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她怎麼好像呆掉了?!」曲練不斷晃着手,在她眼前揮動,仍然無法讓天香投以半分注意。
「她沒什麼大礙。可能從沒遇過這種事,嚇壞了。」鹿玉堂輕描淡寫。天香從聽完他的道歉后,就一直是這模樣。
「你到底是什麼來歷,竟然連累到天香?!你似乎不像外表看來單純。」曲無漪的臉色很不好看,尤其是瞧見天香臉頰上火辣的摑掌印。
「是我的仇家找上門。你放心,我馬上走,不會再為你們帶來困擾。」
「慢着。天香沒說你能走,你哪也不準去。我不想再見到一個成天不做正事,只會坐在門口呆盼你回來的丫頭。」曲無漪攔下他,不許他踏出房門一步。
「你留下我,只會使我的仇家知道我的落腳處,讓天香陷於險地。」擺明告訴人,要報仇,上曲府來。
「那你就好好保護她!任何人要傷她,就必須先讓你倒下!」要有這種覺悟!
鹿玉堂心口一緊。
這句話好耳熟……
用生命保護着另一條生命,將那條生命擺在最前頭,不容任何人傷害、小心翼翼護着——
「我做不到。」鹿玉堂知道自己肩上扛的,就是一條沉重的背叛罪名,他永遠洗刷不掉自己的無能。
「你——」
「我做不到。我沒辦法做出這種承諾。」他再肯定不過地重複。
「鹿玉堂!我真不知道該誇你孬還是誇你對自己的廢庸了解得太透徹!」曲無漪揪住鹿玉堂的衣領吼。這種時候好歹也打腫臉充胖子,就算做不到,也犯不着如此大剌剌地坦言!算不算男人啊?!
鹿玉堂淡淡撥開他的手。「你應該不會想要聘用一個如此無能,又在危急時無法保護主子的廢人才是。」
曲無漪當然不會!留這種人下來只是浪費曲府米糧!
「你立刻滾出去!」
「主子,別忘了天香對鹿玉堂死心塌地,鹿玉堂一走,她又要到門口當石迭,半夜又要爬起來哭着找人了。」曲練比起發怒的主子還是多了分理智。
鹿玉堂從曲練的話里聽到天香在自己離開后的行為,確確實實動搖了他想離開的決心。
留下來,就能輕易換得她的笑容,看着她綻開如牡丹般的甜美芙靨。然而相對的,要守護住她,或許有一天,他必須手刃自己的親弟親妹,因為他知道鹿玉樓及鹿玉倌不會輕易放棄取他性命……他想留下來所要付出的代價太大,他不一定擔得起。
他離開,才是雙贏的辦法,不僅天香安全,面對鹿玉樓和鹿玉倌的追殺,他也能以守為攻,不傷他們半根寒毛。
「時間能沖淡一切,無論剛開始有多痛,總會痊癒;無論多愛一個人,總會遺忘。」沒有好不了的傷,沒有忘不掉的人,只是時間上的問題。
鹿玉堂望向天香,她那雙盈盈大眼仍空空蕩蕩,這讓人魂牽夢縈的小姑娘……他知道她會傷心、會難過,卻更不希望她身陷任何危險。
「既然人我平安帶回來了,那麼我先走一步。如果天香清醒后又吵又鬧,請對她多點包容及耐心。」他要趁天香回神之前,靜靜離開。
鹿玉堂一轉身,天香眸子就眨了眨。瞧着鹿玉堂的背影,她像貓兒悄悄挪着腳步,到木櫃裏將那個擱置好久,每回用來和曲無漪鬧離家出走的布包背着,隨着鹿玉堂走。
曲無漪及曲練沒注意身後動靜,目光全看向鹿玉堂,直到發現高挺的背影後頭跟了個嬌小身影,他們才一左一右上前捉住她的肩。「天香!」
「我要跟他一塊走……」天香雙眼直勾勾地盯着鹿玉堂,說她恢復了神智,她卻更像是被牽着魂魄的行屍走肉,全心全意要追上鹿玉堂的腳步。
「妳開什麼玩笑!妳要放下一切跟他走?」曲無漪驚愕。
「天香,妳別胡鬧,妳跟主子還有契約在,妳一走,書怎麼辦?」曲練忙着要她冷靜,不可妄為。
「我才不要你的感謝和對不起……我只要你也愛我……」天香壓根不理睬曲家主僕,不知哪來的力量,肩頭一掙,脫離兩人箝制,追着鹿玉堂的背影。「我跟你一塊走……等我……」
她要追上他已經有些吃力,他跨開的步伐大,她追得好辛苦。
「你是因為不想被我所愛,所以才要離開嗎?你不要一直走,我追不上你——」
驀地,前方的鹿玉堂停下腳步,天香欣喜以為他要回頭——他也真的轉回身了,她快步迎向他,眼看就要環住他的腰。
鹿玉堂雙指併攏,在她靠近到一臂之距時,冷不防地點住她的穴道,讓她僵直地無法動彈。
「你……你做了什麼?」雙手雙腳像被束縛起來,連一根手指頭也無法抬動,天香慌亂起來。現在她與鹿玉堂的距離明明那麼短,她卻無法再跨近一步,這種看似近、實則遠的恐懼,逼出了她的眼淚。
「為什麼這樣……我、我動不了了……」
「半個時辰后,穴道自然會解開。」而半個時辰,足以讓他離開得夠遠了。
鹿玉堂再次將她的容顏深深烙印在心裏,與淚花迷濛的她目光膠着,忍住想要替她擦乾所有眼淚的念頭,幾不可聞地低嘆,調開了眼。
是他的錯,他當初根本就不該答應留在她身邊,不該讓她有機會愛上他。
天香看懂了他的意思,身子卻像被鎖在石頭裏,理智咆哮着要趕快讓四肢動起來,卻仍是力不從心,只能眼睜睜凝瞅鹿玉堂再度轉身,步履邁開,不再遲疑地前行,將她留在原地,要她親眼目睹他消失在眼前——
「不要!不要這樣對我!」
她嚇壞了,只能用聲音想喚回他。
「不要讓我看着你離開!你答應過我,我不讓你走,你就不走的!!鹿玉堂!我不讓你走!你留下來——」她又哭又喊,凄然的嗓音響徹桃花林。
不要這麼殘忍!
不要用這種方式離開她!
不要讓她看着這一切發生,
鹿玉堂近乎逃命地加快腳步,再也無法佯裝冷漠地靜靜走開。
他懦弱地捂住雙耳,將她哭喊着要他別走的聲音全數阻擋下來。
身子躍上曲府屋頂,翻越過數不清的民宅,甚至當他已經遠遠奔出銀鳶城數里,屬於她的哭泣,仍在腦子裏回回蕩盪……
【第十章】
荒郊野外,月明星稀,小小的泥地上燃着火堆,火堆上串了幾隻烤鳥,火堆里還有幾顆等着煨熟的鳥蛋。
鹿玉樓擦拭着他的大刀,鹿玉倌則是啃着她采來的果子先墊胃,兩人側方突兀地卧着一個蜷成蝦米的身軀,拿鹿玉樓的長袍當衾被用。
「你跟他真的好像……」半掩在長袍下的小臉透着柴火,星眸整夜都瞅着鹿玉樓。
「我知道我和他長得像。他是我大哥,像也不是什麼怪事。」鹿玉樓很有耐心地回答。
「可是他的鼻子比你挺、眼神比你沉穩、眉毛比你粗,比你好看。」袍下傳來不屑的輕哼。
「……」鹿玉樓剛擦完刀,很想拿它來試試利不利。要是那個正大剌剌蓋他的衣袍取暖、吃他打回來的野鳥填飽肚子、喝他取回來的泉水解渴,還膽敢對他評頭自足的小丫頭再嫌棄他幾句,他不擔保自己不會拿她來磨刀!
鹿玉倌冷冷嗤笑,「被損了噢?哼,誰教你要同意帶着她一塊走,活該。」親生妹妹也落井下石,口氣悠哉得令人髮指。
鹿玉樓看着袍子底下的嬌俏臉蛋,確實也對自己當初的決定感到不妥,可是現在又不能將人丟在荒山野嶺,等着看她被野獸當食物吞吧?
「唉。」鹿玉樓無言替自己辯解,乾脆不說了。他用大刀將火堆里的鳥蛋挑出來,「餓不餓?要不要先吃顆蛋?」
「要。」袍子掀開,覆在底下的竟是披散着一頭黑長發的天香。
「很燙,不過自己慢慢剝吧。」鹿玉樓挑一顆給妹妹,一顆給自己。他們兄妹倆都是打小習武,皮厚肉硬,區區一顆熱呼呼烤蛋,對他們不算什麼,三兩下功夫,冒着煙的蛋殼被漂亮剝下,香軟的鳥蛋則進了他們的嘴裏。
天香坐直身子,用鹿玉樓的衣袍牢牢包住自己打寒顫的身子。她和他們不一樣,沒學過那套用內力維持體溫的好本領,更無法像他們視熱燙如無物,把像燒炭一樣燙的鳥蛋當橘皮剝。
她找來兩塊石子,用它們充當手指,笨拙而吃力地將敲裂的蛋殼一片一片掰開。
若是鹿玉堂在,他一定會下大半與,默默接過熟蛋,替她剝好吹涼,才送到她口中……
不過,她不會向鹿家兄妹求助,而地們也不會幫她,因為是她自己找上他們,硬要跟着他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