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36、言歸於好
只有殷家寶明白他為什麼在尤楓跟前再也控制不住情緒,大大地發了一次脾氣。就算他堅強如那號稱永不會沉沒的鐵達尼號,在全速前進撞着了冰山之後,也會飲恨於汪洋大海之中。尤氏集團破產案就是那座致命的冰山,是殷家寶碰不得的。
這一夜,殷家寶切實地體驗到漫漫長夜原來是如此難過的。
尤楓總有一天知道他的底蘊,他知道尤楓的性格,那個時候,說不定她會拔出槍來,對準他的天靈蓋扳動槍掣。殷家寶咬緊牙根,一手抓起電話,心想,乾脆告訴尤楓真相,好好地向她解釋。
殷家寶握着電話的手在冒汗,他有種恐懼感:如果尤楓不原諒他怎麼辦?
他嚇得立時把電話扔掉。在面臨一個失去尤楓的危機時,殷家寶才知道自己是如何地深愛尤楓。
天亮了,又是面對現實,承擔責任的開始。殷家寶倦怠地更衣出門,仰望着灰濛濛的長空,嘆口氣,心想,沒有尤楓的日子肯定是陰雲密佈的。
才這麼想,耳畔就聽到沙沙聲,傾盆大雨忽而落下來,叫他一身濕透。正要轉身回家,他瞟見了一個人影。
“家寶,”尤楓衝上前,緊緊抱着家寶,“原諒我。”
殷家寶冒着滂沱大雨,不顧一切地吻住了尤楓。清涼的雨水沖刷着一對戀人心上的塵埃,叫他們兩顆心再光潔明亮起來。當殷家寶拖住尤楓跑回家之後,已開始在房子內享受着雨過天晴和雲開見月的舒暢了。
“尤楓,錯的是我,我不該發你的脾氣。我……真的不知該怎樣向你解釋。”
“不用解釋,我都明白。”
“不,你不會明白。”
“其實我們之間也不需要彼此明白苦處,只要互相諒解。”
“尤楓,”殷家寶凝望着尤楓,“我希望轉瞬間我們就已到了退休的年齡,可以遠離這個社會,在兩人世界裏安度晚年,那時候,我們才真正的不會再分離。”
“家寶,”尤楓興奮地說,“如果有一天退休,你能完成我一個願望嗎?帶着我遨遊五湖四海,走遍大江南北,回祖國去攀長城、上黃山、游西湖、觀秦俑、看故宮……我們中國的錦繡河山,每地都是俊景,每處都有豪情。這個心愿由你來帶我一起完成,好不好?省過省、縣過縣,跨山越嶺,看完每一個值得我們中國人驕傲的景觀……”
“好。”家寶答應着,吻在尤楓額頭的短髮之上。
外頭世界仍是凄風苦雨,屋子裏的殷家寶和尤楓卻是平和恩愛地浸浴在他們的無瑕天地里。
37、別緻晚宴
尤婕注資百樂金融集團,跟程羽成為新拍檔之後,業績令同業刮目相看。
客氣的江湖評語,稱他們兩個為無敵鴛鴦劍,雙劍合璧,互補長短,誰可爭鋒。不客氣的同業,則乾脆稱他們為雌雄大盜,市場上有什麼奇貨寶藏,他們都能捷足先登,擇肥而噬,永不落空。
程羽集中火力找內地公司,把它們引向香港的集資市場,他漠視企業本身的生產盈利能力,只運用他的財技拚命催谷股份,任何一隻百樂包銷的上市股票,短期內都能炒得比上市價高出不知多少倍。於是企業上市的生意幾乎被他一手壟斷。
至於尤婕,她一門心思放在香港之外的亞太地區投資項目上。
她縱橫亞太財經領域,往往得心應手,時來運到。
尤婕最近得到了內幕消息,知道印尼政壇上相當有影響的一個幕僚蘇爾哈的全資機構才富企業,需要一筆巨額組合貸款,才富企業之盈利前景光明,蘇爾哈所提出的貸款利息也是冠絕全球。
為此,誰不對才富企業的這項組合貸款包銷權垂涎欲滴?擊敗對手的唯一辦法就是直接感動和說服蘇爾哈。
然而,能引起蘇爾哈興趣的東西太少了,因為太陽下的事物,幾乎沒有什麼是蘇爾哈買不起的。
尤婕以香港負盛名的金融投資機構百樂集團副主席的身份,把歡宴設在印尼的六星級酒店一個總統套房之內,嘉賓只有蘇爾哈一人。
女主人打扮得高貴有如女王,她身穿一襲深黑色、沒有款式、全靠線條襯托的仙奴晚裝,肩上別了一隻黃金鑽石和白鑽璧鑲而成的蝴蝶形胸針。尤婕招呼蘇爾哈坐下來寒暄一番,才踏入正題,她一邊草略地介紹百樂集團,一邊囑咐侍役端上紅酒。
蘇爾哈一呷,那口酒醇香芬芳,不禁問侍役:
“哪一年的紅酒?”
“先生,是很有意義的一年,你看。”
侍役禮貌作答。
“這一年的紅酒特別好,也許是中外豪傑都在這年出生之故,”尤婕道,“另有一箱,刻上了你的名字及出生年份,也就是酒的年份,是一份不成敬意的見面禮。”
“這份見面禮跟女主人一樣,相當的別緻,太好了。”
蘇爾哈幾乎天天都會遇上一些要巴結他以拿到好處的人,但手段有高有低,像尤婕這麼一出手就如此大方漂亮高貴瀟洒的,真是少見。
一箱貴价紅酒價錢縱使高達十萬美元,對蘇爾哈來說,都只是小小禮物,它之所以能打動蘇爾哈的心,不在乎價錢,而在乎細膩的心思。
蘇爾哈知道尤婕這個女人很了不起。
這次晚宴雙方都沒有失望。
38、陰雲密佈
當尤婕赴過了蘇爾哈的約會,從印尼回到香港去時,她真是志得意滿的。正如她向程羽報道說:
“印尼有很多個金礦,我已成功地開採了一個。蘇爾哈的才富企業貸款的利息比天還高,我們向任何一家財務公司借了錢,左手交右手,轉給才富企業,就已經平平安安地得到一個非常可觀的利潤了。”
程羽聽了,沉思一會兒,然後說:
“我們拿到了才富企業的巨額貸款包銷權,既然才富企業利潤豐厚,我們這個總包銷根本不必分銷出去,所謂肥水不流外人田,乾脆由我們承擔全部貸款。尤婕,你要探聽出印尼盾在短期內會不會貶值,美國卡爾金融集團的頭頭約翰偉諾已答應我以極低的利息,給我撥一筆美元貸款,如此一來,我們的利息差額就賺得更多。如果印尼盾堅挺的話,我們還可以在貸款期貨上下手,賺取雙重盈利。”
“你信得過我能探聽出消息?”
“我信得過你的手段和眼光。”程羽輕輕地吻在尤婕的鼻尖上,“尤婕,你真是魅力四射。”
尤婕抬起頭瞟了程羽一眼,她明白自己對這個男人的感情。
既不是一見傾心,緣訂三生的愛戀,也不算是惺惺相惜,加上互相扶持的敬慕。只不過茫茫人海之中,總要找一個不必再過問自己過去的男子,手上有着此生花不完的資產,陪着終老。這份需要叫尤婕對程羽產生了濃重的依賴,多年來江湖行險,她是有點既疲倦又恐懼了。她需要一條可以安全着陸的船。
尤婕所得到的金融資料和信息,讓程羽大着膽子向歐美財團借貸美金,大手買進印尼盾,轉借出去。
當程羽和尤婕正準備張開雙臂迎迓又一次的商場勝仗時,意外發生了。
在炎炎的夏日,正當整個亞洲都沐浴在燦爛的陽光之中,顯得明亮而光猛之際,金融界內的氣氛卻局促翳悶,分明是在醞釀狂風暴雨。外匯市場陰雲密佈,各地的貨幣都在一天天下調,印尼盾也難以逃避貶值的厄運。
尤婕整個星期處於極度緊張的狀態,程羽把高於百樂集團資產兩倍的錢,重押在印尼盾上。百樂向外借貸的還款期已近在眉睫,她從才富企業討來的本息,跟美元欠款還有一大段距離。
“印尼盾天天跌價,我們怎樣算了?”尤婕問。
“山窮水盡之際,”程羽攤攤手,“只望有柳暗花明出現。
目前作兩種嘗試吧,其一是趕快沽出我們控制的港股,套取現金;其二只有再行借貸。”
“誰肯借?”
“寶隆集團財雄勢大,他們的董事長李善舫是你父親生前的好友,你嘗試向他下手吧!”
尤婕急急致電李善舫的辦公室,要求約見。
李善舫的秘書周太回答說:
“李先生不在香港,他到上海公幹去了。”
39、往日情懷
和李善舫一起到上海來的還有以僱員身份隨着寶隆的隊伍而來的樊浩梅。很多時,她的客戶到外地出差,也會約她同行,以便提供單獨的按摩服務。
在外頭漂泊了三十多年沒有回到故鄉來的樊浩梅,對這次上海之行特別的興奮和感慨。除了一些刻意地保存着舊日風味的建築物之外,與其說現在的上海是舊日的上海,倒不如說它的外貌更像今日的香港,尤其是浦東,可以媲美任何一個海外的大埠。十年人事幾番新。樊浩梅心底的感慨與興奮都已衝出了個人和家庭的範疇,正為社會和國家的前景發出由衷的歡呼。
這天,樊浩梅接到了李善舫的通知,與他一起吃晚飯。上了車,李善舫就興緻勃勃地說:
“阿梅,我們到哪兒去吃頓地道的上海晚飯?”
“我?”樊浩梅有點不知所措,“這幾天我到熟悉的各區逛了一圈,全都變得陌生了。”她指着剛經過的一個路口,“從前在這街口轉進去,有幾條小巷,就有兩三家老店,燒的小菜好吃極了,可是呀,現今連小巷都沒有了,幾條小巷連成一條街,蓋了高高的商廈來呢!”
李善舫凝視着指手劃腳、神情興奮的樊浩梅,發現她已有皺紋的臉龐上竟浮現着一份童真。他心想,眼前的這個女人原來有一份難以抗拒的魅力,就是往往能輕而易舉、順理成章地把人帶進時光隧道,重拾年輕的情懷,重臨舊時的情景。
結果,司機把他們帶到一家上海菜的小館子。不約而同地,兩個人都呼嚕呼嚕灌上了三大碗酸辣湯。
“這湯真是地道的,那味兒比香港的就不一樣。”
“嗯,”樊浩梅回應,“我在香港挺少上館子,要吃上海菜,都是自己動手,家寶就能燒比這更棒的酸辣湯。”
“是不是名師門下出高徒?”
“多謝誇讚,”樊浩梅笑道,“將來有機會,我們母子倆上場為你燒一頓好吃的。”
“一言為定,回去就作這樣的安排。你打算在上海逗留多少天?”
“你呢?”樊浩梅反問。
“偷得浮生半日閑對我是最大的獎勵,明天就回去。”
“我也跟你一樣,明天就回去吧!”
“你難得回來一轉,就多留幾天,到處走走。我是身不由己,香港的業務還放心不下。”
“你放心不下業務,我放心不下兒子。”
樊浩梅原本想把方力帶來上海的,只是家寶和尤楓都反對,既怕路長出事,也不願母親不能輕鬆度假。
“原來你我都是帶着心事旅行的人,真是同病相憐。熱愛責任的人生,可能無法輕鬆得了。”
“是的,可是如果放棄責任,人生就肯定痛苦了。”
李善舫駭異地望着她,又一次,這個女子讓他有回到從前日子的感覺,他情不自禁地說:
“你的這句話,似曾相識。”
40、黃浦江邊
“是嗎?誰對你說過同樣的話了?”樊浩梅問。
“三十年前,一個叫柳信之的女孩子。她是我的中學同學,也是我的鄰居,我們一起長大,感情很好,其後我決定到香港謀生,邀她同行,她拒絕了。”
“為什麼?”樊浩梅忍不住好奇地發問。
“因為她熱愛責任。那個時候,她父母年紀很大,老父還有嚴重的糖尿病,所以她不願意離開上海。就在我去香港前一晚,她說:放棄責任,會痛苦一輩子。”
“離開你,難道就不痛苦嗎?”樊浩梅脫口而出。
李善舫的眼眶剎那溫熱,他凝望了她一會,才答:“你問得太好了,當年我就傷心了好一段日子。”
“對不起。”樊浩梅知道自己失言了。
“不要緊,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那麼你呢?你在上海有故事嗎?”
“沒有。可惜,上海這地方適宜有些特別的故事。”
“你是到了香港才認識方亨的?”
“對,他是廣東人。”樊浩梅點點頭。
“我記得那個時候大伙兒在永吉街一帶幹活,方亨老叫我‘上海佬’,他們一班廣東水客之中,沒有多少個是瞧得起我的呢!”
“他們看走了眼,方亨的際遇跟你是有若雲泥了。”
“但是他娶了一個相當賢慧和能幹的妻子。”
李善舫說這句話時,並沒有逃避樊浩梅的眼光。有些時候,在特定環境內對着特定的人物,會情不自禁地說出一些平日不輕易說出口的話。
一頓晚飯無疑是在暢快而饒有意思的情緒下吃罷的,走出街頭時,才不過是七點多。
“我們在香港,從不會這麼早就吃完晚飯的。”
“以前在上海我們吃完飯,總愛跑到江邊去散步。”樊浩梅說。
“對呀,是有這種習慣,也許三十多年前,我們都在某一個晚上,在黃浦江畔散步時碰過面。”
“也許是吧!難怪老覺得你面熟。”
這麼一說,惹得李善舫哈哈大笑起來,道:“我們這就到江畔走一圈,好不好?”
入夜的黃浦江畔,仍然是鬧哄哄的。抱着李善舫和樊浩梅同樣心情到這兒來散步的男男女女着實不少。
樊浩梅在江畔的行人道上興奮地轉了一個身,說:“從前不是這樣子的。從前能騎腳踏車呢,我就曾在這兒騎腳踏車,一個不小心把一位姑娘碰跌在地上,她的男友心疼極了,狠狠地把我臭罵一頓。”
“說不定當年在此臭罵你的人就是我。”
“你有那麼凶嗎?”
樊浩梅和李善舫相處以來,從沒有如此輕鬆。在按摩房內,他們的身份是主僕;立在江畔的橋頭上,卻是一對同游舊地的同鄉朋友。身份的轉變和環境的影響,一下子改變了兩個人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