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天雲寺在京師郊外,香火鼎盛,不過好像女客居多。龐何輕輕拍着扇骨,身上穿着長孫勵的外袍,非常無聊地在寺院閑逛。她頑劣,看不見佛光,只看見好幾個光頭和尚在反光。
至於師父,去找天雲大師聊天了,她怎麼都不知道師父跟和尚有深交?她瞄瞄寺屋裏的神像,沉吟一會兒,撩過有些長的袍擺,進廟要上香拜她一拜。哪知,廟裏女客甚多,一看是京師的小霸王來了,當場有好幾名妙齡閨女眼一翻,就暈了過去。
“小姐,小姐……”
龐何哼了一聲,心裏嘀咕,她又沒要搶女人,這麼誇張做什麼?要讓師父看見,她豈不又要挨罵?
干是,當某位小姐幽幽醒來后,龐何嘴角一彎,表達她少見的善意。那小姐一見,眼又再翻,軟倒過去,唯一的差別是,這一次,小姐的臉是紅咚咚的。這不是搞得她左右都不是人嗎?龐何撇撇嘴,一時玩心,學着那些閨女雙手合十拜一拜。她的心愿還不少,花了一些時間才拜完。一轉身,看見眾位千金小姐都在偷靚她,她很清楚自己瀟洒俊美粉妝玉砌面如美玉,但這樣看她,會令她自我膨脹,感覺自己比那個色狼先皇還跌。
小沙彌咳了一聲,上前道:“這位施主,這裏是只給女施主進來的,您拜的是註生娘娘。”小沙彌硬着頭皮繼續介紹:“隔壁那是負責姻緣的月老神像,也是專給女施主呢,施主要拜小僧領你過去男人拜的。”
終於挨不住有人一直瞪着他,小沙彌臉紅了。龐何暗罵連間寺廟也細分這麼多。她瞄瞄剛拜過的註生娘娘,她都還沒成親呢,就來拜註生娘娘多丟臉。忽地瞥見有人站在門口不進來,還會有誰?她笑顏迎人,故意來到長孫勵面前,低聲道:“師父,裏頭是拜健康的神像,快來替勤之求平安健康吧。”
她笑得非常之無辜,主動要拉長孫勵進寺廟。長孫勵溫溫一笑,握住她的手。她內心咕咕賊笑兩聲,拉他入女人廟來一塊丟臉,哪知他連動也不動,她再拉,卻感到長孫勵與她在較手勁。她微訝。師父一向只教她,跟她對招的次數幾乎屈指可數,難得有此機會。她一向玩心重,一時忘了初衷,非常熱衷跟師父過招。兩人招數與其說是對打,不如說,她老是施展上虛下實的卑鄙招數猛拐他下盤。
才不過七八招,就發現長孫勵一一回報給她。頓時,她腳下一個不穩,撲上前去。撲進長孫勵的懷裏。長孫勵看似拍着她的肩,卻打了下她的後腦勺,才不動聲色扶她直身。她聽見師父道:“小師傅,叨優了。”
“哪兒的話。咱們已把禪房整理好了,王爺請跟小僧來。”
“多謝小師傅。”
禪房?龐何連忙快步追上長孫勵。
“師父,今晚你不必入宮么?”
她記得,這兩天輪到師父宮中留夜值才對啊。
長孫勵應了聲,道:“你也留宿。”
咦!她怔住,一時想不出師父的目的。師父哪在寺廟留宿過,又不吃齋念佛。她心裏疑惑,尾隨長孫勵來到寺廟偏遠處里的院子。她看看地上很少清掃的落葉,再看看非常自然的木屋,自然到她懷疑這木屋是專門來給光頭和尚閉關用的。
天色微微偏暗了下來,領路的小沙彌合十道:“小僧告退了,明天早上再送齋飯來。”
“等等!”龐何玉容古怪,指着木屋道:“今晚住這兒?”
小沙彌點頭。
“只有一間木屋?”小沙彌還是點頭。
長孫勵在她背後笑道:“同住一房裏,很值得大驚小怪嗎?你不是常幹這種事嗎?”
她慢吞吞回頭,慢慢來到長孫勵面前,抬目與他對視。
“嗯?”長孫勵微微一笑。
她笑彎眼,愉快地又開扇來扇。
“師父,說起來,在天朝里,你算是很高的呢。”
皇族男子,總是高了點。正好高她半個頭。
“高才好,高才好。”
“師父會嫌我高么?”
他一愣,難得大笑,見她非常認真地等着答案,便柔聲道:“自然不嫌你高的。”
“那等扮起女裝,也不嫌棄?”
“不會。”他答得很乾脆,也不會遮掩,讓她滿意地笑了。
“我就說,師父跟其他人不一樣,趙子明竟說我高得不像女人!”
“趙子明?”長孫勵黑眸抹過異色,他仍是溫聲笑道:“趙太傅的兒子,已經訂下婚事。”那婚事兩個字有意無意說重了。
“是啊,可憐他被他老爹惡整,娶個素未謀面的女子。”
龐何一想到就忍不住哈哈笑着。長孫勵盯着她的神色,嘴上應道:“未婚男女,大多素未謀面,趙太傅並非惡整。”
“我就不喜歡這樣。”她不以為然道:“假若我爹強押我嫁給沒見過面的男人,我就先去打爆那人的頭。”
長孫勵敲了一下她的頭,嘴角隱有笑意。“那我該慶幸你不曾想打爆過我的頭了?”
龐何聞言,鵝蛋臉一紅,嘀咕道:“師父跟我都認識十年以上了,我哪敢出手打你?而且,你明明當我師父,卻只教一些基本功,我連跟你對十招都不能,還敢打你嗎?”
這幾年,每個月裏總有幾天,她總是會拎着壺酒,翻牆跟師父閑聊家常,就像現在。只是,今年已到盛署,跟師父談心的夜晚卻是屈指可數。每每翻牆總是不見人影,有時招來那些早習慣國舅爺翻牆的王府侍衛問個清楚,答案不是還沒回王府,就是還在書房裏跟着親信在密談什麼。她只好一人獨守空閨唱曲兒到天明。
“今日良辰美呆,師父,咱們夜聊到天亮吧!”她興緻高昂,每次她看見師父總是心情非常愉快。哼,趙子明他們能眨眼換女人,她就敢擔保她不會換下師父啊!她一日喜歡上的人,就是時時刻刻都喜歡,十年都不改變。
長孫勵正有此意,柔聲道:“好啊。”
“外頭風大,咱們進去聊。”
長孫勵拉住她,微微一笑:“在外頭聊也是很好。你會冷么?”
龐何覺得有異,直覺看向那還沒點燈的小木屋。裏頭有什麼?她眯着鳳眼沉思着。要避嫌,太晚了啦!她不會相信師父怕跟她獨處,必是屋內有什麼在等着她。
她故意道:“是啊,好冷哪。師父我們還是進去!”
他還是沒有放開她的手。他自懷裏掏出袖珍小本子給她,上頭是異國文字。
龐何直覺接過來,疑聲道:“這是這是遠方小國的風俗制度。”
長孫勵微笑道。
“在翻書房我沒看過啊。”她有點疑惑。
天朝威名四方,長年派員收集各方小國的文冊,再以天朝文字譯之,有的會傳至民問,有的僅在宮裏流通,但目前只有小說本頗受宮裏人喜愛,這種典章制度通常結果是譯成天朝字后,束之高閣。因為,向來只有各國使節帶着天朝的典章制度回去仿效,天朝沒有道理去學習一些小國制度,這種譯本都交給一些在翻書房裏混的官員例如她啊。
“咦,這是哪個國家的,這文字跟小楚國相仿卻又有不同。”
驀地,她思緒停了。她慢慢垂下目光,看見自背後環住自己的男人雙臂。
“師父……”紅暈飛上鵝蛋臉。雖然她是師父默許的未來師娘,但自十二歲后,師父就沒這樣抱過她了。
師父死板,她是知道的,所以,她一點也不介意,突然這樣抱她。吱吱吱,她賺到了,她背着長孫勵露出小老鼠的得意貌。
“這樣還會冷么?”男人的聲音自耳畔傳來,她有些害躁,但還是厚着顏清咳一聲:“還有點冷呢,師父也知道勤之身子單薄嘛。”
吱吱吱。再多賺一點再多賺一點。果然不出她所料,那雙男人的手臂竟微微縮緊。師父的肩比她寬很多,手臂也結實許多,比她高很多。哼,她哪叫高了?她還得抬頭看師父呢,她一向記仇,矮冬瓜要真有勇氣男扮女裝丟一幅過來,她就去印個幾百份天天發送給京師的百姓看。
師父一身暗紫長衫,跟她現在的外袍色是很配的。其實,師父的氣質皎皎,儒雅多過皇族貴氣,跟她爹一樣適合白飄飄袍,偏偏,自從師父察覺她務必學習成第二個長孫勵后,他開始換起暗色衣袍,直到今天。那暖暖溫熱的屬於長孫勵特有的氣息,淺淺地傳遞過來,讓她雙頰生暈,再無小霸王的影子。
她偷偷笑着,決定就算一晚上站在外頭吹冷風也無妨。
“你看得懂么?”長孫勵聲音始終溫暖。
她一頁一頁翻,坦白笑道:“沒看過這種字,但跟小楚國文字相仿,又有圖,多少猜得出來,若要一個字一個字譯得正確,恐怕得花幾年工夫。師父,你要知道裏頭的內容做什麼?”
“聽說這是在南方很遠的小國家的風俗文章,老太傅找了十幾年始終沒找着,我終於在天雲寺里找着了。”
爹在找什麼?她滿腹疑惑,翻過一頁又一頁,突地翻到一頁,還沒看見文字,就先看見一張圖畫。她手一抖,要抖掉這本書,哪知,男人的手緊緊扣住她的。
原來師父不是替她取暖,是要逼她看書。她一陣火大,罵道:“師父,你放開我!”
“勤之!你看下去!”
“我不要!”她用力要甩開他.卻發現師父早就防到這點,徹底防堵她的掙扎。
“勤之!”那聲音有些嚴厲了。
“你想一輩子都怕那些人偶嗎?現在又沒有人偶!”
她很想暴走。
“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應該明白太后拿人偶嚇你的目的。你要再被她嚇嗎?”
她又怒又火,但也知道師父說得沒有錯。她抿着嘴,暗聲詛咒那個太后,忍氣吞聲道:“好,我看下去——”
反正人偶又不會突然出現在她面前,有什麼好怕的?她心裏是知道師父為她好,想要斬斷她對人偶的恐懼,如果那一天她就這麼昏過去,御醫勢必會發現她是女孩家,但她總是有點怨師父!她更怨那個太后,明明她跟太后沒有什麼往來,偏偏要針對她,幹嘛啊!她又沒擠進後宮去!
她連連深吸口氣,眸光亂漂,最後落在那書上,試着讀出關於人偶的訊息。墓室里擺着人偶,是圖片上的重點,但文字不好認,她只能看個大概。
過了一陣,她抿抿嘴,道:“我看完了,師父你可以放開我了。”
長孫勵並沒有鬆開,逕自說道:“這些人偶並不會害人,也不會來找你,那就只是個陪葬物而已。”
“我知道啊,怎會不知道呢!師父,你最害怕什麼?”改天把他最怕的事拿來嚇他,看他會不會嚇得魂飛魄散。
“我最怕的,便是你出事,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這麼肉麻的話十年難得聽見一次她胡亂抹去眼淚。
師父就只會在這種時候說這種肉麻話,讓她不得不聽話!
她惱聲道:“這本書你哪裏拿到的?”
“就在這天雲寺。幾年前,寺里有個異國人剃度,言語不大通,他剃度時身外之物都不要了,天雲寺便都拿去當鋪當了。師父找了很久了——老太傅也找了很久,可惜始終沒有找到。”
她垂下目光,喃喃道:“上面說,人偶能陪着死去的人在幽冥地府里,跟爹說的一樣呢。”
“上頭也寫着,人偶終不是人,也不算精魂,不過是生者的心意傳達到人偶上而已,這是該國的陪葬法,行之有年,沒什麼好怕的。沒有鬼,也沒有來索你魂魄的人偶,全是你自己胡思亂想。”
說歸說,也沒有人證實啊!搞不好,人偶還是會變成人的,她心裏這麼想着,嘴裏卻道:“我明白了我不會害怕的。”
她身後的男人慢慢鬆開她,來到她的面前。她不想看他,遂撇開目光。這種時候,她就覺得師父長這麼高做什麼?令她壓迫感十足。手裏的書動了動,她看見師父要抽拿它,她連忙藏在身後,說道:“留給我好了,我再仔細看看,再仔細看看!”裏頭有些生字全看不懂,萬一搞錯了可不好,要再研究。
長孫勵望着她。良久,他輕輕撫上她的臉頰,嘆道:“你真不怕了嗎?”
她搖搖頭,“不怕。”講得非常斬釘截鐵。
“敢不敢跟我睡一晚?”
她正吞着口水,一聽這話嗆得連咳幾聲。師、師、師這跳級太快了吧?這麼死板的師父!長孫勵自是明白她想歪,也不更正她。拉着她的手,摸黑走進小木屋裏,她順從得可以,這令他嘴角微微上揚,也只有這種時候,她害羞得像個天朝女子。
“師父,這佛門凈地,這個是不是該……”
她臉紅着繼續咳着,一時之問沒有感覺到黑色的屋裏有些擁擠。
“你想到哪去了?”
“還能想到哪去?小時候師父讓我睡床,自己就坐在床邊,後來乾脆做了張小床給我……”
這麼保守的人說出這種話來她不想歪也難啊!就算師父耍她,她下回再耍回來就是。如果不是耍她……她又咳一下,堅持一定要學到點穴功才划算。足下踢到什麼,她覺得有異。
這觸感有點像……
“勤之,準備好了么?”
“咦!”她感覺到師父的手輕輕撫上她的心口。她一愣,直覺抬眸看向那閃着月光的眼眸。那眼眸里毫無情慾,只有往昔的溫暖以及泛出來的憐惜情緒。不對勁!
她正要狂奔出木屋,哪知他纏住她的纖腰,輕聲說道:“勤之,別太緊張,我一直在這,我一直陪着你……”
“等等……”嘴上輕輕被吻了下,她心跳一下,也就這麼一下。根本無心去體會這吻上的滋味,她開始冒汗,暗自咒罵長孫勵,也只有這種時候才會以色誘她吧。
接着,師父拉過她的手臂纏上他的腰身,讓她完全貼上他的胸前。她開始發抖。非奸即盜!非奸即盜!
“勤之,”他在她耳邊,小心地、不敢太大聲地說出她已經預期到的事。“現在這滿室,都是人偶。”
她的神經斷裂了,跳進師父的懷裏,尖叫着:“啊——師父救我!”
慘叫聲頓時中斷。
天堂與地獄總是一線之隔的。她記得,某個國家的文句是這樣寫着,翻書房李大人為了配合天朝人的用法,於是改成:人死後,上得碧落或下黃泉的標準是要看你的福德多寡而定。當時,她看了后,沉默很久。李大人老了,總是認為天朝是世間最偉大的國家,一切用法都得昭一天朝而走,不去管合不合理。
“天堂與地獄啊……”她含淚着,發抖的手指撫上紅腫的嘴,內心充滿了不甘!一點美感都沒有!徹底破壞她的幻想!哪有人在嚇她后,又怕她被嚇着,所以吻上她,讓她轉移心思。這有天理嗎?從她十二歲之後,師父再沒吻過她,現在可好,吻了是吻了,她什麼感覺都沒有!
甚至,這次跟十二歲那年一樣,她完全看不見師父的表情!她恨哪!她憤憤想朝外,才翻個身,驀地又僵住,緩緩地又躺平。黑暗裏她看不清,總覺得有無數人偶的眼睛在盯着她。她的手在床面上摸索,摸到長孫勵的手,故意用力握住。
咦,沒反抗?她食髓知味,慢慢慢慢地把頭歪到床內側師父的肩膀旁。咦,死板師父竟然沒有把她一頭推下床?她吞了吞口水,猛然拉掉自己的被子,鑽進師父的被子裏,正要得意地笑出來,突地發現,長孫勵已把整條被子讓給她了。她暗哼一聲,悶不吭聲地躺平。她的眼珠又往床外移去,心頗了頗,又快快移回來。
她就是無法與這些人偶共枕,也很清楚哪天太后再故意嚇她,她照樣會暈她長嘆一聲:“師父,我可不中用,是不?”明明自幼就是個小霸王,卻無法克服自己的弱點。
她等了等,沒等到長孫勵的回答,以為他鐵了心。她暗罵一聲,索性轉身面對床外頭。她又是一抖。
真的不是她錯覺啊,明明木屋黑漆漆的,她卻覺得很多眼睛閃閃發亮在看着自己啊!看戲啊你們!她摸着放在懷裏的書,告訴自己,這些人偶沒在盯着她,沒在盯着她。
身後有人連着被子把她拉進懷裏。她鳳眸紅了一圈。“師父總是理智多過感情,不想面對的事,你偏逼我面對!”
“是啊,這幾年你心意還能不改,着實令我鬆口氣。”那聲音,如清風,拂過伸手不見五指的屋裏。
她眨眨沾了點淚珠的睫毛,嘀咕道:“就是不知道師父有沒有變心。”
“我有嗎?”那聲音帶點溫暖,還有點疑惑。
她忍不住笑了,“說起來,師父也挺倒霉的。皇帝老頭年老才有皇子,好不容易輪到你要帶我回封地了,他又死了。哎,師父婚事一波三折,可不要再拖下去才好。”
她從被裏伸出小指,輕輕勾住他放在棉被上的修長手指。
“我自然不會讓它拖的。”長孫勵答着。
他不拖,那等同她的婚事也不會拖,師娘的日子可期。
她從十歲等到十二歲,沒想到沒當成師娘反當了小國舅,本以為很快可以隨師父回封地,不料皇帝老頭又死去。她一點也不喜歡那老頭,卻也知道天朝不能一日無主,小皇帝才幾歲,哪能威懾朝堂,所以,她願意陪師父等,等到小皇帝成人,他們便一塊逍遙去。
她又嘆了口氣:“我聽趙子明道,其實人心是很容易變的。師父的心,算是難能可貴了吧。”
又是趙子明?長孫勵將這蠶繭拉得更近,不意外地聞到她身上淡淡冷冷的馨香味兒。她身上,總是有這氣昧,從小到大就是如此,尤其夜裏味道更明顯。偏偏她少年時夜裏老愛闖進他的夜樓里像個野霸王一樣霸住他的床,一議他既頭痛又無奈。
“師父,你道趙子明會娶幾房呢?”他攏起劍眉。他娶幾房干你何事了?
“我很關心啊!”龐何語氣一頓,忽然覺得不太對勁。她這隻蠶繭殼好像脫落了,有人的手臂改伸進來環住她的腰。
“非常非常關心!”她試探了一下,發現自己完全被拖進後面那人的懷裏。
“師父,我能不能面對面,跟你談,趙子明的事呢?”
“趙子明怎麼了?”成功!她輕咳一聲,很自然地轉過身,與他面對面的。
雖然師父有點高,但躺在床上時絕對沒有高矮之分。她看不見師父的面容,但也知道他正凝神傾聽。
“師父,我正在研究趙子明跟師父之間的差別。”她吞了吞口水,忽地仰頭,吻上是鼻子!可惡!明明想對準嘴巴的。
“勤之!”一頓,面容異樣,語氣嚴厲:“勤之!”
“師父你又點我穴!”
長孫勵將她滑進他衣內的手放回去,又把她的長腿自他的腰上推回去。他咬牙道:“這裏是佛門凈地,你想什麼你!”
“既然是佛門凈地,師父幹嘛跟我同睡一床?”她頑劣道。
“你是要我離開么?”
“不要不要!是我錯了是我錯了!”她連忙道:“師父,是我不對我不敢了真的不敢了我只是想親近師父一下。”語氣有點委屈。
“人成長,做什麼都受限。小時師父總是會抱着我,長大了,你正視我的時候卻是有限,我明白師父心裏有我,但總覺得師父太過克制自己了。”
長孫勵半起身子,見她眼巴巴地望着他,像怕他跑了似的。
他長嘆口氣:“我不剋制,你現在還能當你這一身無事輕的小國舅么?也還不讓人瞧出你是女兒身嗎?”遲疑一下,撫上她的臉頰,“你道我是為何選擇這佛門凈地的?”
她一愣,驀地明白他的意思了。如果不在佛門裏,師父就會剋制不住嗎?
她眼波流轉,咕噥道:“這地方,我也不覺得多清凈。師父你可以解穴了吧?我不亂來就是。”
長孫勵當作沒聽見她這話,躺回床上,但也沒硬要扳過她身子去面對其它人偶。
她直直看着那隱約的身影,又惱又氣又有點心疼她師父。
“勤之,你說,咱們像不像在墓室里?”龐何抖了下。
“師父,你在說笑啊。”有一天,她絕對是要報仇的——竟這樣整她,他一說,她倒真的覺得他倆躺在棺材裏,外頭都是人偶在陪。
“你很害怕?”
“怕極了。”連聲音也顫頗,眼淚快冒出來了。
“既然我都在你身邊了,你還在怕什麼?”
她就是怕啊!
“勤之,你仔細想想,你是真的在怕人偶么?”
她沉默了、良久,她才輕聲道:“小時候我躺在床上總氣着,為什麼大家都好好的,我卻不一樣,我怕眼睛一閉上,就看不見爹娘跟師父了,就算是我現在身子好很多了,那種明天說不定就走的觀念已經無法拔除了。師父,我不是怕死,我是怕死後的世界,連皇上一死都要人陪葬壯膽,何況是我呢?萬一,那裏只有我一個人呢?萬一,我在那裏連思念你們的能力都沒有呢?書上總是說人死了,痛苦的是活的人,可是卻沒有人想過,死的那人的感覺呢?那人也是很害怕很害怕的啊。”
人偶總是跟死亡兜在一塊,她當然一看會害怕。
長孫勵把她樓進懷裏,拂過她長長的青絲。
“師父不怕嗎?”她紅着眼眶,低聲問。
長孫勵柔聲道:“我當然也是會怕的。”
她愣了愣。“師父也怕?一點都不像。”
“我以前不也跟你提過,你年紀終究小我數歲,它日我不幸早走,不走生人殉葬那一套,你好好活着,讓幾個人偶陪我就成。”
“這也叫怕?”她一臉疑惑。
“書中不都寫了么?人偶是生者化作的思念,那裏頭的人偶,必有你對我的思念,有這就夠了。”
他彈了下她的鼻子,笑道:“我就當它是咱倆的媒介,你對我思念有多深,那人偶對我就有多重要。勤之,當年你不是在老太傅墓室里放了許多人偶嗎?那裏頭難道沒有你藏着的思念嗎?”
“那是我要嚇唬我爹的,誰教他老是嚇我。說不得那些人偶,此刻根本毫無用處。”
長孫勵抹去她頰上淚珠,依舊是溫笑道:“那,以後我來告訴你那到底有沒有用,你不必害怕,到那時,我呢,就等等你吧,省得你老是胡思亂想。”
“師父,你解我穴吧。”
他微微笑着。
“我流鼻水了不能擦。”
他掩不住嘴角笑意,幫她擦着眼淚鼻水,但還是沒有要替她解穴的打算。
他要個不小心,說不得兩人的洞房真要發生在這佛門裏了。光看這些年來,就知道他剋制力絕對不弱,但如果這小霸王想硬上弓,他不見得能抗拒得了。
“師父……”她眼淚汪汪,非常之可憐地看着他。
他輕咳一聲,撇開目光,知她完全看不清他的表情。
這丫頭明知她容貌絕麗,若是平常男孩子氣重也就算,這楚楚可憐樣絕非常人挨得起。偏偏這丫頭愈大愈會對他使出女孩子的絕招了。
“師父!動也不動,很麻的呢。”繼續用大眼望着師父。
“你是要解穴對着外頭的人偶呢,還是就這樣躺着?”他聲音力持平靜道。她抿抿嘴。
“那不解穴,師父再抱緊一點,我喜歡聽師父的心跳聲。”
安全範圍,可以接受。只要這丫頭不亂動,一切都屬於安全範圍,再者,他何嘗不想呢!他緊緊地抱住她,讓她埋在他的懷裏。那帶着垂涎香氣的嬌軀就在他懷裏,令得他心動着,令得他想一口吃了她,讓她真的成為自己的人,便再也不會想其它男人了。
他捂住她的耳朵,沙啞道:“龐何,你若是愛上其它人,我也不放你走!”
這樣的獨佔欲想要宣洩卻無法找到出口,不想讓這個從小敬他愛他的小徒弟知道他的這一面。
人人都道他脾性溫和寬容,其實生在皇家,哪有人不會有這種霸道的心理?他也有弱點,而這弱點正是龐何,正是他從小看到大的龐何,先皇正利用了這點。每當他看見小皇上時,總會想起先皇,那令他無法慈面以待。他對皇位,對爭權沒有興趣,他願為小皇帝輔政,不表示他對先皇沒有絲毫恨意。
人都是有底限的,他已經一退再退,如果密詔當真出問題,他再也不退了。
“師父……”他鬆了手勁。
她沒抬起頭,啞聲說道:“如果有一天,我比你早走了,請你,也務必,把你的思念傳達給我。”
柔軟的身軀在他懷裏微微顫抖着,他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在她的墓室里,放着人偶,牽起陰陽兩界的思念。她願意去試着相信死後有這樣一個充滿思念的世界。只要肯去信,哪怕只是一個開始,就不再會有無止境的恐懼。長孫勵輕輕拂着她的背。
良久,他應允一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