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那麼,天香來做什麼?
主僕兩人、心裏才正想着,書房門扉被甲力撞開,鮮紅嬌影撲倒在地,偏偏就是這麼巧地牢牢抱住曲無漪的腿——
「曲爺,嗚……」
天香哭得梨花帶雨,好不可憐,嗚咽的哭嗓抖着曲無漪的名。
「天香,妳怎麼了?」曲練好立息扶起天香,一方面是因為主子已經因為盜印事件而臉色鐵青,不見得有好心情讓天香這麼撒潑,說不定怒氣一轉,將氣出在天香身上,一掌打下,將天香的小腦袋瓜給當甜瓜打——反正兩者都是一擊就會碎。
「曲練哥,嗚……」天香換人抱。
「我的姑奶奶,發生什麼事了?是稿子寫不出來嗎?要不要休息一下,明兒個再寫?妳這幾日交出來的初稿足以讓妳睡上十天半個月都足夠,坊刻的匠人師傅們還沒將前幾張初稿的活板排好哩,不哭不哭喔——」曲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曲無漪以及女人的眼淚這兩樣。他像個軟言安撫寶貝女兒的老爹,細聲哄着天香。
「誰允她睡上十天半個月的?!」曲無漪冷然道,瞪了曲練一眼。
「呃……」曲練自知失言,只能幹笑。
曲無漪接手捉過天香,與她面對面。「妳又在耍什麼性子?!找鹿玉堂哭鬧去!」
他吼完,天香就哇的大哭,抱住他的項頸,將滿臉的眼淚全朝他衣上擦。
「曲爺——他不理睬我了!我跟他說好多好多話,他就是不理睬我了……怎麼辦?我要怎麼辦?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她聲嘶力竭,唏哩呼嚕的說著,不過曲無漪也不傻,短短几句之內,他已經摸到頭緒。
那個「他」,不做第二人想,就是鹿玉堂。
「他不理睬妳更好,妳就乖乖地、認命地坐回桌前,心無旁騖將所有心思都放在文章上,好好寫本稿來,省得妳和他還有閒情逸緻去逛市集。」
「我不要——我不要!你叫他理我!你叫他別不同我說話,你去跟他說!去跟他說啦!嗚嗚……」她仿如被孩群排擠的娃兒,吵着要大人替她討公道,要大人端出架子命令孩群和她一塊玩似的。
「一定是妳不好好寫稿,摔桌摔硯台的,才讓他生氣吧。」曲無漪想也不想就將矛頭指向天香。他可以理解、也可以體諒鹿玉堂的反應,因為他也有好幾十次被天香氣得想結束她的生命。鹿玉堂還算好,他只是不理睬天香罷了,真寬宏大量。
「才不是這樣!他……他是聽完我說自己是在瓦子院長大,娘是勾欄院的姑娘,我是讓你贖身回來……他就不理采我了……他是不是看輕我的身世?是不是覺得……我不值得他疼了?」天香從曲無漪肩上抬起淚濕的小臉,淚水洗滌過的雙眸飽含驚恐,自己越說越害怕、越說越茫然,只好又埋回曲無漪的肩上哭泣。
「鹿玉堂是那樣的人?!」曲無漪擰起劍眉。「也不想想他自己也非富貴人家的子弟,拿什麼身分來看輕妳?」
天香只能在他肩窩裏搖頭。她也不知道呀……
可是她那麼明顯地感覺到他的不高興、那麼清楚地察覺他的有意疏遠——剛開始的三天五天,她能當他是心裏有事,所以才會無心理睬她,可是十幾天過去,她再傻也明白他不高興及有意疏遠都是針對她來的,她想了許久,就是從他忘了叫醒她的那天早上開始,他的態度變得淡漠……
「曲練,去把鹿玉堂揪過來!」膽敢看輕他曲無漪手心裏的一塊寶——尤其是能為他帶來驚人盈錢的「如意君」?看來不給鹿玉堂一些顏色瞧瞧是不行的。
「是!」曲練領命而去。看來主子已經找到了能發泄這回《幽魂淫艷樂無窮》被不肖盜印商趁機大發利市的怨氣。他不由得在心裏暗吁:有鹿玉堂真好,他曲練這回不用被主子當成遷怒的可憐蟲了。
「要是鹿玉堂不好,我把他換掉-再替妳找人來,不用為了那種對於別人的辛苦身世嗤之以鼻的傢伙掉眼淚。」曲無漪口氣沒有特別輕緩,也不像在安慰人,但夭香就是知道他的好意。
然而她心裏好亂,她好在乎鹿玉堂,在乎到只要他瞟來一個冷淡的眼神,她就會心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她知道自己的身世不光彩,但是誰能選擇自己會在哪戶人家落地出生?她不能,她娘也不能,可那不是她們該背負的罪過,她沒有錯,她娘也沒有錯,不要輕視她……
不一會功夫,曲練帶着鹿玉堂回來。
「曲爺,人帶來了。」
曲練剛說完,右腳都還沒跨進書房門坎,迎面揮來的冷鞭讓他慌忙蹲低身子。
他身後的鹿玉堂早在曲無漪出手之前就看到他揮鞭的動作,但他沒躲開,那一鞭火辣辣地甩上他的左頰,鞭上粗硬的繩面撕裂着他的皮膚,瞬間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還、還好閃得怏。」曲練拍撫着自己的胸口。要是稍有差池,那一鞭恐怕會打下他一層皮肉。
腥紅蜿蜒地沿着鹿玉堂的頸子流淌下來,沒入襟口,衣裳染開了刺眼鮮赤。
曲無姿手腕一收,長鞭回到他掌間,他沒多停頓!腕力再施,第二鞭繼續無情揮打過來,偏偏就是如此精準,在同一道傷口上再添一次重創,原本清亮的擊肉聲因為滑膩血紅而變得低悶,但力勁沒減少分,鞭子抽回,幾滴血珠子像潑墨般濺開——
鹿玉堂躲得掉,他卻不動,就連快速的第三鞭要再揮過來,他仍沒要逃,只是瞅着天香淚眼婆娑地抱住曲無漪的脖子。
天香張着小嘴,還反應不過來,眼眶源源不絕滾落熱淚,直到第二鞭收回時,鞭子上的血滴到她的臉,和着眼淚在她頰上糊成一團,她才注意到曲無漪不留情的第三鞭正準備再朝鹿玉堂抽——
「不行!」
天香跳過去捉那條長鞭,要阻止它再烙上鹿玉堂的臉,十指一揪,真的讓她提着了鞭身,連人帶鞭給曲無漪甩了出去,她牢牢不放手,但曲無漪的力道太強,非她所能阻止,身子跟踉蹌滑開,雙手還扣得死緊,掌心被粗鞭磨得又熱又痛,不放就是不放!
鹿玉堂衝上前,捉住長鞭,將它卷在虎口,擋下鞭子如蛇的走勢,也用胸口擋下天香被鞭子拖動的身勢。
「好痛……」天香的雙手像被火焚過似的,疼得無法掄掌。
徒手去捉鞭,當然會痛!
鹿玉堂雖沒有開口斥罵她,但是臉上確確實實寫滿這樣的責備。
他拿過茶壺,用裏頭已經涼掉的茶水倒在她合攏的掌心,替她緩疼。
「天香,回來。」曲無漪命令道。
天香回頭覷向曲無漪,又抬頭看看鹿玉堂,粉唇咬了咬,沒抽回鹿玉堂握住的手,也代表着她想留在鹿玉堂身邊。
「那種看輕妳身世的男人,妳還護着他做什麼?」
「我……」天香無語,只能低着頭,無助地看着茶水從她指縫間流泄,就算她想留住什麼,卻無能為力,就如同她想要留住他對她的好,似乎也正一點一滴從掌間失去……
「妳別忘了,他算是妳的下人,該是他看妳的臉色,而不是妳讓自己變得像個小媳婦,可憐兮兮地懇求他的施恩!」
天香忍着眼淚,她來找曲爺,是要叫曲爺替她跟鹿玉堂說別對她冷淡,並不是想要讓鹿玉堂被教訓,她沒想到曲爺連讓鹿玉堂開口解釋的機會也不給,就先揚鞭打人。
看到他臉頰上那條粗咧咧的傷,她好難受,可是她更難過他在此時此刻竟仍不願跟她說話,一個字也不肯……安慰她也好、罵她蠢也好、吼她也好、嘆氣也好,他就是不開口。
「天香,回來我這邊!」曲無漪恨極了同一句話要說兩次以上,不由得加重語氣。
如果鹿玉堂留她,她就不過去,只要他給一個字,她就留在他這邊。
但是鹿玉堂仍是沉默,沉默到讓她逐漸咧嘴在笑……笑她自己好笨,笑她到現在還弄不懂他的意思嗎?
他不會喜歡她,就像他不會喜歡她的書那樣,就算她想替自己的出身辯解,他永遠只會捉着一個理由否定她。
他對她的書評價是「淫蕩」,那麼對她呢?
是……「低賤」嗎?
茶壺裏的茶水倒罄,她手裏掬捧着的水只剩下小小一泓,她在等着它漓盡,也想在這段時間裏,奢等他說話。
水滴落的聲音微小到聽不到,而他的聲音,也聽不到。
末了,天香自鹿玉堂掌間將手收回,用紗裙將出口已濕透的雙手拭凈,慢慢走到曲無漪身邊,往他身後躲藏。
「膽敢欺負我曲無漪的人?曲練,把他的薪酬算給他,將他趕出曲府。」曲無漪自旁側抽出當時鹿玉堂被設計所捺下指印的一買身契撕個粉碎,明白告訴他,他的囹圄已經消失,他愛去哪就去哪,曲府不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