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水歸滄海意皆深(下)
上元二年的最後一日,肅宗強撐病體在宗廟行禘祭時口吐白沫昏厥倒地。當日濃墨黑雲翻滾,暗挾風雷覆天蓋地而來,天地震動。
三日後,肅宗醒轉,無力下榻,惟卧床聽政,令改年號為寶應元年。
半月後,李輔國加封兵部尚書,盡掌長安城兵權,群臣側首,敢怒不敢言。
一月後,有刺客潛入宮中謀刺肅宗與皇后,內飛龍使程元振護駕有功,兼攝內射生使,內廷護衛悉數歸其調度。
李豫愈加閑暇,每日除卻侍奉肅宗,便多半陪着沈珍珠母子。隨着懷孕時日增長,沈珍珠漸漸明白慕容林致所說“油盡燈枯”之意,雖是每日不挪的喝葯進補,仍然精神倦怠,力氣不繼,體虛怯弱,時常一覺睡醒后虛汗透衫,見李豫常帶憂慮,便笑着勸慰道:“懷孕本是如此,莫非你還信不過林致的醫術。”這果真是無敵法寶,李豫無奈嘆氣,將讓其他大夫替她看病的念頭擱下。
三月里,薛鴻現終於來到長安。
慕容林致攜薛鴻現入宜春宮的時候,薛鴻現沒有身着慣常的紅色衣裙,穿湖藍窄裙,鬢旁簪朵小小白花。沈珍珠見着打扮有異,沒來得說話,薛鴻現小嘴一嘟,撲入她懷中哭泣起來:“沈姐姐,我師傅圓寂了。”
原來這幾年薛鴻現一直隨其師傅雲遊四海,其師雖年愈七旬,仍身輕如燕,形貌與薛鴻現幼時無異,素來對薛鴻現既慈祥又嚴苛。鴻現年少女孩心性,總是愛自由自在的,所以大半年以前在回紇遇見慕容林致,一說到沈珍珠,便心癢難耐,直欲脫離師傅管束的籬籠到長安玩耍一通。其師當時沒有拒絕,待三個月後鴻現欲離開時,卻一力阻攔,說是“過幾個月再去。”鴻現不敢忤逆師傅,心中自是怏怏不快,每日只擺撅嘴垂頭跟在師傅身後。誰想就在前月,師傅半夜忽然將鴻現叫醒,鴻現迷糊中聽師傅交待幾句話,又沉沉睡去,第二日清晨醒來,師傅眼觀鼻,鼻觀心,已在入定時圓寂。
薛鴻現雖知人之必死,但她自幼將師傅當作仙人看待,認定任自己如何胡鬧,終有師傅可以依靠,終有師傅的懷抱可以賴住撒嬌,孰料師傅便這般撒手塵寰,方知當時師傅說“過幾個月再去”是何意,原來師傅早已知道壽命將近,不過想與鴻現多相處一段時間而已。
薛鴻現說至痛處,偎着沈珍珠嚶嚶哭泣不止。沈珍珠與慕容林致相顧,各自唏噓。沈珍珠驀然想起默延啜,慕容要致卻莫名其妙的憶及到李倓。
沈珍珠又問薛鴻現:“你的師傅圓寂前給你交待的是什麼話?”
薛鴻現孩子般揉着紅紅的眼睛,道:“就是怎樣也記不清了,所以才這樣急來找你們問。”停頓下,遲疑的回憶,“好象是說…無可…不可,流浪…形…名…”
慕容林致深鎖眉頭,沈珍珠站起身來回踱步,忽然省起:“是不是‘無可無不可,流浪入形名’?”
薛鴻現跳起來:“好象就是啊。”又疑惑,“這句不是佛經里有的啊,無怪我不知道。”
沈珍珠笑道:“這確不是佛經里的,不然我可沒讀過幾篇佛經,還猜不到呢!這是晉人支道林寫的詩,全詩是‘維摩體神性,陵化昭機庭。無可無不可,流浪入形名。民動則我疾,人恬我氣平。恬動豈形影,形影應機情。玄韻乘十哲,頡頑傲四英。忘期遇濡首,亹斖贊死生。’”
薛鴻現聽得一頭霧水,問道:“這是什麼意思?”
“這詩本是推崇和盛讚維摩訶的,”沈珍珠想了想,“不過,既是你師傅最後交待給你的話,當是另有深意。”抬頭見薛鴻現鬢雲青蔥,問道:“鴻現,你師傅可有提過叫你出家之事?”
“師傅前年曾說過,要擇日替我落髮,可我不情願,所以還沒有行禮。”薛鴻現有些氣餒般低下頭,口吻仍是堅決的,“師傅已經圓寂,我必須遵從師傅遺願,皈歸三寶。”
慕容林致此時也悟明白了,與沈珍珠同時笑起來:“不必了。”
薛鴻現瞪大眼睛,驚詫的看着她們二人,“為什麼啊?”
慕容林致道:“你師傅不是說過了么…無可無不可。意思是你可出家,也可出家啊。”沈珍珠接着道:“她還說‘流浪入形名’,意思是心有佛陀,不必拘於形式。”
“真的么?”薛鴻現眸中光亮一閃,掩飾不住斑興。沈珍珠也深自為薛鴻現歡快,更是仰慕薛鴻現的師傅,此生緣慳一面,本朝崇尚佛法,她雖不通佛經,對這般的奇人,惟有深深謙卑。
沈珍珠道:“鴻現,你喜愛四處遊歷,從此以後,正可以和你的林致姐姐一起,相伴暢遊天下。林致醫術超絕,可救死扶傷;你一身卓絕武藝,正可懲惡扶弱,何其快意,也正正契合你師傅的心意。”薛鴻現連連點頭。
慕容林致卻低泣起來,“說什麼醫術超絕,我…我這樣沒用,竟然不能救你…”薛鴻現大驚,“林致姐姐,你說什麼!”
沈珍珠本不想相瞞鴻現,且今日李豫尚未回宮,正好有事情要交待給她們二人,便輕描淡寫將自己病重不治的事情說了。薛鴻現一聽,又禁不住嗚嗚哭泣,連聲道:“你不會是真的,你們別唬弄我!”
沈珍珠笑着拉起薛鴻現的手,說道:“你是大姑娘了,怎麼動不動就哭?可見你跟隨師傅學佛不到家,我即便是去了,也是佛語有云的…到了那常樂我凈的極樂世界,遠避世間的喧囂,有什麼可傷心的。”
薛鴻現只是搖着頭哭,說:“說什麼常樂我凈,渾說的,我只知道從此世上沒就有你沈姐姐了!”
沈珍珠見時間不早,李豫快要回來,忙正色道:“好了,今日正好你們都在,我有事要托你們。”笑笑,“林致,多謝你,讓我能熬到現在還不露形跡,我只是擔心能否順利生產,產後,又還能活多久。”
慕容林致哽聲,“放心,有我在,你必能順利產下孩子。”
沈珍珠面上歡快起來,期待的看着她:“等產下孩兒,我還能再活三個月么?”慕容林致不忍於她對視,別過頭,“一定能。”
“那便太好了!”沈珍珠更加歡快,“待孩兒三個月後,我立即隨你們二人出宮。”
慕容林致倏的扭過頭,“你真是瘋掉,你怎能在那時隨意走動,你現在瞞着李豫還可以,怎能到那時,還瞞着…他!”
“我只是,不想死在他的面前。”沈珍珠低頭慢慢說道,“他若知其中究竟,必定會負疚終生,悲痛已極,我實不忍他傷心。”
慕容林致道:“可你這一走沓無音訊,叫他天天等待,豈不是更令人痛苦?”
沈珍珠道:“他若能榮登九五,日後身為一國之君,必會有無盡的國事糾纏於他。”起身拉開几案下屜斗,由最下面翻去一疊物什,展開,卻是齊齊整整寫好封皮、上了漆封的信箋,遞到薛鴻現手中,說道:“鴻現,我這裏有數十封書信,日期已註明,待半年之後,你便送第一封與他,說我還想再去華山一游,以後每隔一年半載,你便按期送信。”
慕容林致道:“難道你不擔心他真的到華山,或者你標註的其他去處,四處尋找你?”
沈珍珠道:“那他必然是找不着的。我最明白他,他必不會因為我而耽誤國事,他尋我不着,但仍知道我尚在人間,留着一絲念想,也是甚好;或者,時間一長,他以為我寄情山水不願回宮,心存怪怨;或者,漸漸將我忘卻,那是更好。時間愈長愈好。或者,再過數年,你們告知他我的死訊,只要他沒有親眼目睹,也不會十分傷心。”肅顏,對薛鴻現道:“妹妹,你一定要幫我這個忙。你在四處遊歷時,偶爾以我的名字或高月明之名留下蹤跡,讓他,讓我的兩個孩兒,都認為我尚在人間。”她笑一笑,自嘲道:“其實我也恁是自私,終究還希望他永遠記得我。”停頓一下,又慢慢說道:“不過,最好忘掉我。”
三人都沉默。沈珍珠又對薛鴻現說:“涵若也在這裏,你若有空便去陪陪她,多開解一番。她現在,恐怕心中有些怨怪我的。”嘆了口氣,“涵若,很好。日後,我只盼望她能陪着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