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地獄之門
第四十章地獄之門
諾曼第。海潮聲像是某種邪惡的召喚,天邊烏雲翻卷,黎明的曙光被壓趴在海平線以下。一群早起的海鳥在浪潮中拼搏着,不時俯衝而下,叼起探頭探腦呼吸氧氣的魚,銀色鱗片飛灑。
米高下了馬車,迎着撲面的潮濕氣息,一點一點撕下人皮面具。張若水從車廂的縫隙看出去,米高一張異常醜陋的臉一點一點顯露。米高忽而揮舞雙拳,對着海潮升起的地方怒吼幾聲,那聲音里包含無限的怨恨。
米高披頭散髮,赤足向西邊一棵猩紅的海柳奔去。在樹根部位蹲下,雙手扒拉下去,堆起高高一層沙塔。他從地下掏出一隻油布包裹的盒子,打開,摸出一張嶄新的人皮和一個老牌發報機。
米高在淺水彎洗了把臉,將新的人皮面具貼上猙獰不堪的臉。然後盤腿坐在發報機前,“嘀嘀”敲着字碼。海風從他背後吹起,他的身軀一堵牆一般壯實,強健的xiongtang上彩繪着彼岸花的紋身,花紋將他的上半身糾纏。
“他是在傳遞信息!”霍克壓低聲音說道。
“這個殺人狂,難怪這麼多年抓不住他,他的心機深沉得可怕!”柳處長握槍的手上青筋爆出。
“噓——”張若水把槍口指一指遙遠的海平線。
無風千尺浪的遠海上忽然凸現一個黑溜溜的東西,幾隻海鷗在其上盤旋。近了,卻是一個龐大體格的黑色潛水艇。艙頂豁然打開一個口子,向外噴射一道水柱,裏面泛濫着人骨與人肉,東方几縷陽光穿雲破霧的射下來,襯得那道水柱絢爛而詭異。
米高開始沿着海灘向淺海灣奔跑,海水拍打着他多毛的雙腿。
三人在車廂鼓勵地一點頭,張若水飛腳蹬開車廂的門,喝道:“米高!”霍克和柳處長敏捷地下了馬車,槍口對準米高的要害。
米高緩緩轉過臉來,那張光滑的人皮面具一瞬間皺紋滿布。他看着一步步逼近的張若水,忽然間把雙手敞開,像一隻展翅的海鷗。他眼中的積蓄的凶光在那一刻竟然消失殆盡,只餘一縷溫柔的光線在顫動:“聖子。”他的聲音分明是女人的嗓音。
張若水忽然覺得那聲音很熟悉,好像在哪裏聽過,哦,那是他在《第八碗》拍賣現場聽到的,那個嫵媚的女人就坐在自己身邊,難怪當時猶大的眼神很微妙!想不到追蹤多年的兇手曾經就在他身邊安靜地坐着。
“砰——”柳處長咬牙開出一槍,米高shenyin一聲,左手臂垂掛下去,彼岸花上綻放一朵紅花,鮮血迸濺在沙灘上。
“別衝動!”霍克攔截住二次扣動扳機的柳處長。
“嘎嘎!張若水,你的女人還在潛水艇上!還有你的親生兒子!”那一槍把米高短時間麻痹的獸慾喚醒,他森森然狂笑,“是了,還有一千具屍體與他們朝夕相伴!”
柳處長掙扎着推開霍克,憤怒地罵道:“惡魔,去死!”槍口又對向米高。張若水從後面撞了過去,她的槍口一抬,子彈嘯上天空。
潛水艇駛進淺海彎,伸出幾隻觸角,像一隻巨腹章魚似的挪移上來。卡門的聲音通過人皮里植入的聲納系統傳到米高耳朵里:“上帝,要不要狙擊他們?”
米高眼中凶光一閃:“留下聖子!”他的命令迅速傳訊出去。
“張若水,跟我上來,見你的女人!”米高竟不顧三個黑洞洞的槍口,拖着傷臂,折翼的蝴蝶魚一般向潛水艇走去。潛水艇頂上啟開一個洞口,一架懸梯伸展下來,擱在淺水上。
張若水來不急應答,兩顆狙擊彈從潛水艇某個部位射出來,穿過霍克的心臟和柳處長的眉心,一顆子彈釘在米高剛才挖掘東西的海柳樹上,一顆子彈消失在天際,拋出一個血色弧線。霍克摟着柳處長倒下,柳處長在他懷抱里掙扎的姿勢瞬間定格。
“現在,你是嫌疑犯!”米高指向孤零零停在海岸線上的馬車,那匹白馬因為長途奔勞,正吐着白沫慘聲嘶鳴,“馬車上有你的指紋!而沙灘上的腳印很快就會被海水沖刷,誰也不知道這裏曾經發生過什麼!誰也不知道我米高曾經在此現身!”他攀上懸梯。
張若水看着霍克和柳處長的遺體,眼前的一切漸漸模糊,只有海鷗的叫聲啄破一天一地的海潮聲。哀傷太厚重,瞬間淹沒他的記憶。他咬了咬牙,把一口湧上的鮮血吞咽,跟上米高的步伐。
他從懸梯上看出去,大海蔚藍如洗,一切罪惡是否都將被它洗滌?
米高高大的背影在前面晃動,走下艙門,拐入中艙。一陣“叮叮鐺鐺”刻刀敲打大理石的聲響振蕩張若水的耳鼓。那聲響忽然間止息,整個中艙陷入死一樣的枯寂。
周李清赤luoluo地站在十幾座大理石像中,像一個瘦弱的孩子站在巨人腳下。石屑將她的routi摩擦得粗糲,她的身上佈滿傷痕,新傷壓舊傷,觸目驚心。fufang漲得飽滿,像蓄勢待發的帆,上面掛着幾滴帶血的ruzhi。一個小孩攀住她的腿,把大拇指伸進嘴裏“嘖吧”吮xi,一雙漂亮的大眼睛獃滯地看向他。那眼睛就像大海洗過的天空,然而眼神卻空洞茫然。
“若水。”那個他日夜懷想的女人在呼喚他。然而張若水卻中了邪一樣愣怔在原地,看着那個孩子,看着看着淚水就下來了,胸腔里一陣排山倒海的痛苦。
米高的影子從他們身後出現,左手臂纏着紗布,吊在xiongkou,右手撫摸周李清雕刻的renti上,忽然間微顯怒色:“我讓你雕刻女人,你就這樣給我雕刻的?!你刻斷一根鎖骨,我也在你身上打上記號!”他粗暴地抓起刻刀,向周李清的蝴蝶鎖骨鑿去。周李清毫不避讓,彷彿習以為常。
“我來!”張若水奪下米高舉起的刻刀,牙縫裏迸發出兩個字。他悶聲揮舞刻刀,石屑打在他臉上,拉下一道道血痕,他渾然不覺痛楚。
那晚,他早早抱着擁着周李清上床,手指撫摸她的每一處傷口。他從傷口推出那些雕塑的創傷和破綻。小男孩睡在他們的中間,嘴裏叼着母親的rutou,在睡夢裏也睜大着眼睛,打量這個瘋狂的水下世界。
“他已經到了聽得懂童話的年齡了。”張若水的手滑到小男孩的胎髮上。
“他叫張炳彰。”周李清的聲音像是嘆息。
“我知道了。”張若水的腦海中眨過一道閃電,他瞥一眼黑暗中香煙頭一樣明滅的紅外攝像頭,把嘴唇附上她的耳朵,“這艘潛水艇上還有幾個人?”
周李清也附上他的耳朵:“除了米高,我只見過一個黑侏儒,他負責駕駛潛水艇,還有偶爾上來的馬太和彼得。”
“他們已經死了!”張若水低聲道,“以後你多跟黑侏儒打交道,把潛水艇的儀錶摸熟,米高我來應付!”
周李清在黑暗中瞪大飽受創傷的雙眼:“若水——”
“睡吧。”張若水摟住她的頭,貼上自己的xiongtang。玻璃窗外閃爍着帶電的魚類,五光十色,彷彿夏晚的螢火蟲在舞。張若水和孩子都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依稀的光明。
第二天一早,周李清端來黃魚米飯。張若水剛離開床,一陣冰雨降落下來,那酣睡的小男孩條件反射地滾下床,“哇哇”大哭。周李清抱住孩子,乾涸的眼窩裏沒有淚水。
米高背着手,依着艙門。他的臉上換了一張人皮面具,居然是塗脂抹粉的嫵媚女人造型。他血色的嘴唇咧開,一個風騷的聲音說道:“張若水,你在巴黎舉行的畫展我看過!你或許還記得,當時有個法國貴婦人摟着一隻貴妃犬在人群中出沒,買下你第一幅油畫《公元19××,父親正在畫》!”他背着的右手伸出來,捏着一幅捲軸。
他用牙齒咬着捲軸一端,右手“呼啦”一拉,一幅色彩絢爛的油畫呈現在張若水眼前:一個歪戴着貝雷帽的大鬍子畫家,雙眸炯炯有神,正聚精會神地畫一幅古怪的油畫:纏着金碗的蟒蛇已將一隻手臂吞食一半,手上捏着的花蕾光色漸漸暗淡。
張若水端着黃魚米飯的雙手顫抖一下,忽然間留學期間的往事撲面而來,當時他正處於窘迫時期,一邊在餐廳端盤子,一邊艱難地留學。正是一個不願透露姓名的法國沙龍女主人花高價買下他的第一幅畫,讓他擺脫困境。他以為一輩子都將感恩的人,卻是眼前的殺人狂。
“為什麼?”張若水肚中的疑惑像潘多拉盒子砰然打開,“你到底是誰?”
米高把畫軸捲起,打着紫羅蘭眼影的眼皮一挑:“因為我第一眼就發現,你的這幅油畫是在仿照我的《第八碗》!而且仿照得有些水準,所以我要買下!——你問我是誰?嘎嘎,只要我願意,我可以為任何人!鐵匠、裁縫、工人、農民、警察、海盜、漁民、教徒……我可以說我是你父親,因為你父親的屍體下葬三天後就被遷徙,我可以說是你的趙柄彰叔叔,因為浴缸里那個死去的是個替身——”
“不可能!”張若水手上的黃魚米飯打翻,畢生執着的關於愛的信仰在那一刻崩潰。
“一切都有可能,我的孩子!”米高詭異一笑,得意地欣賞他的表情,“現在,你該替代你的女人為上帝鑄造傑作!這碗黃魚米飯既然被你打翻,你只好趴在地上把它吃完,我討厭浪費!你以後如果浪費一立方分米大理石材質,我就將你們的食物減少一份!”他將袍子一甩,轉身而去。
周李清跪在地上,把波斯地毯上的黃魚米飯一點點撿起,放進碗裏,端到張若水面前。張若水看着那個曾經輕柔似水的女孩,只是一年時間,已然老了十歲。他接過飯碗,瘋了似的把飯抓進嘴裏。他痛苦地吞咽一個問好,到底什麼是真相?
他捏着刻刀走進中艙。米高早已披着猩紅的袍子,立在一個即將完成的雕塑前,右手高高懸着刻刀,陷入沉思。那是一對糾纏的男女人體,激烈地親吻,赤裸裸的情慾,赤裸裸的熱戀。
“你應該知道它的名字!”米高抓住靈感,刻刀揮舞,將女人實心的鼻子挖出兩個鼻孔。修飾鼻樑,直到它投射下完美的蝴蝶暗影。
“這是羅丹的《吻》。”張若水冷冰冰的說道。
“那麼,這個呢?”米高的刻刀指向一個大理石男人。
“《亞當》!”張若水皺起了眉頭,若有所思。
“這個你應該最熟悉!”米高跨步上前,刻刀挑開一塊油布,露出肌肉飽和、痛苦沉思的《思想者》!
“啊!”張若水緊握的刻刀陷入掌心,鮮血流了出來,他預感到什麼。
“《地獄之門》!”米高狂暴地把刻刀敲打着基石,“這186幢雕塑即將組成羅丹未完的《地獄之門》!羅丹不能完成的,將在我手上得以完成!我要把那些臭皮囊製成不朽的經典,突破‘九想觀’的限制,‘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他眼中的狂熱彷彿一點就燃,艙外波起浪涌,一浪一浪的來襲,潛水艇外壁發出駭人的聲響。
張若水的靈魂被震蕩得支離破碎。米高在全球精心策劃的那一場場橫跨亞歐非的“十字架”連環謀殺案,原來是為了敲開羅丹未完成的《地獄之門》!當年羅丹完成了《地獄之門》的設計,共有186件雕塑,其工程龐大與壯美舉世無雙!無奈官方阻撓而未能按計劃實現,只完成《思想者》、《吻》、《夏娃》等部分作品,成為雕塑界最大的遺憾。評論界認為,如果當年羅丹完成《地獄之門》,其聲名必將超越米開朗基羅,成為世上最偉大的雕塑宗師。
“《地獄之門》裏沒有耶穌,米高!”張若水沉吟半響,憤怒地說道,“你在篡改偉人的巨作——”
“閉嘴!我用耶穌實行‘拜我教’的教義!”米高呵斥道,“‘人人皆可為上帝,人人皆可下地獄’——耶穌當然下得了地獄,他在墳墓的三天就是下地獄的三天!我要把它與《思想者》擺在一起,成為守護《地獄之門》的使者!”
“你的耶穌已經毀滅了!”張若水嘴角上揚,挑釁地說道。
他以為米高會暴跳如雷,然而米高的神情平淡如水,把刻刀在哭牆上比劃着:“我會在耶路撒冷哭牆上給你們小倆口留下位置,這裏是你下輩子的位置,你將是《耶穌復活》的骨架支撐!這裏是《夏娃》的位置!這個雕花紋飾是愛神丘比特飛翔的起點,留給那個睡覺不閉眼睛的小雜種!”
張若水倒抽一口冷氣,汗毛倒豎。
米高忽然走到另一個艙門前,將艙門推開,一股血腥的味道撲面而來:“這裏是停屍房,裏面泡着一千具屍體,你接下來三年的任務就是把這些屍體分類,去肉剔骨,刷上桐油!這些屍體都泡在我精心炮製的聖水當中,不會腐爛變質!”
張若水從艙門看去,一座幾百立方的金水池子中漂浮着一具具屍體,以各色的姿勢定格着,爛漫而詭異,彷彿撒旦派教堂穹頂上的黑彌撒壁畫。
“這裏的每一個人我都已經擺好姿勢,你必須把這些姿勢一張一張給我畫下來,製成石膏模子!我會依照石膏模子,一刀刀將他們的靈魂附上大理石!每一個環節都不能有一絲出錯,否則——你不要忘記你女人身上的傷疤!”米高厲聲說道。
張若水手上的刻刀險些從米高背後戳下去,然而他強忍住了。他有自己的使命,他必須把心愛的人帶上海岸——那個春暖花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