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真是個美麗的人兒呀!」狄倫陶醉地搶過某人手上的照片,直接往心口貼上去——

壯舉尚未完成,立即被一記鐵拳打飛到沙發上去掛著,相片自然又回歸原主手中。睞也不睞那個哇哇大叫的痞子一眼,將相片收日抽屜內,問道:

「你來做什麽?」已經對狄倫從不敲門的惡習沒轍,不想再多費口舌糾正,直接問明來意。

「威傑,別這麽冷淡嘛。知道莫要來,也不知會一下,好歹咱們三人是大學同學一場嘛,哪有不讓我見的道理?」

祝威傑冷瞪好友一眼,不想理他,低頭檢視手邊的合約條文。

「別裝忙啦!那些條文在我倆不眠不休研究三天之後,再也挑剔不出一個標點符號來修改了。」狄倫長腿一跨,佔據了半張桌面,傾身壓迫着辦公椅上那個冷淡的男人。搗蛋的意圖全無隱藏。

狄倫與祝威傑都是中美混血兒,雙方父母皆是好友,於是他們自小便玩在一起,甚至現在一同進入祝氏家族事業里打拚,三十三年的孽緣下來可以說再也沒有人比他們更了解彼此了;也之所以,狄倫連祝威傑這個悶騷男子暗戀著誰都知道,才會在此時此刻進來自討沒趣。

「你想,莫知不知道你執意來台灣開發市場,其實最大的目的只在追求他的妹妹?」

祝威傑眉峰一凝,又瞪他一眼。

「胡說什麽?」

「如果不是為了美人,何必親自坐鎮台灣?明明亞洲的分公司預定設在香港,好遙控深圳、上海的廠務,你卻這麽大手一揮,當下舍香港就台灣。天知道你存什麽心,硬要在這個沒開發價值的地方耗?」

以商業眼光來說,現在全球的經濟展望全放在中國大陸,在大蕭條的世道下,能攢些利潤的也只剩那裏了。

「再談私事吧!」意猶未盡的狄倫再度大發高見:「大學同學四年,我們知道莫將會是個可怕又可敬的對手,卻沒多大的興緻與他結為好友,大家向來君子之交淡如水,可你在今年年初卻改變態度,積極地與他搭上關係,還參與了莫氏的開發案……這一切,不就為了你去年聖誕節在日本巧遇莫,並見到他妹妹驚為天人的關係?」

「沒去好來塢當編劇還真是埋沒你了。」祝威傑淡哼。

「好說。」狄倫拱手以對,一副得意樣。「再說,你來台灣之前,與你那幾個床伴斷個一乾二凈,除了凱琳因為是你的秘書,不方便打發掉之外,你這一個月來,可以說完全過著清心寡欲的生活,教人好生佩服。」

「你真無聊。」在好友面前沒有隱瞞的必要,反正全被攤開來說了,也就無須硬駁。只傲然道:「來台灣開發市場,勢必要忙上半年以上,不打發掉那些女人,難道要帶來台灣嗎?何況事情一忙,哪來昀空閑去與女人瞎混?我是對莫的妹妹感到興趣,但別以為區區一個女人就能教我改變什麽。」

狄倫點頭:

「是是,困難的不是女人,而是她有一個叫莫靖遠的哥哥對不?他才是令你收斂的人。」

就他們所知,莫靖遠是一個對家人照顧得無微不至的人,就算是同父異母的妹妹,也不容人輕侮半分。沒有人知道莫靖遠會如何對付他的敵人,但與他交過手的人全不希望有見識到他手段的一天。他的背景加上他的頭腦,總能讓他順利去完成任何他想做的事,只不過莫靖遠從不以家世去壓迫人,也難得動腦去對付看不順眼的人;他只是笑一笑,就讓人不寒而慄,絕不輕忽。

「威傑,值得嗎?她美得讓你不顧一切到不去在乎她是莫的妹妹嗎?」

祝威傑笑了笑,腦中浮現的是美女的容貌,與莫的面孔,輕道:

「我想得到她,也想正式與莫對上一回。」

「嘎?」狄倫瞪大眼。

「你不想嗎?我們都知道莫很強,但卻不曾真正與他交鋒過;我們都覺得做他的敵人不如做他的朋友,可是,你心裏不會蠢蠢欲動嗎?不想知道孰強孰弱嗎?以前是沒有機會,但現在,我有目標,也有機會,何不玩上一場呢?」

狄倫不解地問:

「你想要什麽?美人?還是戰役?」

「那不都一樣?打勝仗,抱得美人歸。」他再度拿出相片,望着相片中美麗嬌弱的倩影。

她的雙眸水靈而溫雅,是個輕易便可征服的性情。他長得不差、身家亦豐,再來幾分體貼多情,她就會是他的。單純的千金小姐,無須太費心思,何況他真的為她心動,這樣的美女必會為他生下優秀美麗的後代……

「你只想在莫身上放心思,那美人呢?你了解她嗎?別忘了你動心的是她。」把人家當成獎賞看待不好吧?他不以為那個美人兒會同意。

祝威傑冷淡一笑:

「女人都懂得挑最適合她的,而我就是最好的。她必然見過太多其貌不揚的世家子弟,相較之下,我是上上之選。」

「這種心態我個人認為——」

狄倫的話尚未說完,電話的擴音器已傳來凱琳的通報聲:「祝先生,莫氏企業的莫先生已抵達。」

祝威傑拍了拍好友:

「走了,別讓來客等。」

「但——」狄倫還想再說。

祝威傑拒聽他的嘮叼:

「你只要站在我這邊就成了,別再提這個。」

抱得美人歸,以及迎面與莫靖遠較勁,兩者之間對他而一吉是等號的關係,也——志在必得。

※※※

一個女人如何能夠在逛菜市場時表現得像在逛名品街般的優雅?畫面是那麽突兀,卻又那麽地理所當然。

實在是太過詭異,所以向來不左顧右盼的言晏能在甫來到黃昏市場裏,第一眼就看見她。不只是他,或可說全部的人都會忍不住注意她這樣一個美麗女子。

一身雪白飄逸的褲裝,頭戴着寬沿的白紗帽,手臂上掛著一隻精緻的白色小皮包,美麗的臉上撲著淡妝,從頭到腳完美搭配,唯一不搭的是——地點,喔,再有是她身邊的路人甲乙丙丁戊也全不搭。

她似乎習慣被人注目,所以在知道別人眼光全黏在她身上的情況下,依然淡漠地挑選她要的食材。

「請給我一片鱈魚,兩百公克。」

「啊……啊這個早就切好了,大概半斤啦,也是可以啦厚?」歐巴桑有點手足無措地問,全然失卻平常吆喝叫賣的火力,整個人幼秀起來。

「沒關係。請問多少錢?」美女的聲音又柔又有禮。

「算你一百五就好啦。啊,要不要也買一點蝦子,很好吃哦。」

「謝謝你的推薦,但蝦子不在我今晚的菜單內。」美女付了帳,轉往青菜區逛去。一群看美女的閑雜人等也不自禁地跟着移動。

言晏覺得興味,在她光臨過的魚販攤位上買了蝦子之後,也尾隨路徑而去。

天生是個美女實在吃香,每個老闆都會自動自發地算便宜一點。當然,聰明一點的人都會趁機向老闆索求相同的優惠,言晏一路光顧過去,受惠匪淺。沒發現他自己一身西裝革履也同樣與菜市場格格不入。一男一女都是歐巴桑們眼中的異類,同時也極之養眼,今天黃昏市場一游,白白補到眼睛啦。

出了黃昏市場,白衣美人仍是不染纖塵,所有來自菜市場的戰利品全放在小提袋中,整體看起來,仍是高貴優雅的姿態。不似他,滿手提着未來三天的糧食,大包小包看起來就雜亂得多。

看她停在計程車招呼站前,像是要搭乘那種昂貴的交通工具,他終於忍不住開口:

「你應該聽過世上有一種叫做公共汽車的東西吧?」

夜茴側過臉看到一張頗為熟悉的面孔。雖然才第三次見面,但這個男人並不容易讓人過眼就忘,他不僅長相出色,氣勢也迫人,像個發光體——討人厭的發光體。

他難道就不能安分當他路人甲的角色嗎?做什麽硬湊上來打擾她安靜的世界?

這人看來明明不像存有搭訕的不良意圖,但偏偏又做出這種教人側目的事。

不理他,繼續等計程車。

討了個沒趣,言晏摸了摸鼻尖上的灰。要不是已有前兩次撞冰山的經驗,此刻怕不要捧著掉落一地的臉皮子落荒而逃去了。幸而男人生性有冒險犯難的精神,愈挫愈勇是成功男子必備的條件之一,所以他仍是站在她身邊,沒有移動的打算。

不久,一輛計程車停下來。

夜茴坐進去的同時,言晏也從另一邊上車。

「你——」冷淡的表情添上幾許怒出息。

「順路。」他對司機講了個地址,地點正是他們所居住的那幢公寓。

「我沒允許你上車。」

還以為她今天要當啞巴呢!原來也是有能力說出完整字句的,可惜口氣差了些。言晏看着她道:

「從這裏到公寓門口,少不得要花上一百一十五元的車資,兩人共乘一部車,省下一半車資不挺好?」何況……他看了看司機熊腰虎背的體格,他會放心讓大美人單獨搭計程車才有鬼。出門在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必要的,尤其身具「美人」資格的更要加倍小心,偏偏她似乎無此自覺。台灣居,大不易,她最好儘早明白這個道理。前些天才認為她聰明,今天又得為她的輕忽搖頭。

「你想省錢與我何干?」這人真的過分得莫名其妙,她心下動氣,再也保持不了對陌生人一貫的淡然。「為什麽我該委屈自己配合你?」

言晏揚眉:

「配合我?應該是彼此配合才是吧。」住在那樣陳舊的公寓,相信他們都有着必須縮衣節食的理由與目標。偶爾想奢侈,也得在精打細算的原則下奢侈。

她傲然地一揚下巴:

「我不需要。」從小到大,她最不缺的就是錢。

「不需要?住破屋、上傳統市場、過市井小民的生活,看不出來你有揮霍的能力。」

「我想閣下的近視一定很深。」她輕諷。

喲,罵人不帶髒字,莫非是上流社會的言語風格?他咧了咧嘴角:

「不好意思,我裸視一·二。很正常。」

「真看不出來。」

「看不出來什麽?!」他小心求證她的言下之意。

看不出來他「很正常」。不過身為有教養的淑女當然不會脫口說出這種失禮的話,放在心中細嚼品味便成。眸光瞟向窗外,心情愉悅了起來,只以一聲「沒有」打發掉。

言晏自然知道她的未竟之語絕無好話,不會自討沒趣地繼續追問下去。趁她看向窗外,他也好正大光明地看她美麗的側面;美麗的事物總是吸引人不由自主地注視,這無關於好色與否、動心與否。

她很美,美得晶瑩剔透。如果這是勤於保養而得來的功效,那他今後再也不敢大放厥詞說化妝品都是在坑女人的錢了;天生的美麗,也該有後天的保養,才能成就出一名貨真價實的美女。

只不過……維持這樣的美麗,要花多少錢呀?他要努力出什麽成就,才供得起一個女人所要的全部?

不一會,抵達了公寓,他們下車後,言晏一把提過兩人的物品,而夜茴掏出小錢包算車錢。這男人挺神的,車錢正是一百一十五元,半分不差。她將六十元塞入他手中。只是一點微乎其微的小錢,但她可不想欠他。

言晏沒推託,隨手塞入褲袋中,並瞄到了她皮包內的一張信用卡——白金卡,上頭簽著秀氣的名字,單夜茴。

終於是知道了她的名字,也確認了眼前這女子果然出身不差……呃,至少曾經出身不差,而現下有些落魄。

「東西還我。」她想拿回自己的手提袋。

「專心爬梯吧你。」他步履矯健,走在她前方。

算了,他想當小廝還怕別人搶著當嗎?瞪了他背影一眼,也穩穩跟上。

基於過來人的身分,言晏還是好心地勸告身後那名已經家道中落,卻還體會不到沒錢寸步難行滋味的小姐:「或許你手邊還有一些積蓄,但再這麽坐吃山空下去,你就會知道什麽叫『饑寒交迫』了。如果你沒有上班賺錢的打算,那就學會搭公車省點錢吧。」

這人未免太多事了吧!她又瞄他背影一眼。

「當然,公車上有色狼,你務必要小心。」

他是當老師的嗎?不,一定是養雞的,才會這麽雞婆,又愛咯咯咯地叫。

「再不,你去買輛中古機車,方便、省錢,又不怕人家偷。」他又出主意,儼然以杞人憂天的老爹自居。沒辦法,誰教她看起來柔弱又不諳世事,簡直像活在豺狼世界裏的小白兔,怎麽也讓人放心不下。

「你意見真多。」謝天謝地,五樓到了。看來是一副不可一世菁英樣,卻嘮嘮叼叼得嚇死人。他就不能閉上嘴,好維持他長相所帶給人的高傲感嗎?

「多謝你寶貴的指教。」他交還手袋。

「不客氣。」她打開門,沒有請人入內的打算。

「我想,你大概會在我面前直接甩上門吧。」

「猜對了。」碰!門板無情地合上。

言晏盯着門板,深信自己一定比鐵達尼號更堅固,再多撞幾次冰山也沉不了。

「為什麽我一點也不感到意外呢?」他輕喃,拎着一手的菜,轉身移向自己的住處。

單夜茴……

一個對他而言,逐漸變得危險的名字。

※※※

莫氏企業的十八樓,開發部經理室,莫靖遠停下手邊的公事,對著一份傳真失笑不已,讓四名站在辦公桌前的特別助理一頭霧水,不知上司為何會笑得這般開懷。就他們所知,那份傳真上頭並沒書寫半分值得高興的好消息;事實上,非但不是好消息,還是個不太妙的訊息。

其中膽子比較大的一名女性終於開口問道:

「有什麽事讓頭子高興成這樣?我們有這個榮幸分享您的喜悅嗎?」

莫靖遠將手上的傳真往桌上一丟,搖了搖頭,好一會才道:

「我真是不知道單氏企業的『樓蘭帝國購物城』有這麽大的吸引力,連日本的中川集團也想來參與競標,真是讓人訝異呀。」

「我們評估過,單氏開出來的條件並不理想,所以去年他們前來莫氏尋求合作時,才會教董事長婉拒掉。風險太大、利潤太低,再加上單氏內部目前沒有人才可以好好去執行一項大工程,不知道中川集團為何想蹚這一池渾水?!我記得他們旗下的徵信部門相當精準。」一名男助理道。

女助理又道:

「現在中川願意以單氏開出的條件去競標,那麽我們進行到一半的協商恐怕要中止了。」

單氏數個月來極力在莫氏這邊下功夫,不斷地修正條文,以求博取莫靖遠合作的意願,半年下來,幾乎要割地賠款到交出主導權了。眼見正是水到渠成的時候,哪知道中川集團湊進來攪和,使得單氏一改卑屈姿態,反要莫氏向他們低頭,一切條件重新談起。

可以說,這半年的攻防戰與佈局全部付諸流水了。虧他們瞎忙了這麽久。

莫靖遠不在意地擺了擺手。

「先擱著這一件,不急。你們現在先把主力放在研究祝威傑所提出的合作案上。收集所有相關資料,並掌握所有與他接觸過的企業人士,把那些人的財力與背景弄清楚,下星期一呈上報告,可以嗎?」

「沒問題。」四人異口同聲。

「很好,去忙吧。」揮退了下屬,直到辦公室凈空僅剩他一人。他站起身,又瞧向桌上那份文件——

中川健達啊……

腦海中浮現這位日本第三代企業家的資料:

中川健達,二十七歲,現任中川金融體系企業中的副總職位;中川家的獨生子,被喻為日本女性心目中理想丈夫的前十名,有財、有貌,並且年輕。

這是所有公司都查得到的資料,至於……查不到的嘛,他也略知一、二。

例如,中川健達曾追求過其妹的一名同學,以着他大日本男人的獨裁本性,容不得對方拒絕,甚而,在得不到回報時,使出了不光明的下流手段。

好一個日本大男人哪……

莫靖遠溫雅一笑。那笑,卻未曾到達眼底:

「我倒要看看,你來台灣想做什麽。」

很好,省得他還得撥冗去日本會他。天曉得他的行事曆已排到二○○五年,委實沒能有一丁點時間浪費到日本去,他自個來了,倒好。

※※※

她有點緊張,忍不住拿出梳子去梳理她早已打理得柔光水滑的髮絲。再三分鐘就要抵達法國餐廳了,在司機精準的效率下,她不可能有遲到的機會。

為什麽今天大哥會約她吃午餐呢?在一通電話通知之後,不久她便教大哥派來的司機接走了。

她不是個容易情緒波動的人,對她這位同父異母的大哥更是有着深深的孺慕之情,但……她從來沒有,二十三年來都不曾有過與他單獨相處的經驗。以前,她在大哥面前只是曉晨的點綴,從來沒必要承接大哥全副注意力。

嫡出與庶出之間,雖同是手足,但距離卻天差地遠,她對自己的身世有着掩不去的自卑,更不敢去想每當大哥看到她,會不會同時也記起了她是父親外遇的恥辱?像是個刺目的污點,怎麽也忘不掉?而她的母親,正是他幼時的家庭教師兼保母,趁職務之便,爬上了男主人的床……

面對著兄長,不僅有孺慕之情,更有着自羞自慚,恨不得自己從未出生在這世上;他對她愈好,她愈無地自容,如果,他不要對她們母女那麽好……

「歡迎光臨!」餐廳的門房殷勤地打開車門,洪亮叫道。

她道了聲謝,下車時塞了張紙鈔過去,得到更大聲的道謝。當然,還有她早已習以為常的注目。她很清楚,她是別人口中會一致同意的美女,再挑剔的三姑六婆也會不甘不願地承認一句「長得是還可以啦」的那種美女。太習慣被注目了,所以也早就麻木無覺,要看由他去看,她不太容易升起不自在的感覺……雖然偶爾還是會有例外。那個叫言晏的,總教她感到莫名其妙又著惱。

呿!想他作啥。

被侍者領到了二樓,大哥坐在靠窗的一隅,如同以往,用餐時也公事不離身,不浪費零碎時間是他的原則。

「大哥。」她輕喚。

莫靖遠抬起頭,臉上揚起慣有的溫雅笑容。

「坐。」

她在侍者的服務下落座。沉靜地,一如以往化為無聲的影子。隨意點了份餐,剩下的時間就只有等著用餐與聽候指示了。她不是曉晨,所以兄長永遠不會撥出時間來與她閑話家常,那對他們兩人而言都是奇怪的事,如果當真有一天開始浪費時間在閑聊上的話。

餐點一一上來,他們靜靜地吃着。大概得等到上完主菜,大哥才會開口指示吧,她想。生長在殷富之家,所被教育的各種禮儀已根深在骨子裏,吃七分飽之後才在餐桌上談正事是最恰當的。

甜點換走了主菜的餐盤。莫靖遠啜了口白酒,才開口道:「這半個月來,一切還好吧?」

「是的,一切都適應了。」她乖巧應著。

「沒其他人打擾你吧?」他又問。

「沒的。」她至今仍未申請電話,若有企圖打擾她的人也是不得其門而入,除非他們能從莫靖遠手中取得手機號碼。

「接下來的日子恐怕不會太安寧。」他提醒。

她不解地看他。

他沒有立即提供解答,問道:

「你對中川健達這人有印象嗎?」

她正要搖頭,突然頓了下,似乎有點耳熟,然後眉頭擰起……是那個人!

「有印象。」不愉快的回憶,屬於日本旅居時最不願回想的一筆。「為什麽提這個人?」她問。

「他對你而言有任何意義嗎?」

她警覺地迎視兄長探索的目光。沒有遲疑,堅決地回答道:「沒有。」

莫靖遠微笑道:

「別這麽緊張,我從未有勉強你的想法。」

她知道大哥一向不會做出以聯姻來增加企業利益的事,但當眾多親戚都把她列為聯姻利器時,她很難不對每一個人感到戒備小心。

「夜茴,上回我在日本見你時,你是不是少對我報告了許多事?」溫和的眸子添上幾許犀利,讓對方無所遁形,沒能隱藏。

夜茴心中一凜,垂下螓首,不敢迎視。只以細若蚊嗚的聲音道:

「沒什麽的……我都可以應付……不必當成什麽天大的事嚷嚷……」他……知道了什麽?在別人都不知道的情況下,他能知道些什麽?

「本來是那樣沒錯。」他狀似同意。

然後?她心中低問。

「但事情還沒完。」

什麽意思呢?她悄悄抬眸看他。

莫靖遠輕笑:

「既然人家都來了,我不招待招待他,豈不失禮?如何能回報在日本時對你的一番『盛情』是不?」

一股子哆嗦由腳底板竄起,背脊上的寒毛一根根直立。一個人如何能在笑得這般無害時卻又令人感到恐怖呢?她知道兄長不簡單,但從未真正深刻認知——直到現在。

「我……」想說些什麽,卻又啞然。

莫靖遠優雅地拿下餐巾,招來侍者會帳。

「大哥……」為什麽?她不明白。

他伸手拍了拍她頭頂,當她六歲小孩似的,彷佛忘了她已是位俏生生的大姑娘了。

「別老忘了你也是我妹妹。」

她怔怔地,不知該作何回應。

莫靖遠接過侍者送回來的信用卡,大筆一揮簽了名,然後替她拉開椅子,又給一句稱讚:

「雖然晚了幾個月,但我還是要說一句:幹得好!」

伸出手臂,讓她挽住。她恍恍惚惚地,覺得白自己像嗑了迷幻藥,一切都不真實得讓人迷醉又心怦……她在作夢嗎?她正在自我催眠、自我欺騙嗎?

為什麽,此時此刻,她這麽地覺得自己是……是莫靖遠疼愛的妹妹?

真正的妹妹……

※※※

直到下了賓土房車,她還是自己仍沒從夢中轉醒。就算視線所及是破舊的公寓,抬頭往上望是污濁的天空與凌亂的建築,以及……咦?五樓陽台探出頭的人是言晏嗎?距離很遠,但她知道是他。

星期六的下午,沒事可做只能百無聊賴地站在陽台上看人嗎?相較於兄長永遠不得閑的繁忙,這人的生命顯得多麽空虛貧乏。

緩步爬到五樓。為什麽她一點也不意外那個叫言晏的男人會站在門口呢?這個男人的無聊模式已能被她猜個八九不離十,是否代表他全然無創意可言?

不理他,她只想進屋子卸妝,讓皮膚透透氣,沒有敦親睦鄰的心情。

言晏的面孔有點嚴肅,望着她一身正式的打扮和比平常更美麗亮眼幾分的容顏,在她正要越過他時開口道:

「去相親嗎?」

相親?她在心底翻了個白眼。不理他。

「結婚並不是解決事情的方法!」他又道。

又開始了嗎?被養雞場老婆婆附了身。她心底暗哼。

「與其乞求別人施援手,你應該要自立自強的。一個人的尊嚴比金錢更重要,不該任由金錢估算。」

這人的創意不足,幻想力倒發達得很。她將鑰匙插入鎖洞,費了一點力氣與生鏽的門鎖周旋,才「喀啦」地打開。

言晏很有先見之明地以手臂撐住門板。上回一記閉門羹教會他防患未然的重要性。

「我並非譴責你拜金,事實上拜金不是件壞事。人們總得先賺足了錢才有資格去嫌錢味道太臭。」

「你很多事。」她半依著門框,無奈地等這位多事先生髮表完高見,希望他速戰速決好早早走人。心中暗自問:為什麽我得忍受這些?

「你應該先追求幸福,再考慮金錢這回事。」

她笑了笑:

「看不出來你這麽不切實際。」這男人眼中有着勃勃的野心,最不該唱高調的人就是他。

「我會盡量讓我的幸福等於金錢。」

「要我介紹幾個千金小姐給你嗎?」如果他能承諾日後不再打擾她的話。

言晏眼中閃過傲岸之氣:

「免了!現在時機未到。」目前只是個小小員工的他,可不想讓那些富家千金壓到地上,成了唯唯諾諾的小跟班。何況……不是每一個千金小姐都是他要的。他的目標其實很單一。

「想高攀還由得你挑三揀四訂時間?」

「總比現在任人挑三揀四嫌窮酸強吧?」

「工於心計。」她冷哼。瞧不起這種男人。

「彼此彼此。」他隱怒而笑。自討了沒趣卻還是不願閃人。

「什麽意思?」這人到底是怎麽誤解她的?此刻她有點好奇。

不答,只是笑。不肯走,卻又礙眼着她一身妍麗的打扮。他也自問著還杵在這兒幹啥?但就是走不了。

夜茴盯着他那隻抵住門板的手臂,客氣地問:

「我想你該沒什麽事了吧?」

沒理由不讓屋主進門,他收回手,準備再吃一記閉門羹。

「真感謝。」她笑得好柔雅,也好諷刺。

沒有出乎言晏的料想,她一進去就要甩上門,他只來得及問一句——

「你會為了外在因素而出賣自己的幸福嗎?」

碰!門已甩上。不知道她是否聽到?

討了個沒趣,但似乎也習慣了。他這樣一個被同期進公司女職員頻頻示好的「最具潛力之未來績優股」,也是有吃不開的時候。

真傻了他!怎會脫口這麽問?

再清楚不過了不是嗎?連他這樣一個傲氣滿身的人,也在債務的逼迫下,差點屈膝。不知道世道艱辛的人,才會唱出錢財如糞土的高調。

如果……她真的出賣了自己的人生,誰又有資格指責她呢?

那麽,此刻他站在這兒,眉頭深鎖,又是為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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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堡里沒有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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