳而安靜。這時候還是春日,如果到了夏,大概還會有蟲鳴之聲,更有別樣滋味。
顏淡沿着田間小路走了幾步,忽見一道灰色的人影竄出來,不由往後退開幾步。那人和她打了照面,兩人俱是一怔。顏淡看着那人就覺得異常眼熟,立刻就想起來:“你——”那人抱住臉,一邊逃竄一邊大叫:“不是我,不是我……”
只聽一聲風響,唐周衣袖翩翩,衣襟帶風,從那人頭上掠過,劍鞘一劃,將那人點到在地:“說,沈家那場大火是不是你放的?”
那人立刻賠笑道:“我怎麼會去燒自家宅子呢?”
此人竟是沈老爺。
顏淡走上前,微微一笑:“既然莊子不是你放火燒的,沈姑娘一定就是你害死的了。”
沈老爺苦笑道:“姑娘莫要說笑了,我怎麼會去害自己的親骨肉啊?”
顏淡錚的一聲抽出唐周手上的長劍,這才發覺這把劍實在太沉,她踉蹌一下,險些對着沈老爺的臉一劍劈下。唐周在身後扶了她一把,劍身一偏,正好釘在沈老爺的臉邊。沈老爺嚇得冷汗涔涔,好聲好氣地商量:“顏姑娘,小心,千萬小心,手莫要抖。這把劍太沉,還是讓唐公子拿比較穩妥。”
顏淡微微嘟着嘴:“你還胡說,沈姑娘才不是你的親生女兒。”
沈老爺乾脆得回答:“是,怡君的確不是我親生的,但是我一直待她如己出。就算她有時候又瘋又傻,我還是待她如此。我怎麼可能會害死她?”
唐周拿過顏淡手裏的長劍,慢慢道:“這樣說來,你該是知道這兇徒是另有其人了?”
沈老爺立刻閉上嘴,臉色灰白:“哪裏有什麼兇徒……這天乾物燥,失火也不算什麼奇事,你何必……”他看起來是害怕得厲害,不論唐周問什麼,都閉口不說話。
唐周嘆了口氣,只得還劍入鞘。忽聽顏淡語音帶笑,溫溫軟軟地開口:“你真的是不打算說實話了?那也好,之後你千萬不要招供呦。”她憋了一天,沒人陪着說話,難得有人送上門來,自然不能輕易地放走了。
沈老爺乾脆閉上眼,打定注意不理睬他們了。
顏淡蹲在他身邊,悠然道:“本朝有位大人對刑法很是精通,官拜刑部尚書,在他手底下從來沒有人敢不招的。這位尚書大人姓遲,叫遲鈞,你聽過沒有?”她點着對方的眼皮:“遲大人說啊,挖眼珠算什麼,要把眼皮割乾淨但是眼珠還在,那才叫本事。”冰涼的手指從眼皮上滑到鼻子:“割鼻子有什麼了不起,要割得正好,還能和從前一樣呼吸才好。而舌頭留着卻沒什麼用,拿掉了也免得叫喊太凄厲。”
顏淡笑眯眯的:“你知不知道什麼是活剝?聽說把人放在火上烤到三分熟,然後皮肉就會鬆動,只要刀隔開一點,再一揭……”沈老爺睜開眼睛,顫聲道:“我說,我全部都說出來!”
顏淡輕搖手指:“不不,你還是別說。師兄,你去點一堆火,我們來試試看活剝之刑到底是不是和那位遲大人說的一樣,然後再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割。”
沈老爺顫聲叫道:“沈怡君和我同是……的手下,我們都是聽他的命令行事。唐公子的魂魄純凈,如果能夠弄到手,就不用再受制於人。我們都想要……結果才會……那個人卻發現我們起了異心,所以、所以……”
唐周輕聲道:“你說的那個人是誰?”
沈老爺眼瞼抽動,發出幾聲喉音,卻說不出口。
顏淡嘆了口氣:“看來還是先弄一堆火來,邊烤邊說。聽說人皮被揭下來后,裏面的肌理還是完整的,經絡脈動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你一定很想看吧?”
忽聽幾聲咳嗽,一個佝僂着背的老農從田邊走過來,叼着旱煙管,背着手慢悠悠地走過來。唐周將沈老爺往路邊的灌木叢中一拖,拉着顏淡退到五步之外的草叢中。顏淡嘆息:“前日被當成兇犯,這回又要當小賊。”
唐周壓低聲音道:“你對那些刑法倒是熟得很啊。”
顏淡輕輕一笑:“我對遲大人神交已久,幽冥地府中那些斷手斷腳的鬼魂一直惦記着他的好處,我連着聽幾天耳朵都要生繭了。古往今來,論起酷吏,他應算是第一人了。”
唐周不知她是在胡說八道,還是在說大實話。說話間,那老農慢吞吞走過去,一邊吸着旱煙,夜色中可見煙管上火星微紅。忽然有一道微光閃過,快得幾乎看不真切,唐周立即上前幾步,撥開灌木:“糟了!”
藉著清幽的月光,顏淡也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沈老爺眉心赫然有一點致命傷,傷痕血跡未乾。兩人沿着老農走過的田間小路追過去,只見路的盡頭放着幾件粗布衣,還有一支旱煙管。
而那個老農已經不知去向。
19.線索中斷
過了許久許久,顏淡方才長長吁了一口氣:“這易容術好生厲害,這殺人的手段,也好生厲害。”
唐周低聲道:“至少現在還知道這些事同神霄宮主脫不開關係。”
“雖然知道了,還是和不知道一樣。神霄宮主是什麼人,長相如何,年歲幾許,他這樣做到底有什麼用意,這些全部都不知道。就算是看過他的真面目,也不能肯定這是他易容的,還是他真正的臉。我唯一知道的,就是神霄宮在一個叫鏡湖水月的地方,而鏡湖水月在哪裏,只怕也沒有人會知道。”顏淡輕聲道。
唐周微微一笑:“算了,莫要再想。既然事已至此,我們也沒有別的法子了。”
顏淡想了一想,也確是如此,別人都不着急,她更沒什麼好擔憂的。
“其實,沈姑娘留下的血書上說,她要斷絕她性命那人的念想。如果那個人說的是神霄宮主的話,她又是要斷他什麼念想?”顏淡若有所思。唐周已然接口道:“莫非是七曜神玉?”
顏淡笑嘻嘻的:“師兄,你最近反應快了很多,別人都說近朱者赤,果然有道理。”
唐周笑着搖頭,和她慢慢往回走。
顏淡見他不說話,又接着道:“我第一次見山主的時候,不知被他整得有多悲慘,這二十年磨練下來,現在算是旗鼓相當,輸贏對半開。所以說,吃的虧多了,也就學聰明了。”
“你說的山主,可是上回和你一起的魚精?”
“你怎麼知道?”
唐周淡淡一笑:“我從前碰見的妖還不及他一半厲害,這樣的修為也算難得了。”
說話間,已經走回了馬車附近。柳維揚坐在火堆邊上,跳動的火苗映在他臉上,顯得神色有些沉鬱,可仔細一看,才會發覺他一直面無表情。顏淡突然想到,柳維揚會在這時候碰巧出現,說不好之前也是在青石鎮。這個猜測雖然大膽,但也不能說一定是不對的。
她回想起在古墓密道中關於神霄宮主的所見所聞,再轉頭看了看柳維揚,不由想,這柳公子怎麼會這麼木啊,拿這樣一隻鋸嘴葫蘆和扮什麼像什麼的神霄宮主相比,實在太對不起神霄宮主了。
顏淡慢慢挪近幾步,輕聲道:“柳公子?”
柳維揚波瀾不驚地轉過眼看着她。被這樣淡淡的眼神看着,顏淡不由自主地梗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問:“柳公子,你也是修道之人嗎?”
柳維揚微微頷首。
“修道還分兩宗四派,司職有齋蘸、符籙、超度亡魂、煉丹等等,煉丹又有內丹和外丹之別,各流還分清修和陰陽,你是哪一種?”
柳維揚緩緩回答:“都不是。”
“啊?”
柳維揚撣了撣衣袖,轉身躺下來睡了。
顏淡頓時覺得妄想從他這裏問話的自己真是傻子。
翌日旭日東升之時,一行人又繼續趕路。
“柳公子,一個人下棋多悶啊,不如讓我來陪你下一局?”顏淡心裏盤算着怎麼正好輸他兩三顆子,把他哄得高高興興,然後對自己有問必答。
一盞茶功夫后。
“我是下在這裏的,結果手一抖就放錯了……”
唐周側目。
兩盞茶功夫后。
“對不住,剛才衣袖帶到了,這一塊由我來複盤吧?”
絮兒側目。
又是半盞茶功夫過去,顏淡獃獃地看着被白子佔去大片江山的棋盤,緩緩道:“再來一局。”
夕陽西下,柳維揚用兩指夾起一枚棋子,啪的一聲落在棋盤上,然後自顧自地開始算贏了幾手。顏淡崩潰了,向著唐周哭訴:“他太狠了,一塊邊角都不留給我……”
唐周同情地看着她:“其實我師父同柳兄下了十年都沒贏過一局,你才下了一天而已。”
“十年?他十歲時下棋就能勝過你師父?”
唐周沉吟一陣,搖搖頭:“我是聽師父說的,我認得柳兄才不過一兩年而已。不過師父有次無意中說到,柳兄修道頗有所成,所以長相變化不大。可能十年前和現在也差了不多罷。”
第二日,顛簸的馬車中。
柳維揚擺出棋盤,逕自和自己開始對弈。
顏淡咬牙挪過去,堅定地說:“我再來陪你下。”
柳維揚把盛黑子的盒子放在她手邊,這是在讓棋了。
等到夕陽再次西下之時,顏淡踉蹌着撲到絮兒身邊,哭訴道:“你家公子太狠了,哪有他這樣下棋的……”
柳維揚拈起一枚白子在棋盤上輕輕一敲,緩緩道:“比昨天少輸了三顆子。”
絮兒微微笑道:“顏姑娘,你看我家公子都說你有長進了。要知道這幾年唐公子的師父可是越輸越多的。”
第三日,顛簸的馬車中。(眾人:你敢說你不是在故意騙字數嗎?某蘇:=口=有這麼明顯?我還以為已經做得很小心了口牙。眾人:……)
柳維揚輕輕揭開茶盞的蓋子,吹開浮在上面的茶葉,緩緩地喝了一口。這時,顏淡堅定地挪過來,堅定地說:“今天接着來。”
柳維揚一挑眉,淡淡地看了她一陣,然後不動聲色地取出棋盤。
當黑夜再次壓倒夕陽的時候,連外面趕車的黝黑悶嘴車夫都探頭進來看了。“啪”,最後一顆子落定,棋盤上屍橫遍野。顏淡趴在矮桌上,用怨恨的眼神凌遲柳維揚。後者對着棋盤數了一遍,突然“嗯”了一聲,然後又飛快數了一遍,抬起頭道:“明天接着下?”
顏淡握着拳,毫不猶豫地說:“好。”
第四日,在馬車顛簸之中(某蘇:我保證這次絕對不是在湊字數!眾人:……),襄都城終於近在眼前。
顏淡方才想到,她究竟是為什麼要和柳維揚對弈的?
……好像,現在同當初的目的已經偏得太遠了。
“我打算先回家一趟,過幾日再來拜見家師,就不同柳兄一起上山了。”唐周同柳維揚拱手作別,然後轉過頭看了顏淡一眼,“我們走罷。”
柳維揚走過顏淡身邊,輕描淡寫地問了一句:“你的腳好些了么?”
顏淡立刻覺得腳踝開始隱隱作痛,耳邊還迴響起一聲清脆悅耳的“咔吧”,立刻說:“好很多了。”她要是敢說不好,會不會被他像那天一樣再整治一遍?這樣沒傷也變有傷,小傷也成大傷了。
柳維揚點點頭,就此走過去了。
唐周淡淡道了一句:“據我所知,柳兄他應該不是在關心你。”
顏淡道:“我知道啊。他根本就是一隻鋸嘴葫蘆嘛,要麼不說話,一說話肯定就有別的意思。”她說到這裏,神情古怪:“唐周,你老實告訴我,你師父住的地方是不是很難找,山路還很陡峭?”
唐周聞言,默默地點了點頭。
顏淡立刻伸出手腕,神情凄楚:“唐周,你快把禁制拿掉嘛,沒有妖術我什麼都做不來啊……”
“你若有了妖術,我倒是要怕你嚇到我家裏人。”
“那你不要帶我去你家就好了。”
“不行。”
“唐周,做人偶爾要自私一點,你這樣不遺餘力替天行道、親力親為把我看管起來真的太辛苦了……”
“不辛苦,真的。”
“……”顏淡很消沉。
襄都不愧為舊朝故都,其繁華甚至不輸於南都。四條主街兩側商鋪林立,茶坊酒肆、廟宇公廨,賣綾羅綢緞、珠寶香料、古董奇珍的都有。街上人流熙攘,川流不息,販卒往來於其中,叫賣聲不止。
顏淡隨着唐周走過熱鬧街市,拐入一條幽靜巷子,一座獨門獨院的大宅佇立眼前。紅漆銅環大門,兩旁立着威武的石獅,門楣上方是一塊金字牌匾,上書唐府二字。她很懷疑地看着唐周:“你沒有弄錯吧,這裏是你家?”
唐周沒答言,逕自走上前叩門。
顏淡想到凡間一些大戶人家底下的下人也是跟着當家人姓的,立刻瞭然。只見紅漆大門吱呀一聲開了,門後站着一位錦衣管事,一見唐周立刻道:“少爺,你回來了?老爺和夫人正惦記着你呢。”
“……”顏淡又變得很消沉。
“表哥,還好你回來了,姨母每天每天地念叨你,我聽得耳朵都快長繭了。”只聽一道年輕明朗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一位衣飾華美的少年從顏淡身邊走過,笑嘻嘻地一拳砸在唐周肩上。
唐周微微一笑:“這次離家的日子是長了些。”他語氣一頓,又道:“你看上去,倒不大像剛從書院回來的樣子。”
少年靦腆地說:“表哥你別向姨夫姨母說,這端午要到了,我有幾個朋友想博那賽龍舟的彩頭,我就去江邊瞧了。”
“你放心,我不會說的,不過你也得先擦把臉。”唐周轉過頭看了站在台階下的顏淡一眼,顏淡立刻自覺地走上前。
少年瞧着她,笑着道:“表哥,這位姑娘是?”
唐周隨口道:“我師妹顏淡。”
顏淡不由無聊地想,他現在對家裏人稱她是他的師妹,等到了師門,遇上正牌師妹了,她又變成誰?該不是表妹罷?
少年目不轉睛地看着顏淡,嘴巴微微張開,很是震驚:“表哥,我從前問你,你那個師妹長得什麼模樣。你那時說她面如黑炭,力能扛鼎,人稱代戰女金吾。這個、這個顏姑娘委實和你說得太不一樣了吧……”
顏淡不由心道,唐周這人說話,實在是太惡毒了。
唐周輕咳一聲:“這是我表弟景凌。”
顏淡半垂着頭,嫣然道:“景公子。”她可以對天發誓,她絕對按照凡間女子的行事規矩來,笑不露齒,不抬頭直視別人,結果景凌臉紅了,結結巴巴地回了一句:“顏姑娘,你、你不用這樣見外,直接叫我景凌就好。”
唐周回頭看了她一眼。
顏淡趁着景凌悄悄溜回房間的時候,低聲道:“人妖殊途,要是有了姦情會遭天打雷劈,我絕對不會對一個凡人起什麼心思。”
唐周嘴角一牽,笑笑道:“是么。”
“顏姑娘是丘觀主的入門弟子?這山上的日子對你一個女孩子來說只怕是太清苦了吧?”唐夫人執起筷子,夾了一塊魚放到她碗裏。她一看就是大戶人家出身的女子,膚色白膩,眉梢眼角都透出一股端莊,眼角那一顆淚痣為她的容貌平添幾分風韻。
顏淡看了看唐周,而他不置可否地低頭扒飯,只能硬着頭皮瞎掰:“道觀修在山裏,路不好走,進出一趟不太容易。不過我師父說,天降大任,必定要吃些苦的,忍人所不忍,方為人上人。”
唐伯父滿意地點點頭:“說得好。”
“顏姑娘是哪裏人?可有什麼家人?”唐夫人眼中帶笑,溫柔地看着她。
顏淡不由沉浸在對方溫柔的眼波之中,突然一個激靈:依照凡間的規矩,一個男子的父母問到一個女子家中有何人、住在何處,不是要下聘禮,便是要收為義女。不管是哪一種,她恐怕都消受不起。
“我也不知自己家中還有什麼人,是師父將我帶回來的,已經很久了。”
唐夫人一怔,立刻道:“看我,好端端的問這個做什麼?顏姑娘,你莫要傷心,生老病死,這都逃不掉的。”
顏淡乖巧地一笑,輕聲道:“我知道,何況我家裏人只是在很遠的地方,終有一日我們還是要重聚的。”她話音剛落,只見唐夫人的眼眶突然紅了,用手上的絲巾擦了擦眼角,伸手摸了摸她的頭:“你這孩子……”
顏淡只是覺得對方撫摸自己頭髮的手太過溫柔,一句話脫口而出:“很像娘親……”唐夫人帶着淚笑了,用慈愛的眼神久久看着她,慢慢吐出幾個字來:“那我當你的娘親好不好?”顏淡呆住了。
唐周放下筷子,臉上的表情說不出是震驚還是別的什麼:“娘……”
“我家這孩子本性還是不錯的,有時候雖然急進了些,可是待人處事都還算周到,有些話喜歡憋在心裏,只是不好意思說出口而已。”
顏淡在心裏嘀咕一句:從認識到現在,唇槍舌劍、明諷暗刺是家常便飯,他絕對沒有不好意思說出口的時候。
唐周忍不住開口道:“娘,時候不早了,師妹她也累了,有什麼話明天再說罷。”
唐夫人立刻道:“對對,我都忘記了,你們還是趕了長路回來的。小翠,你帶顏姑娘到客房去,再讓人準備熱水。你早點洗洗睡了吧。”最後一句話卻是對着顏淡說的。
顏淡還是乖巧地笑了笑:“謝謝伯母。”她心中只想立刻跳起來,逃得遠遠的,卻還是站起身道了安,方才慢慢地走出大廳。
她走到大廳外面,聽到唐夫人溫柔的聲音從裏面傳出來:“雖說顏姑娘的出身配襯不上你,可是品貌沒話說,我看你也怪喜歡她的。”
她可以對天發誓,發毒誓也可以,這句話她真的不是有意要聽見的。只是她妖法雖不在,可耳目靈敏卻沒變。這聲音偏偏要灌進來,她也沒辦法。她看了看手腕上的禁制,不由想,還是快點想到法子脫身的好,不然再下去真的要人妖殊途、天打雷劈了。
20.棋局
脫身是必然的。
顏淡自問還不想從一隻野生草長的妖變成一隻野生家養的妖。然而逃跑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把手上的禁制解開,不然逃出虎口又落狼口,實在太不划算了。
顏淡對着油燈,慢慢捲起衣袖,伸手摸了摸扣在腕上的禁制。那道禁制並沒有像上兩次一般將她的手指彈開,她反而真真切切地摸到了。顏淡靜下心來想了一想,猜測是因為她身上完全沒有妖法、就和一個凡人無異,而禁制對於凡人來說自然是沒有用的。那麼也就是說,她這回可以完全不藉助外力,自己將它取下來。
顏淡伸手拔了幾下,這禁制卡得太緊,除非把手給斬下來,否則是怎麼都不可能拔出來的。雖然古時有蠍蟄手,壯士斷腕的典故,但她還是想做一個好手好腳的妖。她摸了摸桌角,用力把禁制在桌邊砸了兩下,再對着油燈一看,連條縫都沒有。由此可見,這道禁制很堅固。
她轉而蹲在地上,把禁制貼在地面上磨,磨了好一會兒,地上多了一灘白屑。再摸摸禁制,原本呈圓弧的地方果然有些平了。顏淡搗鼓一陣,覺得還是把它磨出個口子的辦法最可行。古人都能把鐵杵磨成針,她磨開個禁制應該也不算太難罷?
她一把推開房門,打算去廚房找塊磨刀石,卻見唐周正站在門口,抱着臂瞭然地看她。顏淡一個激靈,呱得一下跳開一大步,笑着說:“師兄,有何貴幹?”
唐周靠在門邊,微微一笑:“原來我是想來問問你,客房裏有什麼缺的,不過走到門口的時候聽到了砸東西的聲音。”他看了她的手腕一眼:“不過似乎砸不碎?”
顏淡怯怯地拉住他,晃了兩下,輕聲道:“你放了我吧,我保證以後再也不做壞事,一心向善。每逢佛誕日,我都會去上香捐香油錢;還為你立長生牌位,早晚三炷香。”
“你自己選一個,是帶着禁制還是被煉成丹藥?”
顏淡深刻地看了他一眼,嘟着嘴:“唐周,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小人,我可是救了你兩次性命。”
唐周直起身,慢慢道:“如果我解開你的禁制,你逃還來不及罷?”
這不是廢話么,她不逃難道還等着他再來抓?
“你既然都說了我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我又怎麼會放了你?”
“唐周,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剛才什麼都沒說,你就算聽到什麼也馬上會忘記掉,你看你離家這麼久,也會想家對不對?我現在也很想回家,我家丹蜀還等着我給他講(鬼)故事聽,子炎還眼睜睜盼着我,紫麟沒有我在一旁鞭策修為會荒廢的……”
唐周嘴角微抽:“聽起來,似乎你家裏的妖怪都是公的?”他慢慢把袖子從她手裏抽出來:“我看你當凡人也沒有什麼不適的地方,以後也這樣好了。”
顏淡大受打擊,呆了一會兒,才抬手揉了揉眼睛,喃喃自語道:“說起來,我當了這麼多天的凡人,會不會變老了?”她想到這裏,只覺得內傷更重了。
唐周緩步走開幾步,聽見身後就此沒了聲息,有些奇怪地回頭看了一眼。但見顏淡垂着頭,站在那裏不動,突然眼中掉下一滴晶瑩的液體,在地上暈開了一點淺色。他不由嘆了口氣,轉身走到她身邊,遲疑了一下,還是伸手按在她的肩頭:“早點睡吧,現在時候也不早了。”
顏淡轉過頭望了他一眼,又別過頭不理睬他。
唐周慢慢伸過手去,輕輕拭過她的眼角,好聲好氣地說:“你今日也累了,去睡罷。”
顏淡走到門邊,砰地一聲把他關在外面,然後轉過頭看着方才在地上磨出來的白屑,自言自語:“都吹到眼睛裏去了,好疼……”
其實真正的事實是這樣的——
顏淡蹲在地上,將手腕上的禁制磨平了幾分,磨的時候白屑進了眼睛,但是她顧及不了這麼多,馬上飛奔出去找磨刀石,結果在門口瞧見唐周。她立刻往後跳開一步,一腳踩到那堆白屑上,不讓唐周瞧見,結果白屑又飄進眼睛裏去了。
她揉了揉眼睛,眼中微微濕潤起來,剛才那種微痛發癢的情形就不見了。
至於無心插柳柳成蔭,柳樹長成梧桐樹,這是上天瞧見她現在受苦的慘狀,終於來解救她了。顏淡對着鏡子看了半晌,下了定論:“好像是老了一點點,應該還沒有半歲這麼老……不過唐周好像很怕看見我掉眼淚啊?唔,看來不用找磨刀石了,還是找個洋蔥吧……”
(某人插花:
廚娘:少爺,這顏姑娘很是奇怪,半夜跑過來找東西……
唐周:大概是餓了吧。
廚娘:她找了半天,拿走了兩個洋蔥。
唐周:……)
翌日一早,顏淡頂着微紅的眼眶,踏着虛浮的腳步,出現在人前。她真的不知道洋蔥會這麼厲害,開始剝了兩片連感覺都沒有,還以為不靈,片刻之後眼睛卻開始發酸,忍不住用手揉了一下,結果弄巧成拙。
顏淡消沉地低頭喝粥,突然眼前多了一碟花捲。唐周低聲道:“別只喝粥,多吃點別的。”她抬頭看了他一眼,繼續消沉地喝粥。
“都不合胃口?你想吃什麼,我讓廚子去做。”他又輕聲問了一句。
顏淡終於完全了解百靈曾指着元丹的鼻子說的那一番話了:男人的通病,花心、軟骨頭、犯賤。可是她現在真的沒有胃口,口中還是一股嗆人洋蔥的味道,就搖了搖頭,默默地喝完碗裏的白粥,輕聲說了句:“唐伯父,唐伯母,你們慢用。”
唐夫人看著兒子,皺了皺眉:“你欺負她了?這孩子像是哭了一晚上。”
唐周推開椅子,轉身追了過去,輕輕牽住她的手腕:“昨晚我昏了頭,有些話其實不該說的,對不起。”
顏淡不由自主地“啊”了一聲,神情複雜地看着他,斟字酌句地說:“其實,你從前說過比這個還過分的話,做過更加惡劣的事情……”所以,昨晚的事如果能把她氣得哭一晚上,那麼之前早就被氣死了。
唐周大為難堪:“是么?”
顏淡消沉地轉過身,走了。
唐周站在那裏回想了一遍,正巧見小翠走過來,出聲道:“我有話問你。”小翠停下來,微微笑道:“少爺,你問吧,我定把能說的都說給你聽。”
“如果你第一次見到一個人,他就把你的同伴打傷了,你會怎麼想?”
小翠問道:“我的同伴傷得重嗎?吐血了?差點沒命?”她每問一句,唐周都點了一下頭,她立刻氣憤地說:“把這人送官,先打五十大板,打斷那人的腿,最好把全身骨頭都打斷!”
“之後這個人還把你捉起來,關在暗無天日的地方,也不給東西吃,過了二……”
“在黑乎乎的地方餓了兩天?!這個人還有沒有人性啊?”小翠簡直是義憤填膺,“少爺你不用說下去了,這種豬狗不如的惡人一定會遭天打雷劈的!”
唐周緩緩道:“好了,你下去做事罷。”
第三日,顏淡終於擺脫洋蔥的毒害,一見到唐周便問:“不是還要回師門么?不如就今天吧?”等唐周到了師父那裏,應該有沒這麼多時間看管她,哪怕先把手上的禁制磨掉一塊也是好的。誰知平日總會和她抬杠的唐周二話不說,立刻收拾了幾件換洗的衣衫,讓人備了馬車,前後還不到半個時辰,他們已經在凌絕山腳下了。
顏淡望了望眼前陡峭狹窄的山路,不論是馬車還是驢子,都不可能上去,看來只能用腳走。唐周指了另外一個方向:“往那邊走。”
這是一個被雜草埋起來的碎石小道,大概還是前人上山時候走出來的。
“師兄,你便是想整治我,也不用挑這個時候吧?萬一我走了一半沒力氣,你還不是要多費事?”顏淡微微嘟着嘴。
“上山的路,就屬這條最好走。那條只鋪到一半,剩下的就要用爬的了。”唐周踏上碎石小道,用劍撥開眼前的草叢,當先走上去。
顏淡見他一直用劍敲擊地面,想到很多採藥人便是先用拄杖探路,把蛇蟲驚走,便問:“難道這裏還有蛇?”
“山裡總會有些鳥獸蟲蛇,這有什麼好奇怪?”
顏淡點點頭:“那你們還有野味和蛇肉吃。”
唐周默然無語。
他們到山腳下時,日頭還沒當正中,等到了山上道觀時候,已經是夕陽西下。
顏淡看着眼前的白牆黑瓦,同周圍綠樹相互映襯,晚風徐徐,暮鍾輕響,崖邊雲海繚繞,果真有幾分仙氣。她剛要一腳踏進道觀門檻,忽聽一陣咯咯叫聲,一隻五彩斑斕的大公雞掙扎着從她頭頂掠過,她還沒來得及後退,一個人影就從身邊飛撲過來,一個餓虎撲食、將那隻公雞按到在地,然後捏着脖子拎起來,橫刀向天。但見刀光一閃,雞頭呼的一聲落在顏淡腳邊,雞目圓瞪,還死不瞑目地盯着顏淡。
那一手捏着雞脖子,一手提着菜刀的是個蜜色皮膚的女子,眼睛黑如點漆,又大又圓,向著唐周微微一揚菜刀,傲然道:“師兄,你瞧我這招踏沙式使得如何?”
顏淡立刻贊道:“女中豪傑!”
唐周斜斜地看了她一眼。
對方頗有知遇之感,將菜刀交到另一隻手上,然後用空着的手抓住她的手,重重地搖了幾下:“你的眼光真不錯,不如我就把這招教給你可好?”
顏淡遺憾地說:“我沒練過武。”
“沒關係,我從頭教你一遍,從基本功開始,保准你學會!”
唐周涼涼地說:“師妹,她就這把骨頭,要從基本功練起的話,只怕要全部拆開來才行。”顏淡消沉地看着他,竟然這麼快就恢復正常了,早知道就不說來這裏了,真是失策。
“我叫秦綺,你叫什麼?”蜜色皮膚的女子又搖了搖她的手。
“顏淡。我是……”她轉頭看了看唐周,唐周立刻會意地接上:“她是我的遠房表妹。”
果然是表妹,這樣沒意思……顏淡微微嘟着嘴,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只聽唐周問了句:“師父在裏面吧?”
秦綺立刻露出鄙夷的神色:“正纏着柳公子下棋呢。”
顏淡在心裏想,為什麼會露出這種表情啊,凡人不是有種說法叫“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么,是她記錯了,還是她已經完全跟不上凡間習俗的改變了?
唐周用毫無迴旋的語氣說:“肯定又輸得厲害。”
喂,你們這叫對師尊不敬吧……
秦綺撇了撇嘴,很是不屑:“這次老頭子想出辦法來了,地方選到瀑布底下。喏,就在下面那塊石頭上面,還說如果棋子被水衝掉了也不能復盤。這樣還叫下棋?還不如說是在耍賴皮嘛,虛偽。”
顏淡插話道:“瀑布在哪裏?”
秦綺很乾脆地說:“我帶你去好了。”
瑰麗夕陽之下,細細的迷濛水霧也被染得淡紅,被風一吹,便濕漉漉地打在臉上。一條玉帶從山石上衝擊下來,宛如銀龍落地,傾瀉於碧水寒潭。寒潭邊上,種滿了菡萏,蓮葉還微微打着捲兒,色澤鮮麗,
煙水中有兩人對弈於石上,年長的那一位看來已經頗有些年歲了,灰發稀疏,眼神銳利,清明如年輕人。顏淡坐在石桌邊上,嘟囔了一句:“你師父很像我們族長呢……”都有一個鋥亮的禿頂,十分親切。
秦綺好奇地問:“哪裏像?”
顏淡張了張嘴還沒說話,就立刻被唐周打斷:“咳。”顏淡默默地閉上了嘴,轉過頭看着水霧瀰漫中對弈的兩人。
只見柳維揚髮絲衣衫盡濕,緊緊地貼在身上,修長有力的手指夾起一枚棋子,按在平整的石塊之上。他這一按看似輕描淡寫,棋子卻嵌入石中,足足有半分深淺。瀑布衝擊下來,怒吼着擊打在兩人身上。柳維揚臉色微微發白,一雙眸子卻同往常一樣的波瀾不驚,落子的時候又快又穩。
忽聽一聲長嘯,顏淡嚇了一跳,手上的茶壺險些拿捏不住摔在地上。接着眼前一花,一道人影已經近在眼前,如疾風般一把奪過她手中的茶壺,直接對着茶壺嘴咕嘟咕嘟地喝了兩大口。
唐周站起身道:“師父。”
顏淡瞧了他一眼,終於放下心來,原來她還沒有跟不上凡間的習俗,至少當著師父面前,還是一日為師終生為父。
秦綺立刻抓過一件外袍,為師父披上:“師父,你這回贏了嗎?”
道長一言不發,一掌拍在石桌上,整個桌面跳動一下,茶杯啪的一聲摔在地上,碎了。顏淡繃緊了身子,尤其當那銳利的眼神掃過身上的時候,竟有種說不出的害怕。她想起唐周曾說過的,他師父在出家之前是有妻兒的,但出遠門回來后發覺妻兒被妖怪啃得只剩下兩具白骨。她是妖,是花精,一點都不想變成白骨精……
所幸那道目光很快就移開了,道長頭也不回地離去。顏淡驟然鬆了一口氣,慢慢抬起頭,只見柳維揚從一片水霧中走來,衣襟半敞,不斷有水珠從額上的髮絲滑過高挺的鼻。顏淡才看了兩眼,突然被唐周扳過臉。唐周看着她,慢悠悠地說:“你又忘記了,女孩子都不能這樣直視別人。”
顏淡小聲說:“我突然發覺鋸嘴葫蘆好像沒有那麼不順眼……”
柳維揚一挑眉,用那種淡淡的、令人發悸的眼神看她:“鋸嘴葫蘆?”
顏淡僵住了,沒想到這柳公子雖然像木頭,可是耳目卻這樣靈敏。她轉過頭,用很肯定的語氣說:“你一定聽錯了。”
柳維揚沒有反駁,披上外袍揚長而去。
秦綺拍了拍額,道了句:“差不多快到用晚飯的時候,我去把飯菜都端出來。”言罷,也快步走了。
顏淡看着兩人的背影消失,方才轉向唐周:“你師父會不會發現我是妖?”
唐周嘆了口氣:“你身上本來就沒什麼妖氣,師父不會發現的。”
“如果他還是發現了呢?”
“如果非要到那種地步,”他伸手在她頭上摸了摸,“你也不會有事的。”
顏淡皺着眉:“你又拍我的頭!”
唐周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手:“因為拍下去的時候,覺得很順手……”
顏淡瞪了他半晌,忍了。魚肉在砧板上菜刀下,她還有什麼不能忍的?就算這個連她年紀的零頭還不到的凡人把她當小貓小狗摸兩下頭,也沒什麼大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