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第四卷 第五章 懶龍
隨着賴布衣的動作,從右邊的牆壁上突然傳來一陣“軋軋”聲響,就在安柔又驚又疑的目光中,本是一平如整的牆壁竟然向兩旁分開,從裏面慢慢走出來一個人,一個有臉卻沒有頭髮,有身子卻沒有穿衣服的人。
安柔再一次愣住!
這個人,居然是一個木偶!
這個木偶跟平常的人並沒有什麼不同,同樣有手有腳,形象逼真,但讓安柔感到意外和吃驚的卻是——它在動,不僅在動,而且還正在慢慢地向著她走了過來。
“扎、扎、扎……”那個木偶一步一步地走來,瞬間已到了安柔的身前,木製的雙手慢慢抬起,捧着一隻木盤,盤中放着一杯熱茶,茗香飄飄,熱霧蒸騰。
“請用茶。”賴布衣淡淡說道,卻連手指頭都沒有動一下。
安柔又是驚奇又是好笑,緩緩拿起了茶杯,怔怔發獃,似是沒有回過神來。
賴布衣手指微動,又在扶手上輕輕一按,那木偶彷彿受到了某種驅使,又慢慢退了回去,牆壁隨即複合,恢復了原有的樣子。
“噗哧!”安柔再也忍jin不住,輕聲笑了出來。
“你笑什麼?”賴布衣依然一動不動。
“葉逸秋曾經說過,‘懶龍’賴二哥是這世上最懶的人,無論做任何事,他都不會親自動手。”安柔微笑道,“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你錯了!”賴布衣淡淡道,“除了生活起居是我不必親力親為之外,有一件事我還是經常自己動手的。”
“是哪一件事?”
“殺人!”
殺人並不是一件很輕鬆的事,但是在賴布衣口中說來,卻是無比的隨意。
安柔忽然感到了從賴布衣身上發出來的一股冰冷的殺意。
“有一點我不明白,”默然半晌,安柔才緩緩說道,“像你這麼懶的人,怎麼還肯花心思下工夫去製造這些機關?”
“因為我懶。”賴布衣道,“如果我不多花點心思製造這些機關,朋友來了,就要自己親自動手招待,豈非很累?”
安柔啞然,她已完全說不出話來。
“我與小任見面,是在去年的秋天,算起來,也已經一年多沒有見過了。”賴布衣緩緩道,“他還好么?”
“他很好。”安柔輕啟g唇,淺淺啜了一口香茗,漫不經心道。
“我聽說,他曾經被人震斷了全身的經脈,廢去了武功,卻因此而因禍得福,服下了人間至寶‘萬劫重生’,功力大進,是不是這樣?”
“嗯!非但如此,他還殺死了天下第一高手,紫羅蘭夫人。”
“我早就看出來,小任決不是個簡單人物。”賴布衣道,“他絕對能夠成為天下第一殺手。”
安柔笑了笑,悠悠道:“他已經不做殺手很久了。”
“嗯!這我知道。”賴布衣輕輕嘆了口氣,“當初老六把他帶回‘九龍堂’的時候,勞老大就曾經邀請他加入我們的殺手組織,卻被老六阻止了,我們一直都覺得很可惜,否則,以他的實力,一定能夠超越老六。”
安柔微微一愣,問道:“燕重衣……他為什麼要阻止?”
想起燕重衣這個人,她心裏沒來由地一陣悸動。
賴布衣卻似並沒有在意她的異樣,慢慢道:“很簡單,因為老六覺得,小任並不適合做一個全職殺手。”他微微一頓,嘆了口氣,又道:“老六說過,小任的心痛太深,心魔太重,他殺人,不過是為了減輕心裏的痛苦,而不是為了錢,也不是為了武林中所謂的道義,遲早有一天,他心裏的痛會隨着時光的逝去而慢慢淡化,他也會逐漸厭倦殺手的生活,甚至厭倦了江湖,殺手,絕不是他最終的歸宿。”
“結果,他的確說對了!”此時此刻,安柔才明白燕重衣才是最了解葉逸秋的人。
“在當時,我們都不以為然,事實證明,老六的確是對的。”賴布衣的聲音中又露出些許笑意,“但是我們都沒有想到,昔日的‘一刀兩斷’任我殺,居然會發生如此巨大的變化,成為了一代大俠。原來……殺手也是可以成為英雄的!”
他忽然輕輕嘆息了一聲,也不知是因為葉逸秋命運的轉變而感到欣喜,還是為了江湖上突然失去了一個傑出的殺手而感到無奈。
安柔嫣然一笑,道:“‘九條龍’豈非也是英雄?”
“我們?”賴布衣似乎微微一愣,苦笑道,“我們不是。我們只是一群被人世間遺棄的人!”
一群被人世間遺棄的人?難道……“九條龍”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安柔輕輕yao着牙,默然不語。此時此刻,燕重衣的影子再一次浮現在了她的心頭:“燕重衣的過往,是怎麼樣的一種故事?”
“安姑娘,請恕我冒昧問一句……”賴布衣輕咳一聲,問道,“你和小任,屬於哪一種朋友?”
“我們?”安柔笑了笑,“很普通的那一種。”
“聽說小任有一個紅顏知己,叫做歐陽情,你知道這個人么?”
“我就是她最好的姐妹。”
“哦!”賴布衣似是輕輕點了點頭,卻再也沒有說什麼。
安柔也沒有說話,一時之間,空氣彷彿凝結了,空蕩蕩的屋子裏,更顯得寂靜無比。
“你為什麼不問我,我到這裏來的原因。”過了許久,安柔才打破了沉默。
“姑娘莫非忘記了我是‘懶龍’了么?”賴布衣淡淡道,“雖然我很想知道原因,可是我懶得問。我知道,你一定會說出你的來意的,是么?”
安柔暗暗苦笑,沉吟了片刻,才緩緩道:“你能不能帶我去‘九龍堂’?”
“你要去‘九龍堂’?”賴布衣有些詫異道,“去做什麼?是不是想要跟我們談生意?”
“不是。”安柔道,“我想見燕重衣!”
“你要見老六?”賴布衣道,“為什麼?”
“我想問問他,為什麼要殺死劉一刀和司馬血,為什麼要燒毀飛龍堡?”
“神刀門的劉一刀?旋風樓的司馬血?”賴布衣的聲音忽然沉了下去,“是什麼人告訴你,老六殺了他們?又是什麼人告訴你,老六燒毀了飛龍堡?”
安柔猛然愣住,就像是臉上突然被人打了一巴掌,蹙眉道:“難道這些事都不是‘九龍堂’的人做的?”
“是不是我們做的,我也不知道。”賴布衣搖頭苦笑道,“這半年來,我舊傷複發,已經很久沒有去過‘九龍堂’了,也沒有參加過任何一次行動,換句話說,我已經很久沒有再殺過人了。”
安柔只覺嘴唇發苦,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近日傷勢已然好轉,也正想去一趟‘九龍堂’。”賴布衣淡淡道,“既然你是小任的朋友,那麼我就捎上你吧!”
安柔發誓,她這輩子從來都沒有見過像“懶龍”賴布衣這麼懶的人了,她實在不能想像,一個這麼懶的人怎麼能夠成為一個出色的殺手。
現在,他們已經離開了那個屋子,坐着馬車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他們並不是從那個屋子裏的門走出來的,由始至終,賴布衣似乎都沒有動過,他只是在搖椅的扶手上輕輕一按,然後地面就忽然裂開,露出了一個寬敞的地下室。安柔就這樣糊裏糊塗地滑了下去,糊裏糊塗地坐上了一輛馬車,又糊裏糊塗地離開了那個古怪的屋子,最後才糊裏糊塗地發現,不過片刻工夫,馬車便已奔馳在大街道上了。
那個古怪的屋子究竟有什麼秘密?安柔沒有追問,賴布衣也沒有告訴她的意思。
車廂不大,最多只能容下四個人,同樣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簡單而潔凈。車廂是用一種輕盈但非常堅硬的木板造成的,沒有車窗,只在頂端開了三四個拇指般大的小孔,陽光,便從小孔透射下來。
直到此刻,安柔才看到賴布衣的面目。
賴布衣年紀並不大,比起米珏似乎還要年輕幾歲,方方正正的臉龐,高高的鼻子,半睜半閉的眼睛,說不上英俊,但也絕不難看,只是臉色實在太過蒼白,也不知是因為極少見到陽光的緣故,還是因為他重傷初愈?
通常懶惰的人,都比較隨和,也不會在意麵子的問題,更不會擔心,在一個女孩子面前會丟了自己的面子。所以賴布衣就這樣和衣半倚半坐地靠着車廂,兩腿伸直,懶洋洋地享受着馬車因奔馳而發生的晃蕩,悠然自得。
安柔也沒有半分厭惡的樣子,反而對這個懶人多了幾分好奇。這是一個怎麼樣的人?擁有一雙天下無雙的巧手,可以製造出各種各樣的機關,按照常理,每個人都會認為他是個出色的木匠,可是誰又能夠想像得到,他卻是一個出色的殺手?是不是這世上太多數的人,都有兩面?木匠,殺手,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賴布衣?
懷着這樣的疑問,安柔忍不住問道:“你殺人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麼一副懶洋洋的樣子?”
“當然不是!”賴布衣依然沒有動,淡淡道,“現在不是殺人的時候,誰都看得出來,我正在享受生活。殺人和享受生活,完全是兩碼事,千萬不能混為一談。”
安柔怔了怔,瞪大了雙眼,臉上表情彷彿看見了一個瘋子正在講經論道。過了很久,她才搖頭苦笑道:“很多人都說,懶是一種無可救藥的病,怎麼到了你這裏,卻成了一種享受?”
“這不奇怪。”賴布衣懶懶笑道,“每個人對生活都有自己的認知,不同的看法,便有不同的心態。凡事以平常心去對待,都能感受到快樂,每一種人生,都有不同的樂趣。”
安柔的雙眼瞪得越來越大,臉色充滿了驚訝,彷彿怎麼也想不到,這些充滿了哲理的語言竟是出自一個殺手之口。
賴布衣沒有理會安柔,繼續道:“其實每個人都有兩面,甚至多面,我們的勞老大,就是一個多面人。在殺人的時候,他是個冷酷的、無血無淚的殺手,在平常,他卻是一個非常善良的人,脾氣好得不得了,就算你狠狠打他一巴掌,他也不會如何生氣,你知不知道為什麼?”
安柔當然不會知道,所以她問:“為什麼?”
“因為他是一個生意人。”賴布衣道,“做生意的人都知道和氣生財,所以被人打了一巴掌以後,他的生意一定會越來越好。”
安柔愕然苦笑。“天涯海角”的生意,她已經做了很多年,卻從來都不知道,好的生意是被人一巴掌打出來的。
“你知不知他做的是什麼生意?”賴布衣笑問。
“不知道。”安柔苦笑着搖搖頭。
“他做的就是挨揍的生意,當一個人太開心或者很不開心的時候,都可以找到他,狠狠地揍他一頓,美其名曰‘尋歡作樂’,我們卻取笑他是‘出氣筒’。”說著,說著,賴布衣自己已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安柔已完全愣住,她實在想不到這世上居然還有這種“挨揍”的生意,看來這個勞老大不是瘋子就是個自我虐待狂。
“你是不是覺得我們勞老大病得很厲害?”賴布衣問道。
“你怎麼知道我的心裏是這麼想的?”安柔愣然反問。
“其實,這並不是你一個人的想法,很多人都覺得,勞老大是不是瘋了?”賴布衣笑道,“勞老大一點也沒病,也沒有發瘋,他這麼做,當時是有原因的。第一,他練的是‘金鐘罩鐵布衫’的外門功夫,一身肌肉堅硬如鐵,刀槍不入,尋常之人絕對傷不了他毫髮;第二,這是一門很特別的生意,很多人都願意出高價尋個開心,何樂而不為?”
安柔只有苦笑,除了苦笑,她似乎已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
“安姑娘,有一件事我必須提醒你。”賴布衣忽然沉聲道,臉色陡然變得嚴肅起來,“龍生九子,各不相同。我們‘九條龍’,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性格和脾氣,勞老大雖然是個外表和善的人,但做事最是穩重,杜老三外表嚴峻,不苟言笑,整個人看起來都是陰沉沉的,心裏卻是jing密得很,也許,這與他做的生意也有些關係……”
安柔忍不住問道:“他做的是什麼生意?”
“他是一家棺材鋪的老闆。”賴布衣笑了笑,“一個人賣棺材賣得多了,難免也會變得有些死人臉,所以他不像我這麼好說話。至於其他人,都不是很輕易就能相信別人的人,而且,‘九龍堂’是一個隱蔽所在,若非小任指點你來找我,我絕不可能帶你去的。”
“我明白的。”安柔點頭道。
“不過,‘九條龍’雖然是小任的朋友,但在我們之中,並不是每個人都喜歡他。”賴布衣有點無奈地嘆了口氣,“劉老四就是其中一個,所以,你到了‘九龍堂’,他一定不會相信你,我的意思你明白么?”
安柔想了想,道:“沒關係的,我有葉逸秋親手寫的信函,可以說明我到‘九龍堂’並無惡意。”
賴布衣點點頭,臉色突然又是一肅,道:“最後,我不能不提醒你的是,到了那裏,說話千萬要客氣一些,不然很容易激怒母老虎的。”
“母老虎?”安柔失笑道,“她又是誰?”
“我們的老八,矯龍程蝶衣。”賴布衣緊繃著臉,提起“老八”,似是笑不出來,“這位大小姐發起脾氣來,除了老六還能制止,連勞老大、杜老三都要怕她三分。”
安柔心不在焉地點點頭,沒有言語。
這時,車廂外面一片嘈雜,喧嘩無比,夾雜着各種各樣的吆喝聲、叫賣聲,顯然已進入了杭州城最熱鬧、繁華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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