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十年未歸家門,乍見景物依舊,彷若十年的光陰未曾流逝於彈指間,一時之間心緒激昂難以抑制;盯着大門,遲遲無法跨出步伐。白煦就着黃昏的夕照,深深打量着家門許久許久,才對身邊的愛徒道:“盼融,這裏就是師父的家。”
她只是點點頭,沒有任何情緒上的波動。
“來,進來吧!”他正要走上台階敲門,但大門卻已早一步打開。
“啊!二少爺!您可回來了。老爺夫人等得都心急了,所有人都等着少爺回家吃晚膳哩!”老門房福伯聲若洪鐘地大叫出來,在奔出大門的同時,也招來幾名俐落的小廝來牽走少爺的馬車與扛行李,而他則直躬身嚷叫:“快進來、快進來!”
嚷叫聲早已吸引出了所有人,首先奔出來的便是白夫人,也就是白煦的母親。未語而淚先流,直直奔入兒子懷中抽泣不已:“煦兒啊!你可回來了!是什麼鐵石心腸讓你不回家?娘可想死你了!不孝孩兒!”
“好了、好了,人回來就好了!煦兒有事在身,十年來有捎回家書就成了,翻什麼舊帳!”大家長白力行扶住老妻。在看向兒子時,仍不免有些怨言:“你可好!這十年丟下未婚妻,讓我這張老臉無法面對老朋友的託付。”但因為是自己鍾愛的兒子,怨言也不過是口頭上的場面話罷了!
白煦深深躬身:“是孩兒不孝,請爹娘見諒!”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白夫人緊抓著兒子的手,才發現兒子身邊立着一名黑紗覆面的黑衣女子:“這位是?”
白煦笑道:“她叫盼融,是孩兒的徒弟,一同來家中玩幾日。”介紹完,轉向愛徒:“盼融,叫白叔、白嬸就可以了。”
葉盼融拿下紗帽,無視眾人驚奇的抽氣聲,對着白氏夫婦微一點頭,平淡地叫:“白叔、白嬸,打擾了!”
向來厭惡攀親帶故,能做到打招呼已是極限。她無法扯動皮肉佯扮笑容,也不勉強自己。看着孕育師父的兩人,因相似的面貌而有些許親切,所以她的聲音不見冰寒,已是隨和的極限。
當所有人仍沉浸於她不可思議的美貌與天生的冰寒時,白熙突然叫出聲:“煦弟,那麼這女孩便是人人敬畏的冰葉女俠嘍?”隨着他的移近,所有人也全涌了過來。
“是的,大哥。”白煦回應,但無法說明太多,因為有太多的人必須打招呼且重新認識,更別說多了幾張生面孔。
結果晚餐只有順延了。
自家大家長白老爺有一妻一妾,元配生了兩男一女,女兒已嫁人;妾室生了三女一男,但並無出色的外表與才能,自然在白家無法佔有主事地位,明顯看得出妾室一房的弱勢。
長子白熙有一妻一妾,加上一名可能會成為新寵的趙姑娘,目前共育有三子三女。
屬於白煦的,自然是訂親十年的連麗秋了。二十七歲的年紀並不算老,但過於裝扮的衣着略見老態,反而沒有趙紫姬那般美好的風韻,可以說是一票認得的人之中,最最不起眼的一位。
但白煦屬於她!
葉盼融在別人熱絡的介紹中,視線鎖在連麗秋身上。那名女子在乍見儒雅不凡的白煦時,先是不信,再是迸發欣喜的光芒,便再也移不開眼光了。多麼多麼偉岸的翩翩公子呀!那人是她的未婚夫呢!
而另一名女子也令葉盼融看了兩眼,也就是美麗無雙的趙紫姬。她也在看白煦,眼中深沉不已。
最後,她們的眼波相連,互打了無言的招呼。
會有什麼事即將在這大宅內發生?
葉盼融別開眼時,接收了趙紫姬唇邊似有若無的冷笑。唉!紛爭的因子已然埋下……
是個多雲的月夜,月光或明或隱地投照大地倏忽的柔光,也將追風山莊靜謐的夜照出幾點小心翼翼的黑影。
含笑樓後方的庭院暗處躲了一男一女,在無人察覺的死角喁喁細語。
“我明日找二哥說去!”稍大的聲響展現了男子激昂的情緒。
“不!不可以!”驚惶的女聲也揚高,黑暗中緊緊抓住衝動的男子不放。
“你說過二哥回來就可以公開我們的事的!沒關係,二哥一向寬大為懷,他一定會了解我們真心相愛,並給我們祝福的!”
“白濤,不可以!”女子口氣已有些敗壞。
白濤,一名二十一歲的男子,白力行妾室的兒子,同時也是自家三少爺;相貌平實,性格亦是平凡老實。在白力行判定他沒有獨當一面的魄力后,只讓他待在大哥身邊打理一些瑣事,沒有太多往外跑的機會;又因身分不高,縣內富戶並不將他列為乘龍快婿之林,致使二十一歲仍無人提起婚事。白力行也就沒費心思了,也就因為閑賦時間太多,無意間與相同受冷落的准二嫂多了相處機會。由三年前起了個頭,如今已有頗深的情分,白濤的一顆心全然是掛記在連麗秋身上了。
但連麗秋卻是懊悔不已的!一切的一切,都令她悔不當初!她沒想到白煦會回來,三年前心慌意亂的她只怕年華虛擲、枯等無望,便大着膽子趁青春時找來一個伴相依偎……她沒想到與她訂親的丈夫會回來,更沒想到居然是那樣卓絕出色的男子,而且品格那般高尚,幾乎像是天神似的。當年她實在不該怕無依無靠而委身平凡男人,她可以得到更好的!
白煦是她的未婚夫婿啊!
“麗秋姊,你不會真的想與二哥拜堂吧?”白濤臉色黑紫地低吼。他知道二哥長得好,又受寵,一切的優點全在他身上,自己萬萬比不上。可是,他與她已有三年感情了呀!她想變心嗎?
被說中心事,連麗秋急忙否認:“不,我沒有!可是白濤,除了白煦同意之外,你爹會饒過我們嗎?這種敗壞門風的行為,他會打死你的!”抬出白濤最懼怕的大家長,果然看到白濤抖瑟了下。
“那……總不能這樣下去呀!不如就像我們上個月提的,偷偷離開白家,到時便不會有顧忌了。”私奔一直是他們認為最好的方式。
連麗秋虛應了事:“可以呀!但我們並沒有錢,而且又沒有處世經驗,何況你還這麼小——”
“我可以種田養你,而且我會長大。這幾年來,我大哥也撥了不少月俸給我,我存了很多,尋常過日,用上五年也不愁。”
“哦……是嗎……”她心不在焉,一雙眼掃向白宅內的屋瓦樓閣,想着昨日白熙為妻妾與趙小姐添購了數十萬兩的首飾,心中殷殷渴盼着自己也有那麼一天,有那麼一個有權有財的男子給她穿用不盡的珠寶綾羅。
十年來,白家沒有虧待她,但因為沒有男人扶持,她也不曾享受到最好的待遇。除了四季定時的添衣,以及逢年過節發送的禮錢,是白家人統統有的之外,哪會有人獻來寶物,只為她而費心思呢?
如果她的丈夫是人人喜愛的白煦……
公婆會疼愛她,大伯也會對她另眼相待;更別說底下僕人迫不及待的巴結了,那才是身為女人最高的榮寵呀!白煦比之白濤,何止是天與地、雲與泥的差別呀!
此刻看來,白濤平板的相貌真是愈看愈厭,真奇怪以前怎麼會以為他不錯,真正的好男兒應是她的未婚夫婿白煦哩!那才真正是謫仙一般的人物呀!
思及此,她想到自己必須找個好時間與未婚夫深談,為當年的事作一個說明。唉!蹉跎了她十年的青春,白煦一定會娶她的!
暗影中,是滔滔不絕的男子與別有所思的女子,而在他們身後的圍牆上,坐着一抹纖影,冷漠的雙眼露出了些許興味,淡鄙地微微笑着……
雲破月出,柔光下描繪出趙紫姬精緻的玉容。
成親一事,並不是白煦回來的主要目的,而他真的意外連麗秋會願意嫁他。在雙親不斷地暗示他之後,他心中微微感到心煩,然後再為自己的心境而自省,他不該為任何事心浮氣躁,並且怨怪他人;然而……他隨遇而安的性情,何以不再平靜了呢?
“師父。”
葉盼融經僕人通知來到白煦住的院落。向來他們師父一向住得最近,甚至由他擁她而眠,但大戶人家禮教多如牛毛,不許有這種事發生;即使他的院落尚有數間空房,也不許她住,她必須住到專為客人準備的女眷院落。
“啊!你來了,快過來坐。”他向她招手,要她一同坐在榕樹下的石椅上,而他正忙着將煎好的葯汁倒入碗中。“昨日我向莫大夫請益了一帖藥方,配合咱們在山上採的靈藥,給你調養正好。連吃七帖以後,普通的毒已不至於傷你,即使中了難解的毒,亦不會立即病發,可延長時間找人醫治。”
她無聲地接過,不美觀的表相自然表示出其葯入口難咽的程度,但她只是小口地啜着,苦入心脾也不敵師父的用心良苦讓她感動。
“小心燙,別喝太快,好孩子。”他忍不住輕撫她長發,也湊近面孔吹着她碗中的葯。雖不能讓葯減輕苦味,總可以讓愛徒不被燙到。
好孩子!?
以前師父為她熬藥弄補品時,總是這麼叫的,他實在是一個不會帶小孩的人,而她恰好也不是尋常天真不解事的丫頭。小時候心中偶爾會厭惡他這麼叫,於事實不符的名稱她極端抗拒,不過年歲老大的她此刻再一次聽到,倒是備感親切的。
眼中蘊含罕見的笑意,不期然在抬眸中與白煦注視的雙眼對上。隔着葯碗,近在咫尺處的相望,一時倒給瞧得痴傻了。
是這樣的一張面孔,將她從絕望的冰寒中牽引了出來,看到人間尚有溫暖,生命自有其持續下去的原由——她一定是愛着這個男人的。對親人的孺慕之愛,對”人”存着的愛,對世間種種的依戀……或對異性該產生的愛;全因為有他,也只存放在他一個人身上。
她一直是知道的,葉盼融之所以仍活在世間,那是因為世上有一個白煦。冰葉之所以不斷地清除世間至惡,乃是因為白煦給了她正義光明的理念,讓她知曉自己身上的不幸不該一逕地用來哀悼,而是更該因自身的痛苦轉化為幫助他人不遭此痛的動力。世間悲苦已太多,製造的人永不滅絕。她不盡然可以誅絕所有罪恚,但只要去做,罪惡之徒便會一一減少。
不能說沒有心灰意冷過,但只要知道師父永遠在她背後守候她,她便不會言累了,即使她所認知的人類壞多於好……
然而,他還能任她獨佔多久?
失神的凝視在她察覺到有人接近時終止,她放下喝了一半的葯,低頭看着燙紅的手指。白煦也順着看過去,同時也斥責自己近來為何老是魂不守舍……
“呀!碗的外沿很燙吧?”他抓起她雙手吹着。
“不礙事。”她任他握着,抬頭時也正好看到由拱門那邊走過來的連麗秋,正以無比端莊溫婉之姿碎步而來。瞧見了這方兩人不合宜的舉止,僅只是包容她笑着。
“打擾到兩位了嗎?”她溫婉地問着。
白煦知道有人來,只是沒料到會是她;起身以對的同時,並沒有放開愛徒紅腫的雙手。
“連姑娘。”
連麗秋望了他一眼,卻因為泛滿了紅潮,羞怯地低垂下面龐,依然心跳難止。不能想像這俊雅的男子竟是她未來的丈夫,前日只是遠看,今日近看了,更是一口氣也難以提個順暢,幾乎要說不出話了。
“都……這麼著了,煦哥哥應該叫奴家閨名的。”不敢多瞧,又想多瞧,只好在趁着與未婚夫的徒弟寒喧時趁機再看一眼,然而這竟是失算了。葉盼融的絕麗相貌與冰山似的氣勢,不僅無法看一眼了事,恐怕在驚奇的同時,也被那冰寒凍成霜人兒了,她怯怯地開口:“盼融……呃,我可以這麼叫你的,是不是?煦哥哥收的徒弟,當真是人間絕色。以後如果我們的女兒有你十分之一的美麗,我就心滿意足了。”
葉盼融不是聽不出連麗秋語氣中的挑釁意味以及宣示佔有,但她眉眼不曾動,抽回被白煦握着的手,沒有錯過白煦在她動作中下意識地緊握了下。雖仍是被她抽了開去,但淡淡的眼眸交會,她幾不可聞地微笑了下。
喝完剩下的半碗葯,她往拱門的方向走去。
他們之間的意會,往往比語言來得能溝通。
“我……令她生氣了嗎?我可曾有不得體的辭令讓她生氣?煦哥哥,我不是故意的!”連麗秋見葉盼融步出院落大門,即刻擔憂地看着未婚夫。
白煦微笑:“她一向是不理人的,你別多心了。”心下暗自揣測她的來意。其實他心中已有些明了,因為連麗秋並非江湖中人,學不來那種心機深沉的本事。明白一點說,她心思之淺,由其試探的語言中便可窺知。“今日前來,不知有何指教?”
連麗秋連忙定了下心,不斷囑咐自己要好生表現,不可說錯字眼,又要適度可以引起白煦同情。他是那麼好的人,一定會同情她,並且也會娶她的。
“煦哥哥,麗秋真的非常感謝您的相助,甚至為了我,有家歸不得,使得公婆成日咒你。有許多次,我都不禁要吐出真相,讓所有人知道您沒有錯,錯的是我。”說到此,眼淚不斷地往下掉。
白煦遞出一方雪白布巾,搖頭道:“不,當年倘若你沒有要求,其實在下早已想出外看一下天地的偉闊,並無半絲勉強。”
“真的?”她含淚抬頭,突然往他懷中衝去:“哦!這些年,我自責得不知如何是好!”
白煦連忙扶住她,沒讓她侵佔到向來只有葉盼融依偎着的胸膛。男女授受不親,何以連小姐無視禮教至此?他並不介意給所有需要溫暖的人提供他所有,但他從不知道自己會排斥別人投懷到這種地步。她的動作仍嫌過分大膽了些,但他並不好說些什麼,扶她坐在石椅上,與他隔着石桌相望,他才輕聲問着:“千萬別再說自責的話了。白某比較好奇的是——你因何仍在這兒?十年前與你有白首盟的高公子呢?”
“他……沒有回來接我……”她哀怨地又低下頭泣不成聲。“聽說他上京應考,沒有及第,便留在京城做生意,與一名貨商的女兒成親了……”
白煦半揚着眉,一時之間,倒不知該如何說了。
十年前當媒灼之言的親事已大局底定之後,兩方的小兒女才被通知已訂親的事,並且約定十八歲之後完婚。
白煦並不喜愛這種強勢手段,但向來他都是不躁進,也不惹父母擔心的;何況還有一年的時期得以讓他來說服父母,不見得是不要的,只是不要那麼早。當他聽說對方的父親已亡,無力再為女兒主事之後,他也不再推諉些什麼;何況這段婚姻有利於生意,也算是為父親的朋友盡了點力。
然而出乎意料之外的發展便是在訂婚一個月之後,連家千金急匆匆地派人捎信來約他見面。他如約前往,不過因為大戶人家禮教之嚴不可逾越,他們隔着一竹會晤,彼此只瞧了三分相貌,並無深刻印象。
那時的連小姐也相同地聲淚俱下,求他成全。
無它,也不過就是千金小姐愛上了帳房之子,受個死去活來,卻不見容於兄嫂,老母亦不支持;想私奔又無本事,更怕受世人唾棄,於是她只得來求他了。
訂婚的女子原則上就是男方的人了,精打細算的連家兄長趕忙要把小妹送去白家;基本的嫁妝之外,連丫頭也沒附半個,這對連麗秋來說是個大機會。如果薄倖的是男方,寫休書的是男方,那麼她另擇他夫,也會被世人所同情允許了。
因此她來求白煦,求他成全,求他造一個薄倖名來成全她的金石鴛盟。她與愛人必定永生永世感念不休,只待她的愛人求取功名回來,到時白煦只消休書一紙,兩人便自由了,簡直是互惠的安排。
當初會同意,當然是感動於她勇於爭取自己的愛情,也正好自己想出門尋幽攬勝,不願做茶來張口飯來伸手的閑貴少。雖她自私了些,倒也無妨,畢竟名節是女人的性命。男人薄倖會被原諒,女人可不行,怕不被打去半條命再遊街示眾。
所以他同意了,先修一封書信留給父母,告知自己對婚事的反對;再則不回家門,只在逢年過節寄家書問候,只待連麗秋傳書告知良人已歸,便可了結這件事。
不料……那人沒有高中,亦沒有歸鄉里,連麗秋便在白宅蹉跎至今,也十年了。
而這十年的虛度,連麗秋恐怕要把這筆帳掛在他身上作數,不然,她不會再作哭訴姿態,也對葉盼融擺出長輩像貌。
白煦溫和卻又透晰人心的眸光看向連麗秋,只能低嘆:“我很遺憾是這種結果。”不傷人一向是他的處世原則,即使對方心有所圖,仍不好冷言以對。
“他倒好!但……但我怎麼辦呢?”恨恨地回想以往戀人,罵了一句,卻又悲悲切切起自己的孑然。
白煦的不言不語,惹得連麗秋更加進逼:“煦哥哥,您要為我作主呀!我……我在白家十年了,如今也難再尋好人家,我——”
“二哥!麗秋!”興奮的聲音由拱門那邊傳來。
驚嚇得連麗秋幾乎沒跳個半天高,她霍地轉身,看着白濤一張臉充滿稚氣、期待地往他們跑來。
他以為連麗秋正在陳述他們的戀情,乞求二哥諒解。
“呀!濤兒,何事這般喜悅?”白煦心中鬆了一口氣,迎身向小他七歲的弟弟輕擁了下。
“二哥,你們不是——”白濤正待詳問。
“我們只是在聊十年來的生活,沒別的!”連麗秋惶然將白濤推到數尺以外,低叫:“現在不是說這事的時機,你為什麼來?”
她的氣急敗壞令白濤嚇了好一晌,連忙要解釋:“我剛才遇見——”
但連麗秋並沒有給他說下去的時間,拖着他走的同時,擠出笑容對白煦道:“我們先走了,二公子。”
狠狠而退,張惶得令人無法不起疑。但白煦只是靜靜看着,不說也不想,面孔微微一側,看到花園一邊對着他淡然而笑的艷姝。
趙紫姬輕輕摘起一朵杜鵑,湊在鼻端品味,許久才睬向他,微一福身:“你欠了我一次。”
柳腰款擺,風姿綽約地轉身由小偏門走了開去。
行經一株枝繁葉茂的恫樹旁,微挑眉梢,正好與樹上冷凝的佳人遙遙相對。
另一瞬間,便別開了去,不再看對方,狀若不經,心下卻同時警戒。
月夜下,樹影挪動間,兩株暗影屹立不搖,任春風行行走走,拂起髮絲與衣袂外,不再有其它的動搖。
低緩清晰的女聲逕自作着報告:“白煦二十八歲,追風山莊二少爺,家中以經營米糧起家,目前拓展往餐館方向,屬於開陽富戶之一,但並非首富。有一未婚妻,且未婚妻與白煦之弟有其私情,如今見白煦已歸,又極思嫁予白煦之事。冰葉住在山莊中除了練功外,每日必服一丹藥,想必是白煦用來調養她的身體,使之不易中毒。”
“仍未察出他功力有無或深淺嗎?”男聲問。
“明日即是有利機會。”
“很好!你十分聰明,懂得由追風山莊下手,而不是直接尋上白煦。”楚狂人滿意她笑着。比起狂人堡內的一大票蠢材,身為女性的趙紫姬是多麼意外地有着美貌與智慧呀!如果不是出現了一個葉盼融,過了幾年,他必會收她為他的伴侶。
“本座很好奇,你與葉盼融的功力,孰高孰低?”
“您自會有機會明白的。”她神色清冷如一,月光下的容顏,只看到皎白的唯一色調。
楚狂人踱步到她面前,一手扭住她下巴,絲毫不見憐香惜玉,而她也不吭一聲。
以靜制動,是應付楚狂人的不二法門。他有可能因看不慣她平靜,而一心想打破那平靜,更有可能因對手浮現懼色而更加摧殘。
“好個美麗的面孔。”他小拇指輕輕刮著凝脂雪膚。“這張臉,可以令白煦心動嗎?還是除了臉,尚需要‘秘媚’的藥劑呢?本座非常想知道。紫姬,你願意讓我看看你的本事嗎?”他好溫柔地問着,幾乎像是小心翼翼地呵護她,像是情人之間的百般憐愛之語。
背脊竄上一陣冷意,但她多年的歷練仍可使姣容不改半分顏色,平板回應:“就用‘日久生情’。”
“可以。”他點頭,在給她一個深吻之後,狂笑而去。不消一眨間,人已在數裡外,以千里傳音道:“半個月之後,本座會親自去看結果!”
趙紫姬緩緩閉上眼,不由自主以衣袖拭向唇瓣,直到衣袖上至沾滿了胭脂,她才笑了出來;那笑,為了掩飾那淚,卻怎麼也逃不了月光映出的晶亮,如珍珠般垂落,踉蹌了下,扶住一株樹,只能聽到自己的耳語低喃:“我嫉妒你——我嫉妒你——”
會感到冰冷的動物,都會尋找溫暖的地方作巢穴,何況是天生冰冷得刺骨的動物,對光與熱的乞求已到了捨生忘死的貪婪地步。
她也會冷呀!然而,她的溫暖在何方?
活了三十年,第一次嘗到何為嫉妒,她嫉妒她那個擁有白煦懷抱的葉盼融。
待在追風山莊作客不代表葉盼融便過起大小姐的生活,生性無法與人融成一片的性子,化成一堵牆切割出分明的彼我界限。
慈藹的白老夫人、白熙的女眷,乃至於示好的小孩子或奴僕,她全冷淡以對,或者根本沒機會讓她們表現親善,所以可以說山莊內的人對她評語之差,無人可比;加上她是江湖人,在這批平凡人民眼中。端差沒當成江洋大盜看待而已。
在客人居住的“迎月閣”,尤其以她這一廂房,僕人的足跡已近罕至,甚至連基本的端水折被,偶爾也會“忘”了來做。倒是另一廂的趙紫姬備受僕人——以對,實在是大少爺三天兩頭拿各種山珍海味、綾羅珠寶來博取佳人一笑,懂得看人臉色的人,都知道要往哪邊靠。
何況趙紫姬冷雖冷,還不至於完全不搭理人。
這些話當然是下人過來做事時故意以大聲的“耳語”聊天,葉盼融要不聽到,頗屬困難。
而當然,她的生活重心也不是放在這安全的錦衣玉食中。除了每日定時的吃藥與運動練武,她人向來不在山莊內。
她不喜歡追風山莊。她愛白煦的種種,並不代表她有“愛屋及烏”的想法。任何人與人之間的互相喜愛,都該經由一定的努力而來;她不喜歡白煦的家人,白煦的家人也不存好觀感於她。
昨日聽聞開陽的鄉縣“開儒”近來盜匪猖獗,已有不少鏢局在押鏢時受死傷慘重,貨品遭劫一空。師父要她調補的藥品已喝得差不多,她並無意再多作叨擾,與師父拜別後,近日便要離開。
連日來,山莊中的風聲莫不是白煦與連麗秋的完婚大事,進進出出的各色商人,可看出確實會有一場喜事。
也許她不想親睹白煦有家有室的過程,所以決定離開。依傳統對“好女人”的要求而言,連麗秋所表現出來的便是那種相夫教子的好女性,而不是她這種混跡江湖,沒一絲溫存的女子。
她自知不配,所以什麼也不問、也不爭。所謂的“幸福”倘若可以經由旁人的祝福而來,那她會——祝他幸福。
痛徹心肺的遭遇早已有過,如今只不過戀慕未成,無須為此了無求生意志,她只能更冰、更寒地守護自己不願被窺視的心。
混亂的心思致使劍招凝滯,既亂又失準頭,徒增自身一身的汗漬奔流。今晨的練功,不見任何功效。
索性收招,拿起布巾仔細地拭着劍身;晶亮的銀色劍面,反射出她死寂的容顏。望向拭劍的右手,幾道已癒合的白疤因沒妥善上藥而遺迹累累。沒有文人所形容的柔美玉指青蔥樣,一逕的過大與粗糙。哪裏美呢?哪兒可以稱為美麗呢?
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的身軀是多麼難以入目,羞慚使得她甚至無法學習義無反顧的女人為心上人獻身,這樣斑駁的身體,因她的不愛惜,如今全是滄桑的痕迹。
作孽啊……
細微的步履令她警戒!驀地轉身,銀劍已指向來人的頸項,當場嚇得端葯而來的連麗秋軟下身體,手中的葯碗也跌成地上的碎片。
“呀……不要殺我……”抖着不成言,涕淚俱下。
葉盼融收回劍,但見銀光如螢飛繞,轉眼間已纏在她腰間。
“有事?”
“我……我代煦哥哥端葯過來,但……砸掉了,真不好意思!”連麗秋努力要扯出笑容,無奈生平沒見過刀光劍影的陣仗。此刻仍慘白面孔,並且不由自主地要往後退去,幾乎忘了要拉攏葉盼融的初衷。
“師父要你端葯來?”疑問令她問了出來。向來沉凝的面孔,只有自己明白又添了些許冰寒,但她不相信。
任何人都不敢在這張嚴峻的面孔下說謊,心慌意亂的連麗秋也不敢扯她原本要說的謊:“不!煦哥哥與他大哥有事談去了,我見他忙,便幫他將火爐上的葯汁倒來給你——”
“多謝,可以請走了。”再掃了眼地上的葯漬破碗,她率先要往外頭走去。
“葉姑娘,請留步。”趕忙衝到葉盼融身前,又因懼怕她腰間的劍而隔開好幾步的距離。
葉盼融不語直視,等她說明真正來意。
吞了幾口口水,連麗秋仍硬是逼自己開口。不要害怕這麼一張冰臉,她必須拯救自己的幸福。時光不饒人,她已不堪蹉跎。
“其實……我看得出來你們名為師徒,但內情不單純。下人有說外頭的一些傳聞,你……是愛着煦哥哥的,對吧?今日我想告訴你,我並不介意與你共事一夫,因為我們都深愛着一個男人,應當以姊妹相處。我想這些年來,你陪在煦哥哥身邊,也是勞苦功高。”
這個女人在說些什麼?她到底以為她知道些什麼?
與所有無知的江湖人想法一樣,認為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何能不動慾念,往紅被中翻滾?只要是人,哪做得來正人君子的行為!少年師父與美貌徒弟,唯一的結果便是逆倫得一塌糊塗。外人這般想無妨,怎奈身為白煦未婚妻的人,亦作如是想?
這女子實在是配不上白煦那樣風光霽月的磊落男子呀!只能說她幸運吧!但她葉盼融早已沒心思與這名未來師母親近。敬白煦如父,然則面對他的妻室,只怕是永生不見為宜。
淡漠地掃了連麗秋一眼,即大步走開了去;對她,已不再有理會的心情。
“等等!”連麗秋心顫地猜測這小女孩不會想獨佔白煦一人吧?不,她不允許!雖然容貌比不上葉盼融,但她總也是白煦名正言順的未婚妻,她擺低姿態,不代表軟弱好欺負。“你別走!告訴我你的想法——”她抓住她的手。
“滾開!”從不讓任何人近身的反射動作,致使她甩開抓向她的手,將人給揮倒在地。
在連麗秋的痛呼中,葉盼融看到白煦正往她這邊走來,不待她開口,連麗秋已然如乳燕投林,飛奔向他的方向泣訴:“煦哥哥——”
白煦扶住連麗秋微顫的身軀,眼光看向愛徒:“怎麼了?”
“沒事,沒事:我不小心跌破了葯,一時難過,便哭了。”
原來尚未煎好的葯,被人端來這兒了!白煦忍住突生的一股氣,平靜地說著:“連姑娘,未告知於我,就端葯而來,是怕當危險的事。有些葯不僅要照應火候,也要煎至一定的分量才能使藥效做最大的發揮;有時未煎好的葯汁喝了,反而有害。今日這碗葯汁尚須再加三味葯煎上兩次,幸好盼融沒喝,否則豈不前功盡棄了?”
溫和而嚴正的數落,頓時弄得連麗秋裡外不是人,她的——反倒成了無知的莽撞。
“對……不起!我只是想幫你,因為你的徒弟也就是我的徒弟,我地想盡一分心……”她只好又哭了。
葉盼融無視他們之間的交談,更不願多待一分,轉身要走,但被白煦拉住手臂:“等等!盼融,今日有事嗎?”
“出去走走。”她看向他那一泓溫柔,心中的冰寒也褪了許多。
“大哥剛才招呼大夥一同去‘千桃山’賞春花,適巧四大公子與玉姑娘也同來拜訪,你願不願一同去?”
她想拒絕的言語堵在喉頭,望着白煦眼中些許的企盼……想到來到山這些日子,她在外頭的時間比在裏頭多;而師父又因十年未歸,被雙親帶着到處會親友,相處的時間稀少,一如各自行走江湖時。
於是她點頭:“一同去。”
白煦憐愛地拂開貼在她額上的髮絲。“好孩子。”每天只有些許時光的相處,令他益加想念她。想知道她是否舒適、是否又胡思亂想,或是否又出去行俠仗義了。每當兩人近在咫尺時,他總是挂念她種種。
“對呀!一同去才熱鬧。”連麗秋伸手勾住白煦另一隻手臂。
白煦輕輕拿開她手:“連姑娘,授受不親,白煦唐突了。我們兩人年紀未差上半載,無須稱兄道妹,直呼在下姓名即可。”
“大嫂也是這般稱呼大哥的,咱們何須拘禮?”連麗秋直接反駁:“我們也是自己人了。”
白煦訝然了半晌,不知如何以對才能不失禮,也不傷人。
幸而不耐久候的白熙已派僕人前來喚人,白煦沒再多說什麼,只道:“出發吧!讓客人久等了不好。”習慣性牽住葉盼融小手,就要走向前廳。
連麗秋不甚聰明地發出妒語:“男女之防,怎麼不見用於葉姑娘身上?難道她不算是女人?”
白煦隱忍不住,沉下俊臉道:“連姑娘,你實不該語出惡言!盼融是我最重要的家人,無須以世俗眼光待之,希望你以後別再說這種話了。況且,你我之間是怎麼回事,你心中自當計量。”
一貫的溫文不代表完全沒脾氣。若不是連麗秋一再出口惡言,並且針對葉盼融,他是無所謂的。她可以對他存有心計,但不該波及無辜旁人,尤其是他最想好生疼惜的人兒。
然則連麗秋死命相中這唯一良人,豈肯放手?她也沒太多慧心解意去思索迂迴的良謀,衝口叫着:“如果你放不下她,我願意與她共事一夫!”
“荒唐!”沉喝而出,連白煦也震驚自己會如此狂怒衝天。
不是凶神惡煞的面孔,卻也嚇哭了連麗秋!終於知道自己的行為已將斯文男人惹到了極限……但她沒說錯什麼話,男人不是喜愛享齊人之福的嗎?
葉盼融也被白煦嚇了一跳!她從未見過失去溫文氣度的師父;然而一旦有人意有所指地侮辱他們師徒的關係,卻會使他溫文盡失,反應無比劇烈。
“師父。”她伸出手,輕貼上白煦胸膛。
白煦閉上眼好一會,舉手覆住她的手,看向連麗秋:“抱歉,在下失禮了!有些話相當傷人,出口之前應當三思之好,希望以後別再說這種話了。許多狀似無心的話,往往傷人至極,不能因一時快意,便不負責任地脫口而出。千桃山之行,我想你還是別去了吧!”
望着白煦趨於和緩的面孔,連麗秋壯起膽子問:“為什麼我不能去?”
“你今日的厥辭只說與我們師徒聽到,在下尚可容忍;然而大庭廣眾之下,若再無狀陳述、毀人名節,將要如何彌補?你身為女子,應當明白名節的重要,又何苦踐踏於其他女子?你還是留下吧!”
無意再多言,伴着葉盼融走出廂院,留下呆立震驚的連麗秋。心急於自己名分恐難固,卻也不敢造次地違逆白煦,硬說要跟去的話。若是惹他厭極,怎麼順利當上二少奶奶?十年虛度青春又如何?白家上下仍是全心向自己人,哪憐惜得了她?她太明白世情冷暖的道理了。
只是……共事一夫為何會惹怒白煦?難不成他要葉盼融而不要她?這……可怎麼辦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