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續(下)
篇外漢宣帝
對於漢宣帝來說,廉子服,就是個意外。
當他情緒最低落的時候,她意外地出現他的面前,沒記住她的臉,但那聲音卻如初秋新釀的綠酒,醉了心田。理所當然地對她產生了興趣,她卻意外地墮了池。
當他差點淡忘了的時候,又意外地聽到了只有她才能唱得出來的《上邪》,依然沒記住她的樣子,卻震撼於那回眸那艷光四射。
當他以為只是欣賞她的時候,他喜歡上了她;當他知道喜歡上她的時候,他愛上了他;當他明白愛上她的時候,他已愛得不可自拔。
也曾想拔出來,也曾想過放她走,可是老天卻偏偏把她留在了他身邊。不是沒有暗自竊喜,偷偷規劃了很多未來,和她一起攜手共度的未來,挖空心思要爭取她的心,可是老天卻把她的心推得越來越遠。
後來想着,得不到心就算了,起碼她的人陪着的是自己,偶爾想她時,就可以看見她,最低限度可以遠遠地看看她住的常寧殿,他也就滿足了。
可是老天,為什麼連這樣的資格也要剝奪?他連她的人也不能留下。
是的,不能留下她!她太聰明太攻於心計,太子對她言聽計從,她復仇心太重,她復仇的手法太過暴戾。他怎麼能放心留這樣一個女子在他的後宮,尤其在他百年之後,太子優柔軟弱,後宮亂政、外戚專權,這是必然的結果。
他知道,看着她死,他肯定會心痛。只是放在心裏想一想,便已經好像要疼穿了胸口一般。但他認為,自己能夠受得住這份痛,因為他是一個帝王,他背負着江山萬民。兒女情長從來都是“昏君”下場,他要做一代明主!這才對得起含冤而逝的曾祖母衛皇后、祖父戾太子劉據他們。
所以,憑着這個信念,他做到了,他眼睜睜地看她走向雲台、走向死亡,還能若無其事地繼續看着,起碼維持着他表面上的若無其事。
然而,他能做到的,僅止於此。
卿雲歌起,他立刻就崩潰了。
廉子服,你這是在用你的方式告訴朕,朕從來都沒有真正懂你,懂你的心志。你心志比天,如天般聖潔。廉子服你一定要用這樣的方式嗎?你要讓朕後悔,卻只肯讓朕後悔,卻不讓朕挽回。
要怎麼挽回?當他開始後悔,火就已經燒着了。幾乎想要衝進去,幾乎想要所有人都幫着他來救火,幫着他來救她。可他還是晚了一步,在他開始這樣想的時候,那些人的聲音,喊着“鳳凰浴火,永生永存”的聲音,已然響徹天際。
她的歌聲消失在衝天的火光里,無聲的大火,燒去的,何止是雲台?何止是她?心痛嗎?有心才會痛,他的心,已經被那個女子帶上了雲台,隨她一起化作了灰燼。
沒了心的感覺實在太可怕了,不知道該怎麼活下去,不知道要做什麼,不知道怎麼吃飯、怎麼睡覺,甚至不知道該怎麼去呼吸。
因此,當太皇太後走過來,告訴他,她還活着,帶走他心的人還好端端地活着!能夠想像他是怎樣的狂喜,又有多麼的感激。
毫不猶豫地翻身上馬,毫不猶豫地率隊衝出皇宮衝出城去,一路追趕,不吃不喝不睡,一刻也未曾耽擱。怎麼還能耽擱呢?再也不敢耽擱了。錯失一次,已經夠了。
追上她,告訴她,不說愛有多深,不說失去有多苦,只請她留下,只求她留下。他要她活着,一直地活着,哪怕他自己死了,哪怕她在死了之後最終還是顛覆了他的江山。
他以為自己下定了決心,不會再為任何人任何事動搖,卻在那樣的一幕映入眼帘后遲疑了堅定。
那是一個暮霞似錦的傍晚,漢宣帝剛剛追上安陽王的車隊。當時,車隊錯過了宿,正準備在野外過夜。
侍從們搭起土灶生火,裊裊炊煙里,他看見,她和司馬洛並肩坐在河邊的土丘上,她藉著夕陽的餘暉在替司馬洛拔着鬢邊的白頭髮。
她在笑,輕笑着司馬洛的未老先衰,司馬洛笑而不語,寵溺着她的調侃。那一剎那,漢宣帝想到了一個詞,白頭偕老。
嫉妒在啃嚙着復活了的靈魂,卻不知道基於什麼樣心理,他沒有立刻現身,將身形隱於林中,他聽見她開口:“洛,我唱歌給你聽,好不好?”
她這是又要唱那什麼“死生契闊、與子成說”么?還是月滿西樓、相思成災?抑或慶祝他們成功逃離的新作之曲?
冷笑,廉子服你未免高興得太早了,別忘了,你答應過朕這一輩子你陪着的只有朕。這一輩子,在你身邊的,就只能是朕!
正這樣想着,忽然地愣住了,呆住了,不知所措,因那熟悉的旋律,應該只有他一人熟悉的旋律。
“春花秋葉,往事有多少,在那風裏飄?
散了散了,要到何處找?噢,散了無處找。
小樓昨夜,月兒上林梢,來把痴人笑。
苦了恨了,總會煙雲消。噢,總是煙雲消。
暮暮朝朝,誰尋誰煩惱,誰將誰煎熬?
斷了斷了,情愛是毒藥。噢,情是穿腸葯。
歲月勿勿,又見飛雪搖,心倦人亦老。
忘了忘了,回首斜陽好。噢,唯有斜陽好。”
怎麼能忘了?那一晚,她就是用這支歌送他離開。同樣的一支歌,不同的時間聽來,也是不同的心境。那夜,他憤怒,那是他認為他的寬容卻換來了她的嘲弄。如今,飄入耳里,卻是暖烘烘的傷感。
司馬洛的嘆息悠長得無奈。她停了歌聲,在問:“洛為什麼要嘆氣?”
司馬洛回答:“聽到這歌,讓我想起了陛下,陛下此刻還被蒙在鼓裏。”
於是,那暖中插入了一根刺,暖意沒有退去,反倒越發地強烈,只是暖得刺疼。
那前方的兩人陷入了短暫的沉默,片刻,她又問:“洛,如果我死了,你會恨陛下么?”
“子服,我怎麼會去恨陛下呢?陛下心裏的傷,不會比我少。要親手斷送至愛女子的性命,那是比自己死了還要痛苦萬分。”
她沒有吭聲,是在不以為然嗎?
司馬洛又說:“子服,有件事我一直沒機會告訴你。你不總說陛下對霍成君母子心狠么?其實我後來想了想,不能怪陛下心狠,那個孩子若是落在霍氏餘黨或者其他居心叵測之人手裏,那就是一場謀反,一場血光之災。不是陛下心狠,是他身為一國之君,不得不心狠。陛下的心其實並不狠,他卻總要逼迫着自己心狠,他心裏的苦,又有誰能夠知道?”
她也在嘆息,“洛,你的意思,我明白。其實我也從來沒有恨過陛下,我這支歌就是為他而唱,我希望他有天能夠釋懷,我真心的希望。”
司馬洛沒再答話,伸胳膊,摟緊了她,她倚在洛的肩頭,他們兩個一起望着斜陽。
而在那滿天火紅的背景下,漢宣帝慢慢地轉過了身,轉身回他該回的地方,夕陽照着他的後背,溫暖還在,刺疼沒了,涼的是眼淚。
散了的早已散了,忘了的總會忘了,如果還要強求,他就配不上那兩個人直到此刻仍心心念念維護着的“陛下”二字。
轉了身的人,是不會知道,在他轉身之後,他開始想要忘了的那個女子,從司馬洛的懷裏略略抬起了頭,望着他遠去的方向,唇邊露出了笑,笑得如夕陽一般,溫暖的傷感。
也許這就是天意吧,讓她心血來潮看到洛的白髮,讓她在拔去那根白髮的同時發現了樹后那一角屬於帝王的黑色袍服。
漢宣帝,也許我的那些話是故意說給你聽,但我和洛對你的心,是真的。我們是真的希望你可以從此放下,從此釋懷。便是你最終不肯放過我們,也請你放過你自己。
……
長樂宮
“太后,太后,”少平小跑入殿,“陛下,陛下駕到!”
上官太后頓時精神一振。
少頃,漢宣帝走了進來,上官太后看着他微笑,“陛下終於回來了,孤,一直在等陛下。
漢宣帝卻好像看不見那微笑似的,只是疲累,“朕知道太后急召朕來,是有話要對朕說。太后不必再說了,太后想說什麼,朕都知道。”
上官太后依舊是淺笑在眉,盈盈雙眸,卻閃着異於往日的光彩。
“陛下錯了,孤想說的,並不是陛下所想的。”
漢宣帝一怔,抬眼,於是上官太后眸光便越發閃亮,“孤想告訴陛下的是,”驀然地聲線柔和,柔情似水,“就算她走了,病已也不會孤單,病已還有鳳兒,鳳兒會一直陪着病已。”
有什麼猝不及防,推開了記憶的門,潮水般湧出,是那久遠了的那個午後。一個哭泣的小女孩,一個笨拙安慰着的大男孩。
“鳳兒莫哭,鳳兒不會孤單,鳳兒還有病已,病已會一直陪着鳳兒。”
……
有多少年沒有叫過這個名字,有多少年不敢再叫這個名字,“鳳兒”
汗,還有個小尾聲,丫丫的,我還真是啰嗦。尾聲過後,就會正式結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