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變生不測
樊浩梅那張凈白的臉微微漲紅,額上滲出來的汗水流過了眼角的魚尾皺紋,濕了髮鬢。
她在心上嘆了一口氣。人老了,等於機器舊了,就開始不靈光。靠體力幹活的她,尤其擔憂老之將至。
“阿梅,把收音機開了。”正躺着接受樊浩梅按摩的尤祖蔭這樣囑咐她。
“不怕吵着你嗎?”浩梅問。尤祖蔭今天從中午飯時間上來按摩,到現在下午三時多了,他還只是在假寐。
尤祖蔭伸手摸向按摩床邊的茶几,把手錶抓着了,一看,便叫道:“阿梅,快,我要聽電台的財經消息。”
“阿梅,”尤祖蔭說,“我很擔心。”
“嗯。”樊浩梅不知道該怎樣回應。她的客人幾乎都是中環區內叱吒風雲的財閥,跟她是生活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裏。他們的喜怒哀樂,壓根兒跟她扯不上邊。
然而,樊浩梅聽這些貴客吐苦水,談心事,已非自今天的尤祖蔭始。到浩梅這間坐落在威靈頓街舊唐樓的私人按摩室來的,都是她三十年前來港時就認識的老主顧,他們把浩梅視作老朋友,非常地信任她。
今時今日,名震四海,財傾五湖的多少香港華籍大亨,包括尤祖蔭、安重亮、李善舫等在內的,當年只不過是在銀鋪金店內掛單的水客,來往內地香港之間,依靠幣值波動,從中賺取匯兌差額。有所收穫時,最大的享受之一是摸上威靈頓這間舊唐樓來,找樊浩梅作按摩。
三十年後搖身一變而為香港地產大王的安重亮就曾對浩梅說:“阿梅,你是看着我們這批人出道的,無事不可談。”
寶隆銀行與金融集團的董事長李善舫也很認真地說過:“阿梅,相識於我低微時的朋友不多,你是其中一人。”
當大亨們左顧右盼都是奉承的嘴臉,耳畔都是討好的說話時,他們珍惜着一種平等的交往。只有在浩梅的按摩室內,他們才真正獲得十年如一日的優待,徹底的鬆弛。
報道財經消息的電台廣播員是個女的,聲音很溫和:“美聯社最新消息:在金融界享有一百年盛譽的美國嘉富道金融集團現在正陷於極度經濟危機,今日嘉富道在紐約交易所內持續本周的跌勢,股價下瀉百分之十七點九,而本港股市有幾隻與嘉富道有密切關聯的股票,股價亦連日下跌,其中以尤氏國際投資集團為首,今天收市價為每股港幣十二元一角,較昨日下跌百分之十六點五,為全日跌幅最大的股份……”
尤祖蔭聽了這段報告,整個人彈起來,坐得挺直。
2、珍貴情誼
這個本能反射的快速動作,叫樊浩梅微嚇一跳,很自然地後退了兩步。
“尤先生,我……給你倒杯熱茶好不好?”
“謝謝你。”
樊浩梅飛也似的衝出按摩室,泡了杯濃茶。
“尤先生,茶!小心點,水是剛開的,很燙。”
尤祖蔭沒有理會浩梅的勸告,咕嚕咕嚕地就把一杯滾熱的茶灌下肚去。
“尤先生,是股票跌了價,是不是?”樊浩梅搜索枯腸,才想到這句怕是得體的話。
“跌得很慘。”尤祖蔭說。
“你會有辦法補救嗎?”
“如果嘉富道垮台,我就完蛋了。”
“那麼,嘉富道會垮台嗎?”樊浩梅也不自覺地緊張起來。
“前一陣子,連有一百五十年歷史的全球最大規模的英國證券行霸凌都倒閉了,有什麼叫做不可能發生的事。”
“尤先生,我等一下為你上香拜神,保佑你。”
她這樣做是有理由的,在她與尤祖蔭的交往中,不止一次看到尤祖蔭的仁慈心地。
前幾年,樊浩梅的同鄉姐妹劉菁由上海申請到港,舉目無親,就只好投靠浩梅,也作按摩。
劉菁是個精乖靈活的女人。不久就開始樹立個人勢力。
一天尤祖蔭沒有預約而來,碰巧浩梅去買菜,問劉菁:“阿梅什麼時候回來?”
“不知道呀,她沒回來,也許跟親戚搓麻將去了。”
待浩梅回來,尤祖蔭問及此事,她一不留神,直率地回答:“我都不曉得搓麻將這玩藝兒,怎麼會這樣說?”
話說出來,才有一點覺醒,連忙改口道:
“可能因為我沒有告訴阿菁我到哪兒去,她才胡猜。”
尤祖蔭心知肚明,道:
“阿梅,幫助別人是好,可不能不維護自己。你還有三個孩子要撫養,尤其方力,你要一輩子照顧他呢!”
不提方力也罷,提起他,無疑是觸了她的隱痛。孩子生下來是低能兒,不是他的錯,生命既已被帶來,就得由做父母的來承擔責任。方力自小喪父,浩梅母兼父職,總得要好好照顧他一輩子了。
不久,劉菁在尤祖蔭的安排下另立門戶。
浩梅默禱完了,提了菜籃,準備到菜市場去買一尾新鮮魚,今兒個晚上女兒方明說好了要回家來吃晚飯。
3、收養孤兒
方明今年二十六歲了,比方力大兩歲,跟她的弟弟是個強烈的對比。方明非常的聰明,也相當的美麗。只是過分的精乖了,從小就曉得看人眉頭眼額,知道看風使舵。
浩梅有時不無擔憂:
“明明無疑是個漂亮孩子,如果品性純厚一點就更好了。”
方亨聽了,白她一眼:“這是什麼意思,要像方力那樣兒,才叫你放心?”
自從小兒子方力出生,證明是先天的低能兒之後,方亨的心情一直不怎麼樣。浩梅一直極力忍受,不去增加丈夫的心理壓力。尤其怕觸怒了方亨,會對她收養的大兒子殷家寶更造成傷害。家寶是她嫁前撿回來撫養的孤兒。
在一個隆冬的晚上,浩梅同方亨看戲回來,樓梯間烏墨墨的,在轉上三樓的彎角處,浩梅踢着一件東西,軟綿綿的,一驚,人失去了重心。
“對不起……太太,”一個微弱的聲音,但浩梅聽得很清楚,“我和我的孩子無家可歸……”
“滾,滾,管你有家無家,滾!”方亨很不耐煩地一邊說,一邊把浩梅推進屋子,順手關上門,“明天我到廣州去,下周回來看你。”
這一夜,浩梅在床上輾轉反側,惦記着樓梯間的那個女乞丐。香港這年的天氣反常地寒冷,這一夜叫瑟縮在樓梯間的母子怎麼過?浩梅越想越不忍,終於披衣而起。在手電筒的照明下,她看到了一張瘦削而蒼老的臉。
“求你!”對方使勁地一把抓住了浩梅的衣角,“我的孩子餓極了,給他一碗稀粥,成嗎?”從牆角抓了個布包似的東西,塞到浩梅手上去,“我的兒子叫殷家寶,求你救救他……”
“殷大嬸,你也餓了,是不是?”
“別管我,讓孩子先吃……”殷大嬸無力地推着浩梅。
浩梅只得轉身回屋,打算先餵飽孩子再說。
打開布包,觸眼就是一雙黃濁無神的眼睛。然而,在浩梅把飯一口一口喂進孩子嘴裏后不一會兒,奇迹出現了,嬰兒竟曉得對她笑了,黃濁的眼睛漸漸轉白,還帶一點亮光,一張小嘴張開來,努力拚出了一個單音字:“媽……媽……”
浩梅呆住了,她心上暢流着一股暖流,無比的舒服。
“殷家寶……我帶你去找媽媽吧!”她緊緊抱了嬰兒。
可是,出乎意料,她再沒法子為殷家寶找回媽媽了。
浩梅六神無主,彷徨無措。直至方亨回來,冷冷地說:“難得有你這麼一個傻丫頭抱了孩子回家去,做娘的樂得為她的寶貝尋到有瓦遮頭的地方,怎麼會回來認領他呢?”
4、家庭小宴
在方亨還沒有發生交通意外身亡之前,家寶和浩梅的一雙兒女方明和方力總算是在有父有母的健康環境下成長的。
殷家寶中學畢業之後,日夜苦幹地兼兩份職,貯足了錢,才在浩梅堅持下到美國升大學。八年了,殷家寶已在哈佛大學把一個經濟學博士學位拿到手。兩年前開始工作。
這一夜,難得方明回家吃飯,浩梅特意買來一尾魚,用姜蔥冬菇清蒸了,做了女兒最愛吃的一道菜。魚頭上兩塊嫩滑的肉,浩梅分給了方明和方力兩姐弟。
“你究竟吃不吃?”方明看方力碗上還擱着那塊魚肉,忍不住拿筷子往他碗上夾去,“別浪費,讓我吃掉它。”
“明明。”浩梅有點不滿地叫住了她。“不吃白不吃,真討厭!”方明發了一點點小姐脾氣,就惹起方力強烈地反應,伸手把飯桌一推,雙腳拚命踩地板:“你們都在欺負我!”方力竟呱呱地就嚎哭起來。
“天!”方明拍額,“我怕回家來跟你們吃飯是有我的道理的。”說罷,掉頭就走進她的睡房去。
浩梅是習慣了這種家庭糾紛的,她決定先行把方力安撫下去,再跟女兒說話去。
“方力,姐姐不是故意的,她從早到晚工作,相當勞累,多吃一點補充體力才能賺到錢,給你買好東西吃呢!”“我不要吃的,我要玩的。”方力似懂非懂地昂起頭。
“好,姐姐月底領了薪金,就給你買玩具,成了吧?”
方力笑了,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他其實是個相當漂亮的孩子。如果他不開口講話,也不動作,從遠處看去,怎麼也是個昂藏七尺,五官玲瓏的好青年。
浩梅重重地嘆一口氣,畢竟,方力是浩梅的親骨肉,他先天的條件是父母賦予的。畢生無負於人的樊浩梅,偏偏是欠負這個孩子最多了。
把方力安頓好了之後,浩梅就走到女兒房間來。
方明正在看電視,浩梅把目光轉到電視上,畫面上是紐約華爾街的紐約交易所,新聞報道員以凝重的口吻報道:“今日紐約交易所一開市,立即宣佈盛傳財政陷入困境的嘉富道金融集團停牌,因為該機構已於今日早上八點宣佈破產,正要進行清盤申請。”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浩梅聽過尤祖蔭提及嘉富道,憂心如焚,“尤祖蔭先生會被連累嗎?”
“尤氏集團肯定凶多吉少,連累到很多尤氏的客戶都要傾家蕩產了。我敢賭尤氏集團的存戶明天一早就會哭聲震天地包圍他們的大本營。”
方明這個推論並不是危言聳聽,更非誇大其辭。
5、覆巢之下
翌日天一發亮,她就爬起身來,拖著兒子的手,下意識地向坐落在中環皇后大道中的德隆大廈走去。
才走到大廈的街口,已經人潮洶湧,人聲鼎沸,只見大隊的藍帽子警察嚴密地守衛着德隆大廈的前後通道,人群在警方的監督之下,被迫排成長長的一條人龍,把大廈密密地圍上了幾圈。組成人龍的群眾,一望而知是屬於低下階層的人物,全都是那副愁眉苦臉、欲哭無淚的表情。
樊浩梅嚇呆了,驚道:“天!這麼多人來這兒幹什麼呢?”
方力聽見母親如此自語,興奮地拍着手掌說:“媽媽,是有好戲上映了,我們也去看。”他扯着幾乎發獃的樊浩梅,要擠到人龍去,卻給人們厲聲呼喝:“休想就這樣擠着進來,往後頭排隊去。”
樊浩梅被人家喝斥了,趕忙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我們不是要來排隊的。”
樊浩梅這整個上午,在家裏呆守着重複又重複地播出特別消息的電視機。
“尤氏集團因為與剛宣佈破產的美國嘉富道金融集團有密切的投資業務關係,同時有超逾一百億港元的高息貸款存於嘉富道金融集團,故而當嘉富道倒閉的消息傳出之後,尤氏集團立即出現客戶擠提的情況,輪候在尤氏大本營德隆大廈門口的人龍逾千人。”
“香港聯合交易所發言人與尤氏集團發言人在收市之前分別發表聲明,尤氏集團股份今日停牌,市場預計尤氏受嘉富道牽連甚巨,很難避免全軍覆沒的厄運。”
接着看到的畫面更是驚心動魄的,鏡頭特寫着一張張惶恐驚駭痛苦無助的臉,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全都是一副輪候着上斷頭台行刑才可能會出現的表情。香港這個地方,沒有了經濟儲蓄的群眾,就像失落在茫茫沙漠上的旅客,只有死亡。
樊浩梅不期然地走到床頭櫃,拉開抽屜,取出了那個紅彤彤的銀行存摺,她輕輕地用手指掃撫着那行用電腦打印的數字,心裏才覺得踏實一點。她閉上眼,幻想着如果存摺上不再是六位數字,而只餘下一個“零”的話,她也會渾身抖動,害怕得牙齒都發出咯咯的聲音來。
樊浩梅是胼手胝足地幹活的勞苦大眾,她太明白那些存戶的心理,她更加知道只要當事的負責人尤祖蔭一出現,等待他的是什麼。
幾乎每一次叩門,或是電話鈴響起來,樊浩梅都渴望來者能為她帶來有關尤祖蔭的消息。
“媽,有客到啊!”已經是晚七點了,會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