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 第八章 鐵槍山莊
殘秋,風寒刺骨;又是黃昏,天色將晚。
雖然天色還未完全黯淡下來,但鐵槍山莊大門外的三十六支火炬,已亮熊熊地燃燒起來。老槍就站在鐵槍樓第三層的露台上,臉色比西山的夕陽更紅,目光卻比火炬上的烈焰更明亮。
老槍有“兩老”,一是他的家傳鐵槍,二是他的年紀。
七十八歲這個年紀的人,通常都已拄着一根木拐,連走路也須別人攙扶了。但並不是每個老人都如此老態龍鍾,至少老槍就不必倚仗任何的扶持才能走路。他的身材並沒有因年紀的老邁而變得萎縮,肌肉也沒有出現多餘的一塊贅肉而顯得松馳,他的腰脊還是挺得如他家傳鐵槍般筆直,雖然他並不能算體格魁梧,但他的一雙手還是可以撒裂巨熊的xiong膛,單憑一隻手指就可力挽狂奔中的快馬,尤其是他身ti上的某一個部位,常常都在展示着男人的雄風,為他捍衛着一個已經逐漸老邁的男人的尊嚴。
這就是老槍,一個令敵人都不能不敬佩的對手,一個令女人都不能不屈服的qing人。
七十八歲的老槍,就算他再多活七十八歲,也絕不肯承認自己已老。可是他總覺得自己是孤獨的。名利和地位,榮耀和聲譽,他都已經擁有,唯一值得遺憾的,就是老槍雖然活了七十八歲,但卻沒有兒子,只有一個女兒。而他這個女兒,卻在八年前突然失了蹤。她是怎樣失蹤的?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敢問,而老槍更不會向任何人提起!
黃昏終於消失在了夜幕里。
老槍依然站在鐵槍樓高高的露台上。周遭一片靜寂,老槍屏住呼吸,自己的心跳聲清晰可聞,他甚至還可以聽見十丈外一條蜈蚣爬動時所發出的聲音。他的耳力之佳,就和他的視力一樣,絕對沒有人會懷疑他是否已變成了老糊塗。
別人也許越老越糊塗,但老槍卻似乎是越老越辣,越老越清醒。
老槍一動不動站在這裏,已經超過了一個時辰。一個常人站立了這麼長的時間,都難免有些疲憊,忍不住要活動一下筋骨,但他卻好像並沒有這種感覺。他是個很能忍耐的人,尤其是年紀越來越老的時候,他的忍耐已超越了一個老人的極限。
沒有人敢問他為什麼站在這裏,在鐵槍山莊,絕對沒有一個人敢過問他的任何事情,因為他並沒有給任何人這樣的權利。
忽然之間,從鐵槍樓樓梯間傳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
老槍沒有轉身,甚至連眼角都沒有向後瞄去。他已知道來者是誰。除了鐵傳雄之外,在鐵槍山莊已經沒有別人敢未經老槍的准許,就擅自來到這座高樓的第三層。
鐵傳雄是老槍唯一的弟子,本不姓鐵,十年前被老槍認作義子之後,他就決定忘記自己原來的姓名。
很快地,腳步聲在老槍身後戛然而止。
鐵傳雄身着一襲寬大的灰袍,看不出他的體形是胖還是瘦。他的年紀並不大,從他的外表看來,絕對不到三十歲,長得雖非英俊非凡,但也算得上是儀錶堂堂!他凝望着老槍挺得筆直的背影,忽然道:“師父,‘殺手無情’青龍燕重衣,已經就在路上!”
鐵傳雄雖然是老槍的義子,但他們之間,卻一直都是以師徒的名義相稱的。
老槍仍然沒有回頭,也沒有點頭,低沉着聲音道:“我知道,我已經看見他了。”
他的目光慢慢凝望着遠處,落在鐵槍山莊之外的一條寬大的路上。
熊熊火光,照亮了夜空,也照在了前方,天地間,亮如白晝。
在路上,一人迎着火光快步而來。
這人的步伐很輕,也很快,他的腰挺得很直,寬大的黑色斗篷迎風敞開,露出腰間一截劍柄。劍柄陳舊而古老,卻又極其光滑。他頭戴一頂寬大的斗笠,斗笠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個面孔,只微微露出一小截挺拔的鼻尖,和兩片薄薄的嘴唇。他還很年青,渾身都散發出一種冷漠的神采,但這份冷漠卻無法掩蓋他青春的氣息。
這人行走的時候,除了兩隻腳在運動外,其餘所有的關節,彷彿完全都處於休息狀態,似乎絕不會浪費多餘的東西,包括力氣。
鐵槍樓的二樓,是老槍款待貴賓的地方。老槍在江湖上的朋友雖然不算少,但能夠成為鐵槍樓貴賓的人,卻並不多。
燕重衣踏進鐵槍山莊之後,還未說過半個字,就已被庄丁恭恭敬敬的把他帶到了這裏。
鐵槍樓的二樓是一個修飾華麗、氣派高貴的會客廳,絕大多數人走進這裏,都難免會一時被奪去自己本身的氣勢。但燕重衣的神態一點也沒有改變,甚至連正眼都沒有去瞧客廳裏面的擺設,他一說話就這樣問老槍:“莊主是找我來談生意的?”
“不錯。”老槍不否認。
燕重衣點點頭,雙目環顧,目光忽然停留在了鐵傳雄的身上,冷冷道:“你出去!”
老槍立刻皺起了眉頭,卻沒有說話。
鐵傳雄正在拿着一個火摺子燃點一支小指般大的檀香,聽見這句話,臉上的肌肉彷彿跳了跳,抬頭望着燕重衣,問道:“你要讓誰出去?”
“你!”這個字彷彿是從燕重衣喉嚨里逼出來的,沉重而沙啞。
“我?”鐵傳雄愕然一愣,不由自主手上微一用力,“啪”地一聲輕響,檀香斷為兩節。
“就是你。”燕重衣這一次連看都不再他一眼。
鐵傳雄臉上的肌肉跳得更加厲害,目光也變得有些惱怒和兇狠。他在鐵槍山莊的地位極高,除了老槍以外,誰也不敢對他說出如此毫不客氣的言語,就算走出了鐵槍山莊,認識他的人都要恭恭敬敬地跟他說話。
他沒有出去,仍然像一根釘子般站在原地。在這裏,除了老槍,誰都不能命令他做任何事情。
燕重衣的瞳孔倏地縮小,冷冷道:“你沒聽見我說的話么?”
“聽見了。”鐵傳雄淡淡道,臉色毫無表情。
“既然聽見了,為什麼還不走?”燕重衣的聲音更冷漠了一些。
鐵傳雄的嘴角露出一絲冷漠的微笑,道:“非走不可么?”
“你不走,我走!”燕重衣果然說走就走,說完這句話,他的腳步已向外移去。
“燕先生請留步。”老槍的聲音忽然響起,這個時候,他已經不能不說話了。
燕重衣恍若未聞,身子繼續向外挪動。
老槍臉上立即變了顏色。
鐵傳雄的臉色也有點發青,青得就像是一片青青黃黃的菜葉子。
“燕先生請留步,我出去就是。”鐵傳雄終於勉強一笑,緩緩道。
這一次燕重衣的腳步果然停了下來,他轉過身子,一雙深沉但冰冷的目光又落在了鐵傳雄的身上。
鐵傳雄卻沒有去看他,只是鐵青着臉,一步一步慢慢向樓梯走去。
鐵傳雄的身影終於消失在了樓梯間,過了片刻,鐵槍樓處又傳來腳步聲,漸去漸遠漸不可聞。
“他為什麼非走不可?”老槍臉色淡淡,看不出喜怒哀樂,此刻,他心裏在想些什麼,只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我不喜歡在我和別人談生意的時候,還有第三個人在場。”燕重衣冷冷道。
這樣的理由,聽起來似乎很可笑,但老槍卻沒有笑,他滿意地點點頭,道:“據說‘殺手無情’燕重衣談生意的時候,永遠都是一對一,絕不可以有第三者在場,現在看來的確一點也不假。”
“我是殺手,殺人的生意,越少知道越好,這是我的習慣。”燕重衣道。
“這是一個很好的習慣。”老槍眼中露出了讚賞之色,“難怪江湖上人人都說,‘殺手無情’燕重衣才是真正的、成功的殺手,再也沒有哪一個殺手可以相比,更不會有人超越你。”
“既然你找上了我,當然也知道我的原則。”燕重衣對老槍的讚賞並不領情,冷聲道。
“你的原則?殺人的原則?”老槍展顏一笑,“我知道你不是個為了金錢就隨便殺人的殺手,尤其是無辜者和正義之輩,你從來不殺。我自然也不會要你去殺這種人。”
燕重衣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老槍的目光突然一沉,緩緩道:“不過,我要你去殺的這個人,卻的確是個名滿天下的君子。”
燕重衣倏然抬起了頭,從他的眼睛裏射出兩道銳利如刀鋒的寒芒。
老槍卻好像沒有看見從他眼中發出來的殺意,又笑了笑,從容道:“君子是人人都尊敬的,無論是誰殺了這種人,他的麻煩都一定不會小。不過,我要你去殺的這個人,雖然是個名滿天下的大俠,但他的君子之名,卻是假的。”
“偽君子?”燕重衣嘴角一掀,露出了一絲冷笑。
“這個人,本來就是個偽君子。”老槍道。
“他是誰?”燕重衣的聲音依然還是冰冷的。
老槍一字一句慢慢說出了這個人的名字:“旋風樓樓主司馬血!”
“司馬血?”燕重衣的聲音已經變了,充滿了詫異。
“就是司馬血。”老槍的聲音卻是非常的鎮定。
“司馬血是個偽君子?”燕重衣冷笑道,“你有證據?誰又能證明?”
老槍臉色忽然沉了下來,道:“江湖上的人,只知道司馬血是個滿口仁義、樂施好善的大好人,常常自掏腰包搭橋修路,造福鄉里,在百姓遇到旱澇的時候,還常常派米賑災,口碑不錯,人緣極好。不過,這只是他的表面,目的再也簡單不過,無非是想博得一個好的名聲,掩飾他真正的面目而已!”
“他真正的面目又是什麼?”
老槍沒有回答,反問道:“你知不知道,他的財力為什麼總是取之不竭,用之不盡?”他不等燕重衣回答,自己便說出了答案:“因為他的財路很廣,很寬,但來源卻不是正當的那種。這世上,除了我,只怕已經沒有幾個人知道,他經營的都是些不法勾當。”
“什麼勾當?”燕重衣問道。
“開ji院,辦賭坊,放高利,甚至不顧江湖道義,黑吃黑。”老槍道,“無論是誰,只要是在他的地盤上討生活,都必須繳納一些相等的費用,否則,誰都有可能一覺醒來,總能發現自己少了一些什麼,或是一隻手,一條腿,也可能是他最親最愛的人。”
“我怎麼知道,你說的是不是片面之辭?”燕重衣冷笑道。
“你當然可以不信。”老槍微笑道,“因為我沒有任何證據,而且唯一可以證明我沒有毀謗司馬血的人也已經發了瘋。”
“這個人又是誰?他是怎麼瘋的?”
“這個問題,不應該讓我來回答,只有你才知道原因。”
“我?”燕重衣不懂。
“就是你。”老槍道,“司馬血的帳房先生老糊塗,就是被你逼瘋的。”
“誰是老糊塗?我不認識這個人。”燕重衣冷笑道,“我連他的名字都沒有聽說過,又如何把他逼瘋?”
“因為司馬血已經死在了你的劍下。”
燕重衣目光一寒,忽然將老槍從頭到腳、從腳到頭整個人都打量了一遍,緊緊抿着shuang唇,沒有說話。
老槍被他這一雙如刀鋒的目光打量着,似乎毫無不快之意,淡淡道:“你在看什麼?”
“看你。”燕重衣直言不諱,“我在想,你這人才是個瘋子,還是老糊塗了。”
“那麼你現在看出來了么?”老槍一臉微笑。
“我看不出來。”燕重衣的確看不出來,無論怎麼看,老槍都不是個瘋子,更沒有半點老糊塗的樣子。
“我知道你現在一定覺得很奇怪,我為什麼會說司馬血已經死在你的劍下。”老槍說,“但這是事實。”
燕重衣又看了他一眼,一言不發,忽然回身拔步就走。
“燕先生要去哪裏?”老槍叫道。
“這筆生意已經沒有再談下去的必要。”燕重衣沒有回頭,“既然司馬血已經死了,我和你,沒有什麼好說的。”
“難道燕先生沒有興趣知道這件事的真正內幕?”老槍反而不着急了,xiong有成竹道,“看來燕先生還不知道三天前發生的那些事是吧?”
燕重衣走得很快,此時已走到了樓梯間。
“那些事,可是關係到燕先生和‘九龍堂’的聲譽,就算燕先生不想為了自己正名,也應該多為‘九龍堂’着想吧?”老槍還是一點都不着急。
燕重衣倏地站住了腳步,沉聲道:“你說什麼?”
“燕先生,你可知道,非但司馬血已經死了,就連神刀門的劉一刀也已經死在你的劍下?”老槍緩緩道,“而且,飛龍堡也是毀在了你們‘九條龍’的手裏。”
燕重衣倏然回身,慢慢走了回來。
老槍臉上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
“是誰告訴你,我殺了劉一刀和司馬血?”燕重衣一字一句道,“又是誰告訴你,‘九龍堂’毀了飛龍堡?三天前發生的事情究竟是怎麼回事?”
“江湖上有人傳言,三天前的那一個夜晚,你殺了劉一刀和司馬血之後,又帶領你的兄弟燒毀了飛龍堡,而且還放出話說,一切都是你做的,難道這只是一個謠言?”老槍還在笑着。
這笑,在燕重衣看來,似是比老狐狸還狡猾,他恨不得一拳打扁老槍的鼻子,打爛這張可惡的笑臉。
他深吸口氣,緩緩道:“三天前,我還在杭州,我至少已經三個月沒有殺過人了。”他目光一寒,陰森森道:“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我不但明白,還知道這些事與你和‘九龍堂’本無關係。”老槍說,“我之所以要找你來,是因為司馬血其實並沒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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