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52章

第49-52章

49.回程

小船順着水流而下,月色氤氳,倒映在粼粼波光,在水中暈開一泓銀白。

顏淡很苦惱。

她和唐周看完煙火放完花燈又等到雨小了才回客棧,結果餘墨和那位絳妃還待在一間房裏,那宦官已經急得在門口團團轉,不停地抬袖擦汗,一副恨不得上前一腳把門踹開的架勢。顏淡不覺想,這世上有什麼事需要說這麼久,就是要謀權篡位也該說完了罷?正當那個宦官實在沉不住氣,想讓侍衛破門而入的時候,房門吱呀一聲開了。

絳妃扶着門,向著裏面柔柔地道了聲:“我走了,你多保重。”顏淡敢拿項上人頭擔保,門開的一剎那,那宦官眼睛都直了,仔仔細細、上上下下把他們家娘娘的衣衫首飾都看了一遍,連個邊角都不放過,一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要為當今皇上捉姦拿贓的姿態。

顏淡笑眯眯地想,絳妃出宮想來也是睿帝同意的,做皇帝的都不怕自家愛妃出事,太監偏偏急得像一鍋熱粥似的。

絳妃走到她身邊,輕輕拉住她的手,微微笑着:“顏姑娘,好久不見,快有二十年了吧?”顏淡一碰到她的手,立刻感覺到對方身上的妖氣已經完全沒有了,不光是妖氣,連修為都一點不剩,完完全全的,變成了一個凡人。她遲疑着想要不要問一問她和餘墨在裏面說了些什麼,還沒來得及開口問,只見餘墨從房裏走了出來,倚在門邊淡淡看着她們。顏淡一個激靈,脫口而出:“你老了很多啊……”

只聽幾聲刀劍出鞘的聲響,背後殺氣騰騰。

絳妃倒沒有生氣,笑着輕聲說:“當然會老了,我已經和從前不一樣了,這樣說你懂嗎?”顏淡忙點頭,這點她一開始就猜到了。按照常理,方圓百里之內,只要有她的同族,她立刻就能感覺到。而她是知道睿帝和一位花精姑娘在一起的,不可能在到了皇宮還覺察不出妖氣,那麼就只可能是一個原因,那位花精姑娘,也就是睿帝心愛的絳妃已經不是同道中人了。

“我來找余公子其實是……”

顏淡立刻豎起耳朵仔細傾聽,臉上還是不動聲色。

餘墨靠在門邊輕輕咳嗽一聲。

絳妃頓了頓,笑着看了餘墨一眼,鬆開了拉着顏淡的手:“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一時間,顏淡的失望之情簡直不能用言語形容,任誰被吊足了胃口,而說話的那個人卻不肯說下去了,都會這樣失望的。

絳妃在走過她身邊的時候匆匆道了句:“餘墨他很關心你。”顏淡自然知道他很關心自己,不然也不會在她被唐周收進法器后千里迢迢來找她。

絳妃走後,唐周便同他們分道揚鑣,獨自回襄都,而他們自是回鋣闌山境。

臨別時,餘墨在唐周手上一握,淡淡道:“這是設在鋣闌山境門口的禁制,你憑着這個可以找到我們。”

顏淡站得近,甚至可以聞到一股皮肉燒焦的味道。

想當初她剛到鋣闌山境的時候,寧可自己花大半天解開在山門口設下的幻術,也堅決不要被燒掉一塊皮,這想想都覺得痛。

唐周看看手心上的禁制,微微頷首:“等再過一陣子,我必定上門拜訪。”

於是從上船直到現在,顏淡都一直在想,好奇心不是罪過,她該是如何隱晦而不露聲色地打聽事情的起因經過結果呢?

餘墨一向是溫雅含蓄而內斂的,除了要泄憤追殺誰的時候。

顏淡覺得要問出事情始末,自然也要問得點到為止,十分的含蓄。而那畢竟是人家的私事,若是問了反而被堵一句“我的事於你何干”那就很是尷尬了。

顏淡左思右想,慢慢撩起船簾鑽出船艙。但見餘墨負手站在船頭,月華在他袖上氤氳生輝,更襯得其人俊雅萬端。他聽見身後動靜,微微別過頭,顏淡瞧見他的手上正拿着一顆漆黑剔透的珠子。

顏淡恍然大悟,原來絳妃是來還異眼的。她一早聽說過,異眼是天地至寶,集結了天地精華之靈氣,若是被他們妖拿到了,哪怕和這異眼沒有緣分,光是吸取其中瑞氣,對修為就大有好處的。

餘墨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手中的異眼,忽然伸手過去:“你喜歡的話,就送給你。”

顏淡傻了,她聽說當初便是因為這顆異眼的緣故,餘墨還被打回原形過。他現在又重新拿回了異眼,可謂很不容易了,卻要送給她?

“這麼貴重的寶物,就算給了我也是浪費,你也是知道的,我這麼懶平日也不怎麼修鍊,你還是自己用比較好。”

餘墨細不可聞地低笑一聲:“既然沒用,那還留着作甚?”話音剛落,他將手裏的異眼隨手一拋,異眼在半空劃出一道弧線,咕咚一聲落進江里,慢慢沉入江底。

顏淡震驚地看着他,磕磕巴巴地說:“這、這麼寶貴的東西,你、你就這麼扔了?”這未免也太暴殄天物了,他既然不把異眼當成一回事,以前幹嘛拼死拼活地要把它找回來,難道是找着好玩的嗎?

餘墨微微皺着眉,神情在淡淡的月華下顯得朦朧一片:“你不要,又不許我扔,到底想我怎樣?”

顏淡來不及細想他的用意,便縱身跳進江里,將一江的月影攪得粉碎,很快的,那一瓣瓣破碎的月影又重新聚合在一起。餘墨依舊負手站在船頭,粼粼波光映在他的瞳仁,也映出點點碎影。

他站了一會兒,慢慢閉上眼,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只聽一聲破水的動靜,顏淡從水中探出頭來,伸手舉着異眼,笑靨如花:“還好找回來了,我本來還想着這江底黑漆漆的,不怎麼好……”她一句話還沒說完,忽見餘墨低下身,將她緊緊地抱在懷裏。他的動作很用力,幾乎要將她嵌入身體一般,勒得她一口氣頓時緩不過來。

顏淡動了動,想從餘墨懷裏探出頭,畢竟適才在水底待得太久,這股氣憋得很是難受。她才剛一動,就覺得餘墨加大了手勁按着她的肩,慢慢將臉頰貼到她的頸邊,悶悶地說:“別動,只要一會兒。”

顏淡慢慢平復了氣息,方才感覺到餘墨抱着她的手臂竟有些顫抖,照理說該抖的也是她罷,好歹她還跳到水裏去過。她忽然很想看一看餘墨的表情,雖然她很確信,他臉上的神情還是和往常沒什麼不一樣的地方,微微的、有那麼半分笑意在。

隔了片刻,餘墨鬆開手臂,抬手摸了摸她的側顏,語調神情都往常沒什麼兩樣:“去換身衣衫吧,小心着涼。”

餘墨這烏鴉嘴。

顏淡憤憤地把毛毯裹在身上,一邊打了兩個噴嚏,瑟縮着去抓另一條毛毯。她一定是天地間第一隻會着涼生病的妖,若是傳了出去,只怕會貽笑大方、遺臭萬年,鋣闌山境的那些山妖水怪一定會笑死的。

莫非她和凡人相處得太久,也學會染風寒了?

人妖殊途這句話,果真是世間至理。

她伸出去抓毛毯的手才伸到一半,只見餘墨撩起船簾低下身走進船艙。他一見這個情狀,立刻拿起毛毯裹在她身上:“你覺得怎麼樣了?”

顏淡想了想,說:“很冷。”

餘墨拿起放在桌上的外袍,也幫她裹上了,順手探了探她的額。顏淡看着他,只見他微微皺了一下眉,又低下頭以額相抵:“怎麼?”

餘墨面無表情:“好像起燒了。”

顏淡只覺得一道天雷正劈在她的天靈蓋上,凄涼萬分地重複:“起……燒……?”

餘墨站起身:“船也快到岸了,我去請個大夫來看看。”

顏淡掙扎着抓住他的衣擺,簡直聲淚俱下:“不要不要,我絕對不要看大夫!”她一定是天下第一隻會生病還要找大夫的妖,這實在太可笑了。

餘墨只得低下身,一寸一寸把衣擺從她手裏拔出來:“就算不找大夫,還要去鎮上買吃的,你這樣扯着我,我怎麼去?”

“……你真的不會找個大夫來?”

“你再抓着不放,我就去請大夫來給你把脈。”

顏淡立刻老老實實地鬆開手,裹着一身毯子膝行兩步:“主公慢走。”

餘墨傾下身,輕輕一捏她的鼻尖,低聲道:“我不在的時候,不要到處亂走,就算哪裏有熱鬧也不要去看,懂了么?”

顏淡忍不住說:“餘墨,你好像我爹爹啊……”

餘墨果然信守諾言,沒有帶大夫過來。

顏淡一手抓着毯子,一手在他買回來的東西里翻:“咦,還有玫瑰糖和松子糖,莫非你很喜歡吃糖啊?”

餘墨從裏面挑出兩大包葯:“糖是給你的。”

顏淡一哆嗦,立刻道:“我不要喝葯。”她其實對吃的東西是最不挑的,有好吃的自然不會錯過,沒有的話只要能填肚子就好。像糖果蜜餞之類的零嘴,其實還是百靈比較喜歡。若是因為要喝既難聞又苦的中藥才有顆糖做獎賞,這種本末倒置又不划算的事情她才不會去做。

餘墨偏過頭看了她一眼,將手上的兩大包葯擺在一邊:“就知道你會這麼說。我問來一個土方子,等下燉湯喝下去,有用就不必喝葯。”

顏淡知道所謂的土方子,有一些還是很靈的,便裹着毛毯縮在一邊,看着餘墨把羊肉牛雜放進砂鍋里燉着,待滾起的時候,又塞了一把干紅辣椒進去。顏淡忍不住道:“這辣椒放太多了吧?”

餘墨頭也不回,淡淡道:“這個方子是發汗用的,出了汗熱度也會退下去。”

顏淡無端地打了個寒戰。她似乎是聽過有發汗這個說法,可是對妖怪會有用嗎?但這砂鍋里燉的,算是她的救命法寶,最後喝不喝葯,全在於這一鍋東西。

待餘墨把砂鍋端到矮桌上,然後揭開鍋蓋的時候,顏淡只聞到一股濃烈的辣味,立刻打了一個噴嚏。等她湊到桌邊,瞧見砂鍋里被煮得色澤油亮的羊肉和泛紅的湯底,又再接再厲連着打了兩個噴嚏。

餘墨按住衣袖,動手幫她盛了一碗羊肉湯:“這麼辣,喝一碗也應該差不多了罷。”

顏淡忙道:“夠了,絕對足夠了。”她拿起勺子,舀了一小口嘗了嘗,立刻被嗆得直咳嗽。雖然她是頭一回吃到餘墨煮的東西,但這鍋羊肉湯實在不需要什麼烹飪的水準,除了辣根本就嘗不出還有別的味道了。

餘墨遲疑一下,緩緩伸手在她背上輕拍着順氣。顏淡端起瓷碗,一閉眼乾脆地把碗裏的湯一口氣倒進喉嚨里,眼淚汪汪地看着餘墨:“這個土方子真的有用么?”

餘墨遲疑片刻,避開了她殷切的眼神:“……應該是有用的吧。”

50.鋣闌山境

一碗香辣羊肉湯灌下,顏淡非但沒能發出一點汗來,反而在嘴角生出了一個水泡。她這副殼子這回看來是定要和她對着來了,硬是一滴汗都不肯出。

她這樣一陣冷一陣熱,怎麼也睡不着,只好睜大眼睛看着微微顛簸的船艙頂。顏淡發覺,她實在是只心思怎麼也細膩不起來的妖,這個情狀,孤燈被冷,凄清涼夜,多多少少該有一點感傷罷,而她這時心裏想的居然是,江南菜清淡好入口,比北方的對她胃口。

忽然眼前一亮,餘墨將點起的油燈挪了挪,吹熄了手上的火摺子。他在昏黃燭火下看了看顏淡,像是微微一驚,在她身邊低下身來,微涼的手指摸了摸她的額頭:“比之前更燙了,還是去看大夫罷?”

顏淡立刻擺出堅定的神情:“我不要去。”可是說出來的話卻缺乏氣勢,輕得幾乎聽不見。

餘墨沉默片刻,淡淡道:“等天亮了就去,你都這副模樣了,少給我耍小性子。”

顏淡微微嘟着嘴不吭聲了,隔了一會兒才道:“餘墨,我覺得冷。”

“……毯子全在你身上。”

“還是冷。”

他遲疑了好一會兒,隔着毛毯將人抱住:“這樣呢?”

顏淡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慢慢靠在餘墨身上:“你說,我原來好好的,怎麼會染風寒起燒的呢?”

餘墨抬手順了順她的黑髮,稍微調整了一下坐姿,想讓她靠得更舒服些:“你本來就很怪,這種事情放在你身上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顏淡聞着他身上淡淡的沉香味,慢慢的有了睡意,語音漸漸模糊:“餘墨,我覺得你最近好像都不太開心……”她只依稀聽見餘墨輕聲說了句“沒有這回事”,就意識渙散起來,既安心又神傷地入睡了。

她安心的是,餘墨便是這樣抱着她,也不會起一點別的心思,她就是睡死過去也沒關係;而神傷的卻是,她都這樣睡在餘墨身邊了,他居然連一點邪念都沒有,這對他們這自負容貌不差的花精一族來說可是一記沉重的打擊。

她就這樣既安心又傷神地睡著了,卻做了一個不怎麼高興的夢,夢裏她回到天庭,不知為了什麼又跳了七世輪迴道,一次一次反反覆復,沒有盡頭。待醒來的時候,背後的衣衫有些濕,卻是發了汗。

餘墨細緻地撩開了她黏在額上的髮絲,微微笑着:“總算不起燒了,還好罷?”

顏淡也回以一笑:“這樣就不用喝葯,也不用去找大夫,對吧?”

餘墨嘴角帶笑,斜斜地支着頤看她:“虧得你就惦記這個。”他抬手碰了碰她的嘴角:“你現在虛火旺、嘴角生水泡,回到鋣闌山境一定會被紫麟取笑一通。”

顏淡趴在矮桌邊,忍不住道:“紫麟也和你一樣修為年歲,怎麼就幼稚不堪,我看他啊,就算再過一千年也不會有人看得上。”

他們閑閑說著話的時候,桌上那一壺水正煮到八九分沸騰,餘墨舀了茶葉放下去,只見碧綠的茶葉在水裏沉沉浮浮,船艙里很快便清香四溢。

顏淡接過青瓷茶盞,聞了一聞,奇道:“你在放下茶葉之前還放了什麼進去?”

“我看你虛火這麼盛,就放了點清火的金銀花、枸杞、碎荷葉。”

“荷、荷葉?!”顏淡一個激靈,說話底氣甚足,“你想讓我自己吃自己嗎?”

“不是你身上的,是藥鋪里順便買的。”

“我當然知道不是我身上的,但這還歹也是我那一家子裏面的一個罷?你知不知道,我們一家已經很可憐了,開花供大家玩賞,花謝了蓮蓬多半被折下來吃掉,吃不完還要被晒成蓮子干,連泥里的藕也不能逃過,現在連葉子都拿來泡茶用,實在太過分了!”

“你不想喝,我也不會硬灌你喝下去。”餘墨不甚在意地端起茶盞,只見顏淡突然湊近過來,陰慘慘地說:“你也不能喝。”

餘墨沉吟片刻:“你以前燉魚湯的時候,我不也看着的?”

顏淡眼疾手快,一把奪過他手上的茶盞:“那我們來交換吧,我以後都不吃魚不喝魚湯,你也不能打蓮子和藕的主意,對了,葉子和花也不行。”

餘墨皺了皺眉,沒說話。

“好不好嘛?你答應了也不吃虧的,這天下沒有比這個更公道的了……”

他微微失笑:“也好,就這樣罷。”

等他們回到鋣闌山境的時候,已經秋末冬初了。

顏淡剛進自家山門沒多久,便和紫麟狹路相逢,兩人唇槍舌劍鬥了一番,紫麟一如既往暴跳如雷,揚言要把她抽筋剝皮。顏淡早對這個威脅不痛不癢,很是無所謂。一轉過頭,只見琳琅款款而來,取出袖中的精緻絲帕幫紫麟抹了抹臉,然後盈盈一笑。

顏淡看着東面,喃喃自語:“奇怪,原來今天太陽還是從東面升起的么。”

丹蜀吃力地頂着一團雪白的毛球擠過來,他屁股後面的尾巴已經退掉了,可見近來修為有成,從十分不堪的人形向比較可看的人形邁近了一大步:“顏淡姊姊,山主,你們這回出去了這麼久。”顏淡立刻拿出一包松子糖給他:“你最近看來是好好修行過了,連尾巴都沒了呢。”

丹蜀如獲至寶地抱着那包松子糖,笑得很天真:“我也是這樣想的,可是爹爹還是說我沒用。”他取出一顆松子糖,頭頂上趴着的那團毛球立刻抖了一抖,嗯嗯嗯地叫喚幾聲,伸長脖子將糖含進嘴裏。

顏淡伸手摸了摸毛球:“子炎也長大了不少。”

小狐狸伸出舌頭,吧嗒吧嗒地舔舔她的手,忽然一轉頭瞧見餘墨,大大顫抖一下,又縮成毛絨絨的一團,死死地扒着丹蜀的頭頂,在喉嚨里嗚嗚地低叫。

顏淡不覺想,餘墨帶給小狐狸的精神創傷,恐怕它很長一段時候都恢復不了。幸好他們妖的壽命是很長的,日子久了,自然而然也會淡了。

回到鋣闌山境后的日子還算舒心,只是有兩件事讓顏淡不太高興。

原先,她和紫麟都算是修為頗深的妖,千年都沒什麼桃花,甚至連爛桃花都不怎麼有。紫麟雖是山主,為人無趣又暴躁,之前幾位侍妾不是看上別的妖便是看上了餘墨,於是紫麟在年長日久中成了千年光棍山龜。然而如今,這樣美麗的琳琅竟然看上了他,真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不,插在烏龜殼子上!

從今往後,她可以用來嘲諷紫麟的事情又生生地少了一樁。

另外一樁,便是關於餘墨的。

她和餘墨的住處不在一塊兒,卻也離得不算遠,原本是想問他借本修行妖法的書來看看。第一回去的時候,百靈告訴她,山主大人去了深山佈陣,大概要後日才會回來。顏淡沒在意,過了幾天又走了一趟,結果還是沒見到餘墨。百靈將一疊關於修行的書交給她,很是遺憾地說,山主近來閉關了,沒有十天半月都不會出來。

顏淡微微覺得奇怪,還是捧着書回去了。過了一陣,她聽說餘墨出關,便捧着書想去問他幾個結陣的法子,結果依舊吃了閉門羹。

顏淡隱約覺得,這樣三回都見不到人,很可能是餘墨故意避而不見。

她自問是只很識時務的妖,如果餘墨是真的想要對她避而不見的話,她也不會去對質追問,想來想去,覺得還是從他身邊親近的人旁敲側擊比較好。

這其中最好的人選自然是紫麟。他平日看去都是嚴肅而威風,實際上卻脾氣暴躁,一生氣就管不牢自己那張嘴。而餘墨卻是心思細密而沉靜,只要是他不想說出口的,就只會爛在心裏。當初顏淡剛到鋣闌山境的時候,對於他們這樣兩種孑然不同的性子居然還能合得來,感到很是奇怪。

結果紫麟這次學乖了。

他繃著一張臉,一邊在琳琅遞過來的蘋果上咬了一口,一邊語氣涼冷地說:“餘墨最近常常閉關,這有什麼不尋常的?不過就算他是因為受不了見到你這張臉才閉關的,這也不奇怪。你倒說說看,你有哪樣可以拿得出手、教人念念不忘的?更加不要說同琳琅比了。”

顏淡憋着氣不發作,紫麟這小人,尋着機會就來數落她。也怪不得他們這二十年來一直仇上加仇,釀成如今的深仇大恨。

琳琅聞言嫣然一笑,容色嬌艷,映得周圍牆壁擺設都是一亮,輕聲嗔怪:“紫麟,瞧你說的,我哪有你說的這麼好?”

顏淡看着前面兩兩相望、深情款款的兩隻,全身雞皮疙瘩直跳,只得識相地輕手輕腳往後退。她真的不該來的,現在紫麟那隻千年光棍山龜鐵樹開花,這花不但開了還開得嬌艷逼人,而她這邊還是孤家寡人好不凄慘,光是兩人那股肉麻勁就足夠教她食不下咽了。

顏淡走出十幾步,忽聽琳琅在身後道了句“你等一等,我有話要說”。顏淡轉過身,只見琳琅抬起纖纖十指整了整因為疾走而拂亂的髮絲,微微低着頭踏着優美的小碎步走到她面前,頓時心生感嘆:一向聽說狐族專門出落美人,琳琅卻是美人中的美人,現在這麼一朵枝鮮葉嫩的花兒被紫麟攀折了去,真的太便宜他了。

琳琅站在離顏淡三步的地方,嫣然巧笑:“我當初來這裏的時候,恨不得立刻就回去,可是待了一陣子之後,反而再也不想走,也難怪這麼多妖來過鋣闌山境就在這裏住了下來。”

顏淡附和道:“嗯,鋣闌山境確是很不錯。”冬天最冷的時候還溫暖如春不說,常年繁花似錦、綠草如茵,有山有湖,還有很多有趣的妖怪,天下再找不出一處比這裏更好的地方了。

“我沒有想到現在會和紫麟在一起,也是相處得多了,才發覺他是一個很溫柔仔細,值得以心相待的人。”

顏淡可不這樣認為。她第一次見到紫麟的時候,覺得這位山主嚴肅古板、有股說不出的威懾,相處得久了,才發覺最開始的印象多半不可靠。

“我也是聽紫麟說的,餘墨山主近來心緒都不怎麼好。他半個月前過來一趟,也只是找紫麟喝悶酒,問他卻什麼都不肯說。”

顏淡心中已經有七八分確信,餘墨果真是唯獨對着她避而不見。半個月前,她去找他的時候,百靈說他又閉關修行了,總不至於他的修行其實是和紫麟去喝酒罷?

顏淡想起那晚在章台江畔,他將異眼毫不猶豫地拋進江里,那種絕然姿態像是想拋卻什麼一直割捨不下的東西。

而她最後卻把異眼找了回來,這回真的是她做錯了嗎?

51.眼裏眉間

有一個人,你用心去看過且自以為懂得,到頭來卻發覺看過的懂得的不過是其中一點皮毛而已。

顏淡無端覺得消沉沮喪。二十年是一段不算短的日子,餘墨已經漸漸變成她心中最親近的人。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喜歡他,卻覺得如果以後都見不到了,甚至老死不相往來,一定會很有些難過。她自問行事還算是瀟洒,當放手時便放手,絕不拖泥帶水。餘墨若是打算從今往後都避開她,她自然也不會去死纏爛打。有些話,說白了則太滿,給彼此都留點餘地,等到事過境遷時候才好再相見。

顏淡仰起頭,輕輕吐出一口氣。

不知為什麼,明明已經是過去了的事,她最近卻會反反覆復想起,餘墨站在船頭,臉上神情在月華氤氳下模糊一片:“你不要,又不許我扔,到底想我怎樣?”那個月夜,好像一道幻影,死命地糾纏住她。

她轉身回到自己的屋子,迎面卻碰見了百靈。

百靈看見她的一瞬間,臉上微微有些難堪而不知所措。顏淡雖是看清了她的神色,還是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微微笑着:“百靈,餘墨山主近來可好么,我許久沒見他了,便想着問一問。”

百靈腳步一頓,含含糊糊地說:“還、還算好吧,其實我也不是很常見到山主。”

顏淡點了點頭說:“那樣就好。”她腳步不停,就這樣和百靈擦肩而過。

相知相近卻未相親,相逢未必就是緣,便是緣分,也終會有到頭的那一日。更何況,餘墨的態度心思,她越來越摸不透。

也可能,從頭到尾,她都沒能看懂過。

這樣過了一段時日,冬天過去,又到了春暖花開、蝶舞鶯飛的好時節。

近來顏淡的修為頗有進益,而這幾日又到了月圓之時,正是對修行最好的時機,便常常在夜裏出來曬月亮。

她算了算日子,轉眼間距之前柳維揚孤身進入冥宮、和唐周在南都分別,已經過去了整整三個月。她思量着要不要去襄都找唐周出去玩,畢竟在有生之年,能製得住她的天師也就是唐周一個,如果結伴出遊,一定很是威風八面。

正這樣打算着,忽聽遠處傳來兩聲極輕極沉穩的腳步聲。顏淡聽得出是餘墨的腳步聲,立刻一個激靈,慌忙找地方躲藏。他們現在見面只會徒增尷尬,雖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麼地方惹惱了對方。

顏淡摸到身邊的一棵樹,御風沿着樹榦攀了上去,在一根比較結實的樹枝蹲下。

只見餘墨緩步走過來,逕自在湖邊用碎石子擺開了一個陣勢。顏淡藉著月光看他,只見他低下身將那些碎石子挪了又挪,最後站着不動了。她看到的只有一個側影。餘墨確是清減了些,原本很合身的玄色外袍顯得有些空空蕩蕩,只是本來就挺直的鼻顯得越加高挺。

顏淡支着腮想,餘墨的容貌其實偏於柔和的,只是鼻樑生得挺,反而將長相襯得英氣而俊雅,眼裏眉間總有那麼一絲生動的笑意。她正想得出神,忽聽餘墨淡淡地道了一句:“顏淡,你躲在樹上做什麼?”

顏淡頓時很尷尬,她這樣躲藏閃避,反而顯得鬼鬼祟祟,心懷鬼胎。她一撐樹枝,從樹上翩翩落下,因為修行有成,無端得覺得身子都輕盈了不少。她還沒落到實地,就被餘墨隨手一撈,撈到了手臂上。

餘墨笑了一笑,語聲低沉溫和:“你怎的還赤着足?現在不到天氣大熱的時候,也不怕着涼。”他伸手一握顏淡的腳踝,鋪開衣擺讓她踏在上面。

顏淡簡直是受寵若驚:“不會着涼的,我這幾日都是這樣過的。”

餘墨微微抬起頭,幽深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這些日子……”他頓了頓,嘴角帶笑:“我想了很多事。”

顏淡斟字酌句地問:“那,你想通了嗎?”

“想不想通已經沒什麼關係了。”他頓了頓,又道,“顏淡,你看過戲沒有?”

“不但看過,我還寫過不少戲摺子。”

“那些戲子,戲演得多了,明明知道不是真的故事,還是入了戲。而那些看戲的人,明明知道不是自己的故事,可看得久了,這故事也慢慢變成了自己的。”餘墨淡淡說,“就是這個道理。”

顏淡真心實意地說:“我還是不太明白。”

餘墨低聲笑了笑,轉頭看着一邊用碎石子列的陣勢:“這個陣形是我剛想出來的,原本憑我的本事,最多在半個鋣闌山境間布下結界,而用這個陣法,可以把結界擴大許多。”

顏淡想了想:“可是這樣一來,結界外面受到的一切衝擊都會反噬到你身上,這樣對結陣人來說實在不划算。”

“從前,我祖父為了保護我們全族佈下了結界,最後族人都安然無恙、沒有半點損傷,他卻因為傷勢過重而過世了。這是結陣人要付出的代價。為保護重要的人而付出代價,我覺得很值得。”

顏淡微微笑着:“可是我覺得,如果為重要的人好好活着,那不是更值得?”

那一晚對月暢談后,之前的一些事情似乎就此揭過不提。餘墨待她又恢復了原來的態度,雖然不算很親近,卻再沒有避而不見。

顏淡知道從餘墨那裏問不出實話來,只好去找百靈:“你說有沒有這個可能,其實餘墨很討厭我,卻又不好意思直說,就想用什麼法子打發我?”

百靈正用茶缸裝了熱水,慢慢地把桌上餘墨那件外袍熨平,聞言笑着說:“山主要是真討厭你,早就尋個機會把你卸成幾塊隨便丟在哪裏去了。”

“那我真的想不出其中緣故了。”顏淡一攤手。

百靈看了她一會兒,幽幽道:“有時候山主在想什麼,不是我們猜得到的,既然猜不到,又何必去猜?”

顏淡正待說話,忽聽丹蜀在外面殺豬宰羊般的叫喊:“不好啦,不好啦,那個鬼、鬼來了啊啊啊!”

顏淡忙走出去看,只見丹蜀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連滾帶爬地撲倒在她腳下,頭頂上還扒着小狐狸,顫巍巍地說:“顏淡姊姊……不好啦……”

顏淡見他這副模樣,低下身柔聲道:“怎麼了?”

丹蜀抖了一會兒,泣不成聲:“有一隻、一隻凡人闖進來了,他、他手上還有山主的禁制,而且還是、還是鬼……”

顏淡聽着他夾纏不清,一會兒說是凡人,一會兒說是鬼,忽然心中一動:“莫非是位天師?”她前幾日還想着要不要找唐周出去玩,沒想到他倒是先送上門來了。顏淡往外邊走了幾步,果然見到一群天上飛的地上爬的妖怪遠遠地圍在一起,而唐周正背對着她站在那裏。

顏淡笑靨如花,快步飛奔過去:“師兄師兄,你真的來了?”

唐周轉過身,微微皺着眉像是有點困惑:“我還是頭一回被妖怪圍觀,有點不習慣……”他轉頭的一瞬間,本來遠遠看着他的妖怪立刻做了鳥獸散,上天的上天,入地的入地,一下子竄到了更遠的地方繼續圍觀。

“啊,大概是他們頭一回看見有天師到這裏來,所以很好奇。再說,被看啊看的就習慣了嘛。”

唐周微微一笑:“你的修為像是有點長進了么。”

“何止是長進一點,至少有三四點了吧?”

唐周輕喟一聲:“其實你就算再長進十分,我也全然不放在心上的。”

顏淡簡直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唐周,你到底是來幹什麼的,不要告訴我是專門來說我壞話的!”

唐周撣了撣衣袖,環顧了一下四周:“我剛才就很奇怪,這裏是北地,又靠近大漠,按理說不該有這樣的地方才是。你們這裏倒比江南還暖和舒適。”

“我剛到這裏的時候也很奇怪這點,後來聽別人說,是鋣闌山境的地底埋了什麼聚氣成山水的寶物。”

“我對寶物沒有興緻,不如先說說別的事,”唐周嘴角帶起幾分笑意,更顯得眉目清俊,“我千里迢迢趕來這裏,你打算怎麼盡地主之誼?”

顏淡發覺唐周此人當真有十分可怕的適應能力,才在鋣闌山境待過一日,已經對於遠遠圍觀他的妖怪們視若無睹,吃得好睡得好,晨起練劍的時候,還客氣地幫一隻蜥蜴精拾起落在地上的綉帕。之後,顏淡便聽百靈抱怨說,最近庫房裏的綉帕不太夠用。

而天氣也漸漸熱了起來,想來凡間也到了春末夏初的時節。顏淡念着要盡地主之誼,便陪唐周把鋣闌山境玩了個遍,眼見天氣漸熱,就想出法子來,要狠狠調教一番唐周的水性。

唐周果然對下水心有戚戚,卻要死撐着面子:“這不太好罷,男女有別,這樣成何體統?”

顏淡笑眯眯的:“沒關係沒關係,你看我都不在意,你還在意什麼?”唐周要是早點懂得男女有別的體統也就罷了,偏偏這個時候才想起還有這種美德,擺明了是色厲內荏。她一腳踏到湖裏,一面把唐周往水裏拖:“這個湖不深的,也就五六個你這麼深。”

唐周身子一晃,衣擺已經被湖水浸濕:“我水性不好,萬一下了水和你拉拉扯扯,不是唐突了么?”

“不唐突不唐突,你放心,這個湖裏還沒有淹死過人,不,淹死過妖,你一定不會是第一個在這裏溺死的……”顏淡心想,他自然不會溺死了,最多是半死嘛。這個想法才剛冒了個頭,唐周突然乾脆地朝湖中踏下,順便一把將她按了下去。

顏淡懵了,連忙大力撲騰兩下,卻不知踩到了什麼,一股帶着泥漿的水流衝過來,眼前一片混沌。幸好手腕立刻一緊,被唐周拉出水面,不然那個嗆水的人只怕要變成她了。偷雞不成蝕把米,顏淡有些悻悻。只見唐周踩水浮在湖面上,雖然勉強了一點但還算是浮着的:“怎樣?”

她心裏咯噔一聲,恍然看着唐周被水沾濕的眉眼,這眼裏眉間的神情,絲絲縷縷纏繞不去,勾起幾分久違的熟悉。她還沒來得及細想,只聽水聲嘩嘩,湖面中心出現了一個漩渦,湖面越變越低,竟可以踏到湖底。只見一塊黑沉沉的方塊狀的事物漂了上來,上面結滿了青苔,已經辨不出這東西的本來面目。

唐周笑意微斂,抬手拿起那東西,聲音低不可聞:“這是……地止?”

顏淡只覺眼前亮得刺眼,那原本黑沉沉的東西到了唐周手中,竟是華光衝天,直衝九天,鋣闌山境地動山搖,湖水乾涸,風嘯雷鳴,像是要被這道華光撕裂似的。唐周那一瞬間的神色像是要把地止拋下,卻無能為力。他的嘴角溢出几絲殷紅的血絲,終於還是硬撐不住,吐出一大口鮮血。

她被震得腳步踉蹌,還沒完全站穩,忽覺身後劍氣森森,卻是衝著唐周去的。顏淡忙閃身擋在唐周面前,只見餘墨手上短劍的劍脊正閃過一道似龍又似魚的青芒,幾乎刺到她身上的時候卻硬是停住了。

餘墨神色冷淡,低聲道:“你讓開,現下殺了他還來得及。”他的衣袖髮絲在風嘯雷鳴中獵獵而舞,眸中的情緒卻冷到了極點:“不讓的話,我連着你一塊殺。”

顏淡回首看了看唐周,再轉過頭去的時候,喉間突然一涼,冷氣森森的劍鋒已經抵在她的咽喉處。餘墨的殺氣愈盛,像是無法抑制:“顏淡,我最後說一遍。讓開。”她還是沒動,有些事可以退卻,有些事卻不能讓步。

她目不轉睛地看着他的眸子,只見其間漆黑幽深糾結在一塊,所有殺氣突然一沉。他衣袖輕拂,身上青黑的妖氣大盛,一陣淡淡的青色光澤將整個鋣闌山境籠罩起來,似乎想阻擋那股撕裂般的力量。

一大群山妖水怪逃的逃、跳的跳,響動嘈雜,十分混亂。然而在這一片混亂之中,一道七彩華光從天而降,一隊衣衫華美的仙子仙君慢慢落在實地。一位穿了一襲雪白冰綃衫子的仙子越眾而出,低着頭上前兩步,突然跪在泥濘地里,完全不顧惜身上潔白的衣衫:“恭迎東極青離應淵帝君度過七世劫渡,重返天庭。”

她微微抬起頸,其眉目同顏淡生得幾乎一模一樣。

顏淡低不可聞地喚了聲:“芷昔……”

對方卻沒有轉頭看她一眼,依舊姿態優美地跪着,又道:“芷昔、陸景、掌書恭迎帝座回府。”

東極青離應淵帝君。

顏淡慢慢轉過頭看着唐周,最後輕輕地,輕輕說了一句:“恭喜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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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如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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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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