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148節
141
北京,北京,北京,北京——我住了又住的地方,我逛了又逛的地方,我看了又看的地方,我講了又講的地方。
這裏是我的最愛與最恨,還是我的子宮與棺材。
這裏的白天是汗水、辛勞與忙碌,這裏的夜晚是嘆息、精液與眼淚。
這裏痛苦長存,奄奄一息,這裏也活力不減,青春永駐。
雖然這裏翻騰着油鍋里的人們,雖然這裏熏烤着煙塵里的人們。
雖然,雖然——這裏放逐着失意的人們,關壓着趕來的人們,浸泡着麻木的人們,埋葬着孤獨的人們。
這裏四處飛揚着垮掉的靈魂,這裏大片匍匐着寂寞的靈魂,空間在這裏腐朽,如同綠洲剝落成沙漠,時間在這裏靜止,如同流動的大河剎那成冰。
北京的白天車流滾滾,人潮洶湧,北京的夜晚燈火不息,希望長在。
這裏的香煙會私語,烈酒會哭泣,這裏的杯盤會碰撞,這裏的傢具會碎裂。
這就是北京,沒有方向沒有盡頭的北京。這就是北京,擁有歡聲擁有笑語的北京。
這裏的樹枝上掛着服裝,這裏的公路上爬着蚯蚓,這裏音樂沙啞,話語無聲,記憶零亂,文字散失,這裏的建築在燃燒,這裏的門窗在關上,這裏的鞋子掛滿雲端,這裏的頭髮鋪滿河面,這裏的思想在消沉,這裏的意志在瓦解,這裏的天空在顫抖,這裏的大地在溶化,這裏能看到天堂的明凈與地獄的火光,還能聽到神的聲音和魔的指令。
但這裏仍是我的北京——可愛的北京,比想像的還要可愛。
仍是我想撫摸的北京,撫摸了還要撫摸的北京。
願這裏笑口常開,生生不息,更願這裏歡樂常在,永無休止。
我以一個無業游民的身份住在北京,在北京出生,在北京長大,在北京談情,也許,我會在北京死去,但對於這個城市,我卻十分不了解,無論如何,我對我看到的北京總有一種浮光掠影的感覺,由這個感覺出發,我有時竟覺得北京是一個想像中的城市,是一個虛幻的城市,它閃爍不定,時隱時現,除了泛泛的感覺之外,我無法知道更多,雖然,我時常在北京遊盪,對它的大街小巷都熟悉。
我知道,我住在北京,一直都住在這裏,我常常感到自己在守護着這座城市,卻為這座城市所拋棄,我感到,我一再感到,應為這座城市繪出圖畫,作出音樂,可我無法做到。
於是,我把自己想像成詩人,想像成這裏惟一的詩人,但在想像中,我的詩篇卻被人嘲笑,惹人氣惱,令人討厭,更令自己不快。
也許,我應開始寫作。
也許,我應停止,不再言語,就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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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寫作就是一個不斷失敗的過程,從頭至尾,我徒勞地掙扎,總想寫出一種事物的真相來叫讀者確認,不幸的是,我從第一個朱玲的故事開始,便陷入了失敗。然後,我開始寫張蕾的故事,完全不着邊際!我不知我那樣寫下去有什麼意義,讀者完全可以自己完成它,於是,我對自己失望了,然後,我在絕望中下手寫我與陳小露的故事,我堅持着,把它寫完,終於寫成了一部純情小說,很多人都喜歡純情小說,不幸的是,我寫完之後卻不滿意,又補充一些關於陳小露的點點滴滴,彷彿擺脫了純情小說,而進入某種較客觀真實的敘述,而故事看起來也更加完整,但是,卻無論如何無法向我自己講清,這個故事到底告訴了讀者什麼東西,於是,我再次回到自己的生活,我還寫了幾個朋友如大慶建成等,他們與我一起,組成了我的生活,我的生活與我的小說是一個更大的整體,但是,一如我在小說里證明的那樣,這個整體毫無意義,無論條理如何清晰,無論如何有理有據,讀者仍無法了解一切,無法知道起因與結果,我的生活也不是這個故事的原因與結果,我如墜五里霧中,什麼也不知道,我再一次成為一個不名飛行物,艱難地飛過故事全程,卻不明就裏,我仍沒有找到任何可確定的東西,我仍在尋找我的生存信念,我仍糊裏糊塗,至於我的讀者,我不知你們叫我什麼,如果以傻逼相稱,我雖然對這種不敬會懷有某種不快,但我卻只能不無遺憾地承認你們對了,並且認為,讀者不止現在正確,以後也將會一勞永逸地永遠正確,但是,連這個關係都是難以確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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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談一下我與陳小露分手的具體事件,也許,還有很多類似的事件我沒有談及,但是,時候到了,故事將要結束,我的話語也要像煙霧一樣散去了。
此事發生在我與陳小露最後一次同床共枕的時候。
那是我們在北京郊外的飯店所住的最後一天,從一起吃晚飯,到一起玩電子遊戲,到上床,到亂搞,到睡去,一切順利,豈止順利,我們似乎是伊甸園裏的天作之合,簡直可用完美無缺來形容,但完美無缺也有其致命弱點,完美無缺以後便會無事可做,完美無缺像是一桌美味的筵席,等着完美無缺的破壞者前來大吃一頓,直至吃完以後,順手掀掉桌子,一走了之。
事實上,在我毫無準備的情況下,這個破壞者果然翩然而至。
一大早,我正睡着,被耳邊一種模模糊糊的聲音吵醒,我剛要伸手抱住身邊的陳小露,忽然,那個聲音叫我停下手來,我聽到了陳小露在打電話,而電話的那一頭,顯然是陳小露的台灣老公,於是,我決定偷聽——偷聽不好,我是這麼認為——既是偷聽,它的意思是,別人不想讓你聽,你卻非聽不可,既是不想讓你聽到的內容,多半不是什麼對你有利的事情,既是非聽不可,多半是想得到一個對自己不利的消息,一個好心,一個不領情,這中間的衝突當然無法避免——於是,我感到我做了件不好的事情,當然,陳小露也有問題,她滿可以到洗手間鎖上門去打這個電話,但她一時偷懶,導致了我偷聽的惡果。
我聽到陳小露聲音非常之小,小得幾乎立刻讓我可以判定那是一件不光彩的事,聲音小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我必須要非常專註才聽得清楚,我當然很專註,一動不動,豎起耳朵,我聽到陳小露在與她老公聊着去機場的事情,原委是他老公當天下午到,陳小露去接,這件事其實沒什麼了不起,我忍氣吞聲地偷聽到如此內容就夠倒霉的了,更倒霉的是,她談起來沒完沒了,不消說,她的談話風格婆婆媽媽,簡直是對我的一種折磨,但這種折磨我也扛得住,因為這對我雖是折磨,但我一想到對他老公也是折磨便稍顯寬心,真正把我激怒的原因卻是陳小露在談這件事時的腔調,她老公長老公短,中間夾以耍刁放賴,打情罵俏等等等等,這種語氣不僅輕浮,簡直可以說是迷人,這是真正天仙的腔調。
我要說,我很喜歡她用這種腔調與我說話,但不喜歡她這樣對別人,真正激怒我的是,我想到她老公會像我一樣喜歡她的這種腔調——我聽着,聽着,聽着,恨得要死,難過得要命,嫉妒得發瘋,電話一完,我便一躍而起,走進洗手間,把自己反鎖在裏面——我坐在馬桶上,喘着粗氣,扭頭看看鏡子,在我的頭上,彷彿出現了一隻滑稽可笑的綠帽子,揮之不去,一如我揮之不去的怒氣一樣,我扭開門,回到陳小露的床邊,一下坐在那裏,找到一支煙點燃,然後一言不發抽着,她欠起身來,繞到我前面,看着我,她極平靜,一點姦情敗露的表情也沒有,倒是有點得意洋洋,我意識到,對於她的台灣老公來講,她的姦情尚未敗露,而對我來講,她陳小露去機場迎接一個頭頂綠帽子的台灣老公也可使我不失風度,遺憾的是,我愛她,我在二十六歲時愛上她,當然,這使我大失風度,不是因為我一絲不掛地坐在床邊抽悶煙,也不是因為我想着她將會在幾個小時后爬到另一張床上,更不是因為我不再朝她所在的那個方向看,而是因為我對情感這東西完全失去了信心,而是因為我想到了以後日子,那些空虛的日子,而是因為我感到現實正從我這裏奪去最後一件禮物,我想,我的生活,我的故事,甚至我的寫作——這可笑的一切該完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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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從郊外飯店回城裏的路上,我坐在陳小露身邊,她開着汽車,讓我為她念我們在亂搞時被高潮打斷的詩——那是一本米沃什的詩集,我打開詩集,卻又沉默無言,我不知從何念起,甚至,我很難看到幾個完整的句子,但是,還是有一些詩行印入我的眼帘,那些詩句如同某種咒語,既優美親切,又不知所云,陽光透過車窗,不時從書頁上一閃而過,我只好不時地閉上眼睛,我睜開眼睛,我看着前面的路,我歪頭看一眼正在駕駛的陳小露,我一頁頁翻着,陳小露的手時常離開檔把,伸到我的書下,隔着褲子捅一捅我的陰莖,我聽到她開着玩笑,說著什麼參加F1方程式的事情,她說我們倆人完全可以製成一架足以與法拉利相匹敵的賽車,她將一絲不掛地攔腰騎在我的身上,將以我的小腹為車座,以我的雙腳為車輪,以我的陰莖為活塞,以我的頭為方向盤,我們就這樣沖入賽場,我們將不用換檔,不用剎車,跑完全程,我們將贏得比賽,將會有香檳,我們將狂飲香檳,我們將醉於自由之鄉——可是,我沒被她的笑話逗笑,我無法笑出來,我的手中是一本被壓得皺皺巴巴的詩集,我坐在陳小露的汽車上,我已完成劇本工作,正在回家,我戴上陳小露扔在工具箱裏的小墨鏡,我再次翻動詩集,一言不發地看着,耳邊是發動機的聲音與王靖雯的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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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沃什是個夢想家,夢想家寫出的詩總是容易讓人感動,我與陳小露亂搞時就愛喘着粗氣念米沃什的詩,有時我念,有時她念,我認為,米沃什的詩要比黃色小說來得委婉,比搖滾樂更有節奏,比《花花公子》更有文化,比迷幻音樂更美,比流行歌曲更為通俗,比色情錄相帶更能激起人的情慾,比寂靜更生動,他的詩用呼喊與細語念出均可,什麼樣的呻吟作為伴奏都適合,如果你願意試試它的最佳效果,那麼你可以在自慰時使用,你的嗓音將比發燒音響更具效果,你會發現,孤獨離你而去,空虛不知所終,苦悶被遺忘,而你會感到你的聲音實在很真切,很好聽。如果你在枕下放上一本他的詩集,那麼你就可以把大麻烈酒之類的東西扔進垃圾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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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詩集中,他曾斷斷續續地寫道:
——你因夢想而在這個世上受苦,就像一條河流,因雲和樹的倒影不是雲和樹而受苦。
……
你是刮在黑暗中又消失了的風,你是去了不再回來的風。
……
你愛過希望過,但沒有結果。
你追求過而且幾乎抓住,但世界比你更快。
現在,你終於能見到你的幻影了。
……
一切是多麼古老,不可補救,而又空虛。
荒廢的時光,未被征服的頂峰,以及突然出現的卑劣。
眼淚,眼淚。
但是,我們後來才哭,在光天化日之下,決不恰在那個時候。
……
等等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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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向陳小露念出這些詩,我只戴着墨鏡才能看清這些詩句,我把詩集扔到後座,全神貫注地目視前方,陳小露一遍遍地播放王靖雯的《棋子》,像是在告訴我,她像是人生棋盤上的一顆棋子,雖然很漂亮,卻進退全不由自己,我理解她要對我說的話,但有一點我不太同意,我很想寫一首歌與她對唱,我真的差點寫,我的歌名叫《精子》,也許有一天,我會寫出來送給王靖雯讓她唱給陳小露聽,我想寫的是,我是一個拄着拐棍的疲憊的精子,一個尋找着生命的精子,我帶着關於生命的錯綜複雜而又無聊至極的秘密,我和其它精子一起盲目的奔跑,我沒有什麼機會,我跑得不太好,我深一腳淺一腳,我跌跌撞撞,我只有找到那個可以使我獲得重生的果核才能獲得重生,沒有人告訴我它在哪裏,也沒有人告訴我我的運氣,除了奔跑我無所事事,我不能停下喘息,也不能四處張望,因為我是在潮濕而黑暗的陰道里,而不是在有着花朵和光明的天堂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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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第三次試圖寫我與陳小露的故事,我一寫再寫,直至寫無可寫,我想我寫得不好,我一定是丟失了某些非常重要的東西,當然,它們有可能存在於我寫的文字之中,也可能真的被丟失了,還可能湮沒在記憶深處,它們也許存在,也許不存在,我不知道,我說過,我無論做什麼,都始終有一種徒勞感,即使我會再次重生,我也無法確定這種徒勞感是否能夠離開我,事實上,我不希望重生,倒是想讓身邊這無聊的日子快點過去,我想為無聊插上翅膀,讓它飛得快一些,但我知道,那沒有用,飛得再快也沒有用,因為我不知道要飛向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