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私奔的女兒
秋風蕭瑟,落葉飄零。
此時正是乾隆十六年深秋的一個傍晚。
直隸保定南門外的大路上,自北而南馳來七八匹快馬。馬上乘客都是一身勁裝,肩頭或刀或劍,個個身手矯健。為首的一位五十餘歲年紀,一臉濃須,面上帶着一股兇悍之氣。他向眾人一揮手,道:“諸位,今晚咱們連夜趕路,大家都要跟上,可莫要讓那姓馬的反叛跑了。”他身後眾人齊聲答應,一行人馬蹄聲急,向南疾馳。
這濃須長者乃是大內侍衛都統吳思遠,此番率眾追趕的是錦帶幫幫主伍三秦的大弟子馬如風。錦帶幫十八位堂主都是明朝官宦後裔,百餘年前便力抗清兵,誓保大明江山。時下清兵雖南下建國,但錦帶幫仍在暗中與朝廷為敵,以圖復明大業。朝廷歷次懸賞捉拿幫主伍三秦與十八位堂主,然十八位堂主個個英雄了得,想將他們捉住,又談何容易?四天前,伍三秦與眾堂主大鬧京城,殺傷官兵無數,突圍出京而去。乾隆皇帝又驚又怒,下旨舉國殲殺錦帶幫。昨日吳思遠接報,伍三秦大弟子馬如風與一同伴出京向南逃出,便率眾晝夜不停追擊馬如風。
一行人馬奔出數十里,已是到在清苑縣境內,前面不遠便是一個小村。吳思遠身後一位四十餘歲的中年漢子緊揮馬鞭,趕上吳思遠,道:“大哥,我們一直追了兩日,還是不見馬如風蹤影,難道是我們追錯了路途?”吳思遠道:“此番我們追擊錦帶幫反叛,兵分五路,便算我們不能趕上,總會有一路人馬趕上這些叛賊。”他向路邊小村細一打量,不由面色一變。
一年前,他曾來過這裏。那一次,他也是率眾剿殺錦帶幫眾,一同來的還有他的女兒吳三月。就是在那一天,也是在此地,他那女兒離奇失蹤。他平生只此一個女兒,這一來便如同五雷轟頂,將他震在當地。他也曾發瘋地尋找,可他那如花似玉的寶貝女兒,卻消失的無影無蹤,再也沒有尋找回來。今晚他無意之中再次來到這裏,觸景生情,想起自己女兒,不由心中一陣難過。
他正獃獃出神,卻聽路邊一位少女叫道:“爹爹,天都這般時候,你怎麼才回來?”吳思遠猛地一驚,這不是自己女兒聲音么,急忙扭頭觀看。只見路邊一位村姑正向一位肩挑扁擔的賣油老翁快步走去。吳思遠知道是自己思女心切,辨錯了聲音,不由一聲輕嘆。那中年漢子問道:“大哥又在思念我那三月侄女了?”吳思遠道:“這死丫頭也不知死到哪裏去了。唉,不要說了,二弟,我們快些趕路吧!”這中年漢子正是吳思遠的胞弟吳思廣。
吳思遠一行人正要再往前趕,突見村中一陣大亂,男男女女的衝出一二十個人來。其中一位年輕少婦左手抱着一個三四歲的孩童,右手拚命揮舞着一把長劍,頭髮零亂,身上滿是血跡,正遭受七八個灰衣男子圍攻,眼見不支。旁邊四五個男女僕人只嚇得大喊大叫,卻被另外兩個灰衣人斬倒在地。
眼見那年輕少婦與孩童便要死在亂刃之下,又見村內一前一後的奔出兩個人。當先那人乃是一位老者,一部花白鬍須,身法快極,只一瞬間便奔到眾人面前,高聲叫道:“大嫂,我來救你!”長劍出鞘,閃動寒光,加入戰團。後面那人卻是身材瘦小,只是肚子很大,在後面叫道:“不可!”
那花白鬍須的老者,不顧後面那人喝止,長劍聲如龍,勢如虎,疾如閃電,只數招間,便有兩三名灰衣男子傷在他的劍下。吳思遠等一干人遠遠觀望,暗嘆那老者劍法之高。吳思遠心道:“這老者若為我大清所用,何愁錦帶幫這些反賊不除?”又過十數招,五六個灰衣人已是屍橫就地。吳思遠越瞧越是心驚,越瞧越是臉色凝重,瞧到後來竟是臉色煞白,目露凶光。
吳思廣見他神色有異,問道:“大哥,這人是什麼來路?”吳思遠壓低聲音道:“這老兒用的是伍三秦那老匹夫的玉龍劍法,想來定是錦帶幫首要人物。你們悄悄四下守住,切莫讓這老兒逃了。”吳思廣回身做個手勢,他身後一干人忽地散開,站定四角。
此時那老者已將眾灰衣人一一料理,那少婦懷抱孩童,跪下身去,道:“多謝老伯出手相救,我母子才得以保全性命,且受我母子一拜。”那老者正要伸手相扶,身後那位大肚男子上前說道:“好了好了,我們快走吧。”拉了老者的手,便要往大路上走。吳思廣等人嘩地收緊***,吳思遠在圈外高聲叫道:“反賊,還想逃么,乖乖地束手就擒吧。”
老者與那大肚男子的手拉在一起,道:“原來諸位是官差大人,小人眼拙,還望恕罪則個。幸好各位大人剛才看清,小人並非有意濫殺無辜,實是這些賊人太過狠惡,連婦人和孩子也不肯放過。”吳思廣道:“你分明便是錦帶幫的反賊,還裝什麼迷來。來呀,大家一起動手,快將這反賊拿下!”眾人齊聲答應,各出刀劍,向老者與那大肚男子殺出。
那大肚男子一聲驚叫,急忙揮刀招架。那老者將他攬在懷中,輕聲道:“有我在,你不用害怕。”長劍尖嘯,抵住眾人攻來的兵刃。方才那老者一人連殺七八名灰衣男子,此時卻是頗感吃力。眼前這七八人都是御前一等帶刀侍衛,武功相當了得,於當今武林之中也是少有的好手。況且他身邊那位大肚男子武功平常,全須他來照顧。那懷抱孩童的少婦,緊蹙雙眉,親親孩兒面頰,道:“兒啊,恩人為了救咱母子,自己卻惹上了麻煩,咱母子便是自己性命不要,也要報這大恩。”懷抱孩兒,仗劍向一名侍衛刺出。
吳思遠心道:“這婆娘與這反賊乃是一夥兒,必定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待我先將她打發了。”背後抽出大刀,劈向那少婦后肩。那少婦突聞背後金風響動,未及轉身便長劍后撩,以封大刀攻勢。當地一響,刀劍碰撞,那少婦手臂酥麻,虎口欲裂,握劍不住,長劍跌落地上。吳思遠獰笑一聲,道:“臭婆娘,去吧!”刀尖刺入少婦后心。那少婦搖搖倒地。那孩童趴在母親身上,悲聲呼叫道:“娘,娘!”吳思遠又是一腳踢出,正中那孩兒胸口。那孩兒一聲慘叫,倒地不動。
那老者一見,心痛得一聲大叫:“大嫂,侄兒!”便要撲上前去。那大肚男子扯住他的胸襟,叫道:“你要做什麼?”卻不防吳思廣一刀正橫掠過來,直斬自己咽喉。大肚男子不及擋架,急忙彎腰低頭,但終是慢了一步,頭上瓜皮帽已被吳思廣斬下,直露出一頭漆黑亮麗的長發。此時天色雖已全黑,吳思廣卻仍能看出這竟是一個妙齡女子,細看之下,更是大吃一驚。
吳思遠高聲叫道:“二弟,還磨蹭什麼,快將那大肚蟈蟈宰了!”吳思廣顫聲道:“大哥,她---她---她是我那侄女三月。”吳思遠驚叫一聲:“什麼?”他疑心又是自己耳朵聽錯,上前問道:“二弟,你說什麼?”吳思廣道:“大哥,你看,這不是你晝夜想念的三月么?”吳思遠又是驚得啊了一聲,凝神看時,只見那女子正低着頭,長發遮住她的半邊臉頰,正是自己的女兒吳三月。
吳思遠竟然不敢相信,自己苦苦尋找的女兒,竟會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他見女兒面容清瘦,頓生憐憫之意,上前拉住她手道:“兒啊,這一年你去哪裏了,你---你可是要了我的命了。”他一眼瞥見女兒腹部隆起,又是面色驚變,手指女兒面頰,問道:“難道是錦帶幫的那老兒侮辱了你,待我與你報仇,將那老兒碎屍萬段!”大刀出鞘,寒光閃動,便要向那老者撲上。吳三月猛地抬頭道:“爹爹且請住手,是我甘心委身於他,私自逃出,與他相會,同走天涯。”吳思遠一聲暴叫,道:“你說什麼?”
吳三月緩緩道:“其實,早在上次錦帶幫來京之時,他受官兵圍追,逃到咱家花園,我便將他藏在我房間之內。也便是在那次相見之後,我便決心一生一世追隨於他。一年前,爹爹帶我緝拿錦帶幫眾,我便借勢逃出,與他私奔。”吳思遠只氣得雙手打顫,道:“你---你竟然肯甘心委身於錦帶幫的一個老兒!”吳三月道:“不,他是一個少年。在女兒眼中,他是一個最英俊最神武的少年。”
那老者此時正奮起神勇,與眾侍衛惡戰,眼見眾侍衛便要落在下風,他呼地躍上一個草垛,伸手摘下帽子,扔出老遠,又在臉上一抹,長眉鬍鬚登時脫落,只現出一張年輕俊逸的臉來。吳思遠與吳思廣同時一聲驚叫道:“馬如風!”想不到這老者竟是馬如風改扮而成。弟兄二人互遞一個眼色,各出大刀,飛身掠出,齊向馬如風劈到。
馬如風剛剛佔到上風,又突遭這弟兄二人猛攻,只覺兩股大力同時壓到,刀風撲面,自己劍沉氣滯,竟是不能抵擋。吳思遠得理不讓,獰笑數聲,大刀翻飛,如片片飛雪,將馬如風盡罩在刀光之內。馬如風知道今晚絕難逃出吳思遠手心,心中暗嘆:“我這一死倒不要緊,只可惜再也不能與師父相見,再也不能為幫中效力,我與三月也不能長相廝守了。”他思緒萬千,突覺腰上一麻,卻是被一位使判官筆的侍衛點中穴道,撲通一聲,摔倒在地。
眾侍衛一擁而上,用麻繩將馬如風綁了,扔到吳思遠面前。吳三月大叫一聲:“相公!”吳思遠向她哼了一聲,在馬如風身上連踢了兩腳,舉起大刀便要向馬如風頸中斬去。吳三月尖叫一聲,擋在馬如風身前,舉手握住吳思遠持刀手腕,哭求道:“爹爹,你就饒了他吧。”吳思遠臉色蒼白,啪地一響,打了吳三月一記耳括,道:“你---你竟敢回護於他。”
吳三月昂起頭,毅然道:“爹爹若是非殺相公不可,那便連女兒也一併殺了吧。”吳思遠臉色更白,手指顫抖,道:“你---你當我不敢殺你么,好,好,連這忤逆丫頭也一起綁了!”眾侍衛上前來抖開繩索,卻是不敢動手。吳思遠又大喝一聲,道:“爾等都是聾了么,還不與我綁了!”眾侍衛這才走到吳三月身後,將她雙臂反剪,上了繩索。吳思遠叫道:“將他二人與我砍了!”
吳思廣伸手攔住,道:“大哥且慢動手,這姓馬的反叛還是先留他一條性命,將他押到京中,親自交與皇上,這功勞豈不更大。”吳思遠悶哼一聲,不再言語。他又何嘗願意殺死自己親生女兒,此時不過是為情勢所逼,若要他真的殺死自己女兒,那可真比要他自己性命都要難過。當下吩咐眾人進到村內,到在那少婦家中,安排在此過夜。
眾人進了門樓,來到客廳。馬如風與吳三月反剪雙臂,站在廳中,吳思遠、吳思廣與眾侍衛各揀座位在廳中坐了。吳思廣將吳思遠叫到廊下,悄聲道:“大哥,我那三月侄女身懷有孕,還是先給她鬆了綁,好好地勸勸她,也就是了。”吳思遠陰沉着臉道:“這丫頭既是如此不爭氣,便讓她與那姓馬的反叛一同受死吧。”吳思廣吃了一驚,稍露不安之色,道:“可她是---可她是你的---你的親生骨肉啊!”
吳思遠從懷中摸出一根玉煙管,裏面塞滿煙葉,取火折點燃,狠狠吸了一口,噴出一陣濃煙,才道:“我又何嘗願意她死,可她竟然做出如此不顧廉恥的忤逆之事,讓我以後怎樣在人前講話?”吳思廣道:“侄女之事除了今晚這班侍衛,又有誰會知曉?他們都是大哥的心腹,只要拿些銀錢出來,讓他們守口如瓶也就是了。”吳思遠也是不願就此殺死自己女兒,心中正巴不得有人為她說情,當下便道:“要勸你去勸,我瞧見她便心中有氣。”
弟兄二人回到廳中坐定,吳思遠命令道:“將這兩個叛逆押到柴房去。”過來四名侍衛打起燈籠,將馬如風與吳三月推到後院柴房。其他侍衛已在廚房弄了些酒飯,端上廳來。吳思遠無心用飯,吳思廣勸他多少用了一些。眾侍衛各找房間去睡,吳思遠也進到內堂睡下。吳思廣思緒萬千,怔怔地坐在椅上,良久之後,才搖頭一聲輕嘆,竟從眼中滴下兩顆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