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下定決心中
又轉回常寧殿。在殿門處,遠遠地看見華玉娃。她只是遠遠地望着我,卻不走過來,那表情很陌生。
我朝着她,感激一笑。她肯答應司馬洛,賭上她自己和她兒子的前途,用她姐姐的車送我出宮,我應該感激她。不管她曾經有沒有動過害我之心,不管她是為了我而幫我,還是為了司馬洛而幫我。
見到我的笑,明白了我笑里的感激,華玉娃只是疑惑,茫然,最終撇過了臉勿勿離去。
“天雷度厄,否極泰來”這是漢宣帝關於常寧殿那一夜混亂對外的解釋。的確否極泰來了,天雷沒轟死我,倒喚醒了我的神智,我的“瘋病”不藥而癒。
病好了,自然就沒理由封閉常寧殿,宣帝撤了那幫名為照顧、實為監視的內侍,卻是用另外一種方式把我更深地禁錮了起來。
他不讓我見任何人,也不讓任何人見我。他命令宮人們以我的名義拒絕一切訪客,太子、安陽王一再地被擋在門外,便是我的弟弟和父母同樣不得其門而入。
我想他大概是怕我和外界互通消息再次逃跑,他恐怕是真真正正對我下了狠心。我馬上就要死了吧,很好奇,漢宣帝和上官太後會用什麼方法來殺我,他們應該明白,在很早之前他們就已經失去了明着賜死我的機會。
我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了好奇上,這樣就可以等待死亡的恐懼。是的,我承認,我有一些恐懼。我比我自己認為的,更要怯懦一些。
獨自望着那日出日落,日出的時候想,我今天會死嗎,日落的時候想,我明天會死嗎,這樣的心情,不能算是愉快的經歷。
又一個黃昏,掖庭令李末來了。有些意外,他現在應該沒時間來管我,太皇太后壽辰在即,整個未央宮、整個長樂宮都為之忙碌。
“夫人,李末此來,是遵照已故崔大人的囑咐,向夫人坦承一件事情。”
“崔懷?”我不由愕然,“他要你告訴我什麼?為什麼你到現在才來告訴我”
李末低着頭,聲音有些異常,低而不穩,回答卻是我第二個問題。“崔大人說,此事只有到了下臣臨死之前,或是夫人臨死之前,方可稟告夫人。”
儘管早有準備,仍是心頭小小地一震,到底是要死了嗎?我以為還能因着太后的壽典再苟活幾日。竭力掩飾,不願讓李末瞧出我的震動,我想我表面上看上去應該還算坦然。
“李末,你能告訴我,我幾時會死?是明天?抑或,就在,今晚?”
李末卻是不加掩飾地表現出了他的震動,竟是一下子跪倒在地,滿面激蕩難平。“夫人誤會下臣了,下臣指的是自己已死到臨頭,而非夫人。下臣自知難逃一死,但夫人卻不一定,夫人還有一線生機。”
我始料未及,又是愕然一驚,“李末你在說什麼?你怎麼會死到臨頭?”
“因為陛下明日便會下旨命夫人練唱卿雲歌,於太后壽典之上獻唱。既是慶太后之壽誕,也是歌我漢室之昇平。陛下與太后皆道,天下,配唱卿雲歌者,唯夫人一人矣。”
他的話令我費解,卿雲歌我倒是聽魏夫人講過。
相傳卿雲歌是虞帝舜大宴群臣百工時的集體唱和之作,我只記得頭前四句“卿雲爛兮,糺縵縵兮,日月光華,旦復旦兮”,意思是“祥雲燦爛,延綿不絕,日月光輝,永駐人間。”單從這四句,便可知整首歌之超越流俗的高渾之氣。魏夫人曾說,此歌是歌中之絕品,能唱出此歌者,便可稱得上歌中之仙、歌中之聖。
可是,這獻歌,和李末有什麼關係?我獻歌,為什麼他會死?
“夫人,為示隆重,陛下和太后特命李末在長樂宮新築一高台,賜名‘雲台’。屆時夫人便高立於雲台,唱卿雲之曲,得萬人相和,彰顯我朝祥和之氣。”說到這裏,他停了一停,神色有變,我知道他即將進入重點。
“然而,今天早上,太后宣召了下臣。所以,下臣必須,必須秘密地在那雲台內里,堆滿柴薪,澆上火油,放下引線。待到夫人歌起之後,便要點燃引線。到時候,雲台無故起火,火光衝天,鳳身之女,浴火永生,庇佑凡塵。”
如果李末口中的鳳身之女不是我,我幾乎要忍不住為想出這主意的人喝一聲彩。是啊,鳳身之女殺不得,既殺不得,又要她死,該如何呢?最妙不過,以“鳳凰”之道還治“鳳凰”之身。
鳳凰涅磐的故事,耳熟能詳。據說這種具備美麗羽毛和美妙歌喉的神鳥,每五百年,就要背負積累於人世間的所有不快和仇恨恩怨,歌唱着華彩樂章,投於熊熊烈火中自焚,以生命和美麗的終結換取人世的祥和和幸福。
我是鳳身,我就是鳳凰,雲台的火便是天賜的火,誰也不能救,誰也不能滅,我只能被燒死,我只好光榮地灰飛煙滅,為這漢宣帝的江山再添一筆蠱惑人心的祥瑞。
明白李末所謂的難逃一死,掌握了這般驚天駭地的內情,他不得不死。我應該替他感到悲哀,但我沒有那個精神了,我一個將死之人,死得如此滑稽,滑稽的偉大,我還有什麼力氣替別人悲哀,我就已經是個最大的悲哀了。
突然地,耳邊迴響起這樣的一句話:“廉子服,你聽好了,司馬洛他指天盟誓,如若他有朝一日背誓棄信,你,廉子服,將應誓而亡,生經眾叛親離之苦,死當飛灰煙滅之劫。”
猛地,心痛難當,忘了替自己悲哀。
那每一個字,都是殘忍的一鞭子,生着勾刺,蘸了辣椒水,一鞭狠似一鞭,抽向的不是我,而是司馬洛。漢宣帝,你是故意的,對不對?你要用這樣的鞭子,一輩子鞭笞着司馬洛,你要讓他在後悔中痛苦終身,是不是?因為他違背了誓言,所以我應誓了,我真的在大火中飛灰煙滅了。
漢宣帝,這世上,再沒有一顆心,比你更狠毒更可怕!就是我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你也不肯讓司馬洛堂堂正正地來愛我、堂堂正正地來追憶我嗎?便是我死了,他也不敢再愛我了,因為他會認為,是他的愛害死了我,是他的並不非份的想念,害死了我。
那一刻,我也起了殺心,我想殺了漢宣帝,這是我第一次想殺他。我甚至想要把念頭付諸行動,我望着李末,甚至已經開始在思忖,如何利用他達到我的目的。
作着試探,試探他對我有幾分真心,“李末,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你就不怕因此泄露天機?你該知道若是此事張揚出去,別說你自己,連你整族的人,都難逃滅頂之禍。”
李末的表情很真,不是幾分,而是全部,捨身忘己的真。“李末相信夫人不會張揚,夫人不會忍心李末賠上全族的性命。李末只希望夫人,借這幾天,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破解之法,安然逃過此劫。”
是的,他說得全對,我確實不忍心,不忍心利用他,害他賠上全族的人命,我更不忍心,讓我的爹娘弟弟陪我一起背這弒君大罪。而且我也不忍心,殺了漢宣帝。
筋疲力盡,我到了盡頭,在生命尚未到達的時候,我已到了生命的盡頭。什麼都沒了,除了這條快要沒了的命之外,我已經什麼都沒了。
我對李末說我謝謝他,將來我會一直念着他的好。在陰司地府,在鬼魂應該待的地方。李末誤解了我的淡然,他高興極了,“我就知道,夫人一定有辦法。像夫人這般聰明玲瓏的人,就應該活着,誰死了,夫人也不會死。”
他的這句祝福,倒像是一個詛咒。誰死了,我也不會死,這其中的悲慟我領略得夠多了,沒膽子再領略下去。我叫李末退下,卻在他退到門邊時忽然想了起來,“李末,你還沒告訴我,崔大人要你向我坦承什麼?”
李末的臉,立時一僵,好像再不願提及,好像在害怕失去,但是有另外一股力量戰勝了他的害怕,在他離開很久之後,我才想通,這力量叫做良心。
他又跪下,這回卻沉重一跪,沉重得有如負罪。“夫人,李末要坦承的是,當年汀蘭軒的常美人之死,李末才是元兇。”
當此話入耳,是剎那的迷糊,他說什麼?汀蘭軒的常美人?他在說信鈴嗎?他的意思是,信鈴是他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