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流血的風滿樓
好大的風!
那是一個下午,可是狂風忽至,毫無預警地吹散了桃花巷的集市,只留下一地的狼籍。
天空厚重的雲彩忽然合攏,越壓越低,顏色也越來越深濃。
飛沙走石。
韋行從窗子看出去,只覺得被深黃色烏雲所罩的大地上,連空氣都變成了昏黃色。這顏色讓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象在舊書里現了一片泛了黃的乾花瓣,忽然在多年後,重記起年少時候。
那些過去了的歲月,那些連自己都已忘記了的日子。
其實,這種淡淡的哀傷應該是不會來打擾韋行的。
韋行可不是一個會悲秋的人。
只不過韋行本來就覺得很煩,一個人喝悶酒,當然比較容易產生一點點感觸。不過,如果韋行想到了生命的意義,或者是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什麼,韋行自己先就冷笑了。可是現實一點的問題,又實在太讓他——想殺人,他一再對自己說,這裏是冷家韓青韓掌門的地盤,他雖然不怕韓青那傢伙,可是他不想讓韓青用那種奇怪的眼神望着他,所以,他不想殺人,所以他只好不去想他的煩惱。
所以,他只能說,他有一點奇怪的感觸,那是一種本來不該屬於他的,他也從來未曾擁有過的讓他險些落淚的東西。
韋行現自己居然擁有了如此奇怪的感傷,在他感到自己的喉嚨有點腫,眼睛有點熱,鼻子有點酸時,他笑了,他說:“靠!”然後把窗外一腳踢碎,狂風幾乎是歡叫一聲,撲了進來,整個風房間頓時一片凌亂,沙石樹枝雜物狂舞,敲着窗敲着牆敲着門,又把每個可以掀起來的角落揭翻了細看,敲了又敲,終於把門敲開,通道順暢,風勢更猛,蒲席翹起一個角,然後直立起來,最後掀翻桌子,叮噹嘩啦聲一片,店夥計聞聲而來,直叫一聲苦,一聲苦后,就被樹枝子刮破了臉,慘叫一聲,逃了回去。
韋行站在窗口不動,衣角如蝴蝶振翅般拍動個不停。
風中的雜物在他臉上刮出血痕,韋行嘴角一個冷笑不變。
一群夥計以視死如歸的表情,拿着木板上來準備釘上窗子時,正好看到灰衣韋行,自二樓的窗口跳了下去,當下大家尖叫一聲,撲到窗前,暴風中,只見那灰色的身影已經一隻破布袋,撲閃着忽打着飄散在風中。
韋行看到他們時,他們幾乎是在擁抱。
韋行的師父冷秋正抓住韋行的老婆施施的一隻手,身子與身子沒有間隙,面孔對着面孔,眼睛凝視眼睛。
地上的草叢有身子壓過的痕迹,施施的衣裳上沾着草葉灰塵。
韋行人如石雕,冰冷堅硬。
而冷秋,微笑着輕輕放開施施,微風送來淡淡的花香,冷秋若無其事地笑問:“天氣這麼好,出來散步?”
韋行一動不動,手指漸漸握緊刀柄。
而冷秋的微笑里閃現寒光。
殺機一閃。
這殺機一閃,就隱沉在冷秋淡淡的微笑里,而韋行的眼光卻始終似一把尖刀盯在冷秋身上,可是這刀一般的眼神動不能令冷秋動容,他那溫和的目光依舊,罩住韋行,無所不包地控制一切。
如果你明知道自己會輸,你會不會動手?有的人會,有的人不會,韋行正好是不會動手的那種人,他的恨毒會很深很深地刻在心裏,可是他不會自殺。
施施看到韋行的目光,忽然驚叫:“是我的錯,是我不小心衝撞了師父。”
韋行不出聲。
冷秋轉身離去,韋行也轉身離去。
施施慢慢坐倒在草地上,壓碎的草,有一股淡淡的清香。
這個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日子,施施已在床上痛苦掙扎一日一夜,那個出生日子不對的孩子,懶懶地呆在她的肚子裏,拒絕來到這個不歡迎他的人世。
韋行雖然不太懂計算日子,可是八個月就生出孩子來,也太過份了。
所以不能怪韋行會一個人喝悶酒,並且喝得有點傷感。
韋行在狂風中慢慢走回家去,那個該死的孩子倒底生出來了沒有,施施慘叫完了沒有?他已經喝了一天的酒,應該醉倒才對,可是心裏有一件事在,那件事讓他怎麼也不能沉睡下去。
韋行只得回家去面對現實了。
到了家門口,因為內心不願進去,所以身體積極配合,一口食物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來,韋行只得扶着牆低頭嘔吐。
風呼嘯,可是韋行那高深的內功所帶來的敏銳聽覺,將屋子裏兩個接生婆的對話,清晰傳入他耳中:“嘖,你見過八個月生出這麼大的兒子嗎?頭都長到耳後了。”
韋行接着嘔吐。
吐完了,韋行站在屋外,風繼續吹,韋行慢慢轉回身,再次離開。
黃色的天與地,象一塊黃色硫璃,這塊昏濁的大硫璃里出現一個灰影,慢慢地,象遊魂一樣飄到風滿樓。
敲門,門不開,這樣的大風大雨,裏面的人怎麼可能聽到敲門聲,韋行抽刀,劈開門栓,不待他踢門,大門已被風呼地一聲吹開,裏面一片驚呼聲,韋行拿着一把刀站在門口。
酒樓里剛剛進去了一家人,商家一百多口,經過此集市要到南方去,路遇大雨,躲進風滿樓,剛剛喝了口熱酒,吃了口熱菜,卻見酒樓大門被人劈開,站在門口一個手裏拿刀的人。
商家的男丁都站了出來,有刀的抓住了刀,沒刀的,拿起扁擔凳子。
對峙一會兒,韋行走了進去。
風好大,如果此時有人在外面,就會看到,風滿樓的窗子,忽然打開了一扇,然後一個人撲倒在窗子上,他的後背插着一把扁擔。
如果風不是那麼大,也許還可以聽到慘叫聲,兵器擊打聲。
可是大風掩蓋了一切。
又一扇窗子被撞開,可是沒有人影。
屋頂的綠瓦忽然掀起一片,並滑了下來,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不知過了多久地一聲澆了下來,風終於停了,大雨洗凈空氣中的黃色,整個天地變成一片冷冷的暗青色。
雨一直下,從風滿樓的屋頂與窗子裏直灌進去,整個酒樓好似被人遺忘,沒有人管,任憑它在大雨中**裸地裡外濕透。
半個時辰,大雨停了,傾盆大雨總是很少能持久。
雨停后,大人孩子漸漸出來,太陽自裂開的雲彩中射出柔和的紅光。
映得地上溝里的水也一片紅色。
風滿樓的台階上,也緩緩地流下一股股紅色的水。
幾個孩子,站在街口,輕聲議論:“真的是紅色的哎!不是太陽晃的。”
真的是紅色的啊!
忙碌的大人們說:“胡扯!”
可是每個集市都有無聊的市井無賴,他們喜歡熱鬧,唯恐天下不亂。聽見小孩兒的叫聲,幾個無聊的年輕人跑過去看,沒多久,他們就出驚叫聲:“血!都是血!這些都是血!”
驚叫聲漸漸響成一片,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驚叫聲反應靜下來。
死一般的沉寂。
血依舊從風滿樓緩緩地向外流淌,好象這座酒樓在風雨中受了傷,不斷在流血一樣,可是所有人都知道,酒樓是不會流血的。
沒有人敢進去看這座靜靜地好象墳墓一樣的酒樓,人們只是站在外面,靜靜地看着血不斷地不斷地流出來。象噩夢一樣,從沒有人見過那麼多的血,整個台階都是紅色的,二樓牆縫裏也開始滲血,酒樓的牆上緩緩地,不斷地淌下一道道的血液。
噩夢。
這是桃花巷的人們,一個永生難忘的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