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31、陰謀詭計
紐約的清晨,像個昏睡一覺之後的美人,又開始恢復活力,卻猶存着一份嬌慵散漫,格外的惹人憐愛。如此迷人的氛圍之下,根本無人想得到在華爾街旁那幢金融大廈的三十六樓會議室內,已經有一班重量級的金融大炒家正在劍拔弩張、來勢洶洶地策劃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商業大戰。
在殷家寶心目中心狠手辣的約翰偉諾於此間只不過叨陪末座。
他之所以有資格在今日參與盛會,完全是因為前嘉富道集團主席泰迪福爾在嘉富道倒閉后,帶手下一批人馬為法蘭羅斯羅致旗下,成為他的一支衝鋒隊伍。
氣宇軒昂的法蘭羅斯一走進會議室,全場立時肅靜。法蘭羅斯先以他銳利無比的目光把在場各人橫掃一下,說:“都到齊了,好!在今日之前,相信各位在各種場合內都聽過一句話:二十一世紀是亞洲人的世紀。在過去的二十年間,亞太地區的經濟增長是駭人的。亞洲這個人力市場,猶如一窩蜜蜂,工蜂數目龐大,哪怕每隻工蜂只吮吸花蕊一次,就可以累積到大量的蜂蜜。我們不介意這窩蜜蜂埋頭苦幹,但,我們可介意,蜂后是誰?蜂后必須是我們。我們歡迎工蜂勤勞苦幹,但成果必須納入蜂后的庫房,供她揮霍和使用。所以,亞洲人只能是工蜂。可是,他們並不知道他們身份,這幾十年的順風順水,使他們高估了自己的國際地位,我們要想辦法把他們的想法糾正過來。這個辦法,實在早已由我策動,在座諸位配合之下展開了第一步,今日我們坐在這裏,是要各位彙報一次。”
法蘭羅斯將目光停在泰迪福爾臉上,示意他發言。“多謝主席的英明領導。在過去的一個月內,我負責在亞太區各地向當地的工商界人士提供最優惠的美元貸款,以低息為主要吸引,已得到了很好的反應。”
“森米,把你的看法和部署也給各位說一說。”“亞太區內多個國家的貨幣價值已然偏高,我們相信亞洲各國的貨幣會不堪一擊,在我們對沖基金的強勁攻勢之下,定能在外匯上把他們打個落花流水,片甲不留。”
法蘭羅斯立即接上補充:“只要亞洲幣值狂瀉,美元高企,他們身上的美元債務就等於緊封着他們喉嚨口的催命符,分分鐘可以致命。那時候,滿街的企業千瘡百孔,傷痕纍纍,登門求售,我們大可以精挑細選,以賤價收購。入主那些我們看中的企業,從點而線而面,再由商入政,控制整個亞洲局面。”
“各位先生們,請以你們高度的智慧,驚人的魄力,帶領我們踏入二十一世紀,一個仍用刀叉而不是筷子、吃燭光晚餐的世紀,乾杯。”
32、憂心忡忡
經歷了嘉富道事件,殷家寶認清楚一點,金融大鱷是會組織起來,進行集團勾當的。自從在泰國遇上了約翰偉諾,他就上了心。只是殷家寶想破了頭,也沒有辦法想出提供組合貸款如何能起到破壞作用。然而,他並不就此放棄他的疑慮,決定暗地裏監管整件事。
寶隆的這個提供美元借貸的行動,受到全東南亞工商界客戶的歡迎,包銷的工作瞬間就已完成。非但如此,殷家寶留意到類同的借貸已成為一種市場的普遍現象。
他忍不住找了個機會對李善舫談起他的憂慮,說:
“美元的升幅大大影響着亞洲的經濟狀況,美元走勢相當堅挺,對亞洲各國的經濟會引起不良後果嗎?”
“錢是不可能賺到盡的,”李善舫笑了笑,“亞洲這十年八載也真是夠風光了,在外匯上吃一點小虧,算是回美國一個面子。”
殷家寶皺着眉,不曉得怎樣回答。
李善舫看了他一眼:“你似乎在擔心些什麼?”
“我……”如箭在弦,不得不發,“我到泰國去時,發現向寶隆提供美元貸款的卡爾集團負責人竟是約翰偉諾,他以前在嘉富道金融集團任事。”
“這有什麼奇怪?嘉富道雖然清盤,但罪不及員工,他們總要另謀出路,約翰偉諾是個有本事的人。”
“主席,你不認為嘉富道破產,這班職員要負上責任?”
“家寶,你說得對,市場上流傳的罪魁禍首是那個神奇小子,我認為不會這麼簡單,就憑他一人動搖不了根本,就算他犯了錯,他的上司不可能不知情,他們要負上責任。”
殷家寶聽了,幾乎感動得雙膝跪下向他致謝。一個含冤待雪的逃亡者,忽而聽到一句對他體恤的批評,恩同再造。
“於是你認為約翰偉諾也有罪,是吧?縱如是,這跟卡爾集團為我們安排組合貸款有何關聯?須防人不仁是對的,我們留心每一項與約翰偉諾的合作,不要讓集團產生危險就是了。家寶,你對寶隆的愛護,我很欣賞。”
李善舫作了這樣的總結,殷家寶就不好再說什麼了。
“家寶,我對你的印象一直很好,請恕我問你一個私人問題,你有沒有想過要讓你母親退休?”
“我提出過,每一次她總是笑說:‘你是不是覺得媽媽已經老了?’然後便認真地問我:‘是不是我干按摩這一行,令你在外頭的面子不好過?’媽媽既然有這個誤會,反而教我不好再勉強了。”
他停了一會說:“其實我很希望媽媽退休,讓我好好地供養她,做按摩不是讓我掉臉,而是教她太勞累、太幸苦了。”
李善舫低頭沉思一會,道:“讓我跟她說一說,也許她會改變主意。”
33、舊時相識
李善舫言出必行,第二天就約了樊浩梅在她提出的好運來冰室見面。
好運來冰室其實是李善舫在很久之前常去的地方。幾十年前,他們靠金融業混飯吃的一幫人,都在中環永吉街一帶活動,哪一天多賺了錢,就上陸羽茶室去要一桌佳肴美酒,如果栽了小跟頭,就只到這家好運來冰室,叫個常餐果腹。
所以,好運來冰室在李善舫這些金融大亨的心目中,是陪伴他們成長的食肆之一。
“要什麼飲料?”樊浩梅問,“還是鴛鴦嗎?”
李善舫點點頭,不無感慨,忽而凝望着樊浩梅道:
“你要我上這兒來,可見你拿我作舊時朋友看待。”
李善舫知道在樊浩梅的概念里,沒有注意到這幾十年外頭的變化,那幢威靈頓街舊唐樓和這家好運來冰室一直客似雲來。那些客人離開后,有他們驚濤駭浪、瞬息萬變的生活,然而,樊浩梅卻從沒有到外頭去過。
“阿梅,你想過退休沒有?”
樊浩梅一怔,這個問題她無法立即提供答案。
“這是基於兩點原因:其一從私人朋友出發,熬了這麼多年,兒女長大了,該過一些舒適的日子。其二從公事出發,有地產公司有意收購你現住的舊樓,重建新廈。你是業主,不妨趁這個機會以較高價錢出售物業,將一撮錢捏在手上。我是這個重建計劃的股東之一,在價錢上,我可以做點功夫,讓你的那個單位拿個偏高的收購價。”
“謝謝你的好意,李先生。”
“這是應該的,我們是多年的朋友,且你對尤祖蔭的關照,我一直感謝至今。”李善舫很認真地多加一句話,“況且,我和你有同鄉之誼,我們都來自上海呢!”
“你知道嗎?你是有條件過外頭更好生活的一個女人。”李善舫不便說出口的是,連他也發覺按摩房內的浩梅是過時的,不起眼的。但她走出房子,就是煥然一新的一個人。
談過了這件事,他們也胡扯了一些別的事。
這給李善舫一個小小的意外驚喜,他沒想過自己能跟樊浩梅溝通得來。原來樊浩梅深藏不露的是她對社會國家的關注,對人情世故的洞悉,先天的智慧和後天的學識。
樊浩梅這天也挺愉快,她發覺了可談得來的朋友,暢所欲言,說上了半輩子從未說過的這麼多話。
一同走出了好運來冰室,李善舫看着樊浩梅的背影,心上不期然地有着一陣牽動。
他叫住了樊浩梅:
“你是上海人,要回去看看嗎?我過些時要到上海去,把你帶着一道走。”
李善舫再作解釋:
“沿途你既可以為我提供按摩服務,也可乘機看望故鄉。”
34、家庭會議
樊浩梅覺得是要召開家庭會議了,但,討論的主題不是她應否接受李善舫的邀請回上海一游,而是這個現住的單位是否應該出讓。
“當然應該趁高價脫手了。”方明被母親叫回家來商議此事,她的第一個反應就是絕對贊成出讓威靈頓街的這個祖居。
她說:“難得有地產公司要拆卸重建,否則這麼破破爛爛,夏熱冬寒的一所老房子,誰會問津?”
她蹲在母親身旁,搖撼着樊浩梅的手:“把這房子賣掉,將錢放到股票市場上,不到十天八天就翻一倍,再換一間較大的新房子,那有多好!”
“明明,你現今也去炒股票了?”樊浩梅訝異地問。
“對呀!這是一門生財之道,我在股市上賺了不少錢呢。何況,我辭了職,閑在家裏也是沒事可干。上證券行時間一眨就過去了。陳偉業呀,還真不用我二十四小時侍候呢。”
樊浩梅覺得痛心,她沒有答腔,殷家寶可沉不住氣了:
“方明,股票不是你們炒的,這是很危險的遊戲。”
“難道買賣股票還要有畢業證書嗎?我的舊同事全托我負責買賣,不知為他們帶來了多少利潤,人人都忙不迭地拍我馬屁,怎麼危險了?媽,聽我說,把這個單位賣掉,錢交給我替你投資,擔保你賺錢。你也別再干那勞什子的粗活,讓朋友知道我媽媽是個給大亨做按摩的,也真叫我的面子不知往哪裏放。”
“方明!”殷家寶喝住方明別把話說下去。
“我是真心直說,不虛偽。哥哥,我就不知道尤楓是怎麼個想法的,明知她姐姐尤婕跟她不對勁,竟還坦白承認母親是替他父親按摩,才得以結識我們的,害得我在百樂集團的人跟前很尷尬。”
“明明,”樊浩梅站起來,“你今天說的話也夠多的了,怕是累了,回家去息一息吧!房子的事改天再談。”說罷就離開了。
“知道嗎?”坐在一旁托着腮幫的方力忽而煞有介事地開口,“媽媽不高興了,我不知你們講什麼,惹媽媽生氣了。”
“嗯!你們現今全都看我不順眼,”方明睜着她那雙明亮的大眼睛盯着殷家寶,“我跟了陳偉業之後,你們對我的態度就不一樣了,媽媽從來沒有來我的家看望我,這是以行動表示瞧不起我,我不是不知道的。”
頓了頓,她又說:“在一起時,你們有對我的前途表示過關懷沒有?碰上一個陶子行,就忙不迭地以為他可以照顧我一輩子,那個姓陶的,不看風使舵,白有他的理想,一言不合就拍拍屁股辭職,結果呢?直至今時今日,他找到了工作沒有呢?嫁了這種人,我的下半生有什麼安全感?現今我挑了我要走的路了,不合你們心意,先比旁人給我白眼瞧我不起,你們這算是親人嗎?”
35、重提往事
殷家寶聽了這番話十分的難過。這個周末,約會尤楓,跟她上城門水塘跑步時,終於忍不住向她大吐苦水。
“她這是惡人先告狀。”
尤楓凝神細聽之後,笑道:
“對呀,你知道為什麼惡人要先告狀?”
“先發制人,以防對方攻擊。這是她情怯心虛,自知理虧。”
“就是了,”尤楓說,“家寶,方明其實是挺可憐的。她之所以心虛情怯,是自知走錯了路,辜負了你們,怕你們責怪她,奚落她,而且我很相信她在跟隨了陳偉業之後,已經受到朋友的白眼。你們既是她的親人,自然是唯一發泄心頭恐懼和冤屈的對象。她是別無選擇的。”
“尤楓,”殷家寶很感動,“你分析得很好,不該怪責方明。”
“當然,何況我們比她幸福得多。”
“是的,不久的將來,我們可以有個小家庭,不是嗎?”
“家寶,”尤楓仰着頭望住高高的藍天白雲,“我跟我姐姐尤婕不一樣,從來沒有什麼凌雲壯志,也沒有夢想過要做女強人,能有人愛我,娶我為妻,讓我為他生養孩子,把他們帶大,然後夫妻倆退休,有一幢屬於我們的房子,一筆可以叫我們衣食無憂的儲蓄,讓我們安享晚年,就已經是我至大的理想和無比的幸福了。”
“這算不上奢望,我們一定會達到你的這個理想。”
“可是,我父我母已經看不到我這番幸福了。這遺憾將永遠像條小蟲,久不久就啄咬我的心,叫我驚痛一下。或者,害我爸爸的人落了網了,有了他應得的報應了,我才會去安心營造我們的安樂窩,家寶,你不說話,你不明白嗎?”
“尤楓,你是個寬宏大量的女孩子,為什麼不能放開這宗心事呢?”
“我痛恨那個神奇小子是合情合理的,他是我的殺父仇人,況且,被他害死的人多得是,怎能讓他逍遙法外?”
“尤楓,如果有一天,見到了他,你會怎麼樣?”
“我應該跟你去學槍,以便一槍對準他的天靈蓋,了斷恩仇。”說著,她把兩隻手指合起來,戳在家寶眉額之上,做個開槍的樣子,然後吟吟大笑起來,“家寶,傻孩子,我跟你鬧着玩呢,你怎麼真的嚇得發抖起來了。來,別提我最最痛恨的人了,我帶你去見一家人吧!是我們那五百萬元基金要幫助的人。”
“尤楓,”家寶凝望着她,“有關基金的事,由你決定就行了,我不想干預,我不願意再管這件事了。”
“為什麼?”
“不為什麼,”他忽然咆哮,“我煩死了,我不陪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