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自此孤雲不可期(下)
沈珍珠的心輕輕顫動着。
她一手扶起劍尖,將劍身正正端於面前,彷彿在仔細端詳劍刃的鋒利程度。
一切莫非皆是天意。
在這樣的時刻,他恰恰跋來。
人生一場盛宴,她與他,與這錦銹河山,與這朗朗社稷,曾經適逢其會。
而上天終於要如此安排,要她以這樣的形式,退場。
她素來不信天命,而這一回,她願意委就。
她抬眸。
時間似乎突然間停滯。
李婼焦急之情溢於言表,手中仍捏着那封留與李俶的書信。
李俶怒意洶洶,她從未見過他這樣生氣,天子之怒,也不過如此吧。而在這怒的面具下,有沒有掠過一絲痛與悔?
惟有默延啜最鎮定,揮手之間,他可立斃一人於掌下;要阻她就死,同樣輕而易舉。
沈珍珠笑了,她雙手一松,又是“咣鐺”脆響,寶劍已被她擲落於地。
出乎意料,在場三人同時一愣。
沈珍珠隨意伸手,由李婼手中抽出那封信箋,雙手齊上,三下五除二將信箋撕得粉碎。
李婼回過神:“嫂嫂,信!…”
適時一陣風過,正將碎片一古腦兒颳走,撒得滿室零落。
沈珍珠已經開口:“殿下,我為鎮國夫人,與你同居一品,不能由你蜂生死。”
她不能死。
千古艱難唯一死,然而歷劫了無生死念,此時她只能選擇生。
她寧可讓他恨,也不可讓他悔。
李俶深吁一口氣,有種痛楚由肺腑肝腸慢慢升騰上來。一點一點加深,愈來愈不可扼制,升騰至腦中,竟轉為仿若要沸騰的怒火。他咬牙切齒,卻只能從齒間擠出四個字:“很好,很好。”
“哈哈哈,”默延啜仰天長笑,滿面讚許之色:“好,這才是沈珍珠!”一語既畢,左手握住沈珍珠手臂,朗聲道:“我們走!”
“且慢!”李俶面色陰沉,左手解開外袍束帶隨手往旁一擲:“可汗要帶走我的人,總需給本王一個交代,何妨你我戰個百來回合,至死方休?”
默延啜停步,點頭道:“殿下所說有理,咱們該以男人們的方式來解決問題!”
李俶腳尖一提,那柄被擲落的寶劍回至手中:“如此本王便不客氣了。”語落,驀的一彈長劍,有如夜空閃電般直挑默延啜左胸。
沈珍珠失聲“啊”的一叫,再也說不出話,心亂如麻,以默延啜之武功,李俶怎能是對手?
默延啜一掌將她推開,縱身向後倒退間已拔出腰間彎刀。他雙目如炬,一刀向前推實,正與李俶長劍相交,刀劍相交之光急速伸吐,二人人影交錯飛掠,眨眼間已過了十餘招,刀劍交擊之聲有時若流珠濺泉,有時如狂風大作。
沈珍珠疾聲短促叫道:“默延啜!”
此際默延啜正輕描淡寫的化去李俶攻來一劍,聞言刀勢微窒,頭也不回的笑道:“你放心!”
沈珍珠聽得他語中深意,知其不會傷及李俶,稍為放心。
李俶聽見她二人如此一問一答,心下更是大怒,劍招更為凌厲,殺氣洶湧。
內室打鬥已然驚動外面的宮人與侍衛。或許早被交待,無人敢擅自沖入室中,外間腳步聲雜亂,吵嚷一片,終於聽到嚴明在外大呼:“殿下,出了何事?”
李俶面上一寒,手中招式不亂,凜聲道:“沒有我的吩咐,誰也不許進來!”說話稍有分神,默延啜彎刀刺來,堪堪在手臂上劃過一道傷痕。
李婼急得驚叫起來:“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默延啜哈哈大笑:“確實不需再打下去!”揮刀之下,李俶節節後退;他沉聲一吒,臂上暗自加力,意欲下一刀便將李俶長劍震斷,迫其服輸。
“皇上駕到!…”
室門大開,宮燈閃爍如同白日。
肅宗與張淑妃簡裝常服並立於室門處。
李俶與默延啜幾乎同時垂下兵刃。
肅宗顯然有些氣力不繼,抬手指着李俶:“你,你們,這是在做什麼!”
李俶還劍入鞘,躬身含笑,朗聲答道:“兒臣是與葛勒可汗切磋武藝,驚動父皇,罪在不赦。”
張淑妃咯咯笑了起來:“俶兒真是風趣,這半夜三更竟與可汗在珍珠的內室切磋武藝?”轉眸看眼沈珍珠,與肅宗笑道:“臣妾前日說與陛下的外間傳言,妾與陛下都是一笑置之,以為訛傳,今日一看,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啊。葛勒可汗,你半夜來至楚王妃居室,難怪楚王要與你‘切磋’武藝!”
肅宗神色霍的沉下來:“珍珠,朕一直對你寄予厚望,未想你竟做出如此有辱皇家臉面之事!這洛陽宮禁內外上千人,你要我李氏顏面何存,你要再如何立足世上?”
李俶臉色愈加沉鬱,只覺頭皮發炸,不自覺朝沈珍珠望去,見她面寒如冰雪,佇立在皇帝面前一動不動,萬千念頭來回盤旋,一時竟拿捏不住。
“父皇錯怪嫂嫂了!”李婼忽然跪地叩首。
肅宗皺起眉頭:“這有你甚麼事,速速回你寢宮睡去。”
“不,這件事與兒臣大為相關!”李婼再叩首,昂首斬釘截鐵般說道。
肅宗大為驚疑,淑妃笑道:“你一未嫁女兒管這事作甚,聽你父皇的話,快快迴避罷。”
李婼道:“兒臣死罪。葛勒可汗夜闖禁宮,確實是與人暗通款曲…而與他私會之人,並非嫂嫂,而是我!”
沈珍珠如墮冰窟,曲身攥住李婼的手:“婼兒,你不要…”
李婼用力甩開沈珍珠的手,餘下的話說得又急又快:“嫂嫂無謂替我遮掩,自當年可汗由安慶緒手中將我救回,我便對可汗暗自鍾情,立意以身相許。今日乃是我夜宿至嫂嫂室中,可汗尋我才來此處,嫂嫂本是清白無瑕。此事但憑父皇發落。”回首對默延啜道:“既有今日,連我也敢承認,你也無須避忌了。”
默延啜仰天合目,霍然一捋長袍,半跪於肅宗面前:“陛下,默延啜素仰天朝威儀,今日求娶和寧公主為我回紇可賀敦,望陛下成全!”
肅宗微怔,然只遲疑頃刻,已面露喜色,笑道:“原來如此,卻叫朕冤枉楚王妃。好事,好事…”側首對張淑妃道:“愛妃意下如何?”張淑妃連忙笑答:“宜國宜家,臣妾恭喜陛下。”
肅宗展袖,內侍在其身側執筆備記:“擬旨,和寧公主加封寧國公主,賜嫁回紇可汗。”
李婼伏地謝恩。沈珍珠扶她起身,李婼強笑道:“嫂嫂,未想當日我騙你而許下的誓言,今日竟然成真。可見騙人確非好事,欠了老天的債,終歸要還的。”
肅宗甚是高興,已高聲道:“今晚也算是鬧夠了,朕也乏了,都散了罷。俶兒,朕今日錯怪珍珠,你需得替朕好好寬慰一番她。”李俶面無表情喏喏應是。
“臣有一事懇請陛下恩准!”沈珍珠忽的上前跪下。
肅宗停步,笑道:“朕欠你一個人情,說罷,若無關大礙朕一併准了。”
沈珍珠慢慢的叩一個頭,肅宗面上的笑意稍減,這才注意到方才沈珍珠自稱“臣”而非“兒臣”,一字之差,千差地別。
“臣請與楚王殿下合離,求陛下恩准!”
這一刻,天地彷彿都沉寂下來。
十四個字,一字一音,吐納清晰,執重而堅決。
室內外每一個人,能聽見的,惟有自己的心跳。
而李俶,亦然連自己的心跳也聽不見。
肅宗收斂笑容,他慢慢的轉過頭,眺望殿外遠處。獨霸高處,此際的皇帝,他在想什麼?是否憶及那一段年少情懷,或者是宮牆外江湖中,遠得不知去處的結髮妻子?
“俶兒,”他聲音中有軟弱,有悲愴,“沒想到你我父子,竟是同一命運。”揮袖道:“准!”
不待沈珍珠再叩首謝恩,肅宗頭也不回的令道:“婼兒,可汗,隨朕走!”李婼垂首跟隨在淑妃身後,默延啜稍有猶疑,卻見跪地的沈珍珠抬首朝他微微一笑,心中釋然,快步在肅宗身後。
室中瞬時只剩下李俶與沈珍珠兩人。兩名隨侍宮女入室,見沈珍珠仍跪地不起,忙一左一右扶她,未曾想起改口,低聲問詢道:“王妃無恙吧?”
“呯!”李俶手掌猛擊几案,怒喝道:“你們還喚甚麼王妃,她已不是楚王妃!”
爆女嚇得渾身哆嗦,連連應是。
李俶冷笑,目光如利刃,指向沈珍珠道:“你既已非皇室之人,怎有資格再呆在皇宮中?”高聲朝外喚道:“來人!”嚴明簾帶着數名侍衛應命。
李俶道:“將這婦人逐出宮去!”
嚴明大驚,口上是答應着,人卻立在原地不動,眼神左瞅右看,既觀李俶神色,又看沈珍珠表情。
沈珍珠笑了一笑,對嚴明道:“殿下所言有理,我本該自行出宮,不敢有勞殿下與將軍。”目光緩緩移在李俶身上。
她雙眸如秋水,無喜無怒,無哀無愁。
曲身施福:“殿下,保重。”
室外春雷滾滾。
沈珍珠一步一步,非常緩慢的,往室外走去。
她不敢走得太急太快,她怕一不小心穩不住步伐,摔倒在地。
她更不敢回首。
她的淚水已充盈眼眶,她不能讓他看見。
他這般的聰穎,只要一滴淚水,足以引起他的疑竇,足以讓他識破她。
然而,她又多麼想回首再看他一眼,哪怕只是一眼…
一切都結束了。
若她終究不是可以成就他的女人,她何妨讓路?
若她始終是他的牽絆桎梏,她何妨親手斬斷繩索?
這一生,我從無後悔。
這一生,你給了我這麼多。
而我所能給你的,只有,從此後的恩斷情絕。
(第三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