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亂
他走了,她緊繃的神經驀地放鬆下來,突然覺得心情很好,這許多天的煩悶和壓抑也緩解了開來,她也不起身,便就這般毫不顧忌地躺在了台階下,任由濕冷的氣息沁染自己的頭髮和身體,很冷,可是很痛快。()
半晌,她驀地翻身一躍而起,抓了抓多日未曾清洗的散亂頭髮,聞了聞自己身上的味道,一瞬間險些吐出來,忙對着外面喊道:“有沒有人啊?!我要洗澡。”
這時就聽門外有人應道:“姑娘請稍等,我這就叫人去準備。”
經過那一晚后,花無多雖然偶爾還會出神發獃,卻會出去瞎逛了,不再窩在屋子裏不出來。
過去的事,過去的人如果再也追不回來,留戀又有何用?雖然知道應該忘記,可是心思卻不能自由控制,便在痛苦時反覆告訴自己,既然忘不掉就試着去面對吧,或許時間長了便會忘記。
與劉修在一起的林林總總時常會不期然地浮現在腦海,便是偶然聽到“修”這個字的同音字也會令她發一會兒呆,繼而沉默,卻在淡淡的苦笑之後,告訴自己,終究會忘的。除了劉修,還有一個人的目光時常出現在腦海,那是公子翌在聽到她真實身份時不可置信的目光。還記得那日他握着自己的手對她說:“無論什麼時候,我都會在你身邊。”可轉眼,她便落入了宋子星的魔爪,他是在怪她一直以來有意地欺瞞嗎?所以,沒有找她。他會因此而恨她嗎?
在蘇州一逛數日,她方才知曉,宋子星在江南的知名度可謂家喻戶曉了。人人崇敬這個將軍,女人們愛慕他,男人們敬仰他。原本以為宋子星這等人,充其量是個士族公子,就算有點兒本事也是祖上庇佑而來,未料想,他在江南竟如此受百姓愛戴。
花無多上次經過江南,匆匆而過,而今在江南留了數日,便發現街頭巷尾上至有身份有地位的士族,下至商賈百姓甚至乞丐,三六九等人只要一提起宋子星都是一臉仰慕。
尤其是女人,尤其是未結婚的少女,一提起宋子星,開場白幾乎都是變聲尖叫。至於嗎……花無多每次聽到都忍不住哆嗦幾下,尤其想到那晚他的話,最可惡的是,那一刻她竟然信了!
不過在幾日後,花無多提起宋子星也想尖叫,因為他娘的,他咋那麼有錢……啊!
宋子星說,她可以住在將軍府,也可以住在他在江南的幾處別院,無論哪裏,他都管吃管住。如果這些她都不樂意,還可以住在江南任何一家客棧,所需費用他均負責,甚至在江南地界買什麼都能找他要錢,如果他不在可以找將軍府的管家吳叔提錢,不過只限江南地界,出了江南他便不管了。
這是個陷阱,花無多甫一聽到便心知肚明並加以鄙視,這麼膚淺而沒創意的陷阱,虧宋子星想得出來。雖然鄙視,她卻不得不承認,宋子星此舉對她來說的確是莫大的誘惑,難以擺脫難以拒絕的誘惑。當初與唐夜掉入深洞時,身上的銀票就已經濕了不能用了,後來到了京城身上所帶銀兩已然不多,而今到了花花江南沒錢怎麼行。
花無多覺得,兜里沒錢走路都沒力氣,沒錢吃飯都沒味道,沒錢活着都沒意思,所以暫且還是留在江南吧,暫且吃他住他的。可她幾次鼓起勇氣想要找他多拿些錢都在中途泄了氣,平白拿他錢總覺得手會短,花無多在認真思考過後便找了烏龜星當面討價還價。
她帶着一臉誠意,說她願意出些許微薄綿力換取豐厚的錢財。雖然擺明了要佔他些便宜,但她卻覺得理直氣壯了許多。
烏龜星沒有任何掙扎便同意了,隨意問了她一句:“你會幹什麼?”
花無多忙說:“我會武功,曾經當過保鏢。”這是她唯一干過的正經工作,當丫環那個不算。
烏龜星考慮了一下給了她一份差事,當他妹妹宋子音的保鏢。
宋子音原本住在杭州總督府,近日來,說是來蘇州遊玩順便見幾個姐妹,便來了蘇州她哥哥的將軍府小住。
宋子音一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天天窩在園子裏哪裏需要什麼保鏢,只偶爾去拜個神求個佛,一出門不是轎子就是馬車,奴僕前呼後擁的,尤其宋家在江南的名望,宋子音出去橫着走花無多覺得都無人會有異議。
當宋子音的保鏢,花無多覺得自己完全是多餘的,這也正是她心中想要的,可畢竟掛了個保鏢之名,既然收了宋子星豐厚的錢財,總得象徵性的意思意思。
她偶爾陪着宋子音去拜觀音,還偶爾參加一下小姐們的茶話會。日子也便這般過了。蘇州這些小姐尤為喜歡金銀首飾,個個穿金戴銀,翡翠珠玉滿身掛,一看就知道都是有錢人家的小姐。她們談論的話題,三分之一是宋子星,三分之一是琴棋書畫,再三分之一是胭脂水粉。花無多好幾次很不客氣地站着睡著了。
因為有事可做,花無多發獃的時間漸漸變得少了。
這些時日與宋子音在一起,偶然間倒讓花無多發現了一個秘密,宋子音的秘密。
花無多有一次無聊倒吊在宋子音的屋檐上,無意間便見宋子音自柜子的最底層拿出一幅畫捲來,展開之後,神色恍惚,手指反覆撫摸畫上之人。花無多細瞧之下也是一驚,畫上之人竟是吳琪。宋子音這份心思恐怕沒人能懂,花無多回屋后唉聲嘆氣不已,嘆公子琪看似純良而貌美的外表又欺騙了一位純潔的少女心。
宋子星自從上次事後,似乎更為忙碌,總是不見人影。經常三五日不回將軍府,他偶爾回來,也只來看他妹妹宋子音,順便花無多也見到了他。他只是看着她,並吩咐她收了他的錢財就要照顧好他的妹妹,如果他妹妹少一根頭髮,他就扣她的銀兩。花無多當即反擊說:“掉頭髮是正常現象,你這是欺壓保鏢,保鏢這個職業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是可以反抗的,你若欺人太甚,罷工,不幹!”
宋子星認真地考慮了一下,說:“你好好乾,月底我叫賬房給你加二十兩銀子作為獎勵,掉頭髮這事暫且不提了。”
花無多橫了他一眼。
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寒冷。
年前,皇帝薨。
皇帝臨死前,命人詔告天下,西京侯二公子吳翌是自己的兒子,也就是名副其實的皇長子,賜封成王。此事一出舉國震驚。但皇帝死後,卻沒有遺詔立哪個兒子為帝。
當花無多得知此事時也驚怔得說不出話來,近日有聽聞公子翌的一些事情,在她與宋子星剛離開京城不久后,吳翌也離開京城去了京兆郡,西京侯的封地。
她問宋子星:“為什麼皇帝要在臨死前才認這個兒子?”
宋子星道:“劉家權傾朝野,皇帝已經被架空了,如果早認了吳翌,也給不了他什麼實質性的東西,只能給他帶來重重殺機。”
據花無多所知,吳翌本就殺機重重,想來他的身份已不是秘密。
宋子星與她道:“當今皇帝沒有實權,吳翌即便是皇長子也不過是個傀儡。與其如此,不如讓他在西京侯身邊歷練。雖然是個公子身份,但西京侯畢竟有自己的封地和實力,在京兆一帶勢力盤根錯節,手中更有十幾萬的兵馬,又有梁王在太原郡遙相呼應,便是劉家也無可奈何,自然能保得吳翌平安。而皇帝在臨死前認他,也不過是給他一個名正言順的名分。除此之外,什麼也給不了。”
直到今天花無多才發覺,自己是如何的不了解公子翌。而宋子星似乎知道的比她還要多。她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說些什麼,便聽宋子星道:“想來,知道吳翌真正身份的人並不多,此前很多人提起西京侯的二公子都說他是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很多人都忽視了他,但後來……我發現他並不是傳言那般。”
在大名府給公子翌當保鏢的時候花無多就已經知道,公子翌和公子琪那個時候才到京城沒多久。大名府是西京侯在京城的府邸,與他同來的還有其妹吳多多,吳多多沒待幾日便回了京兆郡,而吳翌便去了南書書院讀書。吳翌為什麼會去京城又為什麼進了南書書院,花無多並不清楚原因。
按祖制,應皇長子繼位。但在皇帝駕崩后,年僅六歲的太子繼位,並由皇太后劉雅輔政。
西京侯與梁王稱有長子在又豈能讓庶子繼位,指責國丈劉呈乃奸佞權臣,立幼主實乃欲挾天子以令諸侯。故,不尊其為帝。
其他諸侯有的舉棋不定,有的謀定而後動,有的乾脆自立為王。
天下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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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京城局勢的變化莫測,宋子星駐守江南巋然不動。
天氣越發冷了下去,眼看便到了年關。
宋子音一貫待她溫和,似乎還很喜歡親近她,常常對她說些心裏話,甚至她對吳琪的思念,也會隱隱提及。只是從未說明那人是吳琪,但花無多卻心裏有數,提起吳琪,花無多不自覺地便想起了吳翌還有……劉修。
花無多實則並不討厭宋子音,雖然她是烏龜星的妹妹。
這許多日的相處,花無多覺得這個溫婉的女子有着不為人知的堅強和韌性,她明明喜歡着吳琪,可卻從未表現出來,她明明出身大家,卻沒有嬌氣,還很隨和。面對其他士族小姐的有意親近也始終保持着距離,溫婉中不卑不亢。
時間長了,花無多覺得自己並不討厭她,其實最關鍵的是宋子音從不麻煩她,任由她偷懶,睜隻眼閉隻眼,這點花無多非常非常的喜歡。
年前,她伴着宋子音去蘇州城東拜佛,聽說城東郊外的那個寺廟很是靈驗,可惜去了好幾次,花無多連那個寺廟的名字都沒記住。
這個冬天不知為什麼,很是寒冷,多日的小雨過後,忽然下起了大雪。雪下了一整夜,天亮時還在繼續,紛紛揚揚的,路上和樹上都有了積雪。江南冬日下雪並非沒有,只是少見,尤其持續這麼長時間的大雪更為罕見。看着滿天飄灑的雪花,所有人都很興奮,包括花無多。
這日晨,宋子音並未因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雪而耽擱行程,仍舊堅持去佛寺祈福,只是自佛寺回來時也按捺不住白雪紛飛的美景而棄了轎子步行。
或許是天氣寒冷又下了雪的緣故,今日來此上香的人極少,一路行去,他們只遇到了一撥人。
正行至山路轉彎處,迎面來了一群人,均騎着高頭大馬,遠遠看到他們速度依舊不減,看這些人的穿着打扮似頗有來歷。
山路狹窄,花無多等人便停了腳步靠向路邊,為這些人讓路。
那群人經過他們身邊時,揮起的馬鞭帶着厲風,撲面而來,十分飛揚跋扈。原本也不想多事,宋子音沒說什麼,其他人自然也都躲讓了開來。
可馬隊卻在奔出數丈后,停了下來,當中一人策馬折返,馬頭恰停在了宋子音面前。其餘人也紛紛向此地望來。
馬上那人是個年輕人,看向宋子音的目光甚是放肆,宋子音下意識向後退了一步,宋家家僕當即上前擋在宋子音身前,試圖擋住男子放肆打量的目光。
未料,那男子見狀目光一沉,不由分說一鞭抽向那家僕,那家僕也有兩下子,一縱躲開,那人卻伸手抓向了其後的宋子音。
花無多正站在宋子音身旁,眼見那人手伸向宋子音,驟然伸出手逮住那人手腕,只聽咔嚓一聲,那男子手腕生生被她掰斷,自馬上跌落在地。此番情景,馬隊眾人竟似見怪不怪,雖然目光均一瞬集中在花無多身上,卻未有人出來,隊形也沒有亂上半分。
這時,馬隊自兩邊分開,一匹黑馬自中間踱了出來。
馬上男子雖然長相英挺,目光卻陰戾而深沉。他一出現,宋家家僕中數人不自覺地向後退了一步,就連宋子音也露出些許驚駭。並不是此人長得一臉兇相,而是此人的氣勢令人驚懼,令人不自覺地便心生駭意。
花無多暗暗打量此人,見他衣着華貴,不同於其他人,後背長刀頗為厚重,一看便知此人要麼力氣較大要麼內功深厚,似不好應付。花無多目光與他相對,忽覺此人有些眼熟,好似在哪裏見過,卻一時未能想起此人是誰。她心中驀地一跳,升起了一種不好的預感,若然此刻只有她自己倒也不足為懼,但是還有宋子音和宋家幾個家僕在。當下打定主意,就算護不住眾家僕,她無論如何也得護住宋子音。
那人瞥了一眼握着斷掉手腕已從地上掙扎着爬起來的手下,哼了一聲,那手下似也很畏懼那人,雖然疼得難忍,卻仍低下頭去,牽了馬匹退到了馬隊後面。
眾家僕也察覺了危險,圍住宋子音全神戒備。
花無多低聲對宋子音道:“你尋個機會逃走,回去找你哥,我拖住他。”
宋子音略帶慌張地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低聲道:“你小心。”
男子目光移向花無多,花無多亦毫不退避地迎視他。這時,便聽宋子音身邊家僕大聲道:“你們是何許人?竟敢在江南一帶撒野,也不打聽一下,我們家小姐是誰!”
的確,江南沒人不知道宋家,更不敢調戲宋家小姐宋子音。
那人聽后沉了臉色,目光移向了宋子音,似想到了什麼,冷冷一挑嘴角,露出不屑的笑容,突然抬手便是一鞭,揮向方才說話的家僕。那鞭帶着莫大勁力,家僕觸及必死,花無多一瞬掏出腰間短刀迎了上去。
在江南的這段時間,花無多有意隱匿身份,不再使用十指金環這個特殊兵器,便在身上帶了一對短刀。
二人當下打了起來,短刀觸及長鞭,花無多心中暗驚,此人不僅力氣極大而且功力極為深厚。常言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花無多自嘆最近自己不知道走了什麼運道,每次出手都遇到那山外面的、天外面的、人群外的非人類。還一個比一個強!先有暗殺唐夜的,又有暗殺公子翌的,這又來一個搶宋子音的。保鏢這行真的不好乾啊……
與此人一動手,花無多便知道,自己不敵。而且在兵刃上也吃了暗虧。長鞭與雙刀相遇,她虎口震得發麻,險些握不住雙刀,山路上亦被他留下了一道道深淺不一的鞭痕。
如果花無多用的是十指金環,或者可以借巧勁和兵器的優勢以柔克剛,可現下用雙刀無疑必敗。而此人似乎已起了殺機,下手極狠,鞭鞭致命,花無多躲得十分狼狽。
宋子音這時已上了馬車,家僕們欲趕車離去。卻見男子一揮手,一群人立刻追堵宋子音的馬車。
宋家家僕在後面阻攔,卻均不是對方敵手,隨行八人,一會兒便都被殺了。宋子音的馬車也被攔下,車夫被殺,宋子音被擄下馬車。
花無多見狀又驚又怒!這些人是什麼來歷?竟然敢在江南地界,宋家眼皮底下殺了宋家人?!
與男子纏鬥已然不易,此刻花無多心中更是焦急,不小心衣衫便被長鞭所帶勁力抽得破爛,她若不是仗着輕功了得,恐怕早成了此人鞭下亡魂。
眼見宋子音被擄,她再顧不得其他,虛晃一招跳離男子,一縱飛到了數丈外的樹梢上。男子一挑眉,並未緊逼,只眯着眼望着花無多,眸光閃過隱隱殺意。
花無多站在樹梢上,衣衫因內力激蕩而陣陣飛舞,點點雪花飄落,卻一絲也沾染不到她的身上。她手指探入腰間,戴上了十指金環,瞥了一眼宋子音所在的位置,便又看向下方的男子,冷聲道:“不知閣下是誰,我們是江南總督宋家的家眷,今日到城郊禮佛,閣下如此,不怕與宋家結怨嗎?”
那人森冷一笑,卻不答話,花無多心中明白,他欲殺人滅口。她深吸一口氣,藉機休整了一下氣息,亦動了殺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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