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嘔着鮮血的嘴,溢出幽幽低嘆,每說一句話,湧出的朱紅越多。
「主子……您別再開口……我背您去找大夫。」
他捂着老者的嘴,想藉以阻止血液自衰老身軀里竄出的速度。
「玉堂……我跳出來為你擋一刀一掌,是出自於一個爺爺對待孫子的無私親情……你答應我,不許為這件事責怪你自己……」
不……他到老到死都不可能原諒自己!
老者卻彷彿看穿了他的心思。
「唉……傻孩子,聽着,我最後再給你一道命令……不許隨我一塊死,你可以視這為主子的命令,也可以當是一個爺爺送給孫子的遺言……好好活下去,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為你自己活下去……」
他扛着老者,知道背上衣裳的濕熱感是什麼,那是血,而非他疾步飛奔求醫的汗水。他背上全是老者的鮮血,血液逐漸干凝冰冷,代表着一條生命的終結。
他想隨着老者而去,以長劍抹斷頸子,卻永遠無法違逆主子的命令。
他無法死,也無法為老主子報仇,因為仇人竟是另一名主子——是他弟弟妹妹捨命要護的主子!
他無法向親弟親妹解釋自己的背叛,因為他無法讓他們知道,自己的主子竟喪心病狂地殺害親爺爺。
他無法原諒自己的無能為力——
「你老主子,不,你爺爺人真好……」她相信老主子也很希望被這麼稱呼。「他不怪你,相反的,他感謝你,你聽出來了嗎?在最後,還有你陪着他……他希望你過得好,捨不得讓你一輩子成為他家的奴僕,你不可以讓他失望!我也是我娘離世時最放不下的人,她要我好好選擇自己最快樂的生活方式,我就要過得很好很好,好到讓她安心,你爺爺一定也是這樣想的。」
天香彎下身,趴在他身上。
「為你白日己活下去,好好活下去……就像一個長輩對孫兒說的話,他們不會要求你為他們做什麼,只會希望我們能好好照顧山自己。他想要你得到幸福,不是要你過着現在這樣的生活,不是這種只能自己孤單、不讓人陪着你的逃亡生活,他看到你這樣為難自己,心裏一定不好受……你有沒有叫過他爺爺?」
鹿玉堂搖頭。他沒有那個資格。
「好可惜……他在斷氣之前,應該希望能聽到你這麼叫他的……」纖指探進他的襟口。「你其實也真當他是親人了吧?」嘟起的紅唇尾隨手指滑過的地方而來。「你也想大聲叫他爺爺的吧——」
想,當然想。
若沒有更深、更系絆的理由,沒有一個人會願意為了一個單單僅是「主子」的人賣命。
「順着你的心意……你想吧?嗯?」
微微麻疼的啃噬自喉結傳來。
「嗯。」他滾了滾喉。
「那我以後陪着你一塊去掃墓,再叫給他聽。」
「嗯。」
好像……有什麼地方怪怪的……
「我一點也不以你為恥。錯又不在你身上!那個使計殺害他親爺爺的人都不內疚了,你湊什麼熱鬧爭什麼先呀?」天香的聲音貼在他耳垂,輕輕的、柔柔的,像在吐氣,蹭着他的膚,讓他的胡碴颳得癢笑。
真的不太對勁……鹿玉堂被清香髮絲撩過頸肩,劍眉因微蹙而高揚。
不對!
「妳為什麼能動了?!」他終於發現了!
明明半個時辰才能出口動解開的穴道,為什麼現在她已經將整張小臉湊到他鼻前,噘高的唇不住地在他臉上打印子?!
「因為被你那回點穴給嚇壞了,加上鹿玉樓之前為了甩開我,也學你在我身上點穴,所以後來我就叫鹿玉樓教我解穴。可是我沒武功底子,學了好久就是學不來,不過我已經可以將時刻減少一半,當然現在就能動嘍!」
她說著說著,手上多出一條繫繩,鹿玉堂覺得那繩子相當眼熟……
天香將繫繩朝身後一拋,因為它已經喪失了作用。
「那是我的褲頭繩!」他認出來了!
「它沒用了。而你,我給過你機會,在我穴道解開之前,你都可以走。現在……」她好甜好甜地笑,舉高的手裏握着褪下的榴花衫,也朝身後拋。「覺悟吧!」
撂狠話,做狠事!
最後飄落在一旁的小肚兜混擱在他的衣物上,如同此時交迭的兩人——
只是,被暴力挾持的,似乎是男人……
尾聲「公子、姑娘再等一會兒,餅馬上就好。」
前回出爐的燒已經全賣光了,可後頭還有六、七個人排隊,餅鋪里的老闆滿頭大汗地將餅放進爐里,忙碌辛勤的老臉上擠着笑,對每個在鋪前的客人鞠躬哈腰。
「無妨,你慢慢來,餅烤得好吃才重要。」大夥不在乎在鋪前等待片刻,重點是烘出來的餅烤又香又酥就好。
「是、是!」餅鋪老闆繼續忙他的。
六、七個人在等待之間也各自打發時間,有人沉默寡言,直挺挺盯着餅鋪的烤爐;有人低頭看書,完全進入忘我;有人輕語交談,談論着城裏日前的大事——
「妳瞧了沒?」綠衣姑娘舉袖掩嘴,低低在問。
「妳是說前幾日出的《幽魂淫艷樂年窮》?瞧了瞧了。」黃衣姑娘同樣細聲回答。她會這樣須是因為《幽魂淫艷樂無窮》一出書,整個城裏有九成的話題都繞在上頭打轉,尤其這回《幽魂淫艷樂無窮》隔了半年以上才出書,讓眾人更期待。
「我好喜歡這回如意君最後寫的那段崖洞裏的燕好交歡!」綠衣姑娘興奮地道。
「對對對,我也是!」黃衣姑娘跟着她一塊跳腳——不是反對的跳腳,而是兩個人猶如遇見知音般十指交握,像兩隻兔兒蹦蹦跳跳。
「很疼嗎?要我離開嗎?」綠衣姑娘念著書里的詞兒。書里那男角兒的體貼溫柔,呀——
黃衣姑娘立刻接下去。「比起那日你點了我的穴,狠心要我看着你離我越遠的揪心之痛,一點也不疼。」書里女角兒淚眼朦朧,又堅定地拉下男角兒的頭,將唇罩上他的,呀呀——
兩個姑娘又是臉紅又是雀躍地笑鬧了起來,各自又扮演起男角兒及女角兒對着戲,倒是排在前頭的灰衣男人由原先的面無表情到後來側首睨着身後的人。
「還有還有,那崖洞深處不是有處湧泉嗎?男人擰了條布巾替女人擦身體,女人嫌泉水冷,他還用內功替她弄暖泉水耶,跟之前每每完事就倒頭大睡的差勁男人完全不同。」
「這回故事裏的男角兒不太像如意君向來的筆觸。」
「我覺得辭藻文句變柔軟了。」
灰衣男人轉回頭,不再以餘光瞄向兩名姑娘,而是喃喃低語,「怎麼這本書的橋段聽來好耳熟……」
崖洞燕好交歡?
點穴遠離的揪心之痛?
內功弄暖冷泉替女人擦拭身體?
這些,不都是他與她
「公子,您要的五塊芝麻大餅!」就在灰衣男人想得出神之際,餅鋪老闆將油紙包好的熱餅送到他手上。
他付了帳,道了謝,離開小鋪,沒趁餅熱趕回府里,反倒先繞去書肆,與群眾一塊搶買了本《幽魂淫艷樂無窮》,沿途大略翻完書,心中原先存在的疑慮逐漸清朗。
原來,如意君就是……
難怪他每回不誇獎《幽魂淫艷樂無窮》,那張芙蓉牡丹似的消顏就會失望地垮下來。
「被寫在書里了……」一絲絲苦笑加上更多的寵溺。這種東西也好付梓成書?真不知羞。不過,他見識過她更不知羞的「行徑」,與之相較,這算小事,他不會太驚訝。
朱紅大門上懸着斗大的「曲府」兩字,他沒從正門進去,越過圍檐,踩着園子裏的草木以及偌大的桃花林,最後落在竹舍屋前,竹舍前的台階上,有個姑娘正雙手支頤地在等他。
一瞧見他,她胡亂拍拍裙,抱了過去,像首朝他胸口蹭着,像只討人寵的貓兒。也因為這麼一蹭,蹭到他放在內襟的書冊。
「這是什麼?」她探手去摸,看到藍皮書冊不由得驚呼,「你去買《幽魂淫艷樂無窮》?」
「買餅時聽到有人在聊,似乎相當有趣——尤其裏頭有一段是在斷崖邊的崖洞裏,男歡女愛的雲雨樂事,很有熟悉感。」他直勾勾地看着她,果然觀見她心虛地吐舌。
「那……你讀完了?」
「差不多都讀完了。」
「好看嗎?」她又燃起期待。
「淫蕩。」
「又是這個書評?」她嘟起嘴。
「了無新意。如意君寫的東西,妳比他早了一步去做,我懷疑他當時在崖洞外做些偷看偷聽的無恥之舉,如果真是這樣,我要去挖掉他的雙眼,因為他極可能瞧了妳的身子。」他表情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