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塵埃忽靜心悄然(下)
特爾里不愧為回紇西北重鎮,集市繁華鼎盛:牛、馬、駱駝等牲畜交易最為熱鬧;身着獵裝的回紇漢子叫賣着沙狐皮、兔鶻和犬子;普遍回紇百姓多來購買由大唐運至的青白鹽,討價論價;回紇少女三兩成伴,選焙角磨的飾品,偶爾有一兩件金玉的唐飾,價格都貴得咋舌,少女們試戴着,相互嬉笑品評…
默延啜稍作喬裝,將帽沿壓低,看上去只是一名普遍的中年漢子,沈珍珠也未施任何脂粉,默延啜猶一路兀自笑道:“你除非臉上塗以黑灰,否則走在哪裏,都是招人眼目。”說話間,他極為自然的牽過沈珍珠的手,與她并行於集市中。這樣看來,他二人便象極一對普通夫婦,旁人對沈珍珠相貌投來的異樣目光少得多了。
默延啜帶着她徑直往集市中走,他做慣汗王,對那些琳琅滿目、招搖喧目的飾品瞧也不瞧上一眼,沈珍珠瞅見一樣金渡黑銀花領飾,正覺着甚美,默延啜着力拉她的手,道:“快些跟我走,晚了好東西就沒有了。”
沈珍珠暗皺眉頭,心笑默延啜本屬刀尖上舔血的粗豪男子,要陪她閑逛集市實是太過荒唐。由着他在集市中繞去繞來,忽聽他聲音歡快:“好,正是這裏!”
沈珍珠抬起頭,眼前亮晃晃一陣炫目。
他們正立在一個兵器鋪前。沈珍珠釋然:原來默延啜是來特意選焙兵器的。
兵器鋪懸挂各式各樣的刀、劍、槍、戟,映着正午驕陽直讓人睜不開眼。鋪旁兩名壯年男子手舉鐵鎚正在鐵砧上鍛打鐵具,已鍛成的鐵具扔在地上,另有一人在下搧動風箱,轟鳴呼呼。
默延啜上前吆喝一聲,以回紇語對守鋪的老漢詢問着什麼,那老漢審視默延啜半晌,方邊點頭邊豎起幾根手指。一見老漢點頭,默延啜面上掩不住興奮,由囊中抓出大把刀幣置於案上,老漢這才面露微笑,在大堆兵刃中左翻翻,右翻翻,最後拿出一柄匕首遞與默延啜。
默延啜將那匕首拿給沈珍珠看:“這家兵器鋪,是我回紇最擅制匕首的,可惜為求盡善盡美產量極小,今天運氣真好,居然真能買到一柄。你看看,怎麼樣?”沈珍珠見這匕首連鞘長不過兩寸有餘,鞘上無任何飾物,精小別緻且樸實,拔出刀刃,見其堅瑩光滑,寒光冷練,贊道:“確實是好東西,只是,恐怕這東西太過小巧,於你不稱手。要是再大些就好了!”
默延啜含笑看着她,“這是選傍你的,我用當然不稱手!”
沈珍珠萬萬料想不到,不禁呆住。默延啜道:“我向來不稀罕這類稀世兵刃,然而你屢犯險境總須有物護身。”仰首微吁,彷彿有意未竟,“若我不在你身邊,這匕首不遜於中原任何兵器坊所制精良,又兼小巧不易被發覺,於你多少有些實用吧。”
當日日落後,默延啜叮囑沈珍珠好生呆在驛館中不得隨意走動,留下一名隨從,自帶着其餘隨從辦事。
沈珍珠在房中左右不能成寐,情不自禁拿出默延啜所贈匕首,萬般感懷。自己何其有幸,能與他相遇相知,又何其悵惘,是否餘生真能移情於他?
是否餘生真能移情於他?
李俶,在春風裊裊中向她伸出手。
李俶,在至鳳翔的馬車上將她緊緊摟於懷中,淚流滿面。
李俶,在某個冬日裏說:“貧賤夫妻更有百般煩惱哀愁,我做你的丈夫,必要將天下最好的予你…”望向她輕笑,“不知我這個人,算不算天底下最好的?”
李俶,李俶…
然而,他已不再是她的李俶,他是李豫…
“撲”,房門由外被推開,沈珍珠還沒反應過來,默延啜已從天而降般立在她面前,神情依然鎮定,語速微快,一把攥住她的手:“快跟我們走!”沈珍珠情知有變,倉促間無暇收拾行李,往房間左右一看,惟將案頭的匕首納入懷中。默延啜看在眼中,微露笑意。沈珍珠低聲問:“事情沒有辦成么?”默延啜道:“成了一半。”
數名隨從蟄伏等候在驛館的馬廄旁,此時夜已深沉,默延啜吩咐道:“騎今日新購的馬衝出城去!”因昨日騎來的買穿越沙漠整日,腿腳已經乏力,默延啜早就部署好新購了數匹好馬以備用。
一行人悄無聲息的騎馬離開驛館,不用多久就到了特爾里城的哨卡,守衛的兵丁睡眼惺松,慢騰騰的盤問,默延啜本自敷衍以求通關,忽隱隱聽到身後似乎有呼喝和馬匹追趕來的聲音,不由眉頭一皺,當機立斷,朝隨從使個眼色,諸人各拔兵刃,眨眼間手起刀落,立斬十餘名當值兵丁於馬下,頓時強行通關。
通關后一行人不敢稍作停頓,由便道策馬疾行入大漠。沈珍珠緊緊跟隨默延啜馬後,只覺心驚肉跳,大漠風煙,塞外浴血,與她所見識過的中原殺戳,更顯慘烈與孤絕。
行了有四五個時辰,聽得身後追擊之聲漸漸斷絕,默延啜率先下馬,令道:“我們在此歇息一晚再行!”這時月過中天,沈珍珠策馬奔行過快,下馬後喘息不定,默延啜扶住她,蹣跚走了幾步,兩人都覺無力,不禁就地坐下,相顧而笑。
默延啜這才將此行目的告訴她聽:“我們來特爾里,是為找到葉護通敵賣國的罪證。”
沈珍珠無比驚詫,問道:“他,他與哪裏相通?”
默延啜鄙夷不已,“當年突厥殘部與黠戛斯人突襲我回紇,就是葉護通敵,不然他們哪裏能這樣容易連下數城,若不是我回來的快,差點連富貴城也保不住!他為這汗位,真是費盡心思。”
原來默延啜要找的是這個罪證,沈珍珠只覺對葉護已無話可說,問道:“怎麼罪證會在特爾里?”
默延啜道:“特爾里與黠戛斯人毗鄰,郡守哈必若就是葉護通敵的聯絡人。哈必若這裏,肯定有葉護部署此事的來往信件。”
默延啜不放心其他人的武藝,為取得此書信,乃親自與數名侍從假扮成葉護使者前去哈必若府邸,直接向哈必若索要信件。可是哈必若自知此信件是葉護成事後保全自家性命的惟一法寶,左右搪塞,就是不肯拿出來。默延啜見此計不成,再生二計,稱葉護說哈必若如不交出信件,必會取其性命。哈必若還是不肯交出書信,這也是默延啜意料中的事,於是當場將哈必若重傷,只堪堪給他留下一口氣,這才率隨從返回驛館,連夜脫逃。
沈珍珠不解的問道:“為什麼還要給哈必若留下一口氣?”
默延啜哈哈大笑:“這是當然,總得讓他有口氣將書信所在告訴兒子和親人吧!所以我說這事情已經成了一半,餘下的,就看哲米依的本事!”
沈珍珠更是驚訝:“這事又關哲米依什麼事?”
默延啜道:“哈必若一死,繼承特爾里郡守的,必定是他惟一的兒子肅達。”
“肅達,肅達?”沈珍珠若有所思的重複着,這個名字有些熟悉,在哪裏聽說過?
“回紇人人都知道,肅達對哲米依一往情深,就算哲米依下嫁大唐郡王數年,肅達仍未娶妻室!”
原來是曾經痴纏過哲米依的那名男子,沈珍珠方記起哲米依曾多數對她說過此人此事,無怪名字這般熟悉。
“現在,肅達知道父親死在葉護手中,一定對他恨之如骨,再加上哲米依前去勸說,他向來對哲米依言聽計從,將罪證拿給我們的機會就非常大。”默延啜談笑風生中說完這一席話,見沈珍珠猶自怔怔發獃,拉拉她的衣袖道:“在想什麼?”
沈珍珠回過神,輕笑道:“沒想到你運籌帷幄,這樣的厲害。”想了想,又正色道:“你那日說你們回紇出了許多了不得的大英雄,其實,依我看,你才是回紇前無古人,最最了不起的大英雄!”
默延啜一聽,高興已極,站起身揚聲大笑,聲震大漠數里。
末了,他對沈珍珠說:“可惜自古以來,再了不起的大人物、大英雄,他們的人生,也都有缺憾。”
沈珍珠站起,與他並肩看皓月當空,問道:“那你的缺憾是什麼?”
默延啜闔目靜思良久,乍開雙目,眼瞳中霎時光芒熠熠,答非所問:“我所思所做,至死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