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所有人都有備覺不可思議,那樣一名幾乎已踏入鬼門關的人兒,僅餘一絲淡不可聞的生息強自撐持,多少大夫搖着頭徒嘆奈何,可她卻憑着強韌的生命力,以及他無堅不摧的意志,力挽狂瀾。
足足三個月,他衣不解帶,寢未沾枕,日日親侍湯藥,請遍了名地名醫,所費苦心不在說下。
問他為何能夠對一名陌生的女子做到這等地步?他總是笑而不答,只除了偶爾有人聽見他在昏迷不醒的她耳畔,輕輕重複着同一句話——
「是你要我救你的,你想活,所以我救了,並且用盡全力,你若愚弄我,信不信我會將你棄屍荒野?」
多麼極盡溫柔,也極盡冷酷的話語。
就這樣,他由閻王手中奪來了她。
就在她醒來后,筋疲力竭的他也倒了下去,大病一場。
她相當清楚,今日她能存活於世上,是他以多少心血所換來,所以當他詢問她的名字時,她反問:「公子先說?」
「鳳千襲。」他照實答了。
於是她道:「依鳳。」
語意不言自明。
一句「依鳳」,決定了她往後的人生。
她知道他想起了什麼,沉靜道:「依鳳自認不負此名。」
「是么?」他又笑了,低低淺淺,分不清是嘲弄,抑或有幾分真心。
她讓自己名喚「依鳳」,可事實上,她卻從不依他。
好一個「不負此名」。
「若真依我,你可曾真下知曉我要的是什麼?」
她微愣。
他要什麼?這很重要嗎?
「一生相從,難道不夠?」此刻的她,眼中真真實實浮現疑惑。
她果然不懂。鳳千襲悲哀地發現了這一點。
「一生相從,是嗎?那若我死了呢?黃泉之下,你可還會相從?」
依鳳眉心一蹙,顯然問住她了。
「你不會,對不?」他自嘲,代她道出答案。「不論是我還是你,只要有一方死去,便代表承諾終了,你完成了你的誓言,如果先死的人是我更好,你只會覺得解脫,或許還會感到開心,因為你自由了!」
是嗎?是這樣嗎?
她從沒想過這樣的問題,會真像他說的那樣嗎?如果他先她一步死去,而她無力護之,那她會是什麼樣的心情?
她試着模擬,卻給不了自己答案。
「公子言重了。」她只能這麼說。
為什麼不反駁?默認嗎?
「是言'重',還是'言中'?」他深深譏刺。
她張口欲言,卻以無聲作結。
該說什麼?挖空了腦中少之又少的詞彙,卻不知從何說起,無感的心緒,難以回答他他任何一個問題,她真的不曉得她會開心,還是悲傷。
「不必為難了,我懂。」這便已夠他心寒,還須再聽什麼?等她承認嗎?他何必去等待那樣的難堪?
原先本是負氣而言,卻沒想到,她真抱持這般心思?
忠於諾言,她必須護他周全,可心底卻又盼着他死,讓她能不誓言地擺脫他!
難道留在他身邊對她來說,是這麼痛苦的一件事?教她千般無奈,萬般不願?
是呵,怎會忘了,她是怎生冷情!
而她,始終不曾正視他,默默垂首為他布菜。
咚!
他突然放下碗筷,胃口盡失。
「我到於府走走。」起身走了兩步,他沉聲道:「別跟來!」
她頓住步伐,仰首看他。
而他,寒着臉,拂首而去。
若論起鳳、於、君,三家的淵源,那便得由上一代談起了。
說來,人與人之間的緣分,確有其奧妙之處。
當年的鳳九霄,曾是當武林盟主,一身俠情傲骨;而經商為業的於傳禮,為人亦是急功好義,樂善好施;至於君無念,人如其名,無妄無念。或許,能成為「知命脈門」的傳人,多少都已觀盡機先,看透世情了吧?
這三個生活背景截然不同的男人,卻能夠湊在一起,並且一見如故,而這緣分,也自然而然地延續到下一代身上。
不可諱言,這三個男人,都是極出色的當代奇男子,而他們的兒子,更是應了那句: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十年。
出身於武林第一世家的鳳千襲,性子或許有些狂,總不失俠情,如果不是在十七歲那年遇上她的話……
擁有一張世間少有的俊美容顏,而他又過於邪魅輕狂,是以,只要是女子,不在第一眼為他所惑,甚而失魂傾醉的,幾乎是少之又少。
難以想像,十七歲之前,他曾是豪情瀟洒的耿耿君子。
如今的他,過於沉晦難測,時而浪蕩輕佻,時而沉鬱易怒,誰也不懂他究竟在想些什麼。
到於自幼生長富貴之家的於寫意,舉手投足間,自有股獨特的優雅與尊貴,不俗的家世、相貌以及氣質,令他成了全京城待嫁閨女芳心暗屬的翩翩佳公子
兩人之間最大的差別在於,鳳千襲勾挑的對象只限於青樓艷妓、空閨難守的寡婦,而於寫意卻在無意之間,挑惹得一堆端莊閨女春心蕩漾后,猶不自知。
認真說來,唯一全無桃花纏身的,也只有君楚泱了。
知命門傳人,歷代以來,多少具有洞燭天機之能,差別只在於或多或少。或許正因泄盡天機,君家世代一脈單傳,人丁單薄,而君家男人又個個命不久長,至君無念時,甚至沒活過三十歲。
而知命門傳至君楚泱這一代,誰都清楚他遠遠超越歷任先祖,觀天象、卜吉凶,不曾有過誤差,預知能力強到什麼境界,誰都摸不透。
君家命薄的男子,生受得起如此強大的能力嗎?這樣的君楚泱,又還能再活多久?五年?十年?
君無念已是一例,由不得他們不信。
他們誰都有心理準備,隨時等着迎接那一天到來,而君楚泱不會是例外的那一個。
這一點,君楚泱自當比誰都清楚,卻似已看淡生死。
他有一種……出塵飄逸的氣質,溫而俊雅,很難用世間字眼,形容出他那股超清逸的空靈與澄凈。
也許,正因如此,世間女子見了他也自慚形穢,就連私心愛慕,都怕褻瀆了他,不敢多有奢想。
於府
沁香亭內,於府少主人一雙充滿研究、玩味的眸光,繞着他上下打量,看得鳳千襲莫名慍惱。
「於寫意,你看什麼?」
「楚泱,你看什麼?」於寫意眼眉含笑,以搓湯圓法,將問題丟給迎風而立的俊雅男子。
君楚泱回眸淺笑,溫聲道:「千襲問的是你。」
於寫意頗認同的點頭。「也對。為什麼光問我呢?楚泱也看你。」
「同樣是笑,楚泱可以笑得讓人如沐春風,你一雙賊眼卻笑得像想淫人妻女,不問你問誰?」
他口氣極差,於寫意當然也不甘示弱。「你又沒有妻女,擔心什麼?」
「我——」鳳千襲拿茶當酒,恨恨地一口飲盡。
「得了。」於寫意奪過他手中的杯子。「要想澆愁,喝茶是沒有任何效果的,我府中酒窖有最烈的酒,如果你需要,我保證能讓你直接醉到閻羅殿去。」
「誰說要澆愁了?荒謬!我哪來的愁可澆?」鳳千襲粗聲否認。
「那就得問你了。」死鴨子嘴硬,當他們全是瞎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