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逃亡者
第五部女逃亡者
“阿爾貝蒂娜小姐走了!”心理上的痛苦怎樣地超越了心理學本身呀!片刻之前,在作自我剖析時,我還以為這次不再重逢的分離正是我所企望的,我在把阿爾貝蒂娜給予我的平平淡淡的快樂同她使我未能實現的絢麗多彩的欲求加以比較時(我對她長住我家的堅信不疑,即我的精神大氣壓,使這種欲求佔據了我靈魂的首位,然而,乍一聽到阿爾貝蒂娜出走的消息時,這種欲求便再也無法與之抗衡,因為它已在瞬息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我滿以為自己明察秋毫,我斷定我再也不願見到她,我已經不愛她了。然而“阿爾貝蒂娜小姐走了”這幾個字適才卻在我心裏引起了那樣大的痛苦,我感到我再也挺不住了;必須立即終止這種痛苦;我這時對我自己真是體貼入微,儼如我的母親體貼行將作古的外祖母,我懷着不讓所愛者痛楚的善心對自己說:“耐心等一會吧,總會替你找到補救辦法的,放心,大家不會讓你這樣痛苦下去的。”於是我胡思亂想起來,剛才,我還沒有按門鈴時,我對阿爾貝蒂娜的出走之所以感到無所謂,甚至求之不得,那是因為我不相信她會走,正是這樣的思路使我的自衛本能起而尋求最起碼的鎮痛葯以撫慰我裂開的創傷:“這一切都無關宏旨,因為我會讓她立即回來。我這就考慮辦法,她無論如何總會在今晚回到這裏。所以不必煩惱。”我不僅對自己說“這一切都無關宏旨”,我還竭力使弗朗索瓦絲得到這樣的印象,辦法是不在她面前流露我的苦痛,因為,甚至在我感到撕心裂肺的痛苦時,我也沒有忘記我的愛情必須顯得是幸福的愛,是相濡以沫的愛,尤其在弗朗索瓦絲眼前,因為她不喜歡阿爾貝蒂娜,而且總是對她的真誠表示懷疑。
是的,片刻之前,在弗朗索瓦絲還沒有來我這裏時,我曾以為我再也不愛阿爾貝蒂娜了,我相信我這個準確無誤的心理分析家並沒有忽略任何一個方面;我認為我對自己的內心最深處也了如指掌。然而我們的智慧無論多麼敏銳,我們卻無法窺見組成*人心的要素,這些要素通常處於倏忽即逝的狀態,只要那能夠使其脫離這種狀態的現象未能使其經受起碼的凝固作用,這些要素就是不可臆測的。我原以為我看清了自己的內心,那是在欺騙自己。不過,恐怕連最精微的理性認識能力也無從賦予我的這種認識,適才卻因為驟然的痛苦反應而使我獲得了它。它堅實,鮮明而奇特,宛若一顆晶瑩的鹽粒。阿爾貝蒂娜呆在我的身邊已成了我的習慣,而我卻突然看見了“習慣”的另一副面孔。在此之前,我總把習慣看作一種摧毀力,它毀滅獨創性乃至毀滅感知的意識;如今我卻把這種習慣視為令人畏懼的神力。它如此緊密地和我們連在一起,它那不起眼的容貌那麼牢固地嵌刻在我們的心間,可是這種幾乎看不真切的神力一旦脫離開來,一旦離開了我們,我們便會遭受最最可怕的痛苦,到那時,習慣便會象死亡一般殘酷。
既然我想設法讓她回來,讀她的信便成為最緊迫的事了。我感到我已經胸有成竹,因為未來僅僅存在於我們的思想里,通過我們意志力的最後干預,這未來似乎還可以改變。不過我同時又想到,我曾見過其它的力量作用於這個未來,而對於這種力量,即使給予我更多的時間,我也無從與之對抗。倘若我們對即將發生的事無能為力,那麼即使發生的時刻尚未到來,這又有什麼用呢?阿爾貝蒂娜在家時,我確曾下決心保持和她分手的主動權。後來她卻走了。我拆開她的信,信是這樣寫的:
我的朋友,原諒我沒敢親口對您說出下面的話,
我是那樣膽怯,在您面前我總感到害怕,因此,即
使強迫我自己,我也沒有勇氣把話說出口。我本該
向您說的是:我們已經不可能共同生活下去了,那
天晚上您在盛怒之下斥責我時,您也看見了,我們
的關係已發生了某種變化。那天夜裏可以調解的事,幾天之後就可能變得無法挽回。因此,我們既有幸
已經和解,還是好朋友一般分手的好。我親愛的,這就是我寄給您這封信的原因,如果我使您微感悲傷,我求您想想我未來的無限憂愁,從而寬容地原諒我。
我親愛的大哥,我並不想成為您的敵人,您對我的
愛情逐漸而且很迅速地冷漠下去,這已夠使我感到
痛苦了,因此我既然決心已定,不可更改,在請弗
朗索瓦絲轉交這封書信之前,我得先向她索要我的箱子。別了,我給您留下我個人最美好的。阿爾貝
蒂娜。
我對自己說,這一切並不意味着什麼,甚至比我意料的還要好些,因為這些話根本不是她的真實思想,她寫這些顯然是為了給我猛然一擊,以引起我的恐懼。我現在必須考慮最最緊迫的事,那就是讓阿爾貝蒂娜今晚就回家。邦當家都是些不正派的人,他們會利用外甥女向我勒索錢財,想到這點是令人難過的。但這又何妨?為了阿爾貝蒂娜今晚回到這裏,即使把我的一半財產送給邦當夫人,剩下的也還夠我和阿爾貝蒂娜舒適地生活下去。與此同時,我還在琢磨我今天上午是否有時間去訂購她希望得到的遊艇和羅爾斯·羅伊斯牌汽車,一切猶豫既已煙消雲散,我甚至不再去考慮以往我曾認為給她這些東西是不明智的。如果邦當夫人的干預還不夠,如果阿爾貝蒂娜不願意聽她的話,而且提出她今後只能在完全獨立行動的條件下才回來,好吧!無論這會使我多麼傷心,我也要同意她這樣獨立行動;她想出門就可以獨自出去;為了自己最執着追求的事,必須善於作出犧牲,無論這種犧牲有多麼痛苦,而我所執着追求的正是讓阿爾貝蒂娜在我這裏生活,儘管今天清晨按我準確而荒謬的推理我不這麼看。此外,我難道能說,給她這種自由於我真是一種不折不扣的痛苦嗎?這樣說我才是在撒謊哩。我已經不止一次感覺到,讓她遠遠離開我去外面做壞事,這種痛苦也許比意識到她一呆在我身邊一呆在我家裏便感到厭倦的悲哀還輕微些呢。倘若她請求出門去某個地方,我同意她去而同時卻想到有人在那裏組織了狂歡的酒筵歌舞,我無疑會感到這太難以忍受。不過,對她說“乘我們的船或乘火車去某個我不熟悉的地方過一個月吧,您在那裏做什麼事我都會一無所知”時,我往往又感到高興,因為我想,相比之下,她遠遠離開我時也許會更喜歡我,等她回家時她恐怕就感到幸福了。再說她本人也一定願意如此,她自己並沒有要求得到這種自由,而且我如果每天都讓她得到新的享樂,日復一日,我還很容易對這種自由作出某種限制。不,阿爾貝蒂娜所企望的,是我和她在一起時別再使她難堪,而且壓倒一切的是——正如昔日奧黛特和斯萬之間發生過的那樣——希望我下決心娶她。一旦嫁給了我,她就不會再堅持要求獨立了;我倆會雙雙留在這裏,那該多麼幸福!當然,這意味着放棄威尼斯。然而,當我們的心同另一顆心連在一起,而這種聯繫又使我們痛楚到相互無法分離時,我們最嚮往的那些城市——還有比威尼斯重要得多的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劇院——變得多麼平淡、多麼無足輕重、多麼死氣沉沉!何況在結婚問題上阿爾貝蒂娜是完全有理的。媽媽自己就認為這種拖延十分滑稽。娶她,這是我早就應該做的事,也是我必須做的事,正是這點促使她寫下了她連想也沒有想到過的書信,正是為了促成我們的婚姻,她才暫且放棄了她也許願意做也是我希望她做的事:回到這裏。是的,她企望的正是這個,這正是她這次行動的意圖,我那富於同情心的理智對我這麼說,然而我感到,我的理智在對我作如是說時,它總是從它一開始就提出的那個假設出發,不過我又確實感到另外一種假設在不停地被證實。當然,這第二種假設恐怕永遠也不敢於明確提出阿爾貝蒂娜可能與凡德伊小姐和她的女友保持着聯繫。但當那可怕的新聞擾得我不能自拔時,我們一進入安加維爾車站,卻是第二種假設得到了證實。不過這個假設後來並沒有去構想阿爾貝蒂娜會主動離開我,而且是以那樣一種方式,既沒有事先通知我,也沒有留下餘地使我來得及阻止她。然而,如果說在生活剛讓我作了那次可觀的新飛躍之後,擺在我面前的現實象物理學家的發明、預審法官對一樁罪行底細的調查或歷史學家對一次革命內幕的新發現向我們揭示的現實一樣使我感到新奇的話,這現實本身卻超出了我那第二種假設所作的粗略預見,不過它倒也在使這種預見不斷得到完善。這第二種假設並不是慕於理解力的假設,而且那天晚上阿爾貝蒂娜沒有吻我時我感到的驚恐,那天夜裏聽見窗戶響動時我感到的恐懼也都是經不起推敲的。然而——正如大量的次要情節已經表明的那樣,下面的情節也可以進一步說明這點——理解力並不是捕捉真實情況的最靈敏、最有力、最合適的手段,這一點只能提供多一層理由說明我在開始是從理解而不是從無意識的直覺或從相信現成的預感着手去捕捉真實情況的。是生活通過一樁樁的事情使我們逐步認識到,對心靈或思想至關重要的東西並非通過推理而是通過別樣的潛能學來的。正是理解力本身認識到了這種潛能的優越性並且通過推理在這種潛能面前認輸,同意成為它們的合作者和奴僕。這就是試驗性的信任。我正在與之搏鬥的未曾逆料的不幸對我來說(如同阿爾貝蒂娜和兩個搞同性戀的女子的友情)也似曾相識,因為有那麼多的跡象促使我去認識它(儘管我的理智根據阿爾貝蒂娜自己的話斷定不是這麼回事),我從這些跡象看出她對那種奴隸式的生活多麼厭倦,多麼憎惡;有多少次我確信這些跡象彷彿由看不見的墨水寫在她那憂傷而順從的眼睛背後,寫在她那突然莫名其妙地紅得發燙的面頰上,寫在猛然打開窗戶的響聲里!對這些跡象我無疑不敢去深究,也沒敢得出她會驟然出走的明確概念。阿爾貝蒂娜在我身邊時我心情平穩,我只想着由我來安排她離開,不過離開的日子並不確定,也就是說離開的時間還不存在;因此考慮她離開的事只不過是我的幻覺,正如身體健康的人想到死亡時總想像自己不怕死,其實他們只是在把一種純然否定的想法引入這種好的健康狀態,因為死神的臨近一定會改變這種狀態。此外,即使我曾千百次地想到阿爾貝蒂娜自己希望出走,而且想得極為清楚、極為真切,我也不會更深一層去揣測這事對我會怎樣,說透了,也就是這次出走會多麼離奇、多麼殘酷、多麼突然,是怎樣一件前所未聞的壞事。假如我曾預料到這次出走,這些年來我會不停地去考慮它,而不至於在弗朗索瓦絲對我說出“阿爾貝蒂娜小姐走了”這句話從而揭開難以想像的地獄的紗幕時使我那些想法連在一起也與這個地獄不僅關係毫不緊密而且幾乎毫無相似之處。想像力總藉助一些業已熟悉的材料來想像某種不熟悉的情狀,正因為如此,它也就想像不出這種情狀。然而感覺甚至最純粹的體膚感覺卻會打上新情況的最原始的而且長時期難以磨滅的標記,如同閃電的光紋。我幾乎不敢對自己說,即使我早已預料到這次出走,我恐怕也無法想像這次出走如何可怕,即使阿爾貝蒂娜向我通報了她的出走,而我對她又威脅又哀求,我恐怕也無從阻止她出走。此時此刻去威尼斯的願望離我多麼遙遠!當年在貢佈雷,每逢我一個心眼只想着媽媽來我的房間時,想認識德·蓋爾芒特夫人的願望也離我這麼遙遠。原來我從幼年起體驗過的全部焦急不安現在又前來給我新的憂慮火上澆油了,兩種憂慮結合成了性質相同的混合體,使我窒息。
的確,這樣的分離打擊了我的身心,這一擊通過肉體的極大的載入能力使痛苦變成了某種與我們飽經憂患的生活的各個時期同步的東西,——的確,那個希望我的悔恨達到最尖銳程度的女人也許對我心靈承受的這一擊寄託了某種希望(人們很少考慮別人的痛苦),她也許假裝出走,只想以此要求較好的生活條件,也許永遠出走——永遠!——以此懲罰我,報復我或繼續被我所愛,或者(為了我將來對她保持美好的記憶)猛力打破她感到正在她周圍編織的厭倦和冷漠的網絡,——的確,我們曾經相許避免互相對心靈進行這樣的打擊,我們曾經相約友好地分手,然而友好分手實屬罕見,因為如果相處甚篤就不會分手。此外,一個遭到萬分冷落的女人總該隱約意識到,男人儘管對她已感到厭倦,共同的習慣卻使他對她越來越依戀,而且她也應該想到,友好分手的基本要素之一是出走時通知對方。然而她害怕在通知對方時受到阻擋。任何女人都會意識到,她對男人的影響力愈大,她離開他的辦法便只能是逃走。因自己是主宰者而逃匿,情況正是如此。當然,在她前不久引起的厭倦感和因她的出走而產生的重新得到她的狂熱要求之間存在的距離之大的確是聞所未聞的。除去在寫作這個作品時闡述的原因和另外一些即將闡述的原因之外,還存在着別的原因。首先,出走往往發生在冷漠——確實存在的或自己認為存在的——發展到極端,就象鐘擺擺到極限一樣的時刻。女人想“不,再也不能這樣繼續下去了”,男人口口聲聲說要離開她,或正在考慮離開她;倒是她先離開了。於是,鍾又擺到了另一個極端,距離也大到了極限。可是轉瞬間鐘擺又回到了原處;從而再一次超越了業已闡述的原因,這該多麼自然!心在跳;而且出走的女人已不再是離家前那個女人了。她在我們身邊已經過慣了,卻猛然發現別樣的生活滲進了她的生活,而且她不可避免地要參與這樣的生活,也許正是為了參與這種生活她才離開我們的。這一來,出走的女人那全新的豐富多採的生活又回過頭來影響還留在我們身邊的女人,也許還在策劃這個女人的出走。我們可以推測的一系列心理現象與她和我們的共同生活密不可分,與我們毫不隱諱的對她的厭倦情緒和我們的忌妒心也聯繫緊密(這種忌妒心使曾被好幾個女人拋棄的男人幾乎每次都以同樣的方式被拋棄,因為他們的性格和反應都相同,這一點是可以估計到的;人人都有自己受騙的方式,正如人人都有自己感冒的方式),這一系列我們認為並不神秘的心理現象有可能與我們並不清楚的一系列事實相符。她在某一段時間可能和某個男人或某個女人保持着聯繫,筆頭的或口頭的,或通過信使。如果她已和某某先生約定,在她去見某某先生的頭一天由這位先生先來看我,她就可能正在等待某種信號,而我說“某某先生昨天來看過我”就在無意間給了這個信號。有多少可能成立的假設啊!也僅僅是可能罷了。我慣於構思事實,當然只在可能的範圍之內,以至發生過這樣一件事:某天我誤拆了一封別人寫給我的某個情婦的信,信是用約定好的口氣寫的:“繼續等着招呼我去聖盧侯爵家,請在明天來電話通知。”於是我據此又架構起某個出逃計劃來;聖盧侯爵的名字只是說明另外一件事的記號,因為我這個情婦並不認識他,不過曾聽我說起過他,再說信上的簽名是個什麼綽號與語言形式毫不相干。事實上這封信並不是寫給我的情婦而是寫給家裏另一個人的,上面的名字和我情婦的名字不一樣,送信的人看錯了。這信並非用互相約定的暗號而是用很糟糕的法文寫的,因為寫信的是個美國女人,的確是聖盧的一個女友,他告訴過我。這個美國女人寫信的奇特方式使一個完全真實然而陌生的名字看上去象個綽號,因此我在這大的猜測是徹頭徹尾地錯了。然而我在腦海里把這些純屬虛構的情況串聯起來的思維框架本身卻極其正確而且不折不扣地合乎實際,因此,三個月之後,當我的情婦(她當時是準備作我的終身伴侶的)離開我時,她出走的方式和我最初想像的出走方式竟一模一樣。來了一封信,信的特點和我錯誤地賦予前述那封信的特點如出一轍,只是這封信的確具有暗號的意思,云云。
這是我平生最大的不幸。不過,無論如何,這不幸引起的痛苦也許會被探究不幸根由的好奇心所超越:阿爾貝蒂娜所渴求的,她重新找到的人是誰呢?不過這一樁樁大事的根由好比大河的源頭,我們走遍天涯也屬枉然,源頭是找不到的。阿爾貝蒂娜是否早就在如此這般地預謀出逃了?我還沒有說(因為當時我覺得那一切純屬裝腔作勢或情緒不佳,弗朗索瓦絲認為那叫“賭氣”)從她不再擁抱我的那一天起,她的神氣就象埋死鬼入土一般,直挺挺的,獃獃的,連最簡單的事情她說起來聲音都是悲悲切切的,動作也十分緩慢,而且再也不微笑了。我不能說有什麼事實足以證明她與外面串通一氣。弗朗索瓦絲後來倒是對我說過阿爾貝蒂娜出走的前兩天她曾去過姑娘的房間,房裏空無一人,窗帘放下來了,但房裏的氣味和響聲說明窗戶是開看的。原來阿爾貝蒂娜在陽台上。但是看不出她可能從陽台上同誰聯繫,而且放下窗帘打開窗戶的原因可能是因為她知道我害怕穿堂風,即使窗帘對我幫助不大,它們總可以防止弗朗索瓦絲從走廊里看見百葉窗開得如此之早。不,我什麼也看不出來,除去一個小小的情況,不過這情況也僅僅能證明她頭一天就知道她要出走罷了。就在那頭一天的晚上,她趁我不注意從我房裏拿走了大量的紙和包裝用的布,而且一整夜都用這些東西包紮着她那些數不清的浴衣和梳妝衣以便早晨出走。就這一個情況,僅此而已。這天晚上她幾乎是強迫我收下了她還我的1000法郎欠款,我沒有重視這件事,這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因為在錢的事情上她是極為認真的。
是的,她在頭天晚上拿走了包裝紙,但她知道自己要走卻並非從那晚開始!因為她的出走並非出於傷感而是源於決心,她為準備出走而下決心放棄她曾經夢寐以求的生活,正是這種決心使她看起來那樣黯然神傷。帶看這樣的傷感她在我面前幾乎是一本正經的,冷冰冰的,只有最後一個晚上例外,這天晚上她在我身邊呆的時間比她希望的要長些——她老願意延長,這使我感到吃驚——,回去時她在房門口說:“別了,小寶貝,別了,小寶貝。”不過我在那一刻並沒有警覺。弗朗索瓦絲告訴我,第二天早晨阿爾貝蒂娜對她說她要離開時(但這也可以解釋為疲勞所致,因為她一直沒有脫衣服而且整夜都在包裝她的東西,包裝除了她需要向弗朗索瓦絲索要的不在她房裏和盥洗間裏的東西之外的所有東西),她仍舊那麼悲悲戚戚,而且比前些日子還要僵直,還要呆板,因此在她說“別了,弗朗索瓦絲”時,弗朗索瓦絲以為她快要倒下去了。一個人在了解了這些情況之後便會懂得,他眼下如此不喜歡某個女人,不喜歡的程度甚至超過所有那些在最平常的散步場合邂逅相遇的女人,而且為因她而犧牲那些邂逅相遇的女人大生其氣,正是這個女人倒反而可能是他百倍千倍中意的女人。因為這已經不再是某一種樂趣——這種樂趣由於習慣,也許由於尋樂對象的平庸而變得毫無價值——和別樣的樂趣,即誘人的、令人陶醉的樂趣之間的問題,而是這種誘人的,令人陶醉的樂趣與另一種更為強烈的東西,即對痛苦的憐憫之間的問題。
我一面指望阿爾貝蒂娜今晚回到這裏,一面忙不迭去做最緊迫的事,同時又用新的信念去醫治失掉與我共同生活至今的人引起的心靈創傷。我保存自身的本能反應無論多快,在聽到弗朗索瓦絲談及此事時,我仍然在瞬間感到孤立無援,而且我此刻知道阿爾貝蒂娜今晚即將返回也無濟於事,我在尚未告訴自己她將返回的那一刻感覺到的痛苦(就是剛聽到:“阿爾貝蒂娜小姐要回了她的箱子,阿爾貝蒂娜小姐走了”的那一刻)又自動在我心裏復蘇了,痛苦的情狀和過去的相同,換句話說,就彷彿我對阿爾貝蒂娜即將返回還一無所知似的。她也的確應該回來,不過得由她自己主動回來。不管可能發生什麼情況,讓她看出我在命人採取措施,在企求她回來,這都會事與願違。的確,要放棄她,我再也沒有象放棄希爾貝特時那樣的力量了。我所希望的是結束這種肉體的痛楚,我那遠不如從前健康的心靈再也不能忍受這種痛楚了,這一點甚至比重見阿爾貝蒂娜更為重要。而且,無論是工作還是別的事情,由於我總是使自己習慣於不抱任何奢望,我變得更為軟弱了。不過這種痛楚劇烈的程度之所以使別種痛苦望塵莫及,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最重要的恐怕還不是因為我和德·蓋爾芒特夫人以及希爾貝特都沒有共同享受過肉體的快樂,而是因為我並沒有天天或時時刻刻見到她們,沒有可能因而也沒有這種需要,在我對她們的愛情里缺少“習慣”這個巨大的力量。我的心既已無力奢望什麼,也不樂意忍受痛苦,它能夠覓得唯一可能的解決辦法也許只能是不惜代價讓阿爾貝蒂娜回家,既然如此,倘若昔日在處理和希爾貝特的關係時我沒有選擇與此相反的途徑(自願放棄或逐漸忍受),我也許會認為這相反的途徑簡直就是小說里的解決辦法,在生活里這種辦法是不可能存在的。我從而明白這另外一種解決途徑也是可以接受的,而且可以被同一個人接受,因為現在的我幾乎還是過去的我。然而時光也起了作用,時光已經使我衰老,時光也曾促使阿爾貝蒂娜在我倆的共同生活中長久不懈地伴隨在我身邊。我雖然不願意放棄她,我和希爾貝特相處時保留下來的起碼的自豪感卻促使我不願因命人求阿爾貝蒂娜回來而成為令她嫌惡的玩物,我想讓她回來而又不顯出我一心盼她回來的樣子。於是我連忙起床省得浪費時間,但痛苦又使我停了下來:我這還是第一次在她離家之後起床呢。不過我還是得趕快穿上衣服以便去阿爾貝蒂娜住處的門房那裏打聽消息。
痛苦,是人承受精神打擊的延續,痛苦渴求着改變形式;人們總希重通過做計劃,打聽消息而使痛苦化為烏有;也願意它生髮出不計其數的變形,這比保持原封不動的痛苦要求的勇氣要少一些,帶着苦惱躺在床上,這床顯得好狹窄、好硬、好冷。我又站了起來,在屋裏我每動一步都得無比小心,我坐下時總是設法避免看見阿爾貝蒂娜的椅子和那架自動牌鋼琴,她總是把她那雙金色的高跟拖鞋踏在鋼琴的踏板上,這是唯一的一件她用舊了的東西,她用過的東西彷彿全都想以我的回憶教給它們的特殊語言用不同的表達方式向我轉述,再一次向我通報她出走的消息。我不去看,卻看見了這些東西;我渾身無力,我跌坐在一把藍綢緞安樂椅上,一個鐘頭之前,就在這間卧室里,一縷陽光使周圍變得朦朧迷離,在半明半暗之中,椅子上淡淡的籃色曾使我沉入夢鄉,我當時那麼熱切留戀的夢景此刻卻離我如此遙遠。唉!在這一剎那之前,一向只有阿爾貝蒂娜在我身邊時我才會坐在這裏。所以我此刻再也不能留在這裏了,我站了起來;這一來,每時每刻都有一個組成無數個微不足道的“我”中的成員還不知道阿爾貝蒂娜已經出走了,必須將這事通報他;必須——如果他們都是陌生人而又不具備我那種對痛苦的敏感、這種通報就不會那麼殘酷——宣告這個不幸適才已降臨到所有這些人,所有這些還不知道此事的“我”頭上了;必須讓他們之中的每一個人都第一次聽到這幾個字:‘阿爾貝蒂娜要回了她的箱子”(我在巴爾貝克曾看見人們裝這些棺材形狀的箱子,這些箱子正好放在我母親的箱子旁邊),“阿爾貝蒂娜走了”。我有必要向每一個人通報我的悲傷,這種悲傷絕不是從那些令人沮喪的總的情況里任意得出的悲觀的結論,而是一種特殊印象的斷斷續續的不由自主的復蘇,這種印象自外而來而且不是由我們自己選擇的。在這些“我”中,有幾個我已經好長時間沒有見到了。例如(我沒有想到今天是我理髮的日子),理髮時的“我”。我早已把這個“我”置諸腦後了,這個“我”的到來引起了我一陣嗚咽,有如一個早已退休的僕人來到剛死去的主人的葬禮上。我隨耶猛然回想起,一星期以來,我有時突然驚恐萬狀,而我對自己卻不承認這種恐懼。每逢這樣的時刻,我又和自己爭辯說:“預先假設她會突然出走不是徒勞嗎!這是荒謬的。假如我把她託付給一個明白事理的聰明人(如果我的嫉妒心沒有妨礙我吐露真情,我也許真會這樣行動以求得心境的安寧),這個受託的人一定會說:‘您簡直發瘋了。這絕不可能。’(的確,我們之間從沒有發生過口角。)一個人出走總有他的動機。他會說出這個動機。他也會給你回答的權利。人不會象這樣走掉的。不,這是幼稚之舉。這才是獨一無二的荒謬絕倫的假設呢。”但是每天早上我打鈴時只要看見她還在那裏,我卻會寬慰地嘆一口長氣。弗朗索瓦絲把阿爾貝蒂娜的信一交給我,我立即相信這一定是那件不可能的事,是她的出走,應該說幾天前我就察覺到這次出走了,儘管我有多種合乎邏輯的理由使自己感到放心。我一直在琢磨這件事,而且在絕望中幾乎有一種對先見之明的滿足,有如一個謀殺犯明知自己不可能被發現卻仍舊憂心忡忡,這時他突然在召見他的預審法官那裏看見他的受害者的名字寫在案卷的開頭……
我一心希望阿爾貝蒂娜是去土蘭她姨母家了,在那裏她起碼可以受到足夠的監督,從而在我去把她領回來之前不至於出什麼大的紕漏。我最怕她留在巴黎,也怕她去了阿姆斯特丹或蒙舒凡,也就是怕她逃走以後一頭鑽到某個我連初步情況都沒有掌握的男女私通的鬼把戲裏去。不過說實在的,我口頭說出巴黎、阿姆斯特丹,蒙舒凡這許多地方,我心裏想的卻是一些她真正可能去的地方;因此,當阿爾貝蒂娜的門房回答說她已去了土蘭時,這個我自以為希望她去的住處倒似乎變得比所有的地方都更可惜了,原因是她去那裏已確實成了事實,在對現實確信不疑和對未來毫無把握的雙重煎熬下,我第一次想像阿爾貝蒂娜已開始了她夢寐以求的獨立於我的生活,也許會長期,也許永遠,在這樣的生活里她也許會變成一個未知數,從前我老是被這個未知數弄得心緒不寧,而同時我又有幸佔有和撫摸屬於這未知數的外形的東西,也就是那難以捉摸的被我得到的溫柔面龐1。正是這未知數構成了我愛情的基礎。至於阿爾貝蒂娜本人,她只有掛了她的姓名才可能在我身上生根,除了睡眠之後蘇醒那罕有的休息時刻,這個姓名什麼時候都銘刻在我頭腦里而且永不停息。倘若我出聲地思索,我會不停地念叨這個名字,我的絮語很可能會單調而愚蠢到彷彿我變成了一隻鳥,一隻寓言中的鳥,它無休無止地叫着它作為人時曾經愛過的女人的名字。你一個人在心裏念叨這個名字,沒有念出聲,因此你彷彿在自己心上刻寫這個名字,而且彷彿讓名字留在了自己的腦海里,末了,你的腦海就象一堵被人亂畫過的牆一樣佈滿了寫過上千遍的所愛者的名字。你時時刻刻都在思想里寫着這個名字,幸福的時候寫,不幸的時候寫得更勤。在重複叨念着這個除了已知的內容並沒有什麼新意的名字時,你會感到一種不斷產生的需求,不過時間一長你也會感到疲倦。我此刻甚至沒有去想肉體的快感;在我頭腦里我甚至沒有看見阿爾貝蒂娜本人的形象(可她卻是使我內心如此煩亂不安的人),連她的肉體我都沒有看見。如果我願意分別探討與我的痛苦緊密相聯的想法——總是會有這類想法的——,我很可能交替着去探討,一方面猜測她是在什麼樣的心境裏出走的,她有沒有返回的意思;一方面考慮接她回來的辦法。儘管我們認為和我們的苦惱有關聯的人在我們的苦惱里僅僅佔據微不足道的位置,也許正是在這微不足道的地方就存在某種標誌和真相。事實上她個人在這種苦惱里也的確算不了什麼;某些偶然因素使我們想到她時便感到激動和苦惱,而習慣又把這種激動和苦惱與她緊緊地聯繫起來,這激動和苦惱的過程本身才幾乎是壓倒一切的。可以證明這一點的是(比在幸福中感到厭倦更足以證明),當我們認為問題(這問題那麼無聊,我們簡直不準備再提它了)都出在她本人身上時——激動和苦惱的過程這時都已被遺忘,起碼是由她引起的激動和苦惱的過程已被遺忘,因為這種感情過程已經重新發展並轉移到另一個人身上——,見不見這個人,是否得到她的尊重,是否能支配她,這一切在我們眼裏都顯得無關緊要了。在此之前,當這種激動和苦惱還附着在她身上時,我們滿以為我們的幸福取決於她:這幸福其實只取決於我們的苦惱是否已經終結。到那時,我們的無意識便會比我們本人還要高明,因為在這出連我們的生命本身都可能取決於是否找到她以免再等待她的可怕的悲劇里,這無意識會把被愛的女人的形象,把那個可能已被我們遺忘,也可能不為我們所了解或被我們認為很平庸的形象變得極其渺小。女人形象變得渺小乃是愛情發展方式的合乎邏輯而又必然的效應,也是對這份愛情的主觀性的鮮明諷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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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在阿爾貝蒂娜住處的門前我發現有一個窮人家的小女孩瞧着我,她的神氣那麼可愛使我不禁問她是否願意去我家裏,我若遇到一隻眼神十分忠實的狗也可能會這麼做。她似乎很高興。到家后我把她放在膝頭搖了一陣,可是她使我過分強烈地意識到阿爾貝蒂娜的失蹤,因此她呆在這裏很快就讓我感到無法忍受了。於是我給她一張500法郎的鈔票之後便讓她走了。然而過不多久我又想,如果有另外某個小女孩呆在我身邊,我便再也不會感到孤單,也不會感到沒有純潔無邪的伴侶支持,這唯一的夢想竟支撐我忍受了也許阿爾貝蒂娜得有一陣子回不來的想法。——作者注。
她出走的意圖無疑很象百姓們以組織示威為手段從而達到談判目的的意圖。她之所以出走可能只是為了從我這裏得到更優裕的生活條件,更多的自由和奢侈品。果真如此,我們兩人中穩操勝券者必定是我,只要我有力量等待,等待這樣的時刻到來,那時,她眼見一無所獲便會自動回歸。如果說在只重打贏的牌桌上或戰爭里人們還能頂住虛張聲勢,那麼既有愛情也有嫉妒和痛苦的情況卻不能與之同日而語。為了等待,為了“維持”,我可以讓阿爾貝蒂娜遠離我生活好幾天,也許好幾個星期,可是這一來我卻在破壞我一年多來抱定的目標——不讓她自由一個鐘頭。如果我給她提供時間,提供方便,使她能隨心所欲地欺騙我,我所採取的全部預防措施也就變得徒勞了;即使她最終讓步了我卻再也忘不了她單身生活的那段時間,而且就算我終於佔了上風,但過去那段時間仍無可挽回,即是說我還是失敗者。
至於接回阿爾貝蒂娜的辦法,我曾假設她之所以出走無非是為了得到更優裕的生活條件之後再回來,這種假設顯得越有道理,這些辦法就越具有成功的機會。那些認為阿爾貝蒂娜不真誠的人,比如弗朗索瓦絲,他們一定會認為這種假設很有道理。然而在我了解情況之前,我的理智已把她的某些惡劣情緒和某些姿態理解為她在計劃出走,而且會一去不復返,如今出走既已成為事實,我在理智上也就很難相信這是裝出來的了。我說的是我的理智而非我本人。我之所以格外需要這種認為她裝作出步的假設,是因為這種假設的可能性更小些,而且儘管這種假設在可能性上略遜一籌,它在力量上卻可以穩操勝券。一個人眼見自己已到了深淵的邊沿而上帝又似乎拋棄了他時,他會毫不遲疑地去等待上帝賜予奇迹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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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承認,面對這一切,儘管我比誰都痛苦,我卻是一個最麻木不仁的偵探。
然而阿爾貝蒂娜出走也沒有促使我重新獲得我因習慣請別人監視她而業已失去的偵探才能。現在我思考的只有一件事:委託另一個人去尋找她。這另一個人便是聖盧。他同意了。許多天來的焦慮轉給了別人,這使我感到喜悅,我開始走動了,成功的把握使我的手突然變得和往日一般乾乾的,再也不象我聽見弗朗索瓦絲說“阿爾貝蒂娜小姐走了”時那樣汗濕了。
人們總還記得,我當時決心和阿爾貝蒂娜同居甚至決定娶她是為了留住她,了解她在幹什麼,是為了阻止她重犯和凡德伊小姐之間的老毛病。這是一件我無論設想得多糟也沒有勇氣想像的事(這簡直令人吃驚,就象忌妒心成天做着各種莫名其妙的虛假揣測,一旦讓它去發現真實情況它卻又缺乏想像力了。):在巴爾貝克時她向我泄露了使我錐心泣血的秘密,她談起來卻彷彿這是一件極為自然的事;儘管這是我一生中經歷過的最悲痛的事,我總算也裝出了認為這事極為自然的樣子。不過這種愛情既然主要產生於阻止阿爾貝蒂娜幹壞事的需要,它後來也就保留了這最初根由的痕迹。同她一起生活於我並不重要,只要能阻攔這個“可能的潛逃者”到處亂跑就滿足了。為了阻止她亂跑,我依靠那一夥與她同行不離她左右的人的眼睛,只要這些人晚上給我打一個令我放心的小報告,我的憂慮便會煙消雲散,情緒也會好起來。——作者注。
我自己認定,無論我做什麼,阿爾貝蒂娜都會在今天晚上回到我家,因此我暫時節制了弗朗索瓦絲對我說阿爾貝蒂娜出走時引起的痛苦(因為當時我毫無思想準備,一時間竟相信這是一次永不返回的出走)。然而間斷一會之後,這最初的痛苦又以獨立不羈的架勢自動向我襲來,而且仍舊那麼令我難以忍受,因為我剛聽到她走了時還沒有自我安慰地許願當晚就把她接回來。這句話本來可以緩解我的悲痛,但當時我的悲痛對這句話還一無所知。為了實施促她返回的辦法,我勢必再一次裝出似乎我不愛她的樣子,對她的出走也似乎並不感到痛心,而且還勢必繼續對她撒謊。這樣做當然不是因為我這些姿態向來很成功,而且因為自我愛上阿爾貝蒂娜以後我一直在如此行事。我個人愈是佯裝出已經放棄她的神氣,我在採取促她返回的措施時便愈能做到果斷有力。我準備給阿爾貝蒂娜寫一封告別信,在信中我要把她的出走看作是最後的分手,與此同時我要派聖盧以背着我的方式去向邦當夫人施加最粗暴的壓力迫使阿爾貝蒂娜儘快回家。不錯,我在希爾貝特身上曾做過這種危險的試驗,信上的冷淡在開初是裝出來的,最後卻弄假成真了。這個經驗本來應當阻止我給阿爾貝蒂娜寫與那些信件同樣性質的信。然而所謂經驗,無非是在我們自己眼前揭露我們自己性格的特點,這特點自然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而且出現得格外明顯,因為我們已經為自己揭示過一次了,這一來第一次引導過我們的自發動作就會在記憶的各種形式的啟示下得到加強。人類最難逃避的抄襲行為,對個人(甚至對堅持錯誤而且不斷加重錯誤的百姓)來說,那便是對自己的抄襲。
我知道聖盧在巴黎,一聽我召喚,他即刻來到了我家,他還是象在東錫埃爾時那麼麻利,高效率,而且他同意馬上動身去土蘭。我把下面的考慮告訴了他。他應當先去夏特勒羅請人指點邦當夫人的住址,去那裏時得先等阿爾貝蒂娜出門,因為她有可能認出他來。“你說的這個姑娘難道認識我?”他問我。我對他說恐怕不認識。這個行動計劃使我滿心歡喜,不過這個步驟和我的初衷是絕對矛盾的:我最初是想設法不露出準備派人尋找阿爾貝蒂娜的神氣;而此舉卻不可避免地會顯出這種神氣。不過和“本應做的事”相比,這次行動有不可估量的優越性,它使我有可能對自己說我派去的人即將看見阿爾貝蒂娜,而且一定會把她帶回來。倘若我一開始就把我內心的活動看得很透徹,我也許早就考慮到了這藏在暗處的被我認為糟糕透頂的解決辦法將會優先於忍耐解決辦法,我之所以決定採取此法,是因為我缺乏忍耐的毅力。一個姑娘整個冬天住在我家而我竟對他隻字未提,聖盧對此已露出了吃驚的神情,另一方面他過去常對我提起巴爾貝克的年輕姑娘而我卻從未回答他說“她就在這裏”,因此他很可能因力我對他缺乏信任而感到不悅。其實邦當夫人很可能對他談起巴爾貝克。然而我是那樣急不可耐地希望他動身,希望他到達那裏,因而根本不去想,也無法考慮這次旅行可能產生的後果。至於他是否會認出阿爾貝蒂娜(他當時在東錫埃爾和她邂逅時總是執拗地避免注視她),都說她變化很大而且長胖了,所以這不大可能。他問我有沒有阿爾貝蒂娜的肖像,我開始說沒有,以免他有暇根據我在巴爾貝克那段時期前後拍的一張照片認出阿爾貝蒂娜來,不過那時他只是在火車車廂里隱隱約約見到過她。可是我又想,那張照片上的阿爾貝蒂娜既不同於巴爾貝克的阿爾貝蒂娜也不同於現實的充滿活力的阿爾貝蒂娜,他既不可能從照片上認出她也不可能在現實生活里認出她。在我替他尋找照片的當兒,他用手輕輕摸了摸我的額頭表示安慰。他猜出我很痛苦而為我難受,這使我十分感動。首先,儘管他和拉謝爾分手了,他當時的感受卻遠沒有消逝,因此他對這類性質的痛苦抱有一種同情,一種特殊的憐憫,有如人們同病相憐分外親切。再說他是那麼心疼我,一想到我的苦惱他就無法忍受。因此他對給我招致苦難的人懷着一種又怨恨又讚賞的複雜感情。在他的想像里我是如此高傲的人,要想使我屈服於另一個人,這個人必定在各方面都不同凡響。我的確想過他可能認為阿爾貝蒂娜的像片漂亮,然而由於我畢竟想像不出她會使他產生象海倫使特洛伊老人們產生的那種印象,我在尋找照片時便謙遜地說:“噢!你瞧,你可別胡思亂想,首先,照片很糟糕,其次,她並不出眾,不是什麼美人,她主要是人很可愛。”“喔!不,她一定與眾不同,”他帶着天真而真誠的熱情說,同時竭力想像着這個能使我如此絕望如此激動的人是什麼樣子。“我怨她使你難過,不過這也是始料所及的,象你這樣一個周身都是藝術細胞的人,萬事萬物都得首先愛它的美而且愛得那麼執着,你要是在一個女人身上發現了美,你註定會比誰都痛苦。”我總算找到像片了。“她肯定很出色,”羅貝爾繼續說這話時還沒有看見我遞給他的照片。他突然瞥見了,他拿着照片看了片刻。他的臉部表情由詫異一直發展到驚得目瞪口呆。“怎麼,這就是你愛的姑娘?”他終於說出了這句話,由於害怕惹我不快,他剋制了語氣里吃驚的感情。他沒有作任何評論,只露出通情達理和謹慎的神氣,當然不可避免地有那麼點輕蔑,一種面對病人而產生的輕蔑——即使這個病人在生病之前一直是個很出眾的人而且是您的朋友——不過病人同這一切已經毫不相干了,因為他得了躁狂型精神病,他向您談到出現在面前的天上來客,而且繼續盯着一個地方看這個天上來客時,您這個健康的人卻只會看見那兒是一床鴨絨被。我立即明白了羅貝爾為什麼吃驚,這正是我看見他的情婦時感受過的驚異,唯一不同的是我發現他的情婦是我早已認識的女人,而他卻以為自己從未見過阿爾貝蒂娜。不過我和他在同一個人身上看見的東西無疑也有很大的差異。當初在巴爾貝克,我在注視阿爾貝蒂娜時確曾賤兮兮地把我的味覺、嗅覺和觸覺摻進對她的視覺里,這已是遙遠的往事了。自那以後,又摻進了更深沉、更甜蜜、更難以形容的感覺,隨後便是痛楚感。總之,有如一塊被雪包圍的石頭,阿爾貝蒂娜乃是我內心裏構想的一個巨大工程的中心發電機。羅貝爾的視力是達不到這種感覺層次的,他能看見的只是糟粕,而這種層次的感覺又反而妨礙我去察覺這些糟粕。羅貝爾在看見阿爾貝蒂娜的照片時,使他發窘的並不是特洛伊老頭們看見海倫走過而且說:
“我們的損失怎及她秋波一轉,”
時那樣的激動,而恰恰是相反的激動,這種激動心情使他說出:“怎麼,就為這個他竟如此煩惱,如此傷心,竟干出這許多傻事!”的確應該承認,當一個人引起我們所愛之人痛苦,毀了他的生活,有時還給他招致死亡的可能時,看見這樣的人而作出這種反應是遠比特洛伊老頭們的反應更常見的,一句話歸總,這是慣例。這不僅因為愛情是個人的事,也不是因為我們沒有感受愛就自然而然認為可以避免愛情而且對別人狂熱的愛說長道短。不,那是因為,當愛情達到能引起這種痛苦的程度時,介乎女人的面龐和情人的眼睛(這個象雪覆蓋水泉一樣包藏和隱匿愛情的巨大的痛苦之卵)之間的感覺工程已經推進得相當遙遠,遠到情人的眼光停留的位置,他領略歡樂和痛苦的位置與別人能夠看見這愛情的位置之間的距離等於太陽本身的位置和太陽強光使人能看見天上的太陽所在的位置之間的距離。此外,在這段時間,憂傷和柔情使情人對對方最壞的變化也視而不見,而在這憂傷和柔情蜜意的蛹殼裏,對方的面龐已逐漸衰老,逐漸變化。因此,如果說情人初次邂逅時見到的容貌和他在後來的戀愛的痛苦中看見的容貌距離甚大,從相反的意義上說,這容貌和不相干的人此刻看到的容貌同樣大相逕庭。(如果羅貝爾在照片上看到的不是一個年輕姑娘而是一個老態龍鐘的情婦,情況又會如何呢?)甚至不必和這個使男人如此神魂顛倒的女人有一面之緣,只要見到她的照片我們也同樣會大吃一驚。我們了解她往往象我的叔祖父阿道夫了解奧黛特一樣。看法上的差異不僅涉及體型面貌,而且涉及性格,涉及個人的重要性。使熱愛她的男人痛苦的女人完全可能和不關心她的人相處甚篤,比如奧黛特,在斯萬眼裏她是那麼冷酷無情,而我的叔祖父阿道夫卻認為她是殷勤的“穿粉紅袍子的女人”,或者說一個女人完全可能讓愛她的男人象怕神一樣戰戰兢兢地估摸再三才敢作出有關她的決定,而這個女人在不愛她的男人眼裏簡直就是個無足輕重的女人,男人讓她幹什麼她都樂意干,就象聖盧的情婦之於我一樣,我在她身上只看見了別人對我多次推薦過的“大氣派的拉謝爾”,我還記得,我第一次見到這個女人和聖盧在一起時,想到有人會因為不知道這樣一個女人某個晚上幹了些什麼,她和某人談了些什麼悄悄話,她為什麼會有絕交的念頭而內心受煎熬,我感到萬分驚詫。與此同時,我又感到一切往事,這裏指阿爾貝蒂娜的往事,也就是使我的心靈,使我的生命帶着令人震顫而又十分笨拙的苦痛趨而附之的往事,在聖盧看來恐怕也是無足輕重的,也許有一天在我自己眼裏也會變得毫無意義;我感到我在今後考慮阿爾貝蒂娜的往事是重要還是毫無價值時,我此刻的思想狀態也許會逐漸朝聖盧現在的思想狀態過渡,因為對聖盧究竟可能怎麼想,對情人以外的所有人會怎麼想我都不抱幻想。而且我不會為此過分傷心。我們就別管毫無想像力的男人怎麼評價俊俏女人了。我還記得有一幅天才的肖像畫對眾多的生活現象所作的悲劇性的闡釋,這幅肖像並不如埃爾斯蒂爾為奧黛特畫的肖像那麼逼真,說它是情人的肖像還不如說它是使人扭曲的愛情的寫照。這幅肖像唯一的缺陷——而許多肖像畫都沒有這個缺陷——是它的作者既不是偉大的畫家又不是情人(據說埃爾斯蒂爾就是奧黛特的肖像畫作者和情人)。這種不逼真已被一個情人的一生所證實,被一個誰也不理解其狂熱愛情的情人的一生,被斯萬的一生所證實。然而只要情人象埃爾斯蒂爾那樣同時又是畫家,謎底就揭示出來了,您終於在這個女人身上看見了凡夫俗子從未見過的雙唇,誰也不熟悉的鼻子和您意想不到的儀容。這幅肖像說:“我愛過的,讓我苦惱的,我時刻見到的正是這個。”我曾在思想上試圖把聖盧已經補充給拉謝爾的他自己的東西再充實到她身上,我現在卻想以逆反的動作從構成阿爾貝蒂娜的成份里剔除我的心靈和精神對她的貢獻,同時想像着她在聖盧面前會是個什麼樣子,就象回想拉謝爾在我面前是個什麼樣子一樣。可是這又有什麼重要性呢?就算我們看見了種種區別,我們會相信它們嗎?從前在巴爾貝克時,阿爾貝蒂娜常常在安加維爾的拱廊下等候我,我一到她便跳進我的車裏,那時她不僅沒有“發胖”,由於過度的鍛煉她還消瘦得過了頭;她那麼瘦削,一頂蹩腳的帽子使她顯得醜陋,帽子下面只露出一小段難看的鼻子,只能從側面看見她白白的雙頰,活象白色的蟲子。我在她身上發現不了多少她自己的東西,但還是可以從她往我車上那一跳里得知這是她,她準時赴約了,並沒有去別的地方;而這些也就足夠了;人總是太眷戀過去,太執着於共同度過的逝去的歲月,因而也就不需要這女人的全部了;他只希望肯定這是她,沒有搞錯身分,在熱戀着的人們眼裏這一點比美貌重要得多;面頰可以深陷下去,身體也可以變得乾瘦,甚至對那些起初被認為以征服美人而不可一世的人來說,那一小段鼻子,那集中體現了女人永恆人格的標誌,那代數的精萃,那個常數,這一切已足夠使一個受到最高層社交界歡迎而本人又愛社交的男人支配不了自己的任何一個夜晚了,因為他得把時間都花在給他所愛的女人反覆梳妝打扮上,直到他睡着為止,或者乾脆只為呆在她身邊而和她在一起,或者只為她和自己在一起,只為她不和別的人在一起。
“你可以肯定,”他對我說,“我能如此這般地把3萬法郎通過這女人捐給她丈夫的競選委員會嗎?她竟會缺德到這種程度?你如果沒有搞錯,3000法郎足夠了。”“不,我求求你,為了辦好這件讓我那麼揪心的事情你就別省錢了。你應該這麼對她說,而且這也有部分的真實性:‘我的朋友向一位親戚要了這3萬法郎捐給他未婚妻的姨父。親戚是因為這次訂婚才給他這筆錢的。他請我把這筆款子捎給您以免阿爾貝蒂娜得知此事。現在阿爾貝蒂娜離開他了,他真不知如何是好。如果他不娶阿爾貝蒂娜,他就不得不將這3萬法郎退回去。如果他娶她,哪怕為了形式她也應該立即回去,因為出走時間拖下去會產生不良後果。’你以為這是故意編造的嗎?”“不,”聖盧回答我,出於好意,出於謹慎,也因為他明白情況往往比人們想像的更令人費解。
無論如何,正如我對他說過的,這3萬法郎的事絕不可能沒有很大的真實性。這是可能的,但卻並非現實,而這部分真實性恰恰是謊言。不過我和羅貝爾互相撒謊也和所有這類交談里人們互相撒謊一樣,在這樣的交談里,一個朋友總是真誠希望幫助陷入失戀痛苦的朋友。作為顧問、支持者、安慰者的朋友同情友人的不幸但並不去感受這種不幸,他越樂於幫助友人便越撒謊。朋友向他談出了需要些什麼才能得到幫助,然而,也許正是為了得到幫助他才隱瞞了許多事情。真正幸福的畢竟還是不辭辛苦出門跑腿的人,還是在外完成任務的人,這種人是沒有內心痛苦的。此刻我充當了羅貝爾在東錫埃爾充當過的角色,當時他認為拉謝爾離開了他。“歸根結底,還是得照你的意思辦;我如果當眾受到侮辱,為了你我也先認了。再說,我本人認為這筆毫不隱諱的交易有些滑稽也無妨,我很清楚,社交界裏一些公爵夫人,甚至最篤信宗教的公爵夫人,為3萬法郎也可能做出比叫外甥女別呆在土蘭更麻煩的事。總之,能為你效勞我感到格外高興,因為只有這樣你才會同意來看我。如果我結婚了,”他補充說,“我們難道就不能多見面啦,難道你就不把我的家當成你的家了?……”他突然停下不說了,我猜想,也許因為他想到如果我也結了婚,阿爾貝蒂娜恐怕不能和他的妻子建立親密的關係。這時我才憶起康布爾梅家的人對我說過的話,他可能和德·蓋爾芒特親王的女兒結婚。
看了火車時刻表,他只能在晚上動身。弗朗索瓦絲問我:“要不要從書房撤走阿爾貝蒂娜小姐的床?”“正相反,”我說,“得給她鋪床。”我希望阿爾貝蒂娜隨時隨刻都能回來,我甚至不願讓弗朗索瓦絲懷疑這點。必須讓人感到阿爾貝蒂娜的出門似乎是我們之間商定的,她這次出門絲毫不意味她不那麼愛我了。然而弗朗索瓦絲卻用即使並非不相信起碼也是疑惑的神情注視着我。她也有她的兩種假設。她張開鼻孔嗅出了我們之間的齟齬,她也許早就感覺到了。她之所以還沒有對我們的不和深信不疑,也許只是因為她象我一樣難以完全相信可能使自己非常快活的事。
聖盧剛上火車我就在候見廳碰見了布洛克,可是我並沒有聽見他按門鈴,這一來我又不得不接待他一會。前不久他曾遇見過我和阿爾貝蒂娜(他在巴爾貝克就認識她)在一起,那天她情緒很不好。“我和邦當先生共進過晚餐,”他對我說,考慮到我對他還有些影響,我對他說他外甥女對你不那麼好了,這使我感到難過,他應該在這方面對她提出些要求。”我氣憤極了:他這些要求和埋怨破壞了聖盧行動的一切效果,而且在阿爾貝蒂娜那裏直接把我放在了被告席上,就好象我在懇求她似的。最倒霉的是弗朗索瓦絲還呆在前廳,她一定聽見了這一切。我把布洛克責備得體無完膚,我對他說我絲毫沒有托他辦這件事的意思,而且事實經過也並非如此。從這一刻起布洛克再也沒有停止過微笑,我認為這微笑與其說是出於快樂不如說是出於因惹惱我而感到的不安。他笑着,同時對他竟引起我這樣的狂怒感到詫異。他說這些話也許是想在我面前消除他那不謹慎的嘗試的影響,也許因為他生性卑怯,躺在謊言裏懶洋洋地得其所哉,活象水面上的水母,也許因為,即使他屬於另外一類人,這類人由於永遠不可能和我們觀點一致,也同樣無法理解他們偶然說出的話會使我們受到多麼嚴重的傷害。我剛把他趕出門,還沒有想出任何辦法足以彌補他干下的事就又聽見了按門鈴的聲音,弗朗索瓦絲遞給我一張保安局頭頭的召見條。由我帶回家呆了一個鐘頭的那個小女孩的父母認為我犯了誘騙未成年人罪,想對我起訴。生活里有這樣的時刻,某種類型的美產生於襲擾我們的數不清的煩惱,這些煩惱象瓦格納派音樂的主題一般互相交織在一起;這種美也產生於一種剛形成的概念:智慧把一面可憐巴巴的小鏡子捧在面前,它把這面小鏡子叫作未來,而發生的事件並沒有被置於這面小鏡子塗了色的全部反光里,這些事件停在外面,它們總是突然冒出來,有如某人突然前來為一件現行犯罪案作證一般。在我們任憑某一件事情自己去發展時,這事本身已經在起着變化,或是失敗將其擴大了,或是滿意將其縮小了。不過事情是很少孤立發生的。每個事變激起的感情都在互相衝撞,在某種程度上,正如我去保安局局長那裏時體會到的,恐懼是一種減輕悲傷感情的疏導劑,起碼是暫時的但又相當有效的疏導劑。
我在保安局看見了那小姑娘的父母,他們一邊辱罵我一邊把500法郎還給我說:“我們不吃這一套。”我不想收回這些錢,保安局局長自告奮勇以“巧於答辯”的刑事法庭庭長的辯才為難於模仿的範例,從我說出的每一句話里抽出一個字用以構成他才智橫溢的令人難以招架的答辯。問題甚至不在於我在行為上是無辜的,因為唯有這個假設誰也不肯須臾接受。不過指控畢竟難於成立,我因此得到了解脫,但女孩的雙親在場,我仍然挨了一頓臭罵。一等他們離開,保安局局長便改了口氣,原來他很喜好小姑娘,他象對同夥一般責備我說:“下一次得機靈些。天哪,發麵可不能這麼猛,要不就得搞糟。再說您去哪裏都能找到比那一個好的小姑娘,而且錢也花不了那麼多。這筆錢也多得太離譜了。”我充分意識到,即使我對他說明真相他也不可能理解我,我便趁他允許我離開時一聲不吭地抽身了。在回家的路上,我覺得過路的人似乎全是受託窺視我的行為和動作的監察。不過這個主題也象我對布洛克的氣忿一樣逐漸弱化下來,最後便完全讓位給阿爾貝蒂娜出走的主題了。
這個主題又開始了,不過自聖盧動身以後主題的調式幾乎變得歡快了。自我委託里盧去看望邦當夫人以來,這件事的負擔已經從我那過於疲勞的思想里轉移到他那裏去了。在他動身的那一刻,一種歡悅之情甚至使我感到振奮,因為我已作出了決定:“我作了針鋒相對的回答。”我的痛苦也就煙消雲散了。我相信這是因為我已儘力而為,我真心實意地這麼相信,原因是人從來也不清楚他心靈里藏着些什麼。其實,使我高興的並不是我把自己的優柔寡斷象我自己認為的那樣推給了聖盧。而且我絕對沒有弄錯,彌補一樁不幸事變的特效藥(3f4的事變都是不幸的)乃是決斷,因為決斷可以迅猛推倒我們的各種思想,從而中止由過去的事件產生而又使事件餘波繼續震顫的奔涌的思潮;決斷還會以來自外部,來自未來的逆反思潮的反向奔涌去摧毀這奔涌的思潮。當這種新的思想(此刻縈繞在我腦際的正是這種新思想)給我們帶來的是未來的本質所具有的希望時,這新思想對我們尤有裨益。其實真正使我高興的是這種秘密的信念,即聖盧的使命不可能失敗,因此阿爾貝蒂娜少不了會回來。我明白這一點,因為在第一天沒有得到聖盧的迴音時,我又開始難受起來了,看來我的決斷,我對他的全權委託都不是我快樂的根由,沒有這些,我的快樂也許還持久些呢,我快樂的根由是我在說“不管發生什麼事”時心裏想的是“準保成功”。可是聖盧的遲遲未歸又使我想到完全可能發生成功以外的別的事,這想法使我如此惱火,我的快樂即刻消失了。其實是我們對好事的預測和希翼使我們滿心歡喜,而我們卻把這種喜悅歸之於別的原因,當我們對希望的實現不再有十足的把握時這種喜悅便停止了,我們又會重新陷入悲傷。總有一種隱隱約約的信念支撐着我們感覺世界的大廈,沒有這種信念,大廈便搖搖欲墜。我們已經看出信念決定我們認識生命的有無價值,決定我們熱愛人的生命或對它們感到厭倦。信念也使我們有可能忍受悲哀,我們之所以認為這種悲哀沒有什麼了不起,無非是因為我們確信這種悲哀很快便會結束,信念還使我們有可能忍受突然變得深廣的悲哀,直到某種存在與我們的生命具有同等的價值,有時甚至超過我們生命的價值為止。
此外,有一件事又使我內心的痛苦變得象最初時刻那麼尖銳,應當承認這痛苦本來已經不那麼尖銳了。這件事就是重讀阿爾貝蒂娜寫給我的信里的一句話。我們儘管熱愛着一些人,一旦我們在孤獨中只能經受失去他們的苦痛而我們的思想又在某種程度上按照自己的願望塑造着這種苦痛時,這種苦痛就變得可以忍受了,而且這種痛苦也不同於另一種更沒有人情味的與我們更格格不入的苦痛——這樣的苦痛與精神世界和內心領域裏的事故一樣出人意料,一樣奇特,——這樣的苦痛其直接原因與其說是被愛的人們本身毋寧說是我們得知再也見不到他們的方式。阿爾貝蒂娜,我可以輕輕哭着想念她,可以答應今晚也象昨天那樣見不到她;然而重讀“我既然決心已定不可更改”,這就是另一回事了,這儼如服了一劑引起心臟病發作而致人於死地的危險藥品。一切事物,一切變故和絕交信都具有一種特殊的危險,這種危險可以放大而且歪曲人們可能給我們造成的苦惱本身。不過這種苦惱是不大可能持久的。無論如何我對機靈的聖盧取得成功還是堅信不疑的,我對阿爾貝蒂娜的返回也信心十足,因此我倒要問我自己只說希望她返回是否有道理,不過我仍然慶幸我抱着這種希望。倒霉的是,正當我以為保安局事件已經結束時,弗朗索瓦絲卻來通報我說一個便衣警察曾前來打聽我是否習慣於留一些年輕姑娘在我家裏,門房以為他指的是阿爾貝蒂娜,便回答說是的,從那一刻起房子似乎被監視起來了,從今以後我再也不可能在悲傷時刻叫一個小姑娘來安慰我了,當然也不再會因為突然出現警察而讓小姑娘把我看成壞人從而使我在她面前感到羞愧。我同時也明白,人們為某些夢想而生活的程度遠比他們認為的要大,因為也不可能撫愛小女孩這件事彷彿永遠取消了我生活的價值,我還明白,人們一方面輕易地拒絕發財而且甘冒死亡的危險,另方面又想像這個世界是由私利和怕死之心支配着的,這完全可以理解。如果我早想到連一個不認識的小姑娘看見警察來我家都為我感到害臊,我真寧願去自殺!根本不可能將這兩種痛苦加以比較。可是在生活里人們從來不會去想他們奉送過銀錢的人,他們以死威脅過的人還會有一個情婦,或者乾脆說還會有一個夥伴,而且他們還一心想得到情婦或夥伴的尊重,即使這份尊重並非屬於她們本人。然而突然間,出於我自己也未曾意識到的羞愧之情(我的確沒有去想已成年的阿爾貝蒂娜可以住在我家,甚至成為我的情婦),我認為似乎也可以就阿爾貝蒂娜住我家的事指控我誘騙未成年姑娘。於是我感到生活彷彿在四面八方都遇到了障礙。一想到我和她同居時並非一塵不染,我便從我撫愛不認識的女孩因而受到處罰這件事裏發現了某種關聯,這種關聯幾乎在每次懲罰人時都存在着,而且使正確的判決和法庭的差錯幾乎永遠都不存在,只存在法官對無辜行為的不合實情的想法和他對犯罪事實一無所知之間的某種一致性。可是這麼一來,一想到阿爾貝蒂娜的回歸可能使我受到侮辱性的判決,而這判決又會使我在她面前失去尊嚴或許還會對她本人不利從而使我得不到她的諒解,一想及此我再也不盼望她歸來了,我甚至害怕她回到這裏。我真想給她拍個電報讓她別回來。可是剎那間,盼她回歸的熱望又以壓倒的優勢攫住了我。正是在考慮了叫她別回來的可能性和離她獨居的可能性之後的須臾之間,我反而突然感到為了叫她回來我準備犧牲所有的旅行,所有的尋歡作樂,犧牲我所有的工作!
啊!我原以為我對希爾貝特的愛情可以幫助我預見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的命運,然而後者的發展和前者對比之下是怎樣地不同呀!自個兒獃著卻看不見她,這讓我多麼難以忍受!而我的每一個動作,甚至最無足輕重的動作又都使我憶起阿爾貝蒂娜在身旁的歡樂氣氛,為此我每次都得重新嘗試分居的生活,付出新的代價,領略同樣的痛苦。接下去是別種形式的生活前來爭妍鬥豔,使這種新的苦痛黯然失色,在這初春的日子裏,我在等聖盧見邦當夫人的同時甚至想到過威尼斯和不認識的美麗女人,從而有過愉快寧靜的時刻。我一發現這點便感到心驚肉跳。我適才領略的這種寧靜,意味着初次出現了一種斷斷續續的強大力量,這種力量在我身上即將與痛苦和愛情展開搏鬥,而且最終會戰勝痛苦和愛情。這種我已預先嘗到滋味而且得知其徵兆的東西暫時還只是一閃念,今後卻會成為我經常的心態,成為一種生活,在這樣的生活里我再也不會為阿爾貝蒂娜去折磨自己,我再也不會愛她了。我的愛情剛認出可能戰勝它的唯一的敵人——遺忘,便簌簌地戰慄起來,有如一頭關在籠里的雄獅猛然發現一條蟒蛇即將一口把它吞掉。
我時時刻刻都在想念阿爾貝蒂娜,弗朗索瓦絲走進我房間時卻從不迅速地對我說“沒有信”以便縮短我的焦慮,不過我仍舊不時地硬把某些思緒插進我的憂傷之情里從而使我心田裏的污濁空氣得以稍事流通和更新。然而到晚上,我好不容易睡著了,似乎又是對阿爾貝蒂娜的回憶象藥劑一樣使我睡着的,藥效一停我興許就會醒過來。我在睡夢裏也沒有一刻不思念阿爾貝蒂娜。她給我的睡眠是很特別的,而且在這樣的睡眠里我根本不可能象白天一樣隨意去想別的事。睡眠和對睡眠的回憶是兩種互相交織的事物,要想睡着就得同時求助於它們倆。此外,醒着時我的痛苦不但不能減輕反而日甚一日。倒不是因為遺忘沒有發揮作用,而是在醒着時遺忘很有利於使被想念的形象理想化,並以此促使我原有的苦惱和另外的類似的痛苦溶合從而得到加強。這理想化了的形象還算可以忍受。但只要我猛然想到她的房間,想到那人去床空的房間,想到她的鋼琴,她的汽車,我便會渾身無力,雙目緊閉,頭歪在左肩上,活象即將昏厥過去的人,開門的聲音也幾乎使我同樣難受,因為開門的人並不是阿爾貝蒂娜。在可能有聖盧的電報時,我也不敢問一句:“有電報嗎?”末了總算來了一份電報,不過電文卻只是把一切都推遲而已:“女士們外出三天。”
我之所以能熬過她走後的四個晝夜,當然是因為我老對自己說:“這只是時間問題,周末以前她准回來。”不過理由儘管如此,無論對我的心靈抑或對我的肉體來說,需要做的事仍舊是一樣的:沒有她而生活下去,回到家裏卻見不到她,在她的卧室門口(我還沒有勇氣打開這間房子)走過卻明白她不在裏面,沒有向她道晚安便上床睡覺,這些便是我應該全面地不折不扣地用心靈去完成的事,就好象我根本就不應該再看見阿爾貝蒂娜似的。不過既然我已經完成了四次,這說明目前我還能夠繼續用心靈去完成。也許我很快就不再需要支撐我繼續這樣生活下去的理由——阿爾貝蒂娜即將歸來——,(我可能會一邊想:“她永遠也不會回來了”,一邊卻仍笑象前四天那樣生活下去)有如受傷的人重新習慣走路以後可以扔掉丁字拐杖一樣。晚上回家我無疑還能尋覓到一連串無盡無休的回憶,對阿爾貝蒂娜等待我的每個夜晚的回憶,它們使我透不過氣,孤寂引起的空虛感令我窒息;然而我同時也已經開始了對昨天,對前天的回憶,對前天以前的兩個夜晚的回憶,即對阿爾貝蒂娜出走後逝去的四個夜晚的回憶,在這四個夜晚我一人獨處,沒有她的陪伴,我總算生活過來了。四個夜晚已經形成了一串回憶,它比那一連串無盡無休的回憶當然單薄許多,但即將逝去的每個日子都可能將它們充實起來。
我不想談我此刻收到的德·蓋爾芒特夫人的侄女寄來的求愛信,這個姑娘是巴黎遐邇聞名的最漂亮的美人,我也不想說德·蓋爾芒特公爵替姑娘的父母在我身上所作的努力,她的父母為了女兒的幸福只得接受不般配的擇婿對象和有辱門庭的聯姻。這樣的事對自尊心也許是夠刺激的,但對正在戀愛的人來說卻是一種痛苦。有人可能願意有這樣的事,卻不一定會鄙俗到拿這些事去告訴對他評價不那麼高的女人,再說這女人即使得知他可能成為地位迥然不同的人追逐的對象,對他的評價也不一定會改變。公爵的侄女寫給我的信只能使阿爾貝蒂娜煩躁。
自我醒來的那一刻起,自我重新沉浸在我入夢之前須臾不離的憂傷之情那一刻起,我的全部感覺有如一本合上片刻之後在入夜之前再也不離我左右的書,無論來自外部抑或來自內心都只能和有關阿爾貝蒂娜的思想結合在一起。有人打鈴:是她的信來了,也許是她本人!倘若我自我感覺良好,並不過分難受,倘若我已不再忌妒,也不再怨恨她,我也許願意即刻前去見她,去擁抱她,去和她愉快地度過一生。我感到給她拍個電報:“趕快回來”似乎是一件極簡單的事,彷彿我這新的情緒不僅改變了我的心境,也改變了我身外的事物,使事情變得容易了。如果我心情抑鬱,我對她的憤懣便會復蘇,我再也不想擁抱她,我會感到不可能因為有了她而變得幸福,我會一心想着去損害她而且不讓她再屬於別人。然而這兩種迥異的心情其結果都是一樣的,那就是必須讓她儘早回來。不過她的回歸無論會立即給我多麼大的快樂,我也感到同樣的困難會很快出現,而且想在滿足精神欲求中尋求幸福與想步行到天涯海角同樣天真。欲求越大,越難做到真正的佔有。因此如果說一個人可以找到幸福,或至少能做到無痛苦,那他必須去尋找的也不應該是滿足,而是逐漸縮小並最後消除欲求。想見到自己所愛的,就應當設法不看見它,唯有遺忘最終能導致消除欲求。我想如果一個作家傳布這類真理,他可能會把包含這些真理的書題贈給一個女人並樂於以此來接近這個女人,他會對她這麼說:“這本書是你的。”這一來,他在書中說的是真話。他在題贈時卻可能是在撒謊,因為他一心要這本書屬於這個女人與他珍惜這女人身上的寶石一樣,只有他愛這個女人時他才會感到這寶石珍貴。一個人和我們之間的聯繫只存在於我們的思想里。逐漸衰退的記憶力會把這種聯繫淡忘,儘管我們自願接受幻想的欺騙,而且為了愛情,為了友誼,為了禮貌,為了尊重人,為了盡責我們又拿幻想去欺騙別人,我們在生活里還是只有自己。人是不能跳出自身圈子的生物,他也只能在自己身上才能認識別人,如果他說並非如此,那他是在撒謊。倘若有人真能如此行事,真能取消我對她的需求,取消我對她的愛情,我會嚇得相信這愛情對我一生都是寶貴的。如果我能不疼不癢地去聽開往土蘭的火車報站名,我會以為這說明我自己正在衰退(其實無非是因為這可能會證明我對阿爾貝蒂娜已變得漠不關心了)。我想,在我不停地問自己她在做什麼,在想什麼,她每時每刻都在希冀什麼,她是否打算回來,是否就要回來時,我最好把愛情在我身上建造的通道大門敞開,而且去感受另一個女人的生活通過已打開的閘門把那不願意再變成死水的水庫湮沒。
聖盧杳無音信的時間越拖越長,一種次要的憂慮——等待他的電報或電話——便很快掩蓋了首要的憂慮,即挂念他此行的結果和想得知阿爾貝蒂娜是否回來的憂慮。為等電報而密切注意所有的響聲,這使我感到那樣難以忍受,我竟相信此刻最使我揪心的這份電報無論內容如何,只要到來就能解除我的痛苦。我終於收到了羅貝爾的電報而且得知他已見到了邦當夫人,可是儘管他十分小心,卻仍然被阿爾貝蒂娜瞧見了,因而一切告吹,這時我倒又無法控制自己的狂怒和絕望了,因為這正是我希望首先避免的事。聖盧此行一被阿爾貝蒂娜知道便使我顯得非常依戀她,這隻能妨礙她歸來,而且這結果還使我極為反感,因為我從對希爾貝特的愛情里保持下來的驕傲為此已喪失殆盡了。我詛咒羅貝爾,隨後又想,這個辦法失敗了,我還要採取別的辦法。人既然能夠影響外部世界,我發揮策略、智慧、利益、情感的作用怎麼就不能避免失掉阿爾貝蒂娜這件難以忍受的事呢?人們相信自己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改變周圍的事物,他們之所以如此相信,是因為非此即無任何有利的解決辦法。他們並沒有去考慮最為常見而且同樣有利的辦法:我們無法按照我們的意願去改變事物,但是我們的意願本身卻在逐漸起着變化。我們曾因為忍受不了某種局面而希望去改變它,可現在這局面已變得與我們毫不相干了。我們未能象我們非常希望的那樣去消除障礙,而生活卻使我們繞過了這個障礙,使我們超越了它,當我們再回顧那遙遠的過去時,我們幾乎再也看不見那個障礙了,它已經變得難以覺察了。
我聽見樓上一位女鄰在演奏《曼儂》。我把我熟悉的歌詞與阿爾貝蒂娜,與我自己聯繫起來,這使我百感交集,我哭了。歌詞是這樣的:
唉,鳥兒以為受束縛而躲開了,
它總在夜裏
帶着絕望飛回來扑打門窗,
還有曼儂之死:
曼儂,我心中唯一的愛,你回答我呀,
時至今日我才明白你心地多麼善良。
曼儂既然回到了德·格里歐身邊,我彷彿覺得我也成了阿爾貝蒂娜生活里唯一的愛。唉,即使她此刻也聽見了這隻曲子,她心愛的德·格里歐也不一定是我,而且她只要這麼一想,她在聽這段樂曲時就會因為想起我而受不到音樂的感動,這隻曲子儘管比其它樂曲寫得更好更細膩,仍舊可以歸到她喜愛的樂曲里去。
我自己可沒有勇氣去溫柔之鄉里自我陶醉,去幻想阿爾貝蒂娜叫我“我心中唯一的愛”,而且承認她“以為受束縛”是一種誤解。我明白,人在看小說時不可能不把自己心愛的女人的特點和女主人公聯繫起來。然而即使小說的結局是圓滿的,我們自己的愛情卻並沒有進展,等我們把書合上,我們所愛的而且在小說里終於朝我們走過來的人在生活里卻並沒有更熱愛我們。
我氣沖沖地打電報給聖盧讓他儘快趕回巴黎,這至少可以不顯得我們在進一步堅持我渴望掩蓋起來的嘗試。然而在聖盧按我的指示回來之前,我竟收到了阿爾貝蒂娜本人拍來的電報:
“我的朋友,您派您的朋友聖盧來我姨母家,這簡直是發瘋。親愛的朋友,如果您需要我,為什麼不直接給我寫信呢?
我會很高興回來的;別再採取這樣荒謬的步驟了。”
“我會很高興回來的!”她這麼說是因為她為她的出走後悔了,她只想找一個借口回來。因此我只須照她說的去做,給她寫信說我需要她,她便會回來。這麼說我又要見到她了,見到她這個巴爾貝克的阿爾貝蒂娜了(因為,自她出走以後,對我來說她又成了巴爾貝克的阿爾貝蒂娜;這就象一隻貝殼,你一直把它放在五斗櫥上就不會再去注意它,可是一旦你將它送了人或把它遺失了,一離開它你就想念它,而且再也不那樣行事了,她就象這樣一隻貝殼,因為她使我憶起了大海的碧波萬頃的宜人美景)。而且不僅她個人變成了想像中的人,也就是令我渴念的人,連我與她共同的生活都變成了想像中的生活即擺脫了一切困境的生活,因此我想,“我們會多麼幸福!”不過,我既然有把握讓她回來,就不應該顯得急不可耐,倒反而應當消除聖盧的嘗試所產生的惡劣印象,以後我仍然可以否認此事,我要說這是聖盧自己去乾的,因為他一直贊成我們結婚。
可是再讀她的來信時,我對信里太缺乏她個人的東西仍然感到失望。字跡當然表達我們的思想,我們的面部表情也如此;我們總是和某種思想並存的。然而一個人的思想畢竟得先傳布到他那睡蓮一般快活的花冠式的臉龐然後才呈現在我們眼前。這當然會使思想改變許多。這種永恆的差距使我們在等待我們理想中的愛人時,在每次約會裏見到的實實在在的人都和我們的理想大相逕庭,也許這正是我們在愛情上永遠感到失望的原因之一吧。此外,在我們想向這個人要求點什麼時,我們得到的卻是一封反映她個人的東西少而又少的信,有如在代數的字母里算術的確切數字已蕩然無存,而算術數字本身已經不包含加多少水果或鮮花這類實質性的東西了。然而,“愛情”,“被愛”以及她的信件,也許這一切仍然是對同一種現實的說明(儘管一一審視它們時感到如此不滿意),因為我們只是在念信時才感到似乎不滿足,而在信還未寄到時,我們卻感到痛苦難熬,也因為這封信畢竟可以使我們的憂慮得到緩解,即使它不能用它黑色的符號滿足我們的希望,何況在懷抱希望時我們也意識到信件畢竟只相當於話語,微笑,吻,卻不是這些東西本身。
我給阿爾貝蒂娜寫了信:
我的朋友,我正好要給您寫信,我感謝您對我
說,倘若我需要您,您會趕回來;您能站得這麼高
來理解對老朋友的忠誠,這很好,這隻會使我更加
尊重您。不,我沒有請求您回來,將來也不會這樣
做;至少在今後相當長的時間裏,我們的重逢也許
不一定會使您感到難受,硬心腸的姑娘。而這樣的
重逢卻會使我,使您認為有時顯得那麼冷漠的我非
常難受。生活使我們分手了。我認為您作了極明智
的決定,而且這個決定作得也正是時候,有非常了
不起的預見性,因為您正是在我母親同意我向您求
婚的第二天出走的。我收到她的信(同時也收到了
您的信!)之後本來想在睡醒時告訴您的。也許您是
害怕這之後再走會使我難過。我們也許會把我們的
生命聯在一起,這對我倆來說,誰知道呢,也可能
會是一種不幸。果真如此,您還是為您的明智慶幸
吧。我們如果再見面,也許會前功盡棄。並不是再
見您於我已沒有誘惑力,而是我沒有能耐去抵制這
種誘惑。您明白我是個不堅定的人,而且我多麼健
忘。因此沒有必要同情我。您常對我說,我是格外
容易受習慣支配的人。我已在開始培養沒有您而生
活的習慣了,不過這習慣還不夠牢固。我和您一起
生活的習慣儘管已被您的出走打亂,這些習慣在目
前顯然還是最牢固的。當然它們並不可能長久地維
持下去。出於這個原因,我甚至想到了要利用這最
后的幾天,在這幾天裏我們見面於我還不至於象半
個月或更短的時間以後那樣成為一種……(原諒我
的坦率)一種麻煩,——我想在徹底遺忘之前利用
這幾天和您一起處理一些小小的具體問題,在處理
這些問題時,您這位可愛而好心的朋友是可以為那
個曾有五分鐘自以為是您的未婚夫的人幫幫忙的。
我不懷疑母親會同意我,另一方面我也希望我倆都
擁有自由,這種自由您過去出於好心為我犧牲得太
多了,這種犧牲如果單為幾個禮拜的共同生活還可
以接受,然而如果我們必須白頭偕老(在信上告訴
您我曾想到這件事再有幾秒鐘就可能成為事實,這
幾乎使我感到難過),這種犧牲就變得令您我都十分
憎惡了,因此我曾考慮按儘可能獨立的方式安排我
們的生活,作為這種共同生活的開端,我曾希望您
擁有那條遊艇,您可以乘坐這條遊艇出門旅行,與
此同時,無限憂傷的我會去港口等待您;我知道您
佩服埃爾斯蒂爾的鑒賞力,我已寫信向他請教。陸
上交通方面,我曾希望您擁有汽車,只屬於您自己
的汽車,您可以乘坐這輛汽車隨心所欲地外出、旅
行。遊艇已基本造好,根據您在巴爾貝克表示的意
願,給它命名為“天鵝號”。我記得您最喜歡羅爾斯
牌汽車,我已訂購了一輛。不過,既然我倆已永遠
不再見面,在也就不想請您收下這已變成廢物的船
只和汽車了,對我來說它們已毫無用處。因此我考
慮——我是以您的名義通過中間人訂購的——也許
您可以通過退訂使我避免購買這些無用的東西。不
過,這件事,還有別的許多事都需要當面談談。我
又想,在我還有可能再愛您的這段時間,當然,這
段時間不會持續太長,為一條帆船和一輛羅爾斯·
羅伊斯而見面,而拿您一生的幸福冒險——因為您
認為您的幸福就在於遠離我而生活——,這簡直是
發瘋。不,我寧肯留下羅爾斯,甚至留下那條遊艇。
我既然不用它們了,而它們又有幸一個無帆無槳地
系在港口,一個呆在車棚里,我準備請人在遊艇……
(我的上帝,我不敢用一個不準確的字稱呼那個部位
從而犯異端的錯誤,使您反感)上刻上您喜歡的馬
拉美的詩句……您還記得,這首詩是這樣開始的:
“聖潔的,生機盎然而美麗的今天。”唉,今天已不
再是聖潔的,美麗的了。而那些和我一樣明白他們
會迅速用今天創造出可以忍受的“明天”的人卻令
人難以忍受。至於羅爾斯,值得在它上面刻上同一
個詩人的這些您認為難於理解的詩句:
輪般發出轟鳴飛出的紅色火星
告訴我我是否喜歡
看那火光劃破的長空
燃燒的火花飛濺
也看那車輪在火紅中消失
我車上那唯一殘留的車輪
永別了,我的小阿爾貝蒂娜,謝謝您在我們分
別的前一天還同我作了一次令人愉快的散步。這次
散步給我留下了美好的回憶。
附言——關於您認為的聖盧向您姨母所作的建議(我怎麼也不相信聖盧在土蘭)我不作回答。這是福爾摩斯那一套。您把我看成什麼人啦?
正如我從前對阿爾貝蒂娜說“我不愛您”以博得她的愛;說“我看不見誰我就忘記誰”好讓她經常來看望我;說“我決定離開您”以防止一切分手的念頭;——眼下,當然是因為我切盼她一周之內返回我才說“永別了”;因為我想再看見她我才對她說“與您見面我會感到很危險”;由於和她分居於我彷彿比死還糟我才在信上對她說“您說得對,我們在一起可能會很不幸”。唉,在寫這樣一封假惺惺的書信以顯示我並不依戀她(這是我從往日對希爾貝特的愛情里保留下來並轉到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里的唯一的驕傲),並自我陶醉地說一些只能感動自己而不能感動她的話時,我本該首先預見到這封信的效果可能適得其反,即可能使她認可我所說的話而弄假成真,因為即使阿爾貝蒂娜不如她表現出來的那麼聰明,她也不會有一刻懷疑我所說的話是假的。且不說我在信中不打自招的意圖,即使我不是緊接着聖盧的嘗試給她寫這封信,我寫信這個事實本身也足以向她表明我在盼望她回來,也足以勸示她聽任我作繭自縛愈陷愈深。再說,我既然已經預見到結果可能適得其反,我就應當進一步預見到她的答覆很可能驟然使我對她的愛發展到最強烈的程度。而且我應當在發信之前就考慮到,一旦她用同樣的口氣給我回信表示她不願意回來,我是否有足夠的力量控制我自己的痛苦,強迫自己保持沉默,不給她發“回來”的電報或不再派去替我受過的另外的什麼人,如不然,在我已經給她寫信說明我們不再見面之後,這就會再明顯不過地向她表明我少不了她,而且可能導致她更為有力地拒絕我,也可能使我在忍受不了憂慮的情況下動身去她那裏,誰知道呢?也許還得不到她的接待。這恐怕是三項笨拙之至的舉動之後最糟糕的蠢事,這之後我也只得在她家的門前自殺了。然而構成心理——病理世界的災難性的方式又決定了蠢舉,這種必須不顧一切加以避免的蠢舉恰恰是使人得到安慰的舉動,這舉動在我們明白它的後果之前給我們展示出新的充滿希望的前景,以此幫助我們暫時擺脫象那樣的拒絕會給我們造成的難以忍受的痛苦。因此,當痛苦實在太劇烈時,我們便忙不迭去干蠢事,諸如寫信,讓人代為求情,前去看望,表明自己離不開所愛的人之類。
然而對這一切我卻全無預見。我以為寫這封信的結果似乎反而會是促使阿爾貝蒂娜儘快回來。因此寫信時一想到這樣的結果我就樂滋滋的。但同時我又邊寫信邊哭泣;首先,這有些象我假裝分手那天的情形,因為信上的話儘管希望達到相反的目的(是假惺惺地說出來的,為的是出於傲氣而否認我在戀愛),它們畢竟向我提醒了它們代表的思想,所以這些話語仍透着悲涼,其次,因為我感到這思想也確有某些真實性。
我既認為此信的結果似乎已肯定無疑,便因發了此信而感到後悔了。因為正當我把阿爾貝蒂娜的回歸想像得輕而易舉的時候,斷定我和她的婚姻於我極不合適的所有理由突然傾全力回到了我的腦海。我希望她拒絕回來。按我的盤算,我的自由,我生命中未來的一切都取決於她這次拒絕回來;我給她寫信簡直是在發瘋;我最好去把可惜已經發出的信再追回來,這時,弗朗索瓦絲正好把剛從樓下拿上來的報紙交給我,她同時把這封信也帶回來了,原來她弄不清應該貼多少錢的郵票。可是我又立即改變了主意:我希望阿爾貝蒂娜別回來,但我又願意由她自己作出這個決定以結束我的憂慮,於是我又想把信再交給弗朗索瓦絲。我打開報紙。報上有拉貝瑪去世的訃告。我當即回憶起過去聽《費德爾》的兩種截然不同的理解方式,現在我是在以第三種方式回想那表白愛情的場面。我從前經常自個兒背誦的和我在劇院裏聽到的似乎都是對一些規律的闡述,我還應當到生活里去體會這些規律。
在我們心靈里有些東西我們自己並不清楚我們多麼依戀它們。或者說,我們生活里之所以沒有它們,是因為出於害怕失敗或害怕痛苦,我們一天一天地推遲佔有它們。當我自以為我已放棄了希爾貝特時,情況正是如此。在我們完全脫離這些東西之前,也就是在我們自認為已經脫離了它們之後,比如姑娘訂了婚,我們會發狂,我們再也不能忍受那種顯得無比惆悵而又冷清的生活。也有這樣的情況,我們已經佔有了那樣東西,我們卻又把它看作負擔而甘心情願擺脫它;這就是我與阿爾貝蒂娜之間發生的事。然而我們並不關心的人一出走不就從我們生活里隱退了嗎?可是我們卻又因此感到活不下去。《費德爾》的劇情不是把這兩種情況都結合起來了嗎?伊波利特即將出行了。費德爾在此之前一直故意惹他憎恨自己,據她說(不如說是詩人讓她說)是出於顧忌,其實是因為她看不到前景而且感到伊波利特並不愛她,此時她忍不住了。她來向他表白愛情了。這一場正是我經常背誦的:
據說您即將動身遠離我們。
伊波利特遠走高飛的這個理由比起忒修斯之死無疑是次要的,這一點可想而知。跳過幾行詩,寫費德爾一時間裝做沒有被理解而說:
……難道我會不顧榮譽,
同樣可以認為這是由於伊波利特拒絕了她表白的愛情:
夫人,您難道忘了
忒修斯是我的父親,是您的丈夫?
然而如果伊波利特沒有發怒,費德爾在已經得到幸福時也許同樣會感到這幸福算不了什麼。不過她發現自己並沒有得到幸福,而伊波利特又以為理解錯了從而向她道了歉,這時,正如我剛把書信還給弗朗索瓦絲時所想到的,費德爾便希望由他自己來拒絕,她想徹底試試自己的運氣:
啊!無情無義的人,你太明白我的意思了。
許多東西甚至韌性,如別人向我談到過的斯萬對奧黛特的韌性或我自己對阿爾貝蒂娜的韌性在這場戲裏也有所表現,這種韌性用一種新的,充滿憐憫和同情的愛,用希望傾訴衷情的愛取代了過去的愛情,這種新的愛只會使昔日的愛更加豐富多彩:
你越恨我,我越愛你。
你的不幸為你增添了新的魅力。
倘若費德爾此刻沒有得知伊波利特愛着阿里西,她會原諒伊波利特而且從奧依娜出的主意的束縛中擺脫出來,這說明“顧忌榮譽”並不是費德爾最堅持的事。因此嫉妒,這種在愛情里意味着失掉全部幸福的感情是比失掉榮譽更容易使人激動的。就在這時她才聽任奧儂娜(她無非是費德爾身上最惡劣部分的名稱)誣衊伊波利特,並沒有去“挺身保護他”,她把這個不願意要她的男人發落了,而她造成的伊波利特不幸的命運也並沒有使她得到安慰,因為伊波利特一死,她緊接着心甘情願地死去了。這場戲可以說是對我個人生活里那些戀愛插曲的預測,正如貝戈特所指出的,這場戲淡化了拉辛為減輕費德爾的罪責而加諸予她的“冉森教徒式”的顧忌,至少我是這樣理解的。這些思考卻也並沒有改變我的決心,於是我把信交給了弗朗索瓦絲,讓她還是把信交到郵局,我也就在阿爾貝蒂娜那裏實施了這種嘗試,而當時我得知還沒有進行這種嘗試時,我感到彷彿不嘗試就不行似的。認為實現我們的願望不算一回事,這無疑是錯誤的,因為只要我們認為這願望可能實現不了,我們就會重新去重視它,而且只是在有把握實現它時我們才會認為不必繼續去實現。不過認為不算一回事的人也有道理。因為雖說實現願望和幸福都只是在有把握時才顯得不算一回事,這種實現和幸福本身卻都是某種不穩定的東西,它們只能使人感到傷心。願望實現得越全面,傷心便越劇烈,幸福如違反自然規律延讀下去而且得到習慣的認可,傷心就會變得更加難於忍受。從另外的角度看,這兩種傾向,如我一心想發信,當我以為信已發出時,我又一味地後悔,這兩種傾向本身都有它們的道理。就第一種而言,我們追求幸福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追求不幸也如此——,我們同時又希望以即刻顯示結果的新的行動進行安排,使我們等待而又不至於毫無希望,簡言之,我們設法使我們的苦痛採取另外一些我們想像不那麼殘酷的形式,這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不過第二種傾向的重要性也並不比第一種差,因為這種傾向是以相信我們的行動能夠成功為基礎的,它乾脆就是我們圓滿實現願望時可能會立即感到的幻滅的開始,過早的開始,也就是我們在排除其它形式而為自己確定這種幸福形式時所感到的後悔之情。
我把信還給弗朗索瓦絲要她趕快交到郵局去。我的信一走,我重又去想像阿爾貝蒂娜會立即回來的事了。一想到她回來我腦海里便出現了親切的形象,這些形象以它們的妙趣略為沖淡了我在她這次回歸里看到的危險。這種久違了的同她朝夕相處的妙趣使我陶醉了。
時光流逝,人們在謊言裏談到過的都逐漸變成事實,在和希爾貝特相處時我對此體會太深了;我在嗚咽不已時佯裝的冷漠終於成了現實;我當時對希爾貝特謊話連篇的那一套在事後回想起來也確實弄假成了真,生活逐漸把我們分開了。我還記得那時的情景,於是我對自己說:“假如阿爾貝蒂娜還象這樣過上幾個月,我的謊言一定會變成現實。目前最難熬的時間既然已經過去,不是可望她再這樣繼續過完這一個月嗎?如果她回來,我便會放棄真正的生活,當然我目前還未能領略這種生活,但這種生活一定會逐步向我展示它的魅力,與此同時我對阿爾貝蒂娜的印象卻會越來越淡薄。”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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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並不是說我還沒有開始遺忘。然而遺忘的結果之一恰恰是使我再也憶不起阿爾貝蒂娜那許多令人不快的方面,再也憶不起我和她共同度過的令人煩惱的時光,因此也就不再是我希望她不在這裏的理由,就象她還在這裏時我希望的那樣。遺忘還給我提供了她的素描式的形象。即被我對其他人的愛意美化了的形象。遺忘儘管促使我習慣了分居的生活,它在上述特殊的形式下卻讓阿爾貝蒂娜顯得更溫柔,更美麗,反倒使我更盼她回歸了。——作者注。
阿爾貝蒂娜出走之後,我以為別人似乎不可能看見過我哭泣,所以我老是拉鈴叫來弗朗索瓦絲而且告訴她:“得看看阿爾貝蒂娜小姐有沒有忘了什麼東西。別忘了打掃她的房間,以便她回來時房裏整整齊齊的。”或者乾脆說:“正好,就是那天,阿爾貝蒂娜小姐還對我說,噢,就在她動身的前一天。……”我是想讓弗朗索瓦絲隱約預感到阿爾貝蒂娜出走的時間是短暫的,使她為這次出走而幸災樂禍的心情收斂收斂;我還想讓弗朗索瓦絲明白我並不害怕談起這次出走,我要讓這次出走顯得象是我樂意的——就象某些將領把被迫退卻稱作符合預定計劃的戰略撤退一樣——彷彿只是我暫時隱瞞了真實意義的一個插曲,而絕不是我和阿爾貝蒂娜之間友誼的結束。我不停地提起她的名字,是想讓她身上的某種東西象少許的空氣一樣回到這間人去樓空的房裏,我在這裏真透不過氣了。此外,人在設法減輕自己痛苦的程度時總是在吩咐送衣服或命人開飯時象口頭禪一樣老提起這種痛苦。
在整理阿爾貝蒂娜的房間時,好奇的弗朗索瓦絲把那張香木小桌的抽屜打開了,我的女友過去在睡覺時總愛把一些私人小物件放在這個抽屜里。“噢,先生,阿爾貝蒂娜小姐忘了戴她的戒指,戒指都留在抽屜里了。”我的第一個反應是說:“得給她寄回去。”然而這樣一說便顯得我對她的回歸缺乏信心。“好吧,”我沉默一會後又回答說,“她出門時間不長,不用麻煩了。給我吧,我瞧着辦。”弗朗索瓦絲遞給我戒指時顯出不怎麼相信的神氣。她厭惡阿爾貝蒂娜,然而她以她之心度我之腹,便以為阿爾貝蒂娜所寫的每一封信只要交到我手裏怕都會被我拆看。我把戒指取過來。“先生小心點,可別丟了,”弗朗索瓦絲又說,“這些戒指可算得上漂亮了!不知是誰送給她的,是先生送的呢,還是另外的男人送的,不過有一點我很清楚,送戒指的人准有錢,而且有鑒賞力!”“不是我送的,”我回答弗朗索瓦絲,“再說這兩隻戒指並不是同一個人送的。一隻是她姨母給的,另一隻是她自己買的。”“不是同一個人送的!”弗朗索瓦絲嚷道,“先生是在開玩笑吧,兩隻戒指一模一樣,只不過有一隻上面加了一粒紅寶石,兩隻上面都刻了鷹,戒指裏邊都有同樣的姓名開頭字母……”我不知道弗朗索瓦絲是否感覺到了她的話給我帶來的痛苦,她此刻竟露出了笑意,而且這微笑再也沒有離開過她的嘴唇。
“怎麼,同樣的鷹?您瘋了。沒有紅寶石的這隻的確有鷹,可是另外那隻上面刻的卻是人頭一類的東西。”“人頭?先生在哪兒看見人頭啦?我拿長柄眼鏡一看便看出這是鷹的翅膀;先生用放大鏡看就會看見另一個翅膀在另一邊,頭和嘴在中間。每根羽毛都看得見呢。哦!做工可真漂亮。”我憂心如焚地想弄明白阿爾貝蒂娜是否欺騙了我,這種需求竟使我忘記了我應該在弗朗索瓦絲面前保持尊嚴,忘了我應該把她那邪惡的快活勁兒碰回去,這種快活即使不為折磨我,起碼也是為了損害我的女友。弗朗索瓦絲去取我的放大鏡時我激動得直喘粗氣,我拿過放大鏡,要她把紅寶石戒指上的鷹指給我看,她毫不費力地讓我認出了鷹的翅膀,勾勒翅膀的裝飾性線條和另一隻戒指上的完全一樣,我還看出了立體感很強的每一根羽毛和鷹的頭部。她還提醒我注意相同的題詞,真的,紅寶石戒指上的題詞和這一隻的題詞正相搭配。兩隻戒指內邊都有阿爾貝蒂娜姓名第一個字母組成的圖案。“先生非得看了這一切才認出戒指是一模一樣的,這真使我吃驚,”弗朗索瓦絲對我說,“即使不去仔細察看也能感覺出金子折彎的方式方法全一個樣,形狀也相同。瞥一眼我就敢起誓兩隻戒指出於同一個地方。這就象優秀女廚師做的菜一般一目了然。”果然,她那僕人特有的好奇心,那由仇恨激起的習慣於以令人膽寒的精確性注意細節的好奇心和她的鑒賞力相得益彰,的確有助於她所作的鑒定,她也確曾在烹調里顯示過同樣的鑒賞力,這種鑒賞力也許由於她的善於賣弄更顯得旺盛了,我去巴爾貝克時從她穿着的方式里也已注意到了這點,原來她也是曾經標緻過,曾經見識過別人的首飾和穿着打扮的女人呢。即使在某一天我取錯了葯,我感到喝茶太多需要服巴比妥卻取了同樣的數量的咖啡因片,我那時心跳的程度也不會象此刻這樣劇烈。我要弗朗索瓦絲離開房間。我真想立即見到阿爾貝蒂娜。我對她撒謊的憎恨,對不認識的男人的忌妒同我眼見她如此這般接受別人的禮物而感到的痛楚交織起來了。不錯,我本人送給她的禮物更多,然而只要我們不知道我們供養的女人也被別人供養着,這女人在我們眼裏就不是情夫養活的女人。既然我一直不停地為她大量破費,我便不去管她道德如何低下只一味地抓住她不放,是我使這種低下道德在她身上持續存在下來的,也許是我使它發展下去,也許就是我使她道德低下的。而且就象人生來善於編造神話故事以撫慰自己的痛苦,就象我們在餓得要死時總能讓自己相信一個陌生人即將給我們留下一億巨款一樣,我竟胡亂想像阿爾貝蒂娜正在我的懷裏向我作解釋,說是她自己因為看見兩隻戒指做工一樣才買下第二隻的,也是她自己命人刻上她名字的第一個字母的。不過這種解釋完全可能不攻自破,也還沒有來得及使它的恩澤在我心裏紮下根,因此我的痛苦也就不可能很迅速地平靜下來。我琢磨許多男人在對別人說他的情婦很體貼時也在忍受着我受到的這種折磨。這說明他們是在對別人撒謊同時也在對自己撒謊。他們也不完全是在說謊;他們和情婦確曾享受過美好的時光;然而這些女人在情夫的朋友面前表現出來的使情夫為之自豪的親切體貼,她們單獨與情夫相處時使情夫對她們讚不絕口的親切體貼,這一切都掩蓋了某些無人知曉的時辰,在這些時刻情夫忍受過痛苦,懷疑過,也曾勞而無功地到處探尋過實情!正是這樣的痛苦交織着戀愛的樂趣,交織着為女人的毫無意義的話而心醉神迷的樂趣,明知那些話毫無意義,但仍然要加進她的氣味使它們香氣撲鼻。不過此時此刻我卻再也無法透過回憶而沉醉在阿爾貝蒂娜的香味里了。我手上拿着這兩隻戒指,兩眼獃獃地注視着戒指上這隻無情的鷹,鷹的嘴喙象烙鐵一般折磨着我的心,那一對羽毛突出的翅膀帶走了我對女友保持的信任,在鷹爪下,我那受到傷害的心靈一刻也不能迴避對這個陌生男人的情況提出的一連串的疑問,這隻鷹無疑是此人姓名的象徵,只不過我無法認出來罷了,她從前一定愛過此人而且不久前一定見過他,因為我初次見到這第二隻戒指正是我們在森林裏一起散步的那一天,那是多麼甜蜜多麼富有家庭情趣的一天呀,這隻戒指上的鷹看上去彷彿正在把它的嘴喙浸進紅寶石里那一大片清澈的血水裏。
此外,我從早到晚不停地為阿爾貝蒂娜的出走而苦惱也並不意味着我只想念她一個人。一方面,她的魅力早就越來越接近某些東西了,這些東西最終會遠遠拋棄她的魅力,但是她在我身上引起過的那種漏*點還會照樣使這些東西衝動起來,如果有什麼事物使我想到安加維爾,想到維爾迪蘭一家或想到萊婭扮演的什麼新角色,痛苦仍會象潮湧一般前來襲擊我。另一方面,我自己所謂的想念阿爾貝蒂娜,是指想辦法讓她回來,和她重聚,是指設法知道她在做些什麼。因此,在這段我無休無止地備受煎熬的時間裏,如果有什麼圖表能夠描繪出我的痛苦的圖象,人們也許會看見奧爾賽火車站,看見送給邦當夫人的鈔票,看見聖盧俯身在電報局斜面小桌上擬寫發給我的電報的情景,卻永遠也不會看到阿爾貝蒂娜本人的圖象。在我們生命的長河裏,由於自私自利我們每時每刻都只看得見眼前的對我們這個“我”十分珍貴的目標,卻從不去看那不停地注視着這些目標的“我”自己,正如指引着我們行動的願望總是屈尊趨附於行動,卻不再回升到願望本身,或因為這願望過分注重功利,便迫不及待地投入行動而蔑視認識,或因這願望正在尋求未來以糾正令人失望的當前,或因思想的懶惰促使這願望順着想像的輕鬆自在的斜坡往下滑行而不肯沿着內省1的崎嶇陡坡往上攀登。事實上,在我們置生命於不顧的危急時刻,隨着這生命所系的人兒愈益顯示她在我們生活中所佔的廣闊位置和她震憾一切的力量,這個人兒的形象便相應地逐漸縮小直到再也無法察覺。由於我們的感情作用我們在萬事萬物里都能發現這個人兒存在時留下的影響;而這人兒本身,這影響的來源,卻哪兒也找不到了。在這些日子裏我怎麼也回憶不起阿爾貝蒂娜的形象,我簡直以為我再也不愛她了,這就象我母親,她在絕望的時刻無法回憶我外祖母的形象時(她在夢中和外祖母邂逅那一次例外。她當時感到那樣的重逢多麼難得,儘管她是在睡夢中,她仍然豁出全部力氣使那次重逢延續下去),便可能而且也的確譴責過自己不為母親的死而感到惋惜,她母親的死使她痛不欲生,然而她在回憶里卻總是捕捉不到她母親的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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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準備在汽車的同時也買下迄今最漂亮的那艘遊艇。有人要賣這艘船,但要價太高沒有找到買主。而且一旦買了船,就算我們只作四個月的水上旅行,每年的遊艇保養費也得花20萬法朗。這就要求我們在年收入超過50萬法朗的基礎上生活。這樣的基礎我能支撐7年或8年嗎?不過那又何妨?一旦我每年只有5萬法朗的年金收入,我可以把這筆錢留給何爾貝蒂娜然後去自殺。這就是我作出的決定。這決定倒使我想起了“我”。而這個“我”在生活中卻不停息地想着一大堆事情,他無非是琢磨這些事情的思想活動,當他偶然間失去了這些事情的思路而突然想到了自己時,他卻只找到了一架空空如也的儀器,一種他並不熟悉的東西,為了使這些東西具備一定的現實感,他又加進了在鏡中瞥見的對某個面龐的回憶。那滑稽的微笑,那不整齊的鬍鬚,就是這些東西即將在地面上消失。5年以後我一自殺便不可能再琢磨這些事情了,而這些事情目前卻不停地展現在我的腦際。我將從地面上消失而且永遠不返回,我的思想也將永遠停止活動。看見“我”彷彿已經成了不存在的東西,我便感到這個“我”似乎更加虛無縹緲了。為我們朝思暮想的女人(我們所愛的女人)而犧牲我們從來不想的人:我們自己,這難道會有什麼困難嗎?為此我彷彿覺得我死亡的念頭就像關於我本人的概念一樣古怪;不過這念頭卻並不使我反感。猛然間我又感到這死亡的念頭可悲得無以復加了;因為在我琢磨到我之所以不能掌握更多的錢財是由於我的雙親還在世時,我突然想起了我的母親。而一想到我死後母親的痛苦我便受不了。——作者注。
我怎麼會相信阿爾貝蒂娜不喜愛女人?是因為她說過,尤其是前不久說過她不喜愛女人;然而我們的生活難道不是建立在永恆的謊言之上的嗎?她沒有一次問過我:“我為什麼不能隨便出門?您為什麼問別人我幹了些什麼?”可是生活實在太奇特,所以她自己果真不明白其原因時一定會向我提出這個問題。她對自己恆久不衰的情慾,對自己數不勝數的回憶,對自己不勝枚舉的慾望和願望永遠保持沉默正好與我對她被幽禁的原因保持沉默不謀而合的,這不是可以理解的嗎?在聽見我暗示說阿爾貝蒂娜即將回歸時弗朗索瓦絲看上去是知道我在說謊的。她這種看法的依據似乎稍強於指導僕人行為的通常道理,即主人不喜歡在僕人面前受到屈辱,主人要僕人知道的真實情況只限於適合保持尊嚴的,離美化了的虛構情節不太遠的東西。弗朗索瓦絲這一次作如是看法似乎還另有依據,彷彿倒是她自己在阿爾貝蒂娜的心裏引起了猜疑並使這種猜疑持續下去,而且激起了她的憤怒,總之是她促使阿爾貝蒂娜發展到這樣的地步,以至她弗朗索瓦絲原本就可以預言這次出走是不可避免的。果真如此,我那些所謂我的女友是暫時出走,我知道而且同意她出走之類的說法也就只能遭到弗朗索瓦絲的不信任了。然而她關於阿爾貝蒂娜在本質上謀求私利的想法,以及她出於仇恨認為阿爾貝蒂娜從我這裏大獲“好處”的誇張說法又可能在某種程度上挫敗她自己肯定我在說謊的自信。因此當我在她面前象提一件最自然不過的事那樣暗示阿爾貝蒂娜即將回來時,她注視着我的臉(膳食總管為了惹她不快,在替她念報念到某些時政消息如關閉教堂放逐神甫之類的事情時總愛偷換幾個字眼,這使她大犯嘀咕;於是,儘管她站在廚房盡裏頭而且大字不識,她也會本能而貪婪地盯着報紙看,她此刻注視我的姿勢和她看報的姿勢一模一樣),彷彿她看得出我所說的是否在我臉上真有所顯露,我是否正在胡編亂造。
不過她一見我寫了一封長信之後又在尋找邦當夫人的確切地址,她那至今還很模糊的唯恐阿爾貝蒂娜返回的害怕之情便又重在她心裏滋生起來了。這種害怕之情在翌日清晨竟發展成了真正的又驚又怕,原來她從準備交給我的一封書信的信封上認出了阿爾貝蒂娜的字跡。她在嘀咕阿爾貝蒂娜的出走是否只是一出喜劇,這個假設使她倍感傷心,似乎這已經最終確定了阿爾貝蒂娜將來要在這個家裏生活下去,似乎這已經構成了我的屈辱,我被阿爾貝蒂娜耍弄的屈辱,而對我的侮辱就是對她本人的侮辱,因為我是她的主人。無論我多麼急於閱讀阿爾貝蒂娜的來信,我仍舊禁不住觀察了一會弗朗索瓦絲的眼睛,她的全部希望都從這雙眼睛裏消失了,我從這個徵兆里得出了阿爾貝蒂娜會立即回來的結論,正如冬季運動的愛好者看見燕子遠走高飛便高興地推斷出寒冷季節即將來臨一樣。弗朗索瓦絲此刻總算離開了房間,在肯定她已關上了房門之後,為了不顯得憂心如焚,我不聲不響地拆開了來信:
“我的朋友,謝謝您對我講過的那些令人愉快的
事,我一定遵命去退掉羅爾斯牌汽車,如果您認為
我能在這方面做點什麼的話,而對此我也並不懷疑。
您只要把中間人的姓名寫給我就行了。您恐怕會受
這些人的欺騙,他們求之不得的只有一件事,那就
是賣貨;您從來不出門,要一輛汽車做什麼呢?您
對我們最後一次散步還保留着美好的回憶,我很感
動。請相信,我也不會忘記那次格外黯然神傷的散
步(因為當時已暮色蒼茫而我們又即將離別),那次散步只有在我滿目漆黑時才會從我腦海里消失。”
我清楚感到最後一句話無非是一句話而已,阿爾貝蒂娜根本不可能對那次散步保持如此的甜蜜的回憶,更不可能保持到她離開人世的時候,她當時肯定感到散步索然寡味因為她那時正急不可耐地盼望着離開我。不過我也很欣賞巴爾貝克那個騎自行車打高爾夫球的姑娘,儘管她在認識我之前只讀過《愛絲苔爾》,她卻天生聰慧而且我有非常充足的理由認為她在我家又培養了新的素質,這些素質使她與眾不同而且更為完美。我在巴爾貝克對她說過這樣一句話:“我認為我的友誼對您是寶貴的,我正是能夠給您帶來您缺少的東西的人。”——我在一張照片上寫下了這樣的題詞:“自信天生保護人”——這句話,我雖然說了卻並沒有相信,而當時說這話的唯一目的只是讓她感到來看望我大有好處,同時使她克服她可能會感覺到的厭倦情緒,這句話事實上卻是千真萬確的;這就象我告訴她我不願意見到她是因為我害怕我會愛上她一樣。我之所以說這話是因為我明白,她來得勤時我對她的愛情反而會逐漸減弱,而分離倒可能激勵這份愛情;然而事實上她勤來看我倒使我產生了比在巴爾貝克初期的愛情強烈得多的對她的渴求,這一來我那句話又變成真實的了。
不過總的來說阿爾貝蒂娜的信並沒有使事情有所進展。她只對我說了準備給中間人寫信。必須使目前的局面有所突破,必須趕緊了結這一切,於是我有了下面這個主意。我立即命人給安德烈送去一封書信,我在信中說阿爾貝蒂娜住在她姨母家,我感到很孤獨,如果她能來我這裏小住幾天我會感到無比快樂,而且我一點不想使這件事神秘化,所以我請她將此事通知阿爾貝蒂娜。與此同時我又裝作沒有收到阿爾貝蒂娜的信而給她寫了下面這封信:
“我的朋友,請原諒您一定會十分理解的這件
事,我非常憎惡把事情神秘化所以我願意她和我一
道來通知您。您在我身邊時生活那麼甜蜜,因此我
養成了無法獨自生活的壞習慣。既然我倆已商定您
不回來了,我便考慮了代替您的最合適的人,而最
能使我少作改變也最能引起我對您的回憶的人非安
德烈莫屬,所以我已請求她到我這裏來。為了使一
切不顯得那麼突然,我對她說只小住幾天,但就我
們私下說吧,我相信這次是永久性的。您不認為我
說得有理嗎?她知道你們巴爾貝克那一夥姑娘永遠
是對我最具誘惑力的小小的社會團體,我曾最幸運
地取得了這個團體的認可證。這個團體的誘惑力無
疑還在我身上起着作用。既然我倆的性格和生活的
厄運註定了小阿爾貝蒂娜不可能成為我的妻子,我
想我無論如何總該在安德烈身上得到一個妻子——
不如您迷人,但性格的更大共同點也許能使她和我
在一起時感到更幸福。”
然而信一發出,我心裏又突然升起了疑雲,阿爾貝蒂娜曾寫信告訴我說:“如果您直接寫信給我,我會很高興回來。”她對我這麼說無非是因為我並沒有直接給她寫信,如果我真給她寫了信,她恐怕還是不會回來的,在得知安德烈來我家而且隨後會成為我的妻子時她一定感到十分欣慰,只要她阿爾貝蒂娜獲得自由就成,她出走一周以來這下可以毫無顧忌地墮落下去,我半年來在巴黎每時每刻精心採取的預防措施也就付諸東流了,因為在這一周里她可能已經干下了我分分秒秒刻意阻止她做的事,那些預防措施已經毫無用處。我琢磨她在那邊一定胡亂享用了她的自由,當然,我自己構想出來的這個念頭似乎使我感到傷心,但這種傷心也只是一般性的,沒有什麼特別,而且這念頭雖然促使我設想她可能有無數的女性情人,我卻不能肯定其中的任何一個,因此這念頭雖然使我的思想進入了一種不無痛苦的永恆的運動,但由於缺乏具體人的形象,這種痛苦倒還可以忍受。然而聖盧一到這種痛苦就不再是可以忍受的了,它變成了難以忍受的苦難。
在說明為什麼聖盧對我說的話使我如此難受之前,我應該敘述一件他臨來訪時發生的事,後來想起這件事我的心情竟紛亂到雖不說沖淡了與他談話使我產生的痛苦印象,起碼也降低了這次談話的實際重要性。這件事是這樣的:由於我急不可耐地想見到聖盧,我便在樓梯上等他(如果我母親在家我一定不會這麼做,因為她除了討厭“傳話”外,最厭惡的就是這種舉動),這時我聽到了這樣一段對話:“怎麼!您不會讓人打發掉您不喜歡的人?這可不難。您只要,比如說,把他應該送的東西藏起來;他的東家急着要東西時一叫他,他什麼也找不到便會急得團團轉,我舅母准氣沖沖地背着他對您說:‘他在幹什麼呀?’他只要一遲到,所有的人都會氣沖牛斗,這一來他再也得不到需要的東西了。這樣干它四、五次,您就可以十拿九穩瞧着他被辭退。您如果故意悄悄把他該送的乾淨東西弄髒,加上諸如此類的事情您就更有把握了。”我驚得目瞪口呆說不出一句話,這些毫無信義冷酷無情的話語竟會出自聖盧之口!而我原來卻一直把他看成一個多麼善良,對不幸的人多麼富於同情心的人,他這一席話簡直使我相信他是在朗誦撒旦的台詞;這不可能是以他自己的名義說的話。“可是誰都需要掙錢養活自己呢,”和他對話的人說道,我這時才看見說話人是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一個聽差。“那又關您什麼事呢?您自己舒服就成了,”聖盧惡狠狠地回答他,“而且您還多了一個出氣筒,這豈不快活。您完全可以趁他給盛大晚宴上菜時把墨水瓶打翻在他的制服上,總之,弄得他一刻兒也不安生,讓他最後自願離開。再說,我還可以幫您一把,我要告訴我的舅母說我讚賞您竟有耐心和這樣一個獃頭獃腦而且穿得很糟的傢伙一起幹活。”我露面了,聖盧朝我走了過來,可是我在聽見他說了那些與我了解的他如此不相稱的話之後我對他的信任已經動搖了。而且我在考慮,一個對不幸者能夠如此冷酷無情的人是否可能在去邦當夫人處替我辦事時對我背信棄義。等他一走這個考慮便格外有力地促使我不把他此行的失敗看成是我不能成功的依據,不過當他還在我身邊時,我想到的仍舊是過去的聖盧,而且是剛離開邦當夫人的朋友。他首先對我說:“你認為我本來應該多給你打幾次電話,可是這邊老說你沒有空。”不過我的痛苦變得無法忍受是在我聽到他說下面這些話的時候:“我就從我給你發來最後一份電報以後說起吧,我穿過一間庫房一類的房子后便進了她家的大門,等我又走了一個長廊他們才讓我進了客廳。”一聽見庫房,走廊,客廳,甚至這些詞還沒有說完,我的心便比觸了電更急速地翻騰起來,因為在一秒鐘之內繞地球次數最多的力量並不是電,而是痛苦。聖盧走後我重複說了多少遍庫房,走廊,客廳這幾個詞呀!我這是在故意一而再再而三地衝擊自己。在庫房裏,阿爾貝蒂娜完全可能和某個女友躲藏起來。而在客廳里,又有誰知道她姨母不在時她在幹些什麼?怎麼?我這不是在想像阿爾貝蒂娜住的房子既不能有庫房也不能有客廳嗎?不,我一點也沒有這麼想,或者說我過去只把房子想成了一個並不確切的地方。當她呆的地方成了一個特定的具體地理名詞時,當我得知她不是在兩三個可能的地方而是在土蘭時,我第一次感到了痛苦;她的門房說的話在我心裏也在地圖上終於標明了使我難過的地方。然而在我適應了“她在土蘭的某個住宅里”這個想法時,我並沒有見過這個住宅;關於客廳,庫房,走廊的可怕概念也就從來沒有進入過我的想像;如今,這幾個處所卻彷彿正在我的對面,在看見過它們的聖盧的視網膜里,阿爾貝蒂娜在那裏走來走去,在那裏生活,這些處所是特定的而不是不着邊際互相推翻的可能的地方。庫房、走廊、客廳這些字眼使我清楚意識到我讓阿爾貝蒂娜在這個可詛咒的地方呆一星期實在是發瘋了,這地方的“存在”(而並不只是可能存在)已在我面前是暴露無遺了。唉!聖盧還談到他在客廳里聽見隔壁房間裏有人在扯開喉嚨唱歌而且那唱歌的正是阿爾貝蒂娜,聽到這裏我終於在絕望中明白了,阿爾貝蒂娜擺脫我之後竟生活得很幸福!她已重新贏得了自由。而我卻在想她會即刻回來取代安德烈!我由痛苦轉而沖聖盧大發雷霆了。“我對你的唯一要求是避免她知道你去了那裏。”“你以為這很容易嗎!都對我保證說她不在那裏。噢!我明白你對我不滿意,我從你那些電報里已經感覺到了。可能你並不公正,能做的我都做了。”她重新掙脫了羈絆,離開了我家這個牢籠,而在這個牢籠里我過去又成天價不叫她到我房裏來,對我來說,她這是恢復了她全部的價值,她又變成了眾星捧月式的人物,變成了從前那隻妙不可言的小鳥。“長話短說吧。錢的問題,我真不知道該怎麼對你說,對一位看上去那麼敏感的女人說錢的事我還怕冒犯她呢。不過聽我談及此事時她倒沒有哼一聲。過不多久她甚至對我說她見我和她互相那麼理解她十分感動。可是她後來談的話又那麼正派,那麼高雅,我簡直就無法想像她說‘我們互相那麼理解’是在談我送錢給她的事,其實我的所作所為是很沒有教養的。”“也許她並沒有理解,也許她並沒有聽清楚,你當時應該重複說幾遍,因為只有這樣才有把握使事情成功。”“可是她怎麼可能沒聽清楚呢?我就象剛才跟你說的那樣對她說的,她既不是聾子,也不是瘋子。”“而她卻一點也沒有考慮?”“一點沒有。”“你該對她再說一遍。”“你怎麼能讓我再說一遍呢?我一進門就看見了她的神色,我當時心想,你弄錯了,你這是在讓我做一件蠢而又蠢的事,如此這般給她送錢真是難於登天。不過,為了服從你的命令我還是幹了,我還以為她會命人把我趕出門去呢。”“但她並沒有如此行事。這說明,或許她並沒有聽清楚,所以應該聲說一遍,或許你們還可以就這個問題繼續談下去。”“你說‘她沒聽清楚’是因為你在這裏,可是我對你再說一遍,你要是參加了我們的談話你就會明白,當時那裏鴉雀無聲,我是粗聲粗氣對她說話的,她不可能沒有聽懂。”
“可她是否相信我始終希望娶她的外甥女呢?”“不,這個嘛,如果您願意聽我的意見,她根本不相信你打算娶親。她對我說,你親口告訴她的外甥女你想離開她。我到現在也不知道她是否相信你想娶親。”
這些話使我稍微放心了些,這說明我還不算太愛侮辱,因此更大的可能是我還在被愛着,這說明我還有採取決定性措施的更大餘地。不過我仍舊十分苦惱。“看見你不滿意我很煩惱。”“不對,我很感動,我感謝你對我的盛情,不過我覺得你好象能夠……”“我已盡了最大的努力。換另外的人也不可能做得更多,甚至還做不到我做過的那些事呢,你找別人試試。”“這明擺着不可能,早知如此我就不派你去了,不過你這一招流產可妨礙了我採取另外的步驟。”我責備了他:他確曾設法為我效勞,但沒有成功。聖盧在離開那裏時曾和幾個正在進門的少女交錯而過。我早就不止一次猜想到阿爾貝蒂娜在當地認識一些姑娘,我這是第一次為此感到難過。確實應該相信,大自然在讓我們的頭腦分泌天然的解毒劑以消除我們不停頓而且毫無危險地作出的各種假想;然而什麼藥物也不可能免除聖盧遇到的這些姑娘對我產生的毒害。可是他講過的這些細節中每一個有關阿爾貝蒂娜的不都是我曾設法打聽過的嗎?不正是為了更確切地了解這些情況我才讓當時被上校召回的聖盧不惜一切代價前來我家的嗎?不正是我,是我自個兒企求得到這些細節,或者不如說,不是我的痛苦在飢不擇食地渴求增長,在貪婪地盼望得到這些細節作為養料的嗎?聖盧最後告訴我他在那幢住宅的附近喜出望外地遇到了唯一的一個熟人,而這個人又使他想起了過去,他邂逅的是拉謝爾過去的一個女友,一個漂亮的女演員,她正在附近度假。一聽到這個女演員的名字我就琢磨起來:“也許就是和這個女人。”光想到這點我就彷彿看見阿爾貝蒂娜在一個我不認識的女人的懷裏微笑,快活得臉蛋發紅。而實際上又何嘗不是如此呢?自我認識阿爾貝蒂娜以來我想女人還想得少嗎?
我第一次去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府上拜訪回來的那天晚上,我想聖盧談到的那個常去妓院的姑娘和普特布斯太太的女僕不是比我想德·蓋爾芒特夫人還勤得多嗎?不正是為了這個普特布斯太太的女僕我才又返回巴爾貝克的嗎?說近一點,我不也曾經渴望去威尼斯嗎,那為什麼阿爾貝蒂娜就不能有去土蘭的願望呢?其實我到現在才意識到,我當時本來就不會離開她,也不會去威尼斯,即使我打心底想:“我很快就要離開她了,”我也明白我再也不會離開她,這就象我明知我再也不會工作,也不會去過一種有益於健康的生活,總之什麼都不會去干,而我卻每日都要給明天許下這些宏願。不過,無論我內心深處怎麼想,我當時的確認為比較聰明的辦法是讓她在生活中感到無限期的分離在威脅着她。而出於我那可憎的聰明,我無疑讓她過分相信這點了。如今,這一切無論如何也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我不能聽任她在土蘭和這些女孩子呆在一起,不能聽任她和這個女演員呆在一起;一想到她避開我過的這種生活我就無法忍受。我要等她的回信:如果她是在幹壞事,唉!多一天少一天又有什麼要緊呢(我這樣說也許是因為,我既然已經不再象習慣的那樣讓她向我報告她如何度過她的每一分鐘,而且也不再為她有一分鐘的自由而恐懼萬狀,我的忌妒心也就不再象過去那樣以分秒來計算時間了)。不過在收到她的回信之後,一旦知道她不準備回來我還會立即跑去找她;不管她願不願意我都會硬把她從她的女友們身邊拉走。再說既然我已發現在此之前我從未懷疑過的聖盧的惡劣行為,我親自去一趟不是更好些嗎?誰知道他是否有意謀划讓我和阿爾貝蒂娜分手呢?
是否由於我自己已經起了變化,是否由於當時我不可能設想某些自然的原因也可能在某一天導致這種不尋常的分手局面呢,總之,如果我現在給她寫信,象在巴黎對她說的那樣希望她別出什麼事故,我是怎樣地在撒謊啊!噢!如果她真的出了事故,我的生活不但永遠也不會再被我那無休無止的忌妒心毒化,我還會很快找到即使不是幸福,起碼也是免除痛苦之後的寧靜。
免除痛苦?我難道真相信過,相信過死亡只消除存在的東西卻讓其餘的東西保持原狀?我難道真相信過死亡能夠免除認為死者的存在是他痛苦的源泉的人內心的痛苦,而且死亡只解除痛苦卻不用別的東西去代替痛苦?免除痛苦!我讀遍了報紙上的社會新聞,可惜卻沒有勇氣去構想斯萬懷抱的那種願望。如果阿爾貝蒂娜真的遭到了什麼事故,她如活着,我可以借故追隨她左右;她如死了,我也可以象斯萬說的那樣重新獲得生活的自由。我是這樣看的嗎?他的確這樣看過,這自以為了解自己的機靈人。人們對自己的內心實在是知之甚少!如果斯萬還活着,稍晚些時候我真該去告訴他,他那無異於犯罪的希望是荒謬的,他所愛之人的死絕不會使他得到任何的解脫!
我在阿爾貝蒂娜面前丟掉了一切傲氣,我給她拍了一份充滿絕望之情的電報請求她回來,無論提什麼條件都可以,她可以做她願意做的一切,我只要求在她睡前擁抱她一分鐘,一個禮拜三次。她即使說:只擁抱一次,我也會同意就一次。
她再也沒有回來。我給她的電報剛發出就收到了一份電報。是邦當夫人拍來的。對我們每一個人來說世界都並不是一勞永逸地創造出來的。在生活的流程里還會有我們無法猜測的事加入其中。唉!這份電報的頭兩行並沒有在我身上產生免除痛苦的效果:“可憐的朋友,我們的小阿爾貝蒂娜去世了,原諒我向您,向那麼愛她的您通報這件可怕的事。在一次出遊時,她的馬把她甩下來撞到一棵樹上。我們竭盡全力也未能使她蘇醒過來。我怎麼沒有替她去死呀!”不,不是免除痛苦,而是一種從未領略過的痛苦,是明白她再也回不來了的痛苦。我不是多次對自己說過她也許不會回來了嗎?我的確說過,然而此刻我才發現我沒有一刻相信過這點。由於我需要她呆在我這裏,需要她用親吻來支持我忍受由我的猜忌引起的苦惱,我從巴爾貝克起就已習慣時時刻刻和她形影相隨。甚至在她出門留下我一人獨處時,我仍舊在擁抱她。她去土蘭以後我還在繼續這麼做。和她的忠實相比我更需要的是她的回歸。如果說我的理智有時任意懷疑這一點,我的想像力卻自始至終再現着她回歸的情景。我本能地用手摸摸我的脖頸,我的嘴唇,自她走後,我的頸項和嘴唇似乎還在接受她的親吻,可是從今以後它們再也得不到這種親吻了;我又把手放在我的脖子和嘴唇上,儼如外祖母離開人世時媽媽撫摸着我說:“我可憐的孩子,那麼愛你的外祖母再也不能親吻你了。”我未來的全部生活都從我心靈里給挖出去了。我未來的生活?我難道沒有偶爾想到過缺了阿爾貝蒂娜未來該怎樣生活?沒有!這麼說長期以來我一直在把我生命中的分分秒秒都奉獻給她直到我死去為止羅?那當然!這種與她分不開的未來,我往日從沒有去注意過,可如今這未來卻拆開來了,我意識到了它在我裂開的心靈上佔據的位置。一無所知的弗朗索瓦絲走進了我的房間;我怒氣沖沖地對她吼道:“怎麼啦?”(有時幾個字就會使我們身邊的現實被另一種完全不同的現實所替代,這幾個字能象眩暈一般使人神智不清)她這才說:“先生不必顯得那麼不快,恰恰相反,他馬上就會感到滿意了。這是阿爾貝蒂娜小姐寄來的兩封信。”
我隨即意識到我的眼睛大約象精神失去平衡的人的眼睛。我竟既不感到幸福也不表示懷疑。我好象一個看見自己的房間裏同一個位置上又是長沙發又是洞穴的人。他眼前再也沒有什麼東西是真實的了,他倒在地上了。這兩封信大概是阿爾貝蒂娜在置她於死地的溜達之前不久寫下的。第一封信上說:
“我的朋友,我感激您信任地把您想讓安德烈去
您那裏的意圖告訴我。我確信她會高興地接受邀請
而且我相信這於她是件很幸運的事。她天資聰穎,一定會很好地利用同您這樣的人作伴的機會去接受您
擅長發揮的令人欽佩的影響。我認為您這個主意對
她對您都會有好處。因此,如果她對此有絲毫的異
議(我不相信她會這樣做),拍個電報給我,我負責敦促她接受。”
第二封信的日期晚一天。實際上她在寫了第一封信之後可能很快又寫了第二封,也許是同時寫好再倒填上第一封的日期的。我時時刻刻都在胡亂猜測她的意圖,其實她的意圖無非是想回到我的身邊,對她的意圖,任何一個與此事毫不相干的人,一個毫無想像力的人,一個和平條約的談判者或正在考慮交易事宜的生意人恐怕都會比我判斷得更正確。這封信只有這些話:
“我回到您的身邊是否為時已經太晚?如果您還
沒有寫信給安德烈,您會同意再要我嗎?我一定服
從您的決定,我懇求您不要遲遲不告訴我,您知道
我多麼急切地在等待您的決定呀。假如您決定讓我
回來,我立即去乘火車。全心全意屬於您,阿爾貝
蒂娜。”
要想阿爾貝蒂娜之死解除我的痛苦,恐怕得讓這次碰撞不僅在土蘭置她於死地,而且在我心上也把她置於死地。而她在我心上卻顯得從未有過地生龍活虎。一個活人想進入我們的心靈必須有形,必須受時間框架的制約;由於他只是一分鐘一分鐘地在我們面前接連出現,他永遠只能給我們同時提供他本人的一個方面,提供一張單一的像片。一個人只是簡單的時間積累,這無疑是很大的弱點,但也是強大力量的體現;他屬於記憶,一小會兒的記憶對此後發生的事並非全都了如指掌;而記憶記錄下來的那一小會兒卻會持續下去,它會長存着,在這一小會兒里出現的那個人的輪廓也會和這一小會兒共同長存。這種零碎的記憶不僅會使死者長存,而且會使她越變越多。我若想使自己得到安慰,我應該忘卻的就不只是一個阿爾貝蒂娜,而是無數的阿爾貝蒂娜。在我終於能夠忍受失去這個阿爾貝蒂娜的悲傷時,我還得去忍受失去另外一個,另外100個阿爾貝蒂娜的悲傷。
於是我的生活徹底改變了。過去使我感到生活的溫馨的,並不是阿爾貝蒂娜本身,而是當我獨處時,在想到她的同時,那些與過去相類似的時刻勾起的對過去的時刻無休無止的回顧。雨聲使我憶起貢布雷丁香花的香味;陽台上變幻不定的陽光使我想起香榭麗舍大街的鴿子;炎熱的清晨震耳欲聾的喧嘩勾起我對新鮮櫻桃的回憶,風聲和復活節的到來喚起我對布列塔尼或威尼斯的渴望。夏季到來時,白晝漫長,氣候炎熱。正是師生一大早去公園樹蔭下為期末考試做準備的時候,他們在那裏採擷自天而降的些微涼爽,這時的天空雖不象熾熱的中午那麼燃燒一般烤人,卻已同樣地萬里無雲了。在黑暗的房間裏,我那和過去相比毫不遜色的聯想力如今只能給我帶來痛苦,正是這種聯想力使我感覺到外面的空氣重濁,西沉的夕陽給一幢幢垂直的樓房和教堂抹上了一層黃褐色。弗朗索瓦絲進來時無意間擾動了大窗帘的褶子,看見陽光在我身上碎成一片一片,我強忍着才沒有叫出聲來,這陽光過去曾使修葺一新的“傲女布利克維爾”的門面顯得格外美觀,當時阿爾貝蒂娜對我說:“它已重修過了。”我不知如何向弗朗索瓦絲解釋我嘆氣的原因,便對她說:“噢!我渴了。”她走出去,又走回來,可是我猛地轉過身去,因為一件事突然向我襲來使我痛苦不堪,成千上萬的這類看不見的往事每時每刻都會在我周圍的暗處冷不防呈現出來;我看見她給我拿來的是蘋果酒和櫻桃,在巴爾貝克時,一個農傢伙計送到我們車上的正是這種蘋果酒和櫻桃,過去,在這兩樣東西的作用下,在大熱天我也能完全適應黑暗的餐廳里五顏六色的光線。於是我第一次想到了埃戈爾農莊,我對自己說,在巴爾貝克時,有些天阿爾貝蒂娜老對我說她沒有空,她必須同她姨母一道出門,她當時也許是要和她的某個女友去一個她知道我不常去的農莊吧,當我偶爾在瑪麗-安托瓦內特滯留而那裏又有人對我說:“我們今天沒有看見她”時,她也許正在那個農莊對她的女友說我倆相偕出遊時她也對我說過的那句話:“他不會想到來這裏找我們,因此咱們不會受干擾。”我要弗朗索瓦絲把窗帘拉上,我再也不願看那一片陽光了。然而陽光仍舊那麼火辣辣地滲進了我的記憶。“我不喜歡這家飯店,雖然它修復了,後天我們還是去聖馬丁,在……”明天,後來,這意味共同生活的前景,也許是永恆的,它已經開始了,我的心已朝這樣一個前景撲過去,然而,它不復存在了,阿爾貝蒂娜死了。
我問弗朗索瓦絲幾點了。6點。謝天謝地,悶熱總算快過去了,我和阿爾貝蒂娜以往也曾一起抱怨過這樣悶熱的天氣,但我們又很喜歡這種悶熱。白晝正在結束。可是我在這一天得到了什麼呢?傍晚的涼爽逐漸升騰起來,太陽正在西沉;還記得在我和她一同回家取道的那條路的盡頭,我遠遠瞥見最後一個村莊後面彷彿有一座孤零零的車站,當天晚上我們準備一道在巴爾貝克停留,所以不可能到達那個車站。那時我們在一道,此刻卻必須在這同一個黑黑的無底洞前嘎然停下,因為她已經死去了。拉上窗帘已經不夠了,我竭力蒙住自己記憶的眼睛和耳朵,使我再也看不見那一縷菊黃色的夕陽,再也聽不見在我四周的樹枝上互相呼應的看不見的鳥兒們的啁啾,當時帶着那樣的柔情擁抱着我的她如今卻已溘然長逝了。在夜間,我竭力避開潮濕的樹葉以及騎上驢背在公路上走來走去時在我身上引起的感覺。然而這些感覺已經拉住了我,將我從當前的時刻帶向遙遠,讓“阿爾貝蒂娜已長眠”這樣的概念象潮落潮湧一般周而復始地衝擊着我。啊!我永遠也不進森林了,我再也不去林間散步了。可是難道一馬平川就不那麼令我難受嗎?有多少次,為了尋找阿爾貝蒂娜,我穿過了克利克維爾平原,有多少次我和她一道走回來時又再一次取道那裏,如遇大霧天,溟濛的霧靄使我倆產生身臨浩瀚水泊的幻覺;如遇天清氣爽的夜晚,皓月當空,大地變成虛無縹緲的幻境,咫尺之間恍如天上;白晝間大地卻僅僅呈現出遙遠的身影,它把已被日光融入蒼穹的田野和森林揉進多麼純凈透明的瑪瑙般的蔚藍!
弗朗索瓦絲想必在為阿爾貝蒂娜之死感到高興,不過也應該對她進行正確的評價,出於某種禮貌和分寸感她並沒有裝出悲哀的樣子。然而她的古老法典的不成文的律法和中世紀農婦特有的手舞足蹈唱着哭喪的傳統畢竟比她對阿爾貝蒂娜,甚至比她對歐拉莉的仇恨更為古老。因此近幾天裏的一個傍晚,由於我沒有來得及掩蓋我的痛苦,她瞥見了我的眼淚,這又勾起了她那小農的本能,這種本能曾使她抓獲並折磨過牲畜,使她在掐死母雞活煎螯蝦時只感到無比快活,在我生病時她也曾帶着同樣的快活勁觀察我糟糕的臉色,那神氣同她觀察傷在她手下的貓頭鷹一模一樣,緊接着她便象預言大禍似的陰鬱地宣告我臉色不好。不過她在貢布雷養成的《習慣法規》使她從不輕易灑淚或傷感,她認為這類感情象拿走她的法蘭絨衣服或勉強吃東西一樣是令人沮喪的。“啊!不,先生,不能這麼哭,這樣哭對您可不好!”瞧她想阻止我流淚時那副焦慮的樣子,儼然是把流淚當成血流如注了。可惜我表情冷淡,這就扼制了她想抒發感情的願望而她想抒發的感情倒很可能是誠摯的。阿爾貝蒂娜於她也許和歐拉莉於她沒有什麼兩樣,既然阿爾貝蒂娜再也不可能從我這裏獲取好處了,她弗朗索瓦絲也就不再怨恨她了。不過她仍然執意向我表明她非常清楚我是在哭泣,而且我正在步家裏人極為有害的後塵,不願意“讓別人看見”。“沒有必要哭,先生,”她這次對我說話的口氣平靜了些,而且與其說她是在向我表示憐憫不如說她是想顯示她的洞察力。她補充說:“也是該得如此,她福氣過了頭,可憐的人兒,她根本不了解自己的幸福。”
在這漫長得無以復加的夏日黃昏里陽光消逝得多麼緩慢啊!對面的房舍象慘白的幽靈一般繼續在天幕上無休無止地塗抹着它經久不變的白色。黑夜總算在我這個套間裏降臨了,我碰了前廳的傢具,然而在我認為已經一片漆黑的樓道上,樓梯門鑲了玻璃的部分還透看藍光,那是花一般的藍色,昆蟲翅膀一般的藍色,倘若我不曾感到這是最後一線反光,是陽光以不知疲倦的殘酷勁兒象利刃一般對準我的最後一刺,我或許會認為這藍色十分絢麗。
漆黑的夜幕終於降下來了,然而一看到斜掛在院子裏樹梢上的一顆星我便憶起了我倆晚餐后驅車漫遊月光如水的商特比森林的情景。甚至在街頭,我有時也會在巴黎的非天然的萬家燈火中分辨並採擷那游移在長椅背上的一束月光的天然清輝,在我的想像里,這月光使巴黎須臾之間回到了大自然,四周是無限靜謐的田野,這時整個巴黎似乎都充滿着我和阿爾貝蒂娜相偕漫步的令我痛心的往事。啊!長夜何時有盡頭呢?黎明前的涼意使我簌簌地顫抖起來,因為這涼意使我憶起了一個甜密的夏天,那時我和她一次一次地互相送別,從巴爾貝克送到安加維爾,再從安加維爾送到巴爾貝克,直到破曉。我此刻對未來只抱着一個希望——一個比恐懼更令人心碎的希望,——那就是忘掉阿爾貝蒂娜。我明白我總有一天會忘掉她的,我確曾忘掉過希爾貝特,忘掉過德·蓋爾芒特夫人,我也確曾忘掉過我的外祖母。忘卻得如此徹底,忘卻得如此平靜,就象把墓地忘得一乾二淨一樣,通過這樣的忘卻我們擺脫了我們已經不愛的人,而且隱約意識到這樣的忘卻對我們還在愛戀的人似乎也是不可避免的,這樣的忘卻正是對我們最公正最殘酷的懲罰。老實說,我很清楚這種忘卻是一種毫不痛苦的狀態,一種無動於衷的狀態。然而我不能同時想我現在和我未來是什麼樣子,我便絕望地追憶着我們撫愛、親吻和友愛地共枕這一系列我用不了多久就不得不永遠失掉的表面現象。這滿含柔情的回憶的衝動與“她已逝去”的概念互相衝撞起來碎成一片一片,這兩股互相對立的思緒的互相衝擊竟使我氣悶到再也無法獃著不動了;我站起身,可是我又驀地停住發起愣來;我離開阿爾貝蒂娜,滿心喜悅地帶着她的熱吻走出來時看見的正是這樣的曙光,眼下這縷曙光正在窗帘的上端抽出它那已變得不祥的利刃,利刃上發白的,厚密而無情的寒光彷彿正朝着我一刀刺了過來。
街上很快就會喧鬧起來,從鬧聲的聲質表上可以看出在鬧聲回蕩中不斷提高的炎熱程度。幾小時之後,炎熱的空氣將浸潤着櫻桃的香味,然而就在這樣炎熱的氛圍里我尋找到的(有如在一劑葯里換了其中的一味就會使這劑葯由安舒和興奮劑變成使人消沉的葯)已經不再是對女人的渴求而是對阿爾貝蒂娜逝去的極度的憂慮。而且我回憶中的每次性的欲求都和性的滿足一樣滲透着她也滲透着痛苦。我當時以為阿爾貝蒂娜去威尼斯可能會使我感到膩煩(無疑是因為我模糊感到我在那裏也需要她),現在她去世了。我倒寧可不去那裏了。往日我似乎把阿爾貝蒂娜看成插在我和一切物品之間的障礙物,因為對我來說她就是容納這些物品的器皿,通過她,就象通過一隻花瓶一樣,我才能接受這些物品。現在這隻花瓶既已毀壞,我感到再也沒有勇氣去抓住這些物品了,而且已沒有一件東西不使我頹喪地背過身去,我真寧願不去品嘗這些東西。由此可見我與她的分離並沒有給我開闢一個可能享樂的新天地,而我過去卻一直認為是她的存在使這個天地向我關閉了大門。她的存在也許的確是我出門旅行和享受生活的障礙,但是這個障礙卻象經常發生的那樣掩蓋了別的障礙,這些障礙在她這個障礙消失之後便完好無缺地再現出來了。過去的情況也是如此,某個可愛的人兒來訪妨礙了我的工作,可是第二天即使我獨自在家我也並沒有做更多的事。如果疾病、決鬥、烈馬使我們看到死亡在逼近我們,我們也許會闊綽地去享受生活,去盡情快活,去觀賞陌生的國家,因為我們即將被剝奪享受這些東西的可能。一旦危險過去,我們再得到的仍是那千篇一律的毫無生氣的生活,而且在這樣的生活里那一切享受都不復存在了。
如此短促的夜無疑不能持久。冬日會重新降臨,到那時我便再也不怕回憶同她徹夜散步直到匆匆而至的黎明這類往事了。然而最初的霜凍難道不會把儲藏在它冰層下的我曾經萌發過的最初的慾念帶回給我嗎?我最初的慾念是在子夜時分我命人去接她,而在她按門鈴之前我又深感長夜難熬之時萌發的,從今以後我可以永遠徒勞地等待她按門鈴了。那最初的霜凍難道不會把我因兩次以為她不來而萌生的最初的憂慮帶回給我叫?在那段時間我很少看見她,她總是隔幾周來訪一次,她每次來訪都使她從一種我並不試圖了解的陌生的生活里突現出來,她來訪之間的間隙倒能阻止我那不住地中斷的輕如遊絲的忌妒之情在我心中凝聚成形從而確保我的寧靜。這些間隙在當時可能使我安寧,而此刻回想起來,它們卻充滿了痛苦,因為到後來我再也不認為她在這些間隙里幹了些什麼我不了解的事都與我無關了,尤其在她永遠也不會再來訪問我的今天;因此她常來訪的元月份的那些晚上,那些因她的來訪而變得那麼甜蜜的晚上,此刻卻可能藉著凜冽的北風向我吹來我當時並沒有感受過的憂慮,而且給我帶來保存在霜凍下面的我的愛情的胚芽,不過這胚芽已變得十分有害了。我想到寒冷的季節又要開始了,自從希爾貝特和我在香榭麗舍大道玩了那幾場遊戲之後,我感到寒冷的氣候老顯得那麼悲涼;一想到寒冷的夜晚又將來臨我便憶起一個大雪紛飛的晚上,我在那晚白白等待阿爾貝蒂娜直到深夜,這麼一想,正如一個病人從身體的角度考慮自己的胸肺,我,從精神的角度,從我的感傷,從我的心考慮,我認為最使我不寒而慄的還是嚴寒天氣的重新來臨,一想及此我便對自己說,最難苦熬的恐怕還是冬季。
冬季和其它季節都有所聯繫,因此要想從我的記憶里抹去阿爾貝蒂娜,我也許應該忘掉所有的季節,甚至不惜在今後象患過偏癱的老人重新學習閱讀那樣再從頭開始去熟悉這些季節;我也許應該和整個宇宙都斷絕聯繫。我想,也許只有我本人真正的死亡才能(然而沒有這種可能性)使我不再為她的死亡而痛苦。我並不認為一個人的死是不可能的,是異常的,人的死亡是不知不覺造成的,有時甚至會出乎人的意願,而且每天都可能發生。我恐怕會對日子千差萬別卻周而復始這點感到苦惱,不僅大自然,連人為的環境甚至某種更為因襲保守的秩序都可能把這些日子引進某一個季節。我夏天前往巴爾貝克的周年日即將來臨,我那還沒有同忌妒心結下不解之緣的愛情,那尚未為阿爾貝蒂娜成天做些什麼而憂心忡忡的愛情在後來經歷了那麼大的變化,最後終於變成了與初期迥然不同的愛情,致使阿爾貝蒂娜的命運始而變化終而結束的最後這一年顯得既充實,多樣化,又象一個世紀那樣漫長。接着便是對後來那些日子的回憶了,不過還是前些年的事,禮拜天天氣不好大家照舊出門,午後百無聊賴時,風聲雨聲也會促使我冒充一番“屋檐下的哲學家”;我後來怎樣焦灼地眼巴巴瞧着阿爾貝蒂娜來看我的時刻越來越近呀,那天,不期而至的她第一次撫愛了我,不過被送燈進來的弗朗索瓦絲打斷了,在那樣死氣沉沉的時節,是阿爾貝蒂娜表現了對我的興趣,因此我當時對她的愛情本來是大有希望的!在某個提前來臨的季節,在那些不尋常的夜晚,象小教堂一般半開着大門的講經堂和寄宿學校籠罩在金黃色的塵埃里,從那裏出來的仙女般的姑娘使街道也為之生輝,她們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和她們的女伴聊着天,激起了我想深入她們那神話般的生活的熱望,就是這樣的情景也只能使我想到阿爾貝蒂娜的柔情,她只要呆在我身邊就能阻止我接近這些姑娘。
此外,即使回憶到那些極其平常的時刻也一定會有內心世界的圖景加入其間從而使這些時刻變為獨一無二的東西。後來,在天氣轉晴的一天,天空象意大利的天空一般晴朗,我聽見牧羊人的牛角獵號聲,就是這樣的日子也把它的陽光一會兒同我的憂慮聯繫在一起,我的憂慮是因為我知道阿爾貝蒂娜在特羅卡德羅博物館,可能和萊婭以及那兩個少女在一起;一會兒又和家庭日常生活的甜蜜聯繫起來,那種甜蜜儼然來自使使我感到難堪的妻子,而弗朗索瓦絲很快就會把這個妻子給我帶回來。弗朗索瓦絲在打給我電話里轉達了和她一道回來的阿爾貝蒂娜畢恭畢敬的致意,我原以為她的電話轉達會使我感到十分得意呢。我錯了。我之所以自我陶醉,是因為這個電話使我感到我愛的人已的的確確屬於我,她只為我而生活,即使遠離在外,我也沒有必要去管她,她把我已看成她的丈夫,她的主人,只要我有所表示,她就會回到我的身邊。這樣,這來自遠方的電話傳言便是來自特羅卡德羅街區的一滴幸福的甘霖,那裏有我的幸福之源,緩解痛苦慰藉心靈的因素會從那裏源源不斷地移向我這裏,最後把無比甘美的精神自由還給我,從此以後我只須——在毫無牽挂地習研瓦格納的音樂的同時——放心等候阿爾貝蒂娜到來,不需要過分激動,更不必帶着毫無幸福滋味可言的急不可耐的心情。而這種“她回來,她對我畢恭畢敬,她屬於我”的幸福感來自愛情卻並非來自驕傲。此刻即使有50個女人對我唯命是從一召即來,只要她們不是來自特羅卡德羅而是來自印度,我也會感到毫不在乎。然而,在那天,正當我獨自一人在房裏彈奏樂曲時,我感覺到阿爾貝蒂娜溫順地朝我走來,我呼吸到了一種象陽光下的浮塵一般分散的物質,正如別的物質有益於身體健康,這類物質對心靈大有裨益。過了半小時,阿爾貝蒂娜果真來到了,我隨即和她一起去散步,我原以為她的到來和與她相偕散步都是使人厭倦的,因為對我來說伴隨這兩件事的是一種可靠感,哪知正因為這種可靠感,從弗朗索瓦絲用電話通知我說她已把阿爾貝蒂娜帶來那一刻起,她的到來和與她相偕散步便給後來的鐘點注進了金子般可貴的寧靜,使這一天變成了與前一天截然不同的日子,因為這另一種日子已具有與眾不同的精神基礎,這種精神基礎使這樣的日子變得十分獨特,這種獨特性剛好和我一向度過的日子的多樣性結合起來,不過這種獨特的日子是我從來沒有想像過的——猶如我們想像不出如何在夏日裏休息一天,倘若這樣的休息日從來不曾在我們以往的生活里存在過的話;我還不能絕對肯定說我已想起了這樣的一天;因為我此刻在寧靜中感到一種我當時未曾感受過的痛苦。然而,很久以後,當我逐漸回溯到我熱愛阿爾貝蒂娜之前度過的那段時間,當我內心的創傷業已癒合從而可以不感苦痛地脫離死去的阿爾貝蒂娜時,當我終於能夠毫不難過地回憶起阿爾貝蒂娜不留在特羅卡德羅而和弗朗索瓦絲上街買東西的那個日子時,我便很樂意地回顧了屬於我以往從未經歷過的精神時期的這一天;我終於準確地憶起了這一天,不僅沒有增加痛苦,而且相反,我回憶它就象人們想起過了之後才感到十分炎熱的夏天的某些日子一樣,就象人們僅僅在事後才在沒有合金的條件下分析出固定的純金和牢固的天藍石的成色一樣。
因此這幾個年頭儘管因為我老想到阿爾貝蒂娜而變得痛苦不堪,卻不僅給我對她的回憶增添了連續不斷的繽紛色彩,各異其趣的行為方式,增添了每個季節每個時辰留下的痕迹,從仲夏六月的黃昏到冬日的夜晚,從海上的月光到回家時黎明的曙光,從巴黎的雪到聖克魯的枯葉,而且還加進了我對阿爾貝蒂娜不間斷地作出的特殊分析,每時每刻在我腦海里再現的她的外形,我在那個時期見到她的次數的多少,間隔的長短,為等她而引起的焦慮,某個時刻我對她所具有的魅力,我所抱的希望和隨之而來的失望;以上這一切都改變了我回顧過去時傷感的性質,也改變了我對與她緊密相聯的光和香味的印象,充實了我生活過的每一個太陽年,這些年辰的春季、秋季和冬季由於與她的往事無從分割已經夠凄涼的了,何況它們同時又是情感年,情感年的鐘點並不由太陽的位置而是由等待幽會的情況確定;一天的長短或氣溫的增加與否由我的希望是否勃發,我們親密的程度是否有所提高來衡量,由她的臉龐的逐漸變化,她的旅行,她不在時給我寫信的多寡和書信的風格,她見我回家時撲過來的動作緩急來衡量。總之,如果說這些變化着的時間,這些千差萬別的日子每一個都把另一個阿爾貝蒂娜奉還給了我,這可不僅僅是因為我追憶了與這些時日大同小異的時刻。記得每次在我戀愛之前對方就已使我變成了另一個人,這另一個人之所以懷着不同的願望,是因為他的感受每每有所不同,我頭一天還盡幻想着海上風暴和海岸峭壁,可一旦春天的陽光在反射到我半睡半醒中關得並不嚴實的柵欄時悄悄帶進了玫瑰的香味,我醒來后卻啟程去了意大利。甚至在我戀愛的當中,我的精神大氣的多變狀態,我的信仰程度的不斷改變不也是今天把我自己愛情的能見度縮小明天又把這種能見度無限地擴大,今天把它美化成一抹微笑,明天又把它冷縮成一場風暴的嗎?人們僅僅憑自己佔有的東西而存在,人們又只佔有確實存在於眼前的東西,而我們的記憶,我們的情緒,我們的思想卻又如此大量地遠離我們自身出外遨遊,使我們的視線捕捉不到它們的蹤影!這一來我們便再也無法把它們包括在我們自身這一整體裏了。不過它們仍然可以通過秘密通道重新回到我們身上。於是在某些夜晚,我入睡時幾乎已不再想念阿爾貝蒂娜了——人只能想念他能夠憶起來的東西——醒來時我卻找回來了一長串往事,它們來到我最清醒的意識里游弋,使我把它們看得一清二楚。於是我為我看得如此真切的東西而哭泣,而就在昨天這些東西對我來說還是子虛烏有呢。阿爾貝蒂娜的姓名和她的死亡都改變了意義;她的背叛也突然變得嚴重起來了。
我現在一想到她眼前浮現的仍舊是她活着時我經常看見的她的這個或那個倩影,我又怎能認為她已經長眠了呢?她一會兒風馳電掣,一會兒斜倚在她的自行車上,有如騎着神車在雨天飛跑。有幾次,我們在晚間帶上點香檳酒去尚特比森林,她的聲音忽然起了變化,帶着挑逗的意味,熱烈的情緒使她臉色發白,兩頰卻抹上了一層紅暈,車內太黑暗我看不清她,便讓她把臉靠近月光,此時此刻,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我試圖追憶她那發紅的顴頰卻枉費力氣,我再也看不見了。由此可見我應該在我心裏消除的並不是一個,而是無數的阿爾貝蒂娜。每一個阿爾貝蒂娜都附着於某一天的某一個時辰,我在重見那個阿爾貝蒂娜時我便重新置身於那個日子了。而過去的那些時刻也並不是固定不變的;在我們的記憶里它們總是朝未來運動着,——朝那本身也變成了過去的未來,——而且把我們自己也帶進這個未來。下雨天,阿爾貝蒂娜披上橡膠雨衣時我從不撫愛她,我真想請她脫掉這副鎧甲,否則這就成了與她共同體驗軍營之愛和旅伴友情了。然而這一切都已是不可能的事了,她已經死了。有些晚上她彷彿自我獻身請我做*愛,由於害怕她變壞我一直裝做不理解她的要求,沒有我的響應,她恐怕也就不會去要求別人了,而此刻這個要求卻激起了我瘋狂的性慾。在別的女人身上我也許根本不可能體驗到同樣的做*愛的快活,然而能貢獻給我這種快活的女人,我即使走遍天涯也再難以邂逅了,因為阿爾貝蒂娜已經辭世了。我似乎應該在兩種情況之間進行抉擇,決定哪一種是真實的,因為阿爾貝蒂娜之死——這個情況來自我並不了解的現實,也就是她在土蘭的生活——和我對她的全部想法,和我的欲求,我的悔恨,我的動情,我的迷戀與忌妒是那樣地互相矛盾。那些從她全部的生活引出的極其豐富的往事,那些能夠說明和代表她一生的極為充沛的感情似乎難以令人相信她已經離開人世了。我說她的感情充沛是因為保留在我記憶里的我對她的柔情襯托出了她感情的豐富多彩。不光阿爾貝蒂娜一個人只是一連串的時間概念,我自己也是如此。我對她的愛情並不簡單:對未知事物的好奇夾雜着肉慾,類似居家的甜蜜感情忽而與冷漠相融合,忽而又伴之以瘋狂的忌妒。我不是一個單一的男人,而是一支由熱戀者,冷漠的人和忌妒的人混合組成的大軍——這些忌妒者中沒有一個只為同一個女人而忌妒。無疑正由於此,我雖不情願,總有一天我的心會痊癒的。在一個群體裏,各個組成分子可以不知不覺地一個被一個代替,代替者還會被淘汰,因此到最後會發生變化,但如果不是群體而是單一體,這種變化是難以設想的。我的愛情和我本身的複雜性使我的痛苦成倍增長而且變得五花八門。不過這些痛苦總還是可以是排成兩組,兩組之間的交替便構成了我對阿爾貝蒂娜全部的愛情史,我對她的愛情不是耽於自信就是流於猜忌。
如果說我很難想像阿爾貝蒂娜,在我心裏那麼生氣勃勃的阿爾貝蒂娜(我背負着當前和往昔的雙重馬鞍)已經死了,那麼下面這種現象恐怕也同樣互相矛盾:我對阿爾貝蒂娜過失的懷疑——當然,她曾在這些過失里得到過享受的肉體和她曾嚮往過這種過失的心靈如今都已不復存在了,所以她已不可能再犯這些過失,也不再對這些過失承擔責任——在我身上激起了巨大的痛楚,但我如果能在痛苦裏見到這個物質上已不復存在的人的實際精神狀態的證據,而非她以往留給我的印象的註定要消失的反光,我又會感謝這痛苦的恩德。只要我這份愛情能夠了結,那再也不能和別的人共享歡樂的女人應該說已激不起我的忌妒之情了。然而這恰恰是不可能的事,因為我的忌妒只能在往事裏,在對栩栩如生的阿爾貝蒂娜的往事的回憶里找到它的對象即阿爾貝蒂娜本人。既然我一想到她就會使她復活,她的背叛便永遠不可能是死人的背叛,因為她背叛的時刻不僅於她,而且於倏忽之間從眾多的“我”中引出來的我,於正在注視她的我也變成了當前的時刻。因此任何年月的差異都永遠不會把這不可分的一對分開,這一對中有一個人新犯了過失便立即會有一個可憐巴巴的而且是現時現刻的忌妒者前來與他配對。最近這幾個月我曾把阿爾貝蒂娜關在我的寓所里。然而現在想起來,她當時還是自由的;她胡亂使用了這種自由,她不是和這幾個女人淫亂就是和那幾個女人淫亂。以往我總是不停地考慮展現在我面前的毫無把握的未來,我曾試圖看出個究竟。如今展現在我面前的象複製品一樣的未來(與真正的未來同樣使人憂慮,因為它同樣地毫無把握,同樣難於了解,同樣神秘,但更為無情,因為我不可能或不幻想去影響它,象對真正的未來一樣去影響它;也因為它一伸展開來便與我的生命本身共久長,可是我的女伴又不可能前來撫慰它所引起的痛苦)再也不是阿爾貝蒂娜的“未來”,而是她的“過去”。她的“過去”?這話說得不確切,因為忌妒心既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忌妒心想像的事永遠屬於“當前”。
氣候環境的變化會引起人們內心的變化,會喚醒業已忘懷的那些“我”,也會阻撓麻木不仁的習慣,給某些回憶,某種苦痛注入新的力量。如果此刻的天氣使我憶起了在巴爾貝克時某一天的天氣,上述的情況就更明顯了,比如那天,大雨將臨,天知道為什麼阿爾貝蒂娜竟準備穿上那條貼在身上的橡膠防雨褲去遠足!如果她還活着,象今天這樣的天氣,她在土蘭無疑會去作同樣的郊遊。她既然已不可能這樣做了,我就不應該再為這個念頭去苦惱;然而,好比截去肢體的人,任何氣候的變化都會使截肢的地方格外疼痛。
一件我長期沒有去想過的往事猛然間在我的記憶里凝結起來,在此之前它一直呆在我那捉摸不定而又隱蔽的記憶長河之下。幾年以前,有人當著阿爾貝蒂娜的面談到她的淋浴衣,她的臉當即紅了起來。那年月我對她還沒有產生忌妒心。此後我曾想問她是否還記得那次談話,要她告訴我為什麼她當時臉紅了。這件事之所以使我格外掛心不只是因為有人告訴我萊婭的兩個女朋友常去旅館的海水浴場,而且,據說她們不光是為淋浴才去的。不知是害怕惹惱阿爾貝蒂娜呢,還是想等待一個更合適的時機,我總是一味地推遲談及此事,後來也就不再想它了。可是在阿爾貝蒂娜死後不久我突然又想起了這件往事而且察覺了此事既令人生氣又十分莊嚴的特色,這些特色是那些因解謎人已死而永遠解不開的謎所獨具的。我難道不能哪怕只設法了解一下在海水浴場阿爾貝蒂娜是否從未做過任何壞事,或者只是有做壞事的嫌疑?我如果派一個人去巴爾貝克也許能弄個明白。她如活着,我無疑是什麼也打聽不出來的。然而當人們再也不怕犯過失的人記仇時,他們的舌頭便奇異地鬆開了。他們會毫不困難地敘說此人的過失,由於人的想像力的結構尚處於初級的過分簡單的階段(它們還沒有經過大量的改造,而這種改造可以使人類發明的雛型臻於完善,無論是氣壓計,是氣球,還是電話等等,得到改善後再與雛型相比便面目全非了),這樣一種結構的想像力僅僅容許我們同時看見極少的事情,因此關於海水浴場的回憶就佔據了我內心裏全部的視野。
在睡眠的一條條黑暗的長街上,我有時會碰上一個惡夢,這類惡夢倒並不十分嚴重,首先因為它們引起的悲哀只能在睡醒以後繼續一個小時,有如不自然的睡眠方式引起的不適;其次還因為人們很少遇上這樣的惡夢,兩三年一次而已。而且是否真遇上了還不能肯定——也不能肯定錯覺和對惡夢的一再分割(有沒有使這些惡夢顯出一種似曾見過的樣子說一分為二是不夠的)。我既然對阿爾貝蒂娜的生活和死亡有所懷疑,我當然早就應該進行調查了。然而阿爾貝蒂娜在世時使我屈服於她的那種疲勞和軟弱又不允許我在見不到她時着手進行此事。不過,有時從長年累月的軟弱里可能會猛然冒出閃電般的強大力量。我決定進行調查,起碼是部分的調查。
可以說阿爾貝蒂娜一生中並沒有發生過什麼別的事。不過我還是在考慮我能派誰去巴爾貝克作一次實地調查。埃梅似乎是合適的人選。他不僅對當地了如指掌,他還屬於那種十分操心自己的利益,對主人又很忠心,而且對無論哪種道德都漠不關心的普通百姓(如果我們給他們報酬豐厚,他們在按我們的意志辦事方面會表現得謹言慎行,不怠惰不貪贓枉法國時又不擇手段),我們談到這類人時總是說:“是些好樣的人。”我們對這類人是可以絕對信賴的。埃梅一動身,我便琢磨我現在如能問阿爾貝蒂娜本人關於埃梅準備去那邊打聽的事,那不知會強多少。於是我寧願親自問她而且似乎已準備親自問她的念頭立即把阿爾貝蒂娜帶到了我的身邊,這倒不是依靠起死回生的努力而似乎是靠了某次偶然的邂逅,如同不“擺姿勢”的照像,快鏡頭照出的人像總是更生動,我在想像我們的交談時,我同時又意識到這交談根本不可能;我剛從新的角度去重新考慮阿爾貝蒂娜已經死了這件事,這阿爾貝蒂娜便引起了我對業已消失的人的一片柔情,看不見她們當然也無從修改她們被美化了的形象;這阿爾貝蒂娜同時也引起了我的哀傷,她永遠消失了,那可憐的小傢伙永遠被剝奪了生活的樂趣。於是倏忽之間,我從忌妒心對我的折磨里驟然轉移到離別的絕望中去了。
此刻充溢着我心靈的並不是充滿仇恨的猜疑,而是對和妹妹共同度過的洋溢看愛和信任的時刻的使我感動的回憶,死神的確已經使我失去了這樣一個妹妹,因為我的悲傷並非與阿爾貝蒂娜曾經是我的什麼人有關,而是與我的心逐漸使我相信她是什麼人有關,因為我的心總渴望着領略最一般的愛的激動;於是我明白了那使我如此厭倦的生活(至少我認為如此)其實是趣味無窮的;我如今才感到,甚至就一些無關宏旨的話題同她閑聊的那些時刻也曾使我精神得到極大的滿足,我在當時的確沒有覺察到這種精神上的滿足,但如今它已促能我始終不懈地去追憶這樣的時刻而且排除其它的時刻了;我能追憶的最微不足道的事,在汽車裏,她坐在我身邊做出的某個動作,或在她房間裏她在我對面坐到飯桌上的動作,都在我心裏激起了甜蜜而悲哀的波浪,這波浪越涌越近最後便淹沒了我整個的心靈。
我從來沒有認為我們用餐的這個房間很美觀,我對阿爾貝蒂娜說它美觀是為了讓她生活在其中感到滿意。如今,這裏的窗帘,椅子,書籍都不再是我漠不關心的東西了。並非只有藝術才能給最微不足道的事物抹上一層富有魅力的神秘色彩;藝術固有的這種使魅力和神秘性與人們水乳交融的能力也會轉換給痛苦。當時我從不去注意我和她從森林回來到我去維爾迪蘭家之間這段時間共同享用的晚餐,而如今我的淚眼卻在尋找晚餐時刻的美妙而莊嚴的溫馨。愛情的感受和生活中的其它感受是不能同日而語的,但也並非只有沉迷於生活的感受才能體會愛情。在塵世,在市街的喧囂和周圍鱗次櫛比的房舍的雜亂中,你不可能估量一座教堂的獨一無二又經久不變的正確的高度,只有遠離塵囂,從鄰近的山坡遙望過去,城市失去了蹤影或只在地平線上呈現出模糊的一團,只有這時你才可能在黃昏的寂靜里沉思默想從而估量出教堂的高度。我竭力用我的淚眼鳥瞰阿爾貝蒂娜的全貌,同時回想着那晚她所說的全部嚴肅而正確的話語。
一天清晨,我彷彿在霧靄里看見一座小山的橢圓形身影,感覺到一杯巧克力的溫熱,與此同時一件往事的回憶卻使我的心難受得緊縮起來。阿爾貝蒂娜在一個下午來我家看望我,我第一次擁抱了她,原來我突然聽見了剛點燃的熱水暖氣發出的格格響聲。我氣沖沖地把弗朗索瓦絲交給我的維爾迪蘭夫人的邀請信仍到地上。阿爾貝蒂娜既然這麼年輕就死了;而布里肖又繼續去維爾迪蘭家赴宴,維爾迪蘭夫人家也繼續高朋滿座而且也許還會高朋滿座若干年,我初次去拉普利埃晚餐時的感受便以更大的力量逼我相信死神並不襲擊同一歲數的所有的人!布里肖的名字立即勾起了一件往事,在一次晚會結束時布里肖把我送了出來,我當時在樓下看見了阿爾貝蒂娜房間裏的燈光。我後來曾反覆回想過她房間裏的那一縷燈光,但卻從來沒有從現在這樣的角度去回憶過。因為我們的回憶雖然的確屬於我們自己,我們擁有這些回憶卻好比我們擁有花園式住宅,住宅的一些小小的暗門往往為我們所不知,可能會是鄰近的某個人前來替我們打開這些暗門,因此在這之前我們雖然回到了家裏,但起碼有一個方面我們還不大清楚。一想到我回家時人去樓空的景象,一想到我在樓下再也看不見阿爾貝蒂娜的房間而那間房裏的燈光也永遠熄滅,我才明白那天晚上離開布里肖時我以為自己因不能出去散步也不能去別處做*愛而感到煩躁、懊惱,那是怎樣的錯覺。只因為我自以為很有把握全部佔有那個寶貝,那個把光芒從上至下反射到我身上的寶貝,因而對估量它的價值便毫不在意,這樣一來我便必然認為這寶貝還比不上尋歡作樂,這種尋歡作樂無論多麼微不足道,我在竭力想像它們時起碼對它們作了估價。我明白了,在巴黎時我在我家也就是在她家過的那種生活正好使我實現了一種深沉的寧靜,而在巴爾貝克大廈,那天晚上我同她睡在同一屋檐下時,我夢想過這種寧靜但以為那是不可能得到的。
在去參加維爾迪蘭家最後一次晚會之前——即使這次晚會沒有舉行我也不會為此感到寬慰——我們從森林回來時我和阿爾貝蒂娜之間進行過一次談話,那次談話使阿爾貝蒂娜和我的精神生活有所融合,而且在某些領域使我們互相同化了。因為如果說我帶着柔情回味她的聰慧和她對我的體貼,這無疑不是由於她的聰慧和她對我的體貼超過了我認識的其他人;在巴爾貝克時德·康布爾梅夫人不是對我說過:“怎麼!您完全可以和埃爾斯蒂爾這樣一個天才一道度過這些日子,而您卻和您的表妹在一起!”我之所以喜歡阿爾貝蒂娜的聰慧,是因為她的聰慧使我聯想到她身上的某種東西,我把這種東西叫做甜美,正如我們把僅僅是上齶的某種感覺叫做水果的甜味一樣。事實上,我在想到阿爾貝蒂娜的聰慧時,我的嘴唇會本能地伸出去進行回味,我真寧願我回味的東西實際存在於我之外,寧願它是一個人客觀的優越之處。我當然認識一些比她更聰明的人。然而愛情的毫無止境,或者說愛情的自私自利使我們對我們所愛的人的精神和道德面貌最難做出客觀的判斷,我們總是隨着我們的願望和畏懼不斷地修飾我們之所愛,我們總不把所愛的人和我們自己分別開來,她們僅僅是一個廣闊無垠的處所,是我們表露愛情的處所。總有數不勝數的苦和樂永不停息地彙集到我們的身體裏,因此我們對自己的身體總不能象對一棵樹,一幢房舍,一個行人一樣具有清晰的概略看法。我沒有千方百計從阿爾貝蒂娜本身更多地去了解她,這也許是我的錯誤。同她相處這麼長的時間我只不過認識到就她的魅力而論她在我的記憶里所佔的地位隨着年代而有所不同,所以在看到她自發地起了許多的變化而這些變化又絕不僅僅因為她的前途已可能有所不同時我還感到吃驚呢,同樣,我本應該象了解任何一個人的個性一樣去設法了解她的個性,這樣做我也許可以弄明白為什麼她一味堅持對我隱瞞她的秘密,從而避免使這種奇怪的頑固態度與我從不變通的預感之間的衝突延續下去,而這種衝突卻導致了阿爾貝蒂娜的死亡。這樣一望,我在深切憐憫她的同時便感到在她死後繼續生活下去乃是一種恥辱。的確,在我的痛苦達到最緩和的程度時,我甚至感到我在某種程度上似乎正在享受她死亡的好處,因為如果一個女人在我們的生活里並不是幸福的因素而是悲傷的工具,這個女人對我們的生活便大有用處,佔有任何女人本身都不如佔有她使我們痛苦時為我們揭示出的真理那麼寶貴。在這樣的時刻,我總把我外祖母之死和阿爾貝蒂娜之死聯繫起來,我感到我的一生似乎被我犯下的雙重謀殺罪玷污了,只有世上最卑劣的人才會原諒我。我曾夢想被她理解,夢想別讓她低估我,我以為被理解和不被低估乃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其實更能理解我和估價我的人又何其多也。希望被理解是因為希望被愛,希望被愛是因為正在愛。其他人的理解是無關緊要的,而且這些人的愛是令人厭惡的。我在獲得阿爾貝蒂娜一丁點理解和愛情時感到的歡樂並非來自她的理解和愛情本身固有的價值,而是由於這種獲得,我又往全部佔有阿爾貝蒂娜的目標邁出了一步,這種全面佔有是我在第一次見到她的那一天就已確定的目標和抱定的幻想。我們在談到女人的“可愛”時,我們也許只是在讓我們見到她們時感到的快樂從我們身上迸發出來,就象兒童說“我親愛的床,親愛的枕頭,我親愛的山楂樹”一樣。這就從另一方面說明,男人從來不這樣談論並不欺騙他們的女人:“她真可愛”,他們說這句話時往往是在談欺騙過他們的女人。
德·康布爾梅夫人有理由認為埃爾斯蒂爾的精神魅力更大些。然而我們並不能以同樣的方式去判斷一個和別人一樣在我們自身以外而且只在我們思想的邊緣着了色的人的精神魅力以及另外一種人的精神魅力,這種人在某些事故之後定錯了位置,最後竟頑強地固定在我們自己的體內,致使我們自問此人在過去的某一天是否在某個海邊小火車的走廊里注視過一個女人,而且在這樣自問時我們體會到的痛苦與外科醫生在我們心臟里取子彈時感到的痛苦如出一轍。一個普通的羊角麵包,只要我們吃它,它就比路易十五吃的雪鵐、小兔和山鶉更使我們感到快活,我們躺在山上時,離我們幾厘米遠的眼前的一根簌簌顫動的小草的草尖可以遮住幾里以外的山峰的令人暈眩的尖頂。
此外我們的錯誤並不在於我們高度評價我們所愛的女人的聰慧和可愛,無論這種聰慧和可愛是多麼微不足道。我們的錯誤在於我們對別人的聰慧和可愛無動於衷。謊言只有在來自我們所愛的女人時才會引起它永遠應當在我們身上引起的憤怒,善心只有在來自我們所愛的女人時才會引起它永遠應當在我們身上引起的感激之情,肉慾具有恢復智慧和為精神生活打下牢固基礎的不可思議的能力。我再也找不到這種神奇的東西了:一個我能使我與之無話不談的人,一個我能夠信賴的人。信賴?別的人不是比阿爾貝蒂娜更信賴我嗎?我同別的人談話的話題不是更廣泛?問題在於,信賴或談話這些極平常的事只要融進了愛情,那獨一無二的神聖的愛情,它們是否很理想這又有什麼相干呢?我又看見阿爾貝蒂娜坐到她的自動牌鋼琴前面去了,她頭髮漆黑,雙頰微紅:儘管她想推開我的雙唇,我的嘴唇卻似乎感覺到了她的舌頭,她那母性的,滋補而又不能食用的聖潔的舌頭,阿爾貝蒂娜即使只讓她的舌頭輕輕拂過我的脖頸,我的胸腹,她舌頭上神秘的火焰和露珠也會使我認為這種表面的撫愛出自她肌膚的深層,這深層顯露出來有如一塊布料翻出它的底面,因此這種撫愛哪怕是最表層的觸摸,也彷彿具有沁人心脾的神秘的溫馨。
我還不能說我在失去那些永不復返的甜蜜時刻時所感受到的是絕望。絕望意味着還必須維持這萬劫不復的生活。在巴爾貝克時我一見旭日東升便意識到我再也不會過一天舒心的日子,那時我已經絕望了。從那時起一直堅持我的利己主義,然而這個我如今十分依戀的“我”,這個調動自衛本能的生機盎然的“我”,這個“我”在生活中已不復存在了;我在想到我的力量,想到我強大的生命力,想到我擁有的最美好的東西時,我想起了我已經佔有過的一個寶貝(只有我一個人佔有過它,因為其他人並不確切知道它在我身上引起的,隱蔽在我身上的感情),誰也奪不去這個寶貝了,因為我已不再佔有它。說真的,我過去佔有它只是因為我願意想像我佔有了它。不過我在用嘴唇注視阿爾貝蒂娜時,我在把這寶貝放進我的心間時,我不僅犯下了讓她在我全身心的深層生活的不謹慎的錯誤,而且犯下了使手足之情和肌膚之愛交融起來的另一種不謹慎的錯誤。我也曾願意使自己相信我和她的關係是愛情關係,我們互相都在實行那叫做戀愛的關係,因為她順從地吻我而且我也吻她。由於習慣於相信這點,我不僅失去了我摯愛的女人,也失掉了愛我的女人,我的妹妹,我的孩子,我溫柔的情婦。總之,我的幸福我的不幸都是斯萬沒有經歷過的,因為恰巧在他愛戀奧黛特並為她妒性大發的時候他幾乎見不到她,而且每當她在某個約會的最後時刻取消約會時,他去她家又那麼困難。可是這之後他卻得到了她,她成了他的妻子,直到他離開人世。而我卻相反,我在為阿爾貝蒂娜而妒火中燒時,我比斯萬幸福,因為她當時住在我家,我已經得到了她。我已經在事實上實現了斯萬當時夢寐以求的事,而他切切實實地實現自己的願望時他對此已經無所謂了。不過,我究竟沒有象他留住奧黛特那樣留住阿爾貝蒂娜。她逃走了,她死了。任何事物都不可能一成不變地重複出現,那些最相似的生活方式,那些由於性格的接近和環境的近似而可以被人們選作和諧典範的生活方式在許多方面仍舊是互相對立的。當然,最主要的對立(藝術)尚未顯現出來。
丟了命我也算不得損失嚴重;我無非丟了一個空無所有的外殼,一部傑作的毫無內容的框架。我今後究竟還能把什麼東西引進這個框架我完全置之度外,然而一想到這框架業已包涵的內容我又感到幸福和自豪,我賴以生存的正是對那些甜蜜時刻的回憶,這個精神支柱傳遞給我的祥福恐怕連死之將至也難以摧毀吧。在巴爾貝克時每當她為了討我喜歡在頭髮上灑香水因而耽誤了時間,我總命人去尋她,她當時是怎樣飛跑過來看我的呀!我百看不厭的巴爾貝克和巴黎的圖景正是她短暫的一生中翻得那麼迅速而歷歷在目的篇章。這一切對我來說只不過是回憶而已,對她來說卻曾經是她的行動,是她象悲劇情節發展一般急匆匆走向死亡的行動。人的成長一方面表現在我們自身,另一方面卻表現在我們自身之外(我對此深有所感正是在有些晚上,當時我注意到了阿爾貝蒂娜身上不斷增長的優點,而這種增長又並不完全取決於我本人的記憶力),這兩方面的成長又不免互相影響。我在千方百計了解阿爾貝蒂娜並試圖全部佔有她時,我只顧憑經驗把一切人和一切地方的奧秘都簡單化成全部和我們本身的素質貌似的東西,其實想像力總是使這些人和地方在我們面前顯得千差萬別,我只顧把我每一次由衷的快樂都推向快樂本身的毀滅:因為我要做到這些不影響阿爾貝蒂娜的生活是不可能的。也許我的財產和我倆喜結良緣的光輝前景曾經吸引過她;我的忌妒心也曾留住過她;她的善良或她的聰慧,她的犯罪感或她施展計謀的靈活性也曾使她接受過囚禁般的生活,並促使我越來越把這種囚禁強化到難以忍受的地步,這種純粹由我的內心活動發展造成的囚禁又反過來衝擊着阿爾貝蒂娜的生活,這種衝擊本身又反過來提出一些使我內心越來越感到痛苦的新問題,因為她已從我的牢獄裏逃走並且在馬背上夭亡,而沒有我,她又根本不可能擁有這匹馬,她甚至在死了之後也給我留下了不少疑團,如果我去核實這些疑竇,這種核實本身就會比我在巴爾貝克發現她認識凡德伊小姐更為殘酷,因為她如今已不可能在我身邊安慰我了。由此可見一個自認為過着封閉式生活的人心靈里的長吁短嘆的抱怨只在表面上表現為獨白,因為現實的回聲會使這種抱怨偏離正道,而且這種封閉式的生活好比自發進行的主觀心理實驗,這種實驗在一定的距離之外給另一種生活構成的純現實主義的小說提供它的“情節”,而小說跌岩起伏的情節又會反過來使心理實驗的曲線彎曲而且改變心理實驗的方向。情節是多麼複雜而緊湊,愛情的發展又多麼迅猛,好比巴爾扎克的短篇小說或舒曼的敘事曲,儘管開端有些許遲緩,間斷和猶豫,那結局又是多麼神速!應該把我們那一段柔情似水的美滿生活擺在最後一個年頭,對我來說這個年頭真好比一個世紀——因為在我思想上,從巴爾貝克到她離開巴黎,阿爾貝蒂娜的地位已經發生了變化,同時她本身也在獨立於我之外的情況下而且常在我不知不覺間起了很大的變化——這柔情似水的美滿生活雖然並不持久卻使我感到它似乎非常充實,幾乎無所不包,這種生活永遠也不可能再出現了,然而它又是我不可或缺的。也許它本身並非不可或缺,它起初只不過是某種帶必然性的東西,因為如果我沒有在一篇考古論文裏讀到描寫巴爾貝克教堂的段落;如果斯萬在對我談到這座教堂堪稱波斯式的教堂時沒有把我的興趣引向拜占庭時期的諾曼第方言;如果一家豪華旅館建築公司在巴爾貝克修建的那家舒適衛生的賓館沒有促使我的父母下決心滿足我的願望讓我去巴爾貝克,我根本就不可能認識阿爾貝蒂娜。誠然,在我嚮往已久的巴爾貝克,我既沒有發現我夢寐以求的波斯式教堂,也沒有找到那永恆的霧靄。那行程一個鐘頭35分的漂亮的火車本身也並不符合我的想像。然而,為了補償我們為之神往而且枉自苦苦追求尋覓卻未得到的東西,生活往往會給予我們某種我們完全沒有想像過的東西。在貢佈雷,每當我愁苦萬狀地等待母親向我道晚安時,誰又會對我說我那時的憂慮可以消除,隨後在某一天又會復蘇,不過不是為我的母親而是為一個少女復蘇呢?這個少女開始無非是海天連接處的一朵花,一朵我的眼睛每天都希冀着去觀賞的花,一朵有思維能力的花,我多麼孩子氣地熱望在這朵花的心靈里佔據一個顯要的位置,當她不知道我認識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時,我又是多麼痛苦。是的,幾年以後正是為一個陌生姑娘的一聲晚安,一個吻,我象孩提時等不到母親前來看望我那樣痛苦不堪。我那麼需要這個阿爾貝蒂娜,如今她的愛幾乎成了我心靈的獨一無二的存在依據,可是倘若斯萬不曾對我談到巴爾貝克,我也許永遠也不會認識她。她也許會活得更長,我也不至於終身為她的死而備受折磨。唯其如此我才感到是我出於十足利己主義的愛而聽任阿爾貝蒂娜長辭了人世,這似乎和我謀殺我的外祖母並沒有什麼兩樣。就算我後來在巴爾貝克認識了她,我也完全可以不去愛她,而我後來卻愛上了她。我在放棄希爾貝特而且知道我總有一天會愛上另一個女人的當兒我還差點沒敢懷疑我是否至少在過去只可能愛希爾貝特一個人。然而對阿爾貝蒂娜我竟沒有任何懷疑而且完全相信我愛的人不一定是她,很可能是另外一個女人。只要那天晚上斯代馬里亞夫人不取消我和她在森林島上共進晚餐的約會就可以做到這點。當時還正是時候,也許我的想像力就是為斯代馬里亞夫人而活躍起來的,這種想像力可以讓我們從某一個女人身上得出一種個別的概念,似乎她本人是獨一無二的而且對我們來說她又是命中注定必不可少的。從生理學的觀點出發,我最多可以說我可能專一地愛另外一個女人,但並不是愛任何一個另外的女人。身材肥胖的阿爾貝蒂娜頭髮是棕褐色的,她不象紅棕頭髮身材苗條的希爾貝特,然而她倆的體質都一樣,她倆都有肉感的雙頰,雙頰上都長着一對難以捉摸的眼睛。這樣的女人是有些男人不屑一顧的,而這些男人又可能瘋狂地愛上別的我“毫無興趣”的女人。我幾乎可以相信希爾貝特那喜好淫樂的倔強的個性已經移植到阿爾貝蒂娜體內,她倆的形體確實有所不同,然而我事後琢磨起來又覺得它們都呈現出了根深蒂固的相似之處。男人幾乎永遠以相同的方式感冒,生病,也就是說他之所以如此必定有情況的巧合;當他墜入情網時,那戀愛對象自然是某種類型的女人,而且類型還十分廣泛。阿爾貝蒂娜最初引起我浮想連翩的眼神和希爾貝特最初的眼神並沒有絕對的不同。我幾乎可以相信希爾貝特那令人難以捉摸的為人,她的喜好淫樂和她那倔強而詭詐的天性這次又回來通過阿爾貝蒂娜的形體重新誘惑我了,她倆的形體當然各不相同,但也並非沒有相似之處。就阿爾貝蒂娜而言,由於我們在一起而又過着截然不同的生活,在這樣的生活里我們整個的思想活動又自始至終都有一種令人痛苦的憂患感維持着經久不衰的內聚力,這樣的生活也就不可能產生自我消遣和遺忘的裂縫,因此她在世時的形體就沒有一天象希爾貝特的形體一樣失去我在事後才意識到的(別人也許不會意識到)女性的魅力。然而她卻去世了。我很可能會把她遺忘。誰知道某一天是否會有一個氣質同樣多姿多彩躁動不安而又富於幻想的人前來打破我的寧靜呢?不過我並不能預見這些氣質又會以什麼樣的女性形式體現出來。就憑希爾貝特我很難想像出阿爾貝蒂娜的形象,也想不到我會愛上她,猶如對凡德伊奏鳴曲的回憶並無助於我想像她的七重唱一樣。此外,即使在我最初幾次看見阿爾貝蒂娜時,我也認為我即將愛戀的會是別的姑娘。再說,如果我早一年認識她,我很可能會感到她象黎明前灰濛濛的天空那麼毫無生氣。如果說我對她的態度有了變化,那是因為她自己也起了變化,我給德·斯代馬里亞夫人寫信那天,走近我床前的少女再也不是我在巴爾貝克認識的那個姑娘了,這或許只是性成熟期婦女的突變現象,或許是我永遠也弄不清楚的某些情況造成的。無論如何,即使我在某一天可能會愛上的女人在某種程度上與她相似,即是說萬一我不能完全自由地選擇妻子,我那種也許是必然性的選擇,在比選一個具體的人更廣闊的範圍,在選擇某一類型的女人方面,應該說還是自由的,而且在排除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的一切必然性時,那種並非完全自由的選擇也符合我的願望。一個女人的臉龐比光線本身更經常地出現在我們眼前,因為我們即使雙眼緊閉也沒有一刻不在珍愛她美麗的眼睛,動人的鼻子,也沒有一刻不在想方設法看到它們,這樣的女人的確是天下無雙的,然而我們都明白,如果我們生活在曾經遇見過她的那個城市以外的某個城市,如果我們在別的街區漫步,如果我們經常光顧的是別的沙龍,對我們來說就不會是她而可能是另一個女人天下無雙。天下無雙,我們難道真相信?象她這樣的人是數不勝數的。然而在我們那熱愛她的眼睛裏,她是結實而不可摧毀的,多長的時間也無法為別人所代替。因為這女人通過各種神奇的召喚一味地調動着存在於我們身上的千百個愛情的零碎基因並把這些基因結合起來,統一起來,消除它們之間的空隙,我們自己則為勾畫所愛之人的面寵而提供全部翔實可靠的材料。這樣一來,即使我們在她眼裏僅僅是芸芸眾生之一員,也許還是最差的一員,她在我們眼裏卻是天下無雙的,而且我們終身都會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的確,我甚至已經非常清楚地感到這種愛情並不是必然的,不僅因為這種愛情有可能在德·斯代馬里亞夫人和我之間形成,而且也因為即使不是這樣,我也對這種愛情本身有了認識,發現了它和我過去對別的女人的愛情有着過分相似的地方,而且感到這種愛情遠比阿爾貝蒂娜本人博大,它不了解她卻又包圍了她,宛若海潮包圍了一片小小的浪花。然而,由於我和阿爾貝蒂娜在一起生活,漸漸地,我再也無法掙脫我給自己鑄造的鎖鏈了;而把阿爾貝蒂娜本人和並非由她引起的感情聯繫起來的習慣又使我相信這種感情非她莫屬,正如某個哲學流派所認為的,習慣總是把因果律的虛幻的力量和必然性強加給兩種現象之間的簡單聯想。我曾以為我的社會關係和我的財富足以使我免除痛苦,而且這也許非常奏效,因為這些社會關係和財富已經使我失去了感覺、愛戀和想像的能力;我很羨慕可憐的鄉下姑娘,由於沒有與人交往,甚至沒有電報,她在不可能人為地緩解自己的傷感時可以進行長時間的遐想。我如今才明白,如果說我已看清德·蓋爾芒特夫人擁有的一切雖然足以使我和她之間的距離變得無限之大,但這種距離已突然被下面這種主張消除了;社會地位的優越並沒有什麼積極的意義而且它是可以變動的;那麼,在相反的意義上以此類推,我的社會關係,我的財富,我的地位與當今的文明提供給我享用的全部物質手段也只不過推遲了我和阿爾貝蒂娜倔強的逆反意志之間的肉搏時間而已,阿爾貝蒂娜是不受任何壓力影響的,正如在現代戰爭里準備齊全的炮火以及大炮了不起的射程只不過推遲了士兵之間肉搏的時刻,在這樣的時刻佔上風的乃是意志力最堅強的人。我無疑是可以同聖盧保持電報和電話聯繫的,也可以和圖爾的辦公室保持聯繫,然而他們為此不是在白白等待而且毫無結果嗎?毫無社會優越地位,毫無社會關係的鄉下姑娘或文明趨於完善之前的人類由於欲求較小,由於不象我們那樣為明知得不到的因此也是不現實的東西而惋惜,他們不是更少受痛苦嗎?一個人總是對即將委身於他的人慾求更大,他在佔有之前總抱着希望;所以惋惜是欲求的放大器。德·斯代馬里亞夫人拒絕去森林的島上晚餐,她的拒絕促使我愛上了她之外的另一個人。這種拒絕同樣也可能促使我愛上她,如果我後來又及時見到了她的話,我剛得知她不來時便作出了似是而非的假設——而這個假設卻兌了現——,我以為有人為她而妒性大發因而老把她從別人那裏支開,我也許永遠見不到她了,於是我苦惱不堪,真願意為見到她而付出一切,這件事簡直成了最令我揪心的事情之一了,幸好聖盧到來總算使這件揪心的事平息下來。人到了一定的年齡,他的愛情,他的情婦都會成為憂慮的副產品,我們的過去和記錄著這過去的體內的損傷又決定着我們的未來。對阿爾貝蒂娜來說尤其如此,我愛的人不一定必須是她這一點,即使不存在類似的愛情也已記錄在我對她的愛情史里了,即是說已記錄在我對她和她那些女朋友的愛情史里。因為這種愛情與我對希爾貝特的愛並不相同,它是建立在好幾個少女平分秋色的基礎之上的。我之所以和她的女友們相處甚篇,可能是因為有了她,也可能因為我感到她那些女友和她有些相似之處。總而言之,長期以來我完全可能是在她們當中猶豫不決,我從這位選到那位,當我自以為偏愛這一位時,只要那一位讓我在約會中久候,拒絕和我見面,我必定會對那一位產生愛情。有好多次都可能出現這樣的情況,安德烈要去巴爾貝克看望我,如果說為了不顯得我依戀她我事前已準備好對她撒謊說:“唉!您如果早幾天來該多好!如今我已愛上了另一個姑娘,不過這不要緊,您還是能使我得到安慰的。”那是因為在安德烈來看我之前,阿爾貝蒂娜已經對我失了信,我的心跳個不停,我以為我永遠也不會看見她了,這說明我愛的是阿爾貝蒂娜。安德烈來到時,我確實對她說了這些(在得知阿爾貝蒂娜認識凡德伊小姐時,我在巴黎也對她說過),她可能以為這是故意說出來的毫不真誠的話,如果我前一天和阿爾貝蒂娜過得很幸福,我倒也的確可能用她所說的那種不真誠的口氣對她說:“唉!您早點來該多好,如今我已愛上另一個姑娘了。”當我得知阿爾貝蒂娜認識凡德伊小姐時,阿爾貝蒂娜便取代了安德烈這時的位置。愛情總是交替發生的,因此,在同一時間裏無論如何也只能愛一個人。不過以往也曾經發生過我幾乎同時和那些少女中的兩位鬧翻的情況。首先採取主動的姑娘會使我恢復平靜,而另一位如果繼續與我不和,我愛的倒可能是她,但這並不意味着我最終與之結合的人就不是前面那一位採取主動的姑娘,因為她能夠撫慰我——儘管不是有效地——遭受的後面這位姑娘的無情對待,這無情的姑娘如果再不回到我的身邊,我最終是會把她遺忘的。然而也發生過這樣的情況,我滿以為她倆起碼有一位會回到我的身邊,可是在一段時間裏卻沒有一個人回來。我為此倍受憂慮的煎熬,我的愛也成倍地增長了,我準備一有機會便終止對可能回到我身邊的姑娘的愛,可是我又同時為這兩個少女而痛苦萬分。到了一定年紀的人就是這種命,而且這種命運很可能早期降臨,那時比起你被拋棄來,一個活生生的人倒更可能促使你減少痴情,因為在你被遺棄時,對方已面目不清,此人的靈魂也已不存在了,到頭來關於此人你便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你近期對他的莫名其妙的偏愛:為了不再痛苦你很可能需要此人讓你說:“你接待我嗎?”弗朗索瓦絲告訴我:“阿爾貝蒂娜小姐走了”那天,我和阿爾貝蒂娜的分離彷彿成了我那麼多次和別人分離的淡化了的象徵。因為往往必須在分離的日子到來時我們才可能發現我們是在相愛,甚至才可能真變得在相愛。
在一次白白的等待或一聲拒絕便可以決定選擇的情況下,被苦痛激發起來的想像力發揮得如此神速,它以極為迅猛的速度促成那剛產生而尚未成形的愛情,這愛情幾個月來一直處在萌芽狀態,因此趕不上心靈活動的智力便不時出來驚呼:“你真是瘋了,什麼樣的新念頭能讓你生活得這麼痛苦呢?這一切都並不是真正的生活呀。”的確,此刻那不忠實的姑娘如果沒有重新去糾纏你,某些使你身心平靜的消遣就完全可能使這份愛情流產。無論如何,和阿爾貝蒂娜的共同生活儘管本質上並非必然,它對我卻已變得不可或缺了。我在愛上德·蓋爾芒特夫人時曾害怕得發抖,因為我心裏明白她那不僅是姿色而且是地位和財富的誘惑力實在是太大了,她有太多的自由去屬於別的太多的人,因此我對他的影響力實在太微不足道了。阿爾貝蒂娜卻家境貧窮,地位卑微,她一定非常希望嫁給我。然而我卻並沒有做到獨自佔有她。無論你社會地位如何,你的預見如何明智,事實上你是不可能去左右另一個人的生活的。
為什麼她不告訴我“我有這種嗜好”?我也許會讓步,也許會允許她去滿足這種嗜好。我讀過的一本小說里有一個女人,愛她的男人無論怎樣要求都無法使她開口說話。我讀小說時認為這種局面是荒唐的;我想,換了我,我一定會先強迫這個女人說話,這之後我們之間便會互相理解。何必去尋那許多毫無意義的煩惱呢?到如今我才看出來我們並不能隨心所欲地想不尋煩惱就不尋煩惱,我們個人的意志再堅強也屬枉然,別人並不去服從我們的意志。
而那些支配着我們又使我們盲目相信的實情,那些令人痛苦而又無法逃避的實情,我們感情的真相,命運的真相,有多少次我們不知不覺而又不情願地用我們自以為是謊言的話語將它們說了出來,然而事變的結局又在事後證明了這些話具有預言的價值。我清楚地記得我們倆說過的一些話,當時我們並不清楚它們內涵的真實性,我們在說話時甚至相信自己在演戲,與話語所包容的我們並不清楚的內涵相比,話語的虛假性並不重要,也引不起人們的興趣,它僅僅局限在我們那可憐的不真誠的範圍之內。謊言、謬誤都存在於我們看不見的深刻的現實之下,而真相卻在其上,有我們情格中的真相,這種我們無法把握其本質規律的真相需要“時間”方能得到揭示,我們命運的真相也是如此。在巴爾貝克,我對她說:“我看見您次數越多,我就愛您(而正是時刻耳鬢廝磨的親密感以忌妒的形式促使我如此依戀於她的),我覺得我可能對您的頭腦有所裨益”;我在巴黎說:“盡量小心些。您想想,萬一您出了事故,我會受不了的(而她卻說:‘我可能會出事’)”,我說這些話時滿以為自己在說謊;在巴黎時,一天晚上我裝出想離開她的樣子對她說:“讓我再看看您,因為要不了多久我再也看不見您了,而且永遠也看不見了”;她呢,就在這天晚上她看看自己的周圍說:“真難想像我再也看不見這個房間了,還有這些書,這架自動牌鋼琴,這住宅里的一切,我真無法相信,但這卻是事實”;末了是她最近寫的那幾封信,她寫道(也許一邊寫一邊自言自語“我這是在裝假”):“我給您留下我個人最美好的”,(如今她的聰慧,她的善良和美貌不是果然交給了我忠實有力的可惜又是不牢靠的記憶了嗎?)還有:“這一刻,這歷暮色蒼茫和我們那將離別而顯得格外黯然神傷的一刻,只有在我的腦海已被深深的夜色籠罩時才會從我的腦海里消失”(這句話寫在她的腦海果然被深深的夜色籠罩的前夕,那天,在她腦海里倏忽即逝但又被憂慮分割到無限小的閃光里,她也許清楚地看到我們最後那次散步,人在一切都拋棄了他時會給自己建立一種信念,有如無神論者在戰場上變成了基督徒,她當時也許在向那位她經常詛咒而又十分尊敬的朋友求救,這位朋友自己——因為所有的宗教都大同小異——也殘酷地盼望她有認識自己的一天,盼望她臨終時向他敞開胸懷,向他懺悔,在他心上死去)。
即使她當時來得及認識自己,我倆也只能在幸福已不可能實現或者正因為幸福已不可能實現時才會雙雙明白我們幸福之所在,明白我們應當做些什麼,而且明白這一切我們都做不到了,之所以做不到,或因為我們在可能做這些事情時把事情延誤了,或由於這些事情只有被投進想像中的空泛理想而且從有生命的環境的淹沒中掙脫出來,從那使一切變得累贅而醜陋的淹沒中掙脫出來時才可能獲得強大的魅力並且顯得容易實現,既然如此,那又何必為之呢?人會死的想法比死更為殘酷,但這種想法又不如知道另一個人已死的想法那麼殘酷,人會死的想法也不如這樣的事實殘酷:一個活生生的人被現實吞沒之後,現實的一切復歸於平靜,甚至在吞沒處見不到一絲波動,而那被吞沒的人卻已被排除在這現實之外了,在這樣的現實里希望已不復存在,知覺也已溟滅,而且很難從這個現實再加溯到“被吞沒的人曾經生活過”這樣的概念,而在回顧他生前歷歷在目的往事時,也同樣難於想像這樣的人竟會和毫無實感的形象相聯繫,會和人們讀過的小說人物的往事相聯繫。
她在去世前給我寫的信,尤其是她發來的最後一份電報向我證實了如果她還活着她完全可能已回到了我的身邊,我至少可以為此而感到高興。我覺得這不僅顯得更柔和,而且顯得更美好,沒有這份電報事情會不那麼完善,會缺乏藝術和命運的象徵意味。事實上,這個事件即使以別的方式發生也會具有那樣的象徵意味;因為任何事件都像一個特殊形態的模子,無論是什麼樣的事件,只要它們的發生中斷了一連串的行為同時似乎為這些行為作出了結論,它們就一定會給這些行為勾畫出輪廓,而且我們還會認為這是唯一可能的輪廓,因為我們並不知道還會有什麼別的輪廓可能代替這樣的輪廓。
她為什麼不告訴我“我有這種嗜好”?我也許會讓步,會允許她去滿足這種嗜好,而且此刻我還會擁抱她。不得不去回顧她離開我的前三天還賭咒發誓地對我撒謊說她和凡德伊小姐的女友沒有那種關係而她臉上的紅暈卻在對這種關係進行懺悔,這多麼令我傷感!可憐的小傢伙,她不願起誓說她那天想去維爾迪蘭家的願望與重見凡德伊小姐和她的女友的樂趣無關這一點起碼還是誠實的。她為什麼又不徹底承認呢?她這樣無視我一而再再而三的請求而矢口否認,根本不願對我說“我有這種嗜好”,我可能也有些錯誤。我之所以可能有些錯誤,是因為在巴爾貝克時,有一無從德·康布爾梅夫人家作客回來,我首次要求阿爾貝蒂娜作出解釋,當時我無論如何也很難相信除了她與安德烈過分熱烈的友情之外她怎麼可能還有別的什麼,我當時過分粗暴地表示了我對這類不良習慣的厭惡,我譴責的方式也過於斬釘截鐵。我現在已想不起來在我天真她宣稱我對這類事深惡痛絕時阿爾貝蒂娜的臉是否發紅了,我之所以想不起來,是因為往往在事後很久我們才會想到去探究某個人在我們一點不注意他的時候採取了什麼態度,當我們後來又想起這次談話時,也許正是他當時的態度可能澄清某個使人心碎的難題。然而我們的記憶卻總有空白,我們便因此而尋不到事情的蛛絲馬跡。甚至有些在當時已經顯露出重要性的事情都常常引不起我們足夠的重視,我們沒有認真聽某一句話,沒有去注意某一個手勢,或者把它們拋在了腦後。過些時候,當我們如饑似渴地希望發現什麼真相時,我們回顧推斷,推斷回顧,象翻閱回憶錄似的去翻閱我們的記憶,即使翻到了這句話這個手勢的地方也還是想不起來,於是我們便重起爐灶,沿着同一個軌跡再翻它20遍,可是徒勞,而且再也翻不下去了。她當時臉紅了嗎?我不知道她是否臉紅了,但她不可能沒有聽見我的話,後來在她正準備向我坦白的當兒,也許正是因為回想起了我說過的那些斬釘截鐵的話她才裹足不前的。現在她已經蹤跡全無,我即使從地球的南極走到北極也不可能再遇見她了;已在她身上鎖閉起來的現實又已變得平淡無奇,使沉沒了的人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她只剩下了一個名字,就象那位德·夏呂斯夫人一樣,認識她的人談到她時也只不過不疼不癢地說說“她真是妙不可言”而已。然而我卻一刻也不能設想會存在阿爾貝蒂娜意識不到的現實,因為她在我身上的存在太牢固了,我的全都感情,全部思想都和她的生命息息相關。倘若她了解這一點,她看見男友對她如此不能忘懷也許會受到感動,因為如今她的生命既已完結,她也許倒會對她昔日漠不關心的事情感受格外深刻。然而正如人們由於害怕所愛之人不忠實而自願摒棄自己哪怕最秘密的不忠之舉一樣,我一想到如果死者的生命在某處猶存,我外祖母了解我對她的遺忘與阿爾貝蒂娜了解我對她的追憶一定會同樣清楚,一想到此我就感到不寒而慄。總的說來,甚至就同一個死者而言,難道你就可以肯定得知她了解某些事情而感到的歡樂足以抵銷以為她什麼“全”知道的恐懼嗎?某些時候,無論我們可能作出多麼殘酷的犧牲,我們也會在我們的摯友死後放棄把他們繼續作為朋友來紀念,原因是我們害怕他們死後也同樣對我們加以評判,不是嗎?
我那想探究阿爾貝蒂娜做過些什麼的妒性十足的好奇心是無邊無際的。我收買過好多女人,她們卻沒有向我提供任何消息。這種好奇心之所以如此恆久不衰,是因為對我們來說人並不可能倏忽死去,他仍舊沐浴在某種生命的光暈里,這和真正的永生毫不相干,但這種光暈卻會使死者繼續佔據我們的思想,就象他在世時一樣。他彷彿出門旅行了。這是一種無神論式的生命不滅。與此相反,愛情如果已經停止了。在引起好奇心的人離開人世之前這種好奇心就會泯滅。因此我從沒有設法去打聽某個晚上希爾貝特究竟和誰在香榭麗舍大道散步。不過我清楚感到這類好奇心都是一個模式,它們本身並沒有什麼價值,也不可能維持很久。然而我仍舊甘願犧牲一切以令我痛苦的方式去滿足這些曇花一現的好奇心,儘管我事先已經明白,阿爾貝蒂娜之死逼使我與她分離同我和希爾貝特甘心情願分離一樣最終會使我把她淡忘。正是這些考慮促使我派埃梅去了巴爾貝克,因為我感覺到他可以實地調查出許多事情來。
倘若阿爾貝蒂娜知道隨後發生的事,她也許會留在我的身邊。不過這就等於說一旦她能看見她自己離開人世,她一定更願意留在我的身邊繼續活下去。就憑這種假設所包涵的矛盾本身,提出這種假設就是荒謬的。而且這種假設也並非毫無害處,因為一想像阿爾貝蒂娜如果知道這一切,如果在她反思時她明白了這一切她會多麼高興回到我的身邊,我就彷彿看見了她,我就想擁抱她,可惜這已不可能了,她永遠也不會回來了,她死了。
我在想像里前往天上去尋覓阿爾貝蒂娜,象這樣的夜晚我從前也和她共同遙望過同樣的天空;我竭力使我的愛升騰到她喜愛的月光那邊,升騰到她的身邊,給不能繼續生存下去的她帶去安慰,向如此遙遠的人兒奉獻的愛就好比宗教,我的相思也象祈禱一般朝她飛升而去。人的願望是非常強烈的,願望又會產生信仰,我曾相信阿爾貝蒂娜不會出走,因為這是我的願望;我希望她不死,便相信她沒有死;我閱讀起轉桌上的書籍來,我開始相信靈魂不滅是可能的。然而光靈魂不滅並不能使我滿足。我還必須在我死後尋找到有形有靈的她,就好象永恆已變成了和生命相似的東西似的。我說“和生命相似”是什麼意思?我的要求更高。我希望死神永遠也別剝奪我的歡樂,然而並不只是死神在剝奪我們的歡樂。沒有死神這些歡樂也會逐漸減弱,在往日的習慣和新的好奇心作用下,這些歡樂已在開始減弱了。而且在生活中,阿爾貝蒂娜即使在身體方面也可能會逐漸發生變化,我也會日復一日地去適應這些變化。然而我現在還只能回憶起她的某些瞬間,因此我非常希望能在回憶中重新看見她即使在世也不可能復得的樣子;我希望在回憶中看見的其實是一種奇迹,因為這奇迹能夠補償記憶力的天然而專橫的局限,這種奇迹是不可能來自過去的。不過我是以古代神學家的天真去想像這栩栩如生的女人的,我想像她對我作出了解釋,不是她可能作出的解釋,而是新近的矛盾使她在生前總是拒絕對我作出的解釋。這樣,她的死既然是某種夢幻一般的東西,我對她的愛也就彷彿成了她意想不到的幸福;對她的死亡我只考慮那是合適而理想的結局,這結局可以使一切變得簡單而且得到妥善的解決。
有時我想像我們聚會的地點並不很遠,並不是在另一個世界。當年我認識希爾貝特只為了和她去香榭麗舍遊玩,晚上在家時我曾想像我即將收到她的信,她在信中會向我表白愛情,我還曾想像她即將走進我的家,如今一種同樣強烈的願望也和那次一樣不顧妨礙它的物質規律(那次是和希爾貝特,我的願望歸根結底還是沒有錯,因為最後還是它勝利了)又使我想像我即將收到阿爾貝蒂娜的短簡,她在短簡里會告訴我她騎馬時的確出過一次事故,不過出於某些浪漫的原因(總之,一些被認為早已死了的人也曾遇到過這類情況),她不願意讓我知道她已康復,如今她後悔了,要求回來同我一起生活而且同我白頭偕老。我還——我同時在讓自己明白一些似乎很通情達理的人也會幹出些什麼樣甜蜜蜜的蠢事——感到對她死亡的深信不疑和對看見她走進來所抱的從未泯滅的希望同時在我身上並存著。
我還沒有得到埃梅的消息,他恐怕已經到達巴爾貝克了。我的調查內容無疑是次要的而且內容的選擇也有很大的隨意性。如果阿爾貝蒂娜過去的生活的確應該受到譴責,這樣的生活一定會有格外重要的內容,只不過出於偶然的原因我沒有能象那次抓住有關晨衣的談話和阿爾貝蒂娜臉紅的跡象一樣去琢磨這些內容罷了。準確地說這些事於我並不存在,因為我並沒有親眼看見過。我特彆強調那一天而且幾年以後又竭力回顧那一天,這純粹是隨心所欲的做法。如果說阿爾貝蒂娜喜好女人,那麼她一生中這天以外的好幾千個日子如何度過我既然都不知道,對我來說了解這些日子也應該是饒有興趣的;我就應該打發埃梅去巴爾貝克別的許多地方,去巴爾貝克以外的許多城市。然而正因為我並不清楚她如何度過了這些日子,這些日子也就不曾在我的想像里再現過,它們在我的想像里根本就不存在。對我來說所有的人和事只有個別存在於我的想像里才算存在。如果還有千萬個相同的人和事,在我眼裏這個別存在的就變成很有代表性的了。如果說在對阿爾貝蒂娜的懷疑方面我早就想知道淋浴是怎麼回事,同樣在她對女人的性慾方面,儘管我知道有大量的少女和女僕與她們大同小異而且我也完全可能無意間聽到別人議論她們,我還是願意了解曾個別存在於我想像中的那兩個——因為聖盧向我談到的是她們——即去過妓院的姑娘和普特布斯夫人的女僕。正如聖盧所說,我的健康情況,我的猶豫不決,我的拖拉作風使我難於實現任何該作的事,使我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地推遲澄清某些疑慮而且推遲實現某些願望。不過這些事情仍舊存留在我的記憶里,我給自己許願一定要了解其中的真相,因為只有這些事縈繞在我的心間(其它的事在我印象里是無形的,不存在的),還因為我從現實中偶然選中這些事情,這本身就構成一種保證,即正是通過這些事情我可以接觸到一點事實,接觸到一點令人垂涎三尺的真實生活情景。再說,只要有一個精心挑選的事實不就可以使實驗者得出一條普遍性的規律以揭示千百個類似事實的真相了嗎?阿爾貝蒂娜儘管還留在我的記憶里,由於她在世時只是一次一次出現在我的生活里,她在我記憶里便只留下了零零碎碎的時間概念,但這絲毫不妨礙我恢復她的統一的形象,使她成為一個活生生的人,我希望作出總的判斷的正是對這活生生的人,我想知道她是否對我說過謊,她是否愛好女色,是否為了更自由地和她們會面她才離開了我。那淋浴場女侍說的話也許會使我一勞永逸地了結對阿爾貝蒂娜不良習慣的懷疑。
我的懷疑!唉,我原以為看不見阿爾貝蒂娜於我是一件無所謂乃至愜意的事,直到她出走時我才發現自己的錯誤。直到她去世時我才明白我以為自己有時盼望她死而且設想她的死會使我得到解脫那是怎樣的錯覺。同樣,我在收到埃梅的信時才明白,我之所以一直沒有為懷疑阿爾貝蒂娜的德行而痛苦萬分,是因為實際上那根本算不上是懷疑。我的幸福,我的生活要求阿爾貝蒂娜貞潔嫻淑,於是我就說一不二地肯定她是貞潔嫻淑的。帶着這種預防性的信念,我就可以毫無危險地聽任我的思想去和各種假設瞎折騰了,在我的思想里這些假設有鼻子有眼但我並不相信它們。我對自己說:“她也許愛好女色”,就象人們說“我今晚可能會死去”一樣;他們說是說了,但自己都不相信,他們還在為明天盤算呢。我錯誤地認為自己對阿爾貝蒂娜是否愛好女色毫無把握,因此算在她賬上的錯誤事實除了我自己經常預料到的都不可能帶給我別的什麼,這說明為什麼在看到埃梅的信里提到的那些畫面、那些對別人來說毫無意義的畫面時,我感到一種始料未及的痛苦,一種我迄今未曾感受過的最酷烈的痛苦,這種痛苦結合那些畫面,結合,唉!阿爾貝蒂娜本人的形象,形成了一種化學裏叫作沉澱的現象,其中一切都是不可分的,我用純屬習慣的方式從其中分離出來的埃梅的信卻又不能使我得到任何概念,因為信中的每一個字一出現便立即被它引起的苦痛改變了,永遠染上了信件引起的苦痛的色彩。
“先生,
“我沒有早一些給先生寫信請先生原諒。先生委
托我看望的人有兩天不在,我希望回報先生對我的
信任,所以不願意空手而歸,我剛才終於和這個人
交談了,她還清楚記得(阿小姐)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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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埃梅初通文墨,他想把阿小姐寫成斜體或加上引號。然而他想寫引號時卻畫了個括號,他想加括號時又畫上了引號。弗朗索瓦絲也是這樣把某人在我們那條街住下來說成停下來,又把停一會說成呆下來,老百姓的錯誤在於經常把一些說法互換——法語也是這樣——這些說法在幾個世紀以來早已互相調換過位置了。——作者注。
“據她說先生猜想的事完全是確實的。首先每次
阿爾貝蒂娜小姐去浴池時都是這個女侍照顧的。阿
小姐經常和一個比她年紀大的高個兒女人一起去淋
浴,這高個兒女人總是穿一身灰色衣服,淋浴場女
侍並不知道她的名字,只因常見她去那裏找一些少
女所以認識她。不過自從她認識(阿小姐)后她再
也不去注意其他的姑娘了。這個女人和阿小姐總是
把洗澡間的門關上,在裏面呆很久,而且穿灰衣服
的女人起碼給和我說話的這個女人10法郎小費。就
象這個女人對我說的,您想如果她們只是隨便瞎浪
費時間准不會給她10法郎小費。阿小姐有時還和一
個黑皮膚的女人一道來,這個女人有一副長柄眼鏡。
不過和(阿小姐)一道來得最多的是一些比她年輕
的姑娘,尤其是一個有一頭紅棕色頭髮的姑娘。除
了穿灰衣服的太太,阿小姐慣常帶來的人並不是來
自巴爾貝克,恐怕常常是從遠方來的。她們從不一
道走進來,不過阿小姐進來時總叫我把淋浴室的門
開着,說她在等一個朋友,可是和我說話的這個人
明白這是什麼意思。這個人無法對我說得更詳細了,
因為她已記不大清楚,“過了這麼長時間這很容易理
解。”再說這人也沒有設法去了解,因為她很謹慎,
而且那樣對她有利,因為阿小姐讓她賺了很多錢。得
知她死了時這人打心眼裏受到了觸動。這麼年輕就
夭亡的確對她和她的親屬都是很大的不幸。我等着
先生的命令,不知我是否能離開巴爾貝克,我想我
在那裏也得不到更多的東西了。我還要感謝先生讓
我作這樣一次旅行,這次短促的旅行遇上的天氣再
好不過了所以格外愉快。今年海水浴季節可能很不
錯。大家都希望先生在今年夏天來這裏小住。
“我再也沒有什麼有趣的事奉告了”,云云。
要想明白這些話使我震動到什麼程度,就必須回過頭想想我提出的有關阿爾貝蒂娜的問題並非次要的,無所謂的問題,並非雞毛蒜皮的問題,並非我們實際上經常互相詢問的有關我們以外的所有的問題,象這樣互相詢問我們可以在思想不受影響的情況下去痛苦、謊言、罪惡和死亡當中漫步。不,那是有關阿爾貝蒂娜的最本質的問題:她究竟是什麼人?她想了些什麼?她愛好什麼?她對我撒過謊嗎?我和她的共同生活是否和斯萬與奧黛特的共同生活同樣可悲?埃梅的回答儘管不是一般性的而是對個別問題的回答——正因為如此——這回答所觸及的才真正是阿爾貝蒂娜和我內心最深處的東西。
透過出現在我眼前的阿爾貝蒂娜偕灰衣女人經過小巷去淋浴場的情景,我終於對她過去這段經歷有了一鱗半爪的了解,這段經歷比起我在我記憶里或在阿爾貝蒂娜的眼神里看到的令我觳觫的經歷,其神秘和可怕的程度似乎毫不遜色。換了我以外的任何人恐怕都會認為這些零碎的情節毫無意義,阿爾貝蒂娜既然死了,我也就不可能讓她親自駁回這些情節而這種無能為力幾乎就等於某種可能性了。不過這些情節即使確鑿無誤,即使她自己也已供認不諱,阿爾貝蒂娜的錯誤(無論她出於良知認為那些事無辜抑或應當受到譴責,也無論她出於淫慾認為那些事趣味無窮抑或平淡乏味)恐怕很可能不會使她象我一樣感到無法表達的極度憎惡。我自己呢,藉助我和女人的戀愛經歷,儘管這些女人對阿爾貝蒂娜來說不一定是一回事,我也能夠多少猜出一些她的感受。的確,一想到她象我過去那樣慾壑難填,象我過去對她說謊那樣對我謊話連篇,一想到她為這個或那個少女憂心忡忡,象我為斯代馬里亞小姐破費,為另外許多人破費,為我在郊野遇到的農家女破費一樣為那些少女破費,一想到這些我已開始感到苦惱了。是的,我以往的慾念在一定程度上能夠幫助我理解她的慾念;這種慾念越強烈,它們引發的苦痛便越酷烈,想到這點已經是一種巨大的痛楚了;就好比這些慾念以相同的係數在感覺的代數式里重新出現,不過不是加號而是減號。然而就阿爾貝蒂娜而言,根據我本人所能作出的判斷,她無論以多大的毅力對我隱瞞她的錯誤——我以此猜測她一定自以為有過失或者害怕使我難受——由於她是在閃爍着慾念的想像力的亮光里任意鑄成她的錯誤的,這些錯誤便順理成章地成了和生活里其它的東西同樣性質的東西了,成了她沒有勇氣拒絕的樂趣,成了她竭力隱瞞以避免在我這裏引起的苦痛,然而樂趣也好、苦痛也好,它們都可以列入生活里其它的樂趣和苦痛之中。不過對我來說,阿爾貝蒂娜去淋浴場而且準備給小費1的畫面是在我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在我自己無法構思這樣的畫面的情況下自外而來的,我是從埃梅的信里得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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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如今我畢竟更愛她了,她是那麼遙遠;一個人在場時總是把我們和唯一的現實,和我們在思考的現實分開,所以我們的痛苦可以得到緩解;而他不在場時,我們的痛苦又會因為愛而死灰復燃。——作者注。
阿爾貝蒂娜和灰衣女人有意地悄悄去淋浴場這件事無疑使我看出了她們定下的約會以及她們去淋浴場某個單間裏做*愛的習慣,這種經歷意味着墮落,意味着一種巧加掩蓋妥為安排的雙重生活,這些畫面給我帶來了阿爾貝蒂娜有過失的可怕消息因此立即引起了我肉體上的痛苦,而且從此以後這些畫面與我的痛苦再也分不開了。然而我的苦痛又會立即反過來影響這些畫面;一個客觀事實,一個圖景總是根據接觸它的人的內心狀態而有所不同。苦痛可以象酩酊大醉一樣強有力地改變現實。灰衣女人,小費,淋浴,阿爾貝蒂娜與灰衣女人有意前去的那條小巷,這些畫面一經與苦痛結合便立即被苦痛改變成與它們可能給別的人留下的印象截然不同的東西:管窺某種充滿謊言和過失的生活的手段,而我過去卻從來未想到會有這樣的生活;我的痛苦立即使這些畫面變質了,我在普照人間景象的亮光里是看不見這些畫面的,這是另一個世界的畫面片段,它們屬於一個陌生而可詛咒的世界,它們是“地獄”的景觀。“地獄”就是整個巴爾貝克,整個鄰近巴爾貝克的地方,埃梅的信上說,阿爾貝蒂娜常從那些地方把比她年幼的小姑娘帶到淋浴場。從前我曾想像巴爾貝克有一個謎,等我去那裏生活時這個謎便消失了,在我認識了阿爾貝蒂娜之後,我又曾希望重新把握這個謎,因為當我看見她走過海灘時,當我發瘋似的唯願她不是一個貞潔的少女時,我想她也許能夠體現這個謎,如今這個謎又怎樣令人憎惡地滲透了與巴爾貝克有關的一切啊!車站的名字,阿波隆維爾……當年我在晚間從維爾迪蘭家回去時,一聽見這些名字我就感到它們是那麼親切,那麼使人安心;如今一想到阿爾貝蒂娜曾停留在某個車站,曾從一個站漫步到另一個站,而且可能常常騎車到第三個站,這些站名便使我產生極大的憂慮,這種憂慮比我第一次看見這些車站時感到的憂慮更為強烈,那次我同外祖母在到達我還沒有去過的巴爾貝克之前,我看見這些車站就象地方投資的小鐵路那樣亂作一團。
發現外界的現實和內心的感情都是怎樣一種能引起萬千猜測的陌生事物,這是忌妒心的能耐之一。我們總以為我們對事物和對人的思想都了如指掌,唯一的理由是我們並不關心這些事。然而當我們象那些好忌妒的人一樣產生了解它們的願望時,便會發現一個什麼都無法看清的令人暈眩的萬花筒,阿爾貝蒂娜是否欺騙了我,和誰,在哪幢住宅,在哪一天,哪天她對我說了什麼事,哪天我記起來我日間說了這件事或那件事,這一切我都一無所知。她對我的感情如何,這些感情是出自對物質利益的考慮抑或出自愛,對此我更是不甚了了。我會猛然憶起某一件無足輕重的事,比如,阿爾貝蒂娜想去聖馬丁,說她對這個地名感興趣,也許無非是因為她認識那裏的某個農家女。不過埃梅把淋浴場女侍告訴他的這件事通報我也無妨,因為阿爾貝蒂娜永遠也不會知道他通報了我,在我對她的愛情里,我什麼都想知道的需求總是被我想向她顯示我什麼都知道的需求所壓倒;這雖然消除了我倆不同的幻覺之間的分界線,卻從沒有取得她更愛我的結果,倒是恰恰相反。然而自她去世以後,第二種需求和第一種需求所取得的結果合二而一了:我以同樣快的速度想像出一場我希望向她通報我所了解之事的談話和一場我想向她打聽我不了解之事的談話;即是說我看見她呆在我身邊,聽見她親切地回答我,看見她的雙頰又變得豐滿了,眼睛也失去了狡黠的光而變得哀傷了,也就是說我還愛着她而且在孤獨和絕望中我已忘記了我瘋狂的忌妒之情。永遠也不可能告訴她我所了解的事而且永遠不可能把我們的關係建立在我剛發現的真相的基礎之上(我之所以能發現恐怕只是因為她已經死了),這令人痛心的不可能之謎以它的哀傷取代了阿爾貝蒂娜的行為的更令人痛心的謎。怎麼?我那麼希望阿爾貝蒂娜知道我已了解淋浴場的故事,這時阿爾貝蒂娜卻不復存在了!我們需要思考死時,卻除了生以外什麼也不可能去考慮,這又是我們面臨的不可能性的結果之一。阿爾貝蒂娜沒了;然而對我來說,她仍舊是向我隱瞞她在巴爾貝克和一些女人幽會的人,仍舊是自以為已成功地讓我對那些事一無所知的人。當我們在思考我們死後發生的事情時,我們此時的錯覺不是仍然會使我們想到活着的我們自己嗎?說來說去為一個去世的女人不知道我們已了解她六年前的所做所為而遺憾這是不是比我們希望一個世紀以後我們死了還受到公眾好評滑稽得多呢?即使第二種假設比第一種有更多的實際依據,我這馬後炮式的忌妒心引起的遺憾卻仍然和那些熱衷於身後榮耀的人的看法錯誤如出一轍。不過如果從我和阿爾貝蒂娜的分離中得出的莊嚴的最後印象暫時取代了我對她那些錯誤的考慮,這印象也只能賦予這些錯誤以無法挽回的性質從而使它們變得更加嚴重。我看見自己在生活中那樣不知所措就好象我獨自站在無邊無際的海灘上,無論我走向何方都永遠不能與她相遇。
幸好我及時在我的記憶里找到了——因為在一片雜亂無章里事物總是五花八門的,這幾樣危險,那幾樣有益,其中連回憶也只能一個一個地現出清晰的輪廓——發現了我外祖母的一句話,有如工人發現了有助於他要做的活計的物件。在談到淋浴場女侍告訴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一個不太可能的故事時,外祖母對我說:“這個女人恐怕得了撒謊症。”這件往事大大幫助了我。淋浴場女侍告訴埃梅的事有什麼意義呢?更重要的是她當時根本什麼也沒有看見。誰都可能和一些女友一道去淋浴卻什麼壞念頭都沒有。那個女侍把小費說多些也許是為了吹牛。有一次我就親耳聽見弗朗索瓦絲認定我萊奧妮姨媽當著她弗朗索瓦絲的面說她“每月可以吃上100萬”那樣的瘋話;還有一次她說看見我萊奧妮姨媽給了歐拉莉四張1000法郎的鈔票,而我認為一張折成西迭的50法郎的鈔票都不大可能是真的。我就如此這般地探索下去,而且逐漸擺脫了我經過那麼多周折獲取到的令我痛苦萬分的確切消息,因為我總是處在渴望了解而又懼怕痛苦的矛盾之中。這一來我的愛應該可以復蘇了,然後隨着我的愛情的復蘇,與阿爾貝蒂娜離別的憂傷也緊接着復蘇了,處在這憂傷的時刻我也許比前不久備受忌妒心折磨時更為不幸。可是每當我想到巴爾貝克這種忌妒心又會突然出現,原因是我彷彿突然重見了巴爾貝克飯廳的圖景(在此之前這圖景從來沒有使我難受過,我甚至認為這是我記憶中最不使我痛心的畫面之一),每天晚上,玻璃窗外總有一大群人擠在陰影里,就象擠在水族館裏明亮的玻璃隔板前似的,他們瞧着裏面稀奇古怪的人們在亮光里走來走去,可是擁擠又使漁婦和平民姑娘摩肩接踵地碰撞着(我從未想到過這點)小有產者的小姐們,這些小姐對裏面的豪華十分忌羨,那種在巴爾貝克還很新奇的奢侈,即使不是家境起碼也是吝嗇的習慣和舊的傳統使她們的父母未敢效法,在這些小有產者小姐里幾乎每天晚上都肯定有阿爾貝蒂娜,當時我還不認識的她恐怕已經在那裏搜羅小女孩了,也許過一會便會找到一個女孩而且同她一起乘夜色去到沙灘或峭壁下某個荒廢的浴場更衣室。憂傷又緊接着攫住了我,我象聽見判決我流放似的聽見了電梯的響聲,電梯沒有在我這一層停下,直開到樓上去了。我望穿秋水卻永遠也見不到我那唯一的客人來訪了,她已經死了。儘管如此,每逢電梯停在我這一層時我的心仍然會狂跳起來,有一陣我曾想:這一切果然是夢該多好!這也許是她,她快按鈴了,她回來了,弗朗索瓦絲就要來通報我:“先生恐怕一輩子也猜不出誰來了。”說她怒髮衝冠不如說她膽戰心驚,因為她的迷信超過了她的報復心,她害怕活的阿爾貝蒂娜也許遠不如她害怕她所謂的阿爾貝蒂娜的鬼魂。我試着什麼也不去想,便拿起一張報紙。然而閱讀那些沒有感受過真正痛苦的人寫的文章簡直讓我受不了。一個人在談到一首不值一提的歌子時說:“真是催人淚下”,可是如果阿爾貝蒂娜還活在人世我倒會興高采烈地聽這首歌子。另一個人,還是個大作家呢,在下火車時受到歡呼便宣稱這樣的表示是“令人難忘的”,換了我,倘若我此刻也看見這種表示,我恐怕一刻也不會想到是“令人難忘的”。第三個人保證說,如果政局不那麼糟糕,巴黎的生活會“美妙無比”,然而我完全清楚,即使沒有政治這兒的生活也只能使我感到難於忍受,如果我找回了阿爾貝蒂娜,即使政局糟糕,生活於我也是美滋滋的。狩獵專欄的編輯說(時值五月):“這段時間對真正的獵人來說實在令人頭疼,說得更確切些,真是災難性的,沒有什麼,絕對沒有什麼可獵。”
“展覽”欄的編輯宣稱:“這樣組織展覽會使人感到萬分掃興,令人愁煞苦煞……”如果說由於我自己感覺敏銳,那些從未經歷真正幸福或不幸的人說的話便顯得既虛假又蒼白無力,與此相反,那些最無關緊要的一行一行,無論多麼風馬牛不相及,只要能和諾曼第或尼斯掛上鉤,只要能和溫泉浴場或伯爾瑪,和德·蓋爾芒特公主或愛情,或失蹤,或不忠實這些概念沾上邊,都會在我來不及轉過頭去的瞬間突然使阿爾貝蒂娜的形象出現在我的面前,於是我又會潸然淚下。而且我通常是無法去閱讀這些報紙的,因為翻開報紙這個簡單的動作本身就會使我同時想起阿爾貝蒂娜在世時我的類似的動作,而且想起她已離開人世;我根本沒有力量把這份報級全部翻完便又把它扔下了。每一個印象都會引起同樣的然而又是傷痕纍纍的印象,因為阿爾貝蒂娜已經從這些印象里消失了,因此我永遠沒有勇氣堅持度過這些支離破碎的令我傷心的分分秒秒。甚至在她的身影逐漸停止出現在我的腦際卻又強有力地縈繞在我的心間時,如果我需要象她在世時一樣走進她的房間裏去點燈,去坐在自動牌鋼琴前面,我也會突然心酸難忍。她彷彿分成了若干小小的家神,久久停留在蠟燭的火焰里、門的執手上、椅背上以及別的更無形的領域,這就象我在不眠之夜的感覺,或我喜歡的女人初次來訪時引起的躁動不安。儘管如此,我在一天裏過目的或尚能憶起的寥寥幾句讀過的話仍然常常引起我強烈的忌妒。這寥寥幾句勿須對我提供女人傷風敗俗的充分論據,只要重新喚起與阿爾貝蒂娜的生活密切相聯的我舊有的印象便能達到目的。阿爾貝蒂娜的過失一旦移運到某些早已遺忘的時刻,由於我回顧她還活着的時刻的習慣並沒有衰退,她的過失便增添了某種更貼近、更揪心、更殘酷的意味。於是我再一次問自己那海濱浴場女侍揭露的事是否真會是假的。要想知道實情,最好打發埃梅去一趟尼斯,讓她去邦當夫人的別墅附近住上幾天。倘若阿爾貝蒂娜熱衷於女色,倘若她離開我是因為不願意更長久地被剝奪這種樂趣,她一旦得到自由,便一定會立即去那裏設法重演故伎而且會取得成功,假如她不認為去她熟悉的那個地方比在我家更方便,她肯定不會選擇那裏去躲避起來。阿爾貝蒂娜之死使我憂慮的心境改變如此之微小這無疑是不足為怪的。一個人在他的情婦健在時,構成他所謂的愛情的相思大多來源於她不在身邊的時刻。因此人們老習慣於以不在身邊的人作為遐想的對象,儘管這個人只有幾小時不在,這不在場的人在這幾小時裏也只屬於回憶。由此可見死亡並不會使事物有什麼大的改變。埃梅一回來,我就請他動身去了尼斯,這一來不僅根據我的思想活動、我的悲哀、我因聯想到某個遠而又遠的人的名字而產生的躁動不安,而且根據我全部的行動,我進行的調查,我為了解阿爾貝蒂娜的行動而花費的錢財,我可以說這一年裏我的整個生活都充溢着愛,充溢着我和她之間實際存在的戀情。而這一切活動的對象卻是一個死人。人們有時說,倘若某個人是一位藝術家而且往作品裏注入了一部分自己,這個人身上的某些東西便可以在他死後猶存。從一種生物體內抽取出來又嫁接到另一種生物體內部的東西還能繼續維持生命,儘管被抽取生物的母體業已死亡,這也許出於同一個道理。
埃梅去尼斯住在邦當夫人的別墅附近;他認識了一個女僕和一個阿爾貝蒂娜常去租一整天汽車的汽車租賃人。這些人什麼也不曾注意。在第二封信里,埃梅告訴我他已從一個城裏的洗衣女那裏打聽到在她給阿爾貝蒂娜送衣服時阿爾貝蒂娜捏她手臂的方式很特別。“不過,”信上說,“這位小姐並沒有對她做別的事。”我把埃梅的旅費寄去,這筆錢也算付了他的信引起的痛苦的費用,與此同時我卻在竭盡努力醫治我的苦惱,我對自己說那個動作不過是一種親熱的表示,並不能證明有什麼邪惡的慾念,這時我又收到埃梅的一封電報:“打聽到最值得注意的情況。給先生弄到大量消息。信即到。”第二天我果然收到了一封信,光看信封我就簌簌地顫抖起來;我認出那是埃梅的信,因為每個人,甚至地位最卑微的人都管轄着一些熟悉的小生物,它們是活生生的但又彷彿發僵地躺在紙上,那就是每個人特有的字體。
“起初那小洗衣女什麼也不願對我說,她保證說
阿爾貝蒂娜小姐除了捏她的手臂沒幹過別的。為了
讓她說出來我帶她去吃晚飯,請她喝了酒。於是她
對我講了阿爾貝蒂娜小姐去洗海水澡時常在海邊碰
見她的事;阿爾貝蒂娜小姐習慣一大早起床就去洗
澡,而且照慣例總在海邊的一個去處把她找到,那
里樹木茂密誰也瞧不見誰,再說在這樣的時刻誰也
不會去看誰。後來洗衣姑娘把她的女朋友們也帶到
那裏去洗澡,後來,那裏天氣已經變得很熱了,甚至在樹蔭下太陽也很烤人,她們便去草叢裏互相擦
干身子,互相撫摸,挑逗,玩耍。洗衣小姑娘承認
她很喜歡和她的年輕女友們逗樂,她見阿爾貝蒂娜
小姐貼着她的身體搓*揉時還穿着浴衣便要她把浴衣
脫了,洗衣女便用舌頭沿着她的脖子和手臂舔呀舔,她甚至舔了阿爾貝蒂娜小姐伸過去的腳掌。洗衣女
也把衣服脫了,她們還在水裏追逐嬉戲;這天晚上
她就對我講了這些。不過為了忠實執行您的命令,為了不惜一切使您高興,我還把小洗衣女帶回去和我
睡了覺。她問我想不想讓她再做一遍阿爾貝蒂娜小
姐脫了浴衣后她做過的事。她還對我說:‘您真該看看她怎樣地動來動去,這位千金小姐,她對我說:
(啊!您簡直讓我快活瘋了!)她渾身酥軟,禁不住啃起我來。’我還看見了這洗衣姑娘手臂上的痕迹。
我也能體會阿爾貝蒂娜小姐的快活,因為這小傢伙
實在太乖巧了。”
阿爾貝蒂娜在巴爾貝克告訴我她對凡德伊小姐的友情時我確曾苦惱不堪。然而那時還有阿爾貝蒂娜在我跟前安慰我。後來由於我過於渴求了解阿爾貝蒂娜的行為,我達到了讓她離開我家的目的,當弗朗索瓦絲通報我她已離去而只剩下我自己獨處時,我卻經受了更劇烈的痛苦。不過,當時我熱愛的阿爾貝蒂娜起碼還留在我的心裏。如今,我在她身上——這是對我過分好奇的懲罰,出乎我的預料,連她的死也未能使這種好奇心泯滅——看到的已是一個截然不同的少女了,前一個阿爾貝蒂娜是那樣柔情似水地使我安心並向我保證說她從未領略過這種快樂,這一個阿爾貝蒂娜卻謊話連篇百般欺瞞,在她重新獲得自由的狂喜中竟去品嘗這種快樂甚至達到痴狂的程度,她竟在日出時去盧瓦爾河邊與那洗衣女幽會而且啃着她說:“你簡直讓我快活瘋了。”的確是一個截然不同的阿爾貝蒂娜,截然不同這個詞不僅指我們所理解的關係到別人的那種含義1。如果別人與我們原來認為的截然不同,由於這種不同沒有深深觸動我們,而且直覺的鐘擺所能造成的外向振蕩又僅僅與它的內向振蕩相等,因此我們看到的這種截然不同只是這些人的表面現象。從前我在得知一個女人喜好女色時,我並沒有感覺她因此就成了另一個女人,成了特殊類型的女人。然而在這件事牽涉到你所愛的女人時,為了擺脫一想及此種可能性便感到的痛苦,你會千方百計去了解她的所做所為,而且想知道她干這些事情時有什麼感覺,她對這些行為有什麼想法;於是,你會越跌越深,痛苦至深時你便會觸到事情的神秘之處,觸到問題的實質。我為我的好奇心已苦惱到至深之處,已痛苦到五內俱焚的程度,這痛苦已大大超過了由懼怕喪失生命而感到的苦惱,而我這種好奇心又是靠我全部的智慧和無意識的力量來支撐的;因此我如今將我打聽到的有關阿爾貝蒂娜的全部情況都投射到她自己的心靈深處去了。而她有邪惡行為這個事實帶給我的深入骨髓的巨大痛苦又在後來為我做了最後一件好事。與我使外祖母受到的傷害一樣,阿爾貝蒂娜對我的傷害也成了我與她之間最後的聯繫,這種聯繫甚至在我對她的記憶消失之後還存在,因為有有物質的東西所具有的那種能量守恆規律,痛苦甚至可以不需要記憶的忠告:比如一個人已經忘記了在月光下的森林度過的美好夜晚,卻還在為月夜裏患下的感冒而感到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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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在德·夏呂斯先生也跟我一樣悲傷的時候,我們說著同樣的話。然而儘管我們的精神狀態相同,我們卻無法互相安慰。因為傷心是自私的,它不能從與它無關的事物里得到解脫;即使德·夏呂斯先生的痛苦也由女人引起,他的痛苦與我的痛苦卻仍然相距甚遠,除非我的痛苦不是由阿爾貝蒂娜所造成。——作者注。
被她否認但她又確實有過的這種嗜好,我並非通過冷靜的推理髮現的,而是在讀到“你簡直讓我快活瘋了”這句話時感到的火一般灼人的苦痛中發現的,而這火一般灼人的痛苦又使這句話顯出了某種特質,這種嗜好豐富了阿爾貝蒂娜本人的形象,有如拖在身後的新貝殼給寄居蟹添色一般,不僅如此,這種嗜好還象一粒鹽接觸另一粒鹽一樣改變了另一粒鹽的顏色,而且還通過某種沉澱作用改變了這另一粒鹽的性質。那年輕的洗衣女一定對她的女友們說過:“你們想想,我真無法相信,唉,那位小姐也和咱們一樣呢。”對我來說這不僅僅是她們始料未及卻在阿爾貝蒂娜身上看到的邪惡,而且是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新發現,我發現她原來是另一個人,一個和這些洗衣女一樣的人,和她們說一樣的話,這一切使她變成了別人的同類,卻使我感到她更加陌生,這說明我所佔有的,我捧在心上的,只是她身上很小的一部分,而其餘的部分卻在盡量擴展,一直擴展到不僅成了異常神秘而重要的東西,即個人的慾念,而且成了她和其他人共有的東西,這一部分她卻總對我隱瞞起來,使我沾不了邊,有如一個女人向我隱瞞她屬於敵對的國度而且她是間諜,甚至比間諜包藏更大的禍心,因為間諜無非謊報國籍,而阿爾貝蒂娜卻在最深刻的人性上進行欺騙,她隱瞞了她不屬於一般人的範疇,她屬於混雜於人類的一個奇異的人種,這人種隱藏在人類之中卻又從不與之融合。我正好在埃爾斯蒂爾的兩幅畫裏看見過萬木叢中的幾個裸體女人。在其中的一幅畫裏,一個姑娘抬起一隻腳就象阿爾貝蒂娜將一隻腳伸給洗衣女時的動作一樣。在另一幅畫裏這姑娘將另一個年輕女子往水裏推而被推的姑娘又快活地反抗着,她抬起大腿,她的腳剛剛浸進藍色的水裏。我現在回憶起來這姑娘抬起大腿從膝部往下彎曲而形成的天鵝脖頸一般的曲線和阿爾貝蒂娜睡在我身邊時大腿下部彎成的曲線一模一樣,我當時常常想告訴她,她使我想起了這兩幅畫,然而為了避免使她想起裸體女人的形象我並沒有告訴她。這時我又彷彿看見她呆在洗衣女和她那些女朋友身邊,再一次組成了我在巴爾貝克坐在阿爾貝蒂娜的女友當中時百看不厭的那幅女兒圖。倘若我是專門喜好此種美色的人,我會承認阿爾貝蒂娜組成的畫面比前述那一幅畫動人千百倍,因為組成那幅畫的是些裸體的女仙塑像,它們就象雕塑大師們分散在凡爾賽宮的樹林或水池裏的雕塑,任憑水波撫摸洗滌磨光。這時,我看見她還是一個在海邊坐在洗衣女身邊的少女,這形象遠比她在巴爾貝克給我留下的印象更深:她們象大理石雕像般光着身子,在一團團的熱氣里,在草木叢中象水上淺浮雕一般浸泡在水裏。在回想她躺在我床上的姿態時,我覺得我看見了她那彎曲的大腿,我看見這大腿了,那儼然是一隻天鵝的脖子,它在尋找旁邊那個少女的嘴唇。這時我連大腿也看不見了,眼前只有那隻天鵝放肆的脖子,酷似一幅使人震撼的習作里的天鵝,它正在尋找一個處於女性歡樂的特殊激奮狀態中的勒達1的嘴,因為畫上只有一隻天鵝,她顯得更孤單了,這就象人們在電話里發現對方的聲音有變化但又聽不清楚,因為不能從聲音分辨出他的臉孔,而人的臉孔是可以體現感情的。在這幅習作里,歡樂並沒有體現在引起畫家靈感卻沒有在畫上出現的女人的身上,這女人已被一隻一動不動的天鵝代替了,歡樂集中在感到歡樂的那一個女人身上。有時我的心會和我的記憶中斷聯繫。阿爾貝蒂娜和洗衣女的所做所為幾乎以代數的方式在我心裏縮減到再也沒有什麼意義的程度;然而這切斷的記憶之流又會以每小時成百次的速度重新恢復起來,於是我的心又被地獄之火毫不憐惜地燒灼開了,這時我便看見我的忌妒心使阿爾貝蒂娜復活了,重又變得栩栩如生的她在洗衣少女的愛撫下顯得不大自然,她對小姑娘說:“你簡直讓我快活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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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勒達,一譯麗達,系希臘宗教故事中斯巴達王廷達瑞俄斯之妻,美人海倫的母親。據神話傳說,在她少女時期,一次在河裏洗澡,宙斯化作一隻天鵝與之交配,生下二卵,其中一卵孵出海倫。
她在犯過失的當兒還活在人世,也就是說我自己當時也還在,因此我光了解她犯了什麼過失就很不夠了,我還想讓她知道我已了解了一切。由此可見,我在為今生無從再見到她而感到遺憾的時刻,這種遺憾也帶着我的忌妒的痕迹,當然這種遺憾和我熱愛她時的撕心裂肺的遺憾完全不同,現在感到的無非是意識到再也不可能對她說這幾句話的遺憾:“你以為我永遠不會知道你離開我以後的所做所為,瞧,我全知道了,在盧瓦爾河邊你對洗衣女說:你簡直讓我快活瘋了,我已看見你啃她的痕迹。”我當然也對自己這麼說:“何必自尋煩惱?和洗衣女尋歡作樂的人已經沒了,她的行為再也沒有任何價值。她不會想到我了解那些事。可是她也不會想到我不了解,因為她什麼也不想了。”然而對我來說這種推理遠不如那尋歡作樂的畫面更有說服力,因為這畫面總把我引到她樂在其中的時刻。對我們來說只有感覺到的東西才存在,因此我們可以把它置於過去或未來,並不受死亡這虛構的壁壘所阻攔。我那時為她的死亡而感到的遺憾既然能受到忌妒心的影響而且表現得如此奇特,這種影響自然會波及我對神秘術和永不死亡的幻想,只不過這些幻想是為千方百計實現我之所求而作的努力吧了。即使那時我能象貝戈特深信不疑的那樣一轉桌子就能召回她的亡靈,抑或象某某教士設想的那樣在來世再遇上她,我希望看見她也不過是為了對她說:“洗衣女的事我知道了。你當時說:你簡直讓我快活瘋了;我已看見你啃她的痕迹。”
前來助我抵制洗衣女的形象的,還是——當然這形象得持久一些才行——這形象本身,因為我們真正認識的只能是全新的事物,是猛然使我們感到變化突兀令人震驚的事物,是習慣還沒有以它毫無生氣的複製品去加以代替的事物。不過阿爾貝蒂娜只有首先分割成許多部分,分割成無數的阿爾貝蒂娜才可能在我身上存在下去。她或善良,或聰慧,或嚴肅,甚至連愛好也只有體育運動的時刻便重現出來了。這樣的分割使我內心深處得以平靜,這不是很有道理嗎?因為就算這種分割本身並沒有什麼真實性,就算這種分割僅僅來源於她在我面前出現過的那些時刻的接二連三的形態,也就是留在我記憶里的形態,就象我的神燈的弧形投影來源於彩色玻璃的彎曲部分一樣,這種分割本身不也按它自己的方式體現了這樣一個真理,一個客觀真理嗎:我們每個人都並非一個人,每個人都包涵了道德價值各異的許多人,有邪惡的阿爾貝蒂娜存在,這並不妨礙存在別樣的阿爾貝蒂娜,比如喜歡在她房裏同我議論聖西蒙的阿爾貝蒂娜;我在晚上告訴她我們必須分手時,悲傷地說出這一席話的阿爾貝蒂娜:“這自動牌鋼琴,這間屋子,想想看,我再也見不到這一切了”,還有,在看見我最終被自己的謊言所激動時,帶着真誠的憐憫驚呼:“啊!不,什麼都比您難受強,說定了,我一定不去設法再見您,”的阿爾貝蒂娜。於是,我不再是孤身一人了;我感到分開我們的隔板消失了。這善良的阿爾貝蒂娜一旦回到我的記憶里,我便找回了我可以索要解毒劑的唯一的人,我索要解毒劑是為了消除另一個阿爾貝蒂娜引起的痛苦。我當然仍舊想對她談洗衣女的事,但這已不再是以得勝者的殘酷姿態去向她惡狠狠地顯示我已了解此事。我要象她在世時那樣行事,我要用柔和的語氣問她洗衣女的事是否屬實。她會對我發誓說並沒有此事,埃梅不大誠實,為了顯示他夠格賺下我給他的那筆錢,他不願空手而歸便讓洗衣女按他的要求說出了那些話。阿爾貝蒂娜無疑是在繼續對我說謊。然而在她話語的矛盾起伏之中我感到出現了某種進步,而這進步又歸功於我。她起初是否對我吐露過真情(的確,也許是不由自主地在某一句話里說漏了嘴)我不敢肯定:我記不清了。再說她稱呼某些事情的方式那麼奇特,可以意味這個也可以不意味這個。不過她對我的妒性的感受後來又促使她厭惡地收回了她起初好意向我承認的事。再說阿爾貝蒂娜甚至沒有必要對我說這些話。我只要一擁抱她就滿可以相信她無罪了,如今分開我們的隔板既已倒塌,我已能做到這點了,那隔板就象戀人發生齟齬之後豎起來的既摸不着又很堅實的隔板,戀人的熱吻碰到它也會粉碎的。不,她沒有必要對我說什麼。她願做什麼就做什麼吧,可憐的小傢伙,有些感情存在於分離我們的東西之上,我們完全可以靠這種感情結合起來。如果這件事的確存在,阿爾貝蒂娜向我隱瞞嗜好也是為了不讓我傷心。聽見我自己對這個阿爾貝蒂娜說出這番話我心裏甜滋滋的。再說,我難道還認識另一個阿爾貝蒂娜嗎?一個人在同另一個人的關係中出錯的兩個最大的原因,一是自己的好心,一是愛上了這另一個人。一莞爾,一顧盼,一撫肩,就這樣愛上的。這就足夠了;就這樣,在長時間的希冀或憂傷中你可以塑造一個人,構想一個人的性格。當你後來再與你所愛的女人交往時,無論你遇到多麼殘酷的現實,你也不可能排除與你顧盼撫肩的人兒那善良的性格和熱愛你的女人那天生的品質,正如你再見到你在她年輕時認識而現在變得老態龍鐘的人時,你無法排除她那些善良的性格和天生的品質。我追憶着這個阿爾貝蒂娜那美麗善良而又楚楚動人的眼神,她那豐腴的面龐,她那皮膚粗糙的脖頸。那是死人的形象,然而這死人還活着,因此我很容易立即做到她活在我身邊時我肯定會做的事(倘若我在來世能找到她我也會這麼做),我原諒了她。
我在這個阿爾貝蒂娜身邊度過的時光於我是這樣寶貴,我真願意一刻也不放過。有時,就象人們零零碎碎地找回了散失的錢財一樣,我又找回了似乎已經失去了的時光:我把圍脖結打在脖子後面而不打在前面時,我憶起了一次從不曾回想過的散步,為了冷空氣不迎面吹進我的喉嚨,阿爾貝蒂娜擁抱我之後便以那樣的方式為我理好了圍脖。通過如此微不足道的動作而在我記憶里復原的這次簡單的散步給與我的樂趣就象我們見到老女僕送來的屬於親愛的死者的私人物品,對我們來說這些東西是太寶貴了;我的悲傷因此而增添了內容,尤其是這條圍脖,因為我在此之前還從來沒有想到過它。就象憧憬未來一樣,我們不是一勞永逸地而是一點一滴地品味我們的過去。
而且我的悲傷有時會五花八門到連我自己都認不出來;我盼望偉大的愛情,我願意找一個人來我身邊生活,我原以為這是我不再愛阿爾貝蒂娜的徵兆,其實這跡象正說明我一直愛着她;因為我對體味偉大愛情的需要和我想親阿爾貝蒂娜豐腴的雙頰的願望一樣,只是我思念之情的一個部分。實際上我卻很慶幸沒有愛上另一個女人;我明白我對阿爾貝蒂娜持續的熱戀就好比我過去對她的感情的影子,它再現着這種感情的各個部分,而且照樣服從於主宰真實感情的法則,而真實感情又由這種持續的熱戀超越死亡而反映出來。因為我充分感到,如果我能把某種間隔加進我對阿爾貝蒂娜的相思里,這間隔過大我就不會再愛她了;這間隔會使她變成與我毫不相干的人,就象我外祖母如今與我毫不相干一樣。太長的時間不思念她我記憶的連續性便會中斷而這種連續性正是生活的原則,只不過這種連續性在一定的時間間隙之後又可能重新恢復罷了。阿爾貝蒂娜在世時我對她的愛情不就是這樣的嗎?我不是在好長時間不想她之後又和她重歸於好的嗎?然而我的記憶也必須服從同樣的法則,也不可能容忍更長時期的間隔,因為這記憶好比一縷北極光,只是在阿爾貝蒂娜死後才反映出我過去對她的愛,我的記憶真象我愛情的影子。恐怕只有在我已將她遺忘時我才可能體會到沒有愛情的生活更加明智,更為幸福。因此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思念一旦使我產生了對妹妹似的某個姑娘的需要,這種需要就會變得難以饜足。我對妹妹的需要無非是我對阿爾貝蒂娜的一種無意識的思念形式,隨着我對她的思念的逐漸減弱,這種需要也就變得不那麼迫切了。不過我的愛情的這兩種尾聲並不是以同樣的速度減弱的。有些時候我對她的思念暫時全面隱去,而我對妹妹似的姑娘的需要卻保持了強大的力量,這時我便決定結婚。相反,這之後我對她珍貴的記憶雖然已經減弱了,我對她的柔情有時卻又會突然闖進我的心田,這時,一想到我對別的女人的愛,我就對自己說她一定會理解這種愛,贊同這種愛,於是她的惡癖倒似乎成了我現在的愛情的起因了。有時我的嫉妒之情竟在我不再思念阿爾貝蒂娜的當兒復蘇,儘管引起我忌妒的正是她。這段時間有人對我講起安德烈不尋常的愛情故事,我竟以為我為她也產生了忌妒心。不過安德烈對我來說只是一個預替人,一條起銜接作用的道路,一個使我和阿爾貝蒂娜間接聯在一起的電源插座。人就象這樣在夢裏總給一個他熟知其真正身分的人加上另一副面孔,另一個姓氏。總之,在這種特殊的情況下儘管普遍的法則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衝擊,阿爾貝蒂娜給我留下的感情卻仍舊比我對這些感情來源的回憶更加難於消亡。不光感情,甚至感覺也如此。我和斯萬不一樣,他一開始不愛奧黛特便連重新去感覺過去的愛情也做不到,而我卻總感到自己還生活在過去而這過去也無非是另一個過去的歷史而已;這個“我”可以說只有一半,而“我”的上端已經變硬變冷了,每當一點火星使昔日的電流重新經過“我”的底部時“我”又會從底部燃燒起來,甚至在我早已停止思念阿爾貝蒂娜時也是如此。等到我劇烈的心跳已並非由她的形象引起,我的眼淚也只是由象巴爾貝克那些已經變得粉紅的蘋果樹間沙沙吹過的冷風刺激出來的時,我才想到應該考慮我的痛苦復蘇是否出於病理上的原因,我是否把初期的心臟病當成往事的再現和最晚期的愛情了。
病人過分傾向於把某些情感領域裏發生的非主流的偶然事故混淆成疾病本身,這些偶發事故一停止他才吃驚地發現自己離痊癒更近了,這是他始料未及的。埃梅關於淋浴場和洗衣女的來信引起的痛苦——帶來的“併發症”——就屬於這種情況。不過如果某個心病醫生前來給我看病他準會發現就其它方面而言,我的悲傷本身已經好轉了。由於我是男人,屬於同時沉緬於過去又熱衷於當今現實的雙重性類型的人,在我身上自然會始終存在着明知阿爾貝蒂娜已死卻又保留着她栩栩如生的印象的矛盾。不過這個矛盾如今可以說又和它的過去背道而馳了。阿爾貝蒂娜已死的概念最初以如此凌厲的氣勢衝擊我認為她還活着的想法,使我不得不象兒童逃避浪濤一樣去躲避這個概念,而這個概念又不斷向我發起衝鋒,最後終於奪得了適才還被她活着的想法佔據的位置。我也弄不清為什麼,如今是阿爾貝蒂娜已死的概念——而不再是對她活着時的回憶——佔壓倒優勢地構成了我無意識的遐想的基調,因此如果我突然中斷這些遐想而將我自己考慮一番,使我吃驚的便不再是起初的,即認為在我心裏如此生氣勃勃的阿爾貝蒂娜怎麼可能離開人世,怎麼可能死去的想法,而是認為已經不在人世,已經死去的阿爾貝蒂娜怎麼可能在我心裏還如此生氣勃勃的想法。我在黑色隧道里冥想的時間太長所以再也不對它加以提防,如今這黑色隧道已被一個緊接一個的回憶堵塞,而滲進來的一縷陽光又冷不防使隧道中斷了,於是遠遠地隱約映出一個笑盈盈的藍色天地,而阿爾貝蒂娜在那裏也只是一抹充滿魅力的淡淡的回憶。我問自己,那是真正的她,抑或我在長期包圍我的黑暗中漂泊時視為唯一現實的人才是真正的她?前不久我還是個活着只為了永遠等待阿爾貝蒂娜回來道晚安回來熱吻的人;我個人的某種分身現象使我顯得象這樣一個人物,他似乎是我個人的一小部分,被半剝光了的一部分,而且我象一朵半開的花似的領略到了剝落過程的使人煥發青春的清新。而且這短暫的感悟也許只會使我進一步意識到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正如一切特別確切的想法必須在對立中才能肯定自己一樣。比如,在1870年的戰爭時期生活過的人說戰爭意識之所以終於使他們覺得似乎合情合理,並不是因為他們考慮戰爭還不夠,而是因為他們老想着戰爭。為了使他們明了戰爭是何等奇特而值得注意的事,必須有什麼東西使這些人擺脫始終困擾着他們的念頭,從而使他們暫時忘記正在進行的戰爭,使他們又回到和平時期的樣子,直到這殘酷的現實驟然間又從那短暫的空白里清晰地突現出來,而過去他們除了這個殘酷的現實看不到別的,所以早就不去注視它了。
必須在我對阿爾貝蒂娜的各種回憶不是逐步而是同時在我心上消退時,必須在我對她的背叛的回憶同對她的柔情的回憶一古腦兒從我的記憶里同時全線撤退時,遺忘也許才能給我帶來寧靜。而情況卻並非如此。好比我身在海灘而海水的退潮又極不正常,當我突然受到某種猜疑的襲擊和傷害時,她的柔美形象已經退得太遠無法前來補救了。
我對她的背叛是痛心疾首的,因為無論它們發生在怎樣遙遠的年代,對我來說它們都並非過去;它們果真成為過去時,即是說當我不那麼激動地追憶它們時,我就不會那麼痛苦了,因為與逝去的日子實際的距離相比,一件事情的遠近更容易同視覺記憶的強度相適應,正如人們在回憶昨日的夢境時,由於夢想什麼都模糊不清,夢景便顯得比幾年前發生的事更為遙遠。不過,儘管對阿爾貝蒂娜已死的想法在我心裏已有了進展,認為她還活着的感覺卻仍然會回潮,這種回潮即使不阻擋那些進展,也會抵制它而且妨礙它成為有規律的進展。我如今才明白在那個時期(無疑因為忘記了她被禁閉在我家的時日,這些時日消除了我為她的過失而感到的痛苦,因為我知道她沒有犯這些錯誤,所以這些錯誤便似乎與我不大相干了,於是這些時日就變成了她清白無辜的證據),我老受到一個新想法的折磨,這想法和阿爾貝蒂娜已死的概念(直到那時我思想的出發點都是她還活着)同樣新奇,我原以為我恐怕同樣不可能接受這新的想法,可是在我不知不覺間這想法倒逐漸構成了我意識的基本內容,從而代替了認為阿爾貝蒂娜清白無辜的考慮,這新的想法便是:阿爾貝蒂娜有過失。我自以為我在懷疑她時,我反而是在相信她;同樣我想像我在對她的罪過抱懷疑態度時,我其它思想的出發點全都是相信她有罪,這種信念和與之相反的思想一樣又往往被推翻。那段時間我無疑是非常苦惱的,不過我現在已明白事情原本應該如此。只有充分體驗了痛苦才可能解除痛苦。我當時禁止阿爾貝蒂娜接觸任何人,我幻想她清白無辜,和我後來又以她還活看作為推理的基礎,這一切都只能延緩解除痛苦的時間,因為我這是在推遲早就應該忍受的必要而漫長的痛苦時日。然而習慣會起作用的,它會根據已經在我生活過程中受到過檢驗的規律讓我適應阿爾貝蒂娜有過失的想法。正如德·蓋爾芒特的姓氏已經不再意味道旁睡蓮盛開的公路和魔鬼希爾貝特教堂的彩色玻璃窗的魅力,阿爾貝蒂娜的存在也不再意味那起伏的藍色大海的魅力,斯萬的姓氏,拉球和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以及其它許多事情對我來說也都失去了原有的意義和魅力,這種意義和魅力只給我留下了一個既簡單而又被它們認為大到足以獨自存在下去的字眼,好比一個人到來是為了鼓動僕人幹活,等僕人知道這點之後過幾個禮拜他又抽身走了;與上述情況相同,習慣也會把阿爾貝蒂娜有過失的令我痛心的想法從我心裏驅除出去。而且從現在到那時,好比從兩翼同時進行的打擊,在“習慣”的行動過程中兩支同盟軍一定會互相支持。阿爾貝蒂娜有過失的想法會變得更具可能性,更使我感到習慣,因此也會變得不那麼令我痛心。然而另一方面,正因為它可能變得不那麼令我痛心,對她有過失的信念提出的異議就可能一個接一個她被推倒,這些異議在我思想里產生也是受了我不過多受痛苦的願望的啟發;一個行動加速另一個行動,我相當迅速地從相信阿爾貝蒂娜無辜過渡到了相信她有過失。我只有在生活里接受阿爾貝蒂娜已死,阿爾貝蒂都有過失的概念,這些概念才可能成為習以為常的事,即是說我才可能忘記這些概念而且最終忘記阿爾貝蒂娜本人。
我還沒有達到這一步。有時我的記憶受到心智活動的刺激變得格外清晰——比如在我閱讀時——從而勾起了我的傷心事;有些時候反而又是我的傷感受到擔心暴風雨天氣這類心態的引發,使我愛情史里的某些往事變得格外突出,格外明朗。
對死去的阿爾貝蒂娜的愛也可能在某段時間的間隙之後重新恢復,在這段間隙時間裏我由於注意力的它屬而變得對她漠不關心,比如在巴爾貝克她拒絕親吻之後就有過這樣一段空隙,在這段時間我更關心的是德·蓋爾芒特夫人,是安德烈和德·斯代馬里亞小姐,不過在我重又經常看見她時我對她的愛便恢復了。然而,甚至在此刻,我對其他人的操心也可能導致分離——這次是同一個死人分離——在這樣分離時她變得與我更加無關痛癢了。發生這一切只有一個緣由,那就是我仍然把她當作活人。即使在後來的日子裏我不那麼愛她了,這一點仍舊是我的一個願望,這類願望很容易使人感到厭倦,但拋開它一段時間之後它們又會重新找上門來。我追逐一個有生命的女人,接着是另一個,這之後我又回到我那死去的女人身邊了。我在失去了對阿爾貝蒂娜明確的概念之後,某個姓名經常會不期然地闖進我內心裏最模糊的區域去激起我痛苦的反應,我原來還以為這種反應不可能出現了呢,這就象你往一個頭腦已不能思考的死人身上插進一根針去時他的某個肢體還會痙攣一樣。長期以來,這種刺激是那麼吝於光顧我以至在我無意中竟主動去尋找機會使自己悲傷,使自己妒性發作,藉此重新和往昔發生聯繫以便更清晰地追憶她。原因是,對一個女人的相思其實就是復蘇了的愛情,而這種復蘇的愛情又同樣受到愛情法則的制約,因此我的相思力增強的原因也就和阿爾貝蒂娜在世時我對她的愛情加深的原因同出一轍了,而忌妒和苦惱又列在這些原因的首位。然而最經常發生的是這些情況——因為一種疾病或一場戰爭延續的時間可能比最聰明最有遠見的人估算的要長得多——總在我不知不覺間產生而且它們對我的衝擊如此之劇烈使我只能考慮如何保護自己不致過分悲痛反倒無暇顧及從中討得某件可以回憶的往事了。
此外一個字甚至不必象“朔蒙”這個字一樣和某種猜測1發生聯繫就能引起猜測,就會成為口令,成為打開通嚮往昔的大門的神奇“芝麻”,由於看夠了這個往昔,你原已不再去考慮它,因此嚴格說來你也就不再佔有它了;你個人已去除了往昔這個部分,由於這種切除你以為你個人的人格也改變了原樣,正如一個圖形,失去了一角就等於失去了一邊;比如有些句子裏出現了某條街某條公路的名字而阿爾貝蒂娜又可能去那些地方,這些句子就足以體現一種潛在的但並不存在的猜疑心,讓它去尋覓實體,尋覓處所,尋覓某種具體的固定辦法某種特定的實現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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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甚至兩個不同名詞共有的相同音節就足以使我的記憶——就象電工只需要最少的優質導體一樣——重新建立阿爾貝蒂娜和我的內心之間的聯繫。)——作者注
有時這種“重新恢復”,這種夢景的“重新演奏”乾脆趁我睡覺時到記憶這本書里一舉翻過許多頁,於是一頁一頁的日曆將我帶到,使我倒退到痛苦的但已很久遠的印象里去,這些早就讓位給別種印象的印象又變得歷歷在目了。這印象通常總是和一切笨拙而激動人心的演出同時出現,這演出給我以假象,使我耳聞目睹從此以這一夜為起點的一切。而且在愛情史里,在愛情與遺忘作鬥爭的歷程里,夢所佔的位置比醒着更為重要,夢從不考慮時間上的極細微的劃分,它取消所有的過渡狀態,使巨大的反差變成對立,它在剎那間打亂我們在白天緩慢完成的安慰性的工作,在夜裏安排我們和那一不見面就可能忘懷的人兒幽會,不是嗎?因為,無論怎麼說,我們在夢裏總可以得出一切皆真的印象。只有從我們白天的感受里找出的原因才能說明這一切是不可能的,而這種感受在做夢時又是我們看不到的。因此這種不可能的生活在我們眼裏似乎就成了真實的。但有時由於使演出歸於失敗的內部照明不足的毛病,我那成功地搬上舞台的回憶便使我產生了真實生活的幻覺,我真以為我曾經約過阿爾貝蒂娜幽會,以為我找到了她;可是我又感覺到不可能向她走過去,不能出聲地把我準備向她說的話說出來,也不能為看清她而重新點燃那已經熄滅的小火把:這種不可能性在我的夢裏無非是睡眠者的動彈不得,說不出話,看不見物,就象你猛然看見幻燈里出現了大片的陰影把舞台人物抹去,這陰影本來是應該被遮住的,這片陰影就是幻燈本身的影子,或者是操作人員的影子。有時,阿爾貝蒂娜出現在我的夢裏,她又想離開我,這次她的決心卻沒有能觸動我的心。原因是一縷令人警覺的光可能已從我的記憶里透進了黑暗的睡夢裏,這種光一經停留在阿爾貝蒂娜身上便使她未來的行動,使她宣佈的出走失去了全部的重要性,這光就是她已經死了的概念。然而阿爾貝蒂娜已死的記憶往往在更清晰的情況下甚至也會和她還活着的感覺相結合而並不推翻這種感覺。我同她談話,在我談話時外祖母在房間緊裏頭走來走去。她的下頦已有一部分碎成碎片掉在地上,儼如一尊已經毀損的雕像,而我卻絲毫不覺得這其中有什麼異常之處。我對阿爾貝蒂娜說我有問題要問她,是關於巴爾貝克淋浴場和土蘭的某個洗衣女的事,不過我把這事放在以後再談,因為我們有的是時間,沒有必要着急。她保證說她沒有幹壞事,只不過昨天吻過凡德伊小姐的嘴唇。“怎麼?她在這裏?”“是的,而且這會兒我就該離開您了,因為我一會兒就得去看她。”阿爾貝蒂娜死後我一直沒有象她在世的最後一段時間那樣把她禁閉在我家裏,所以她看望凡德伊小姐的事使我有些擔心。我又不想讓她看出我的擔心。她告訴我她只不過吻過凡德伊小姐,可是她也許又在撒謊,就象她過去對一切都矢口否認一樣。過一會她恐怕就不會只滿足於吻一吻凡德伊小姐了。當然,按照某種觀點我如此煩惱是沒有道理的,因為據說死人什麼也感覺不到,什麼也不能做。大家儘管這麼說,我的外祖母死後卻還是繼續生活了好幾年,而且此刻還正在房裏走來走去。當然,我一旦醒來,這死人繼續活着的想法會變得讓我既無法理解也無法解釋。然而我這種想法在做夢的荒唐的短暫時刻卻出現了那麼多次,我終於和它熟悉了!如果夢境反覆出現,對夢境的記憶就可能變得持久。我想,一個瘋人今天即使已經痊癒而且恢復了理智,他恐怕也比別的人更容易理解他在自己精神生活的某個已過去的時期想說的話,他當時想對參觀精神病院的人解釋說,不管大夫如何看他,他個人並非失去理智的人,他把自己健康的精神狀態和每個精神病人的瘋狂的異想天開加以對比,結論說:“因此,瞧這人的神氣和大家一樣,你們一定以為他不是瘋子,好!他就是瘋子,他以為自己是耶穌基督,這不可能,因為我才是耶穌基督!”我的夢結束很久以後,我還在為阿爾貝蒂娜談到的給凡德伊小姐的吻而苦惱,她的話彷彿還在我的耳際迴響。這些話倒真的可能在我耳際迴響過,因為這些話是從我自己口裏說出來的。我一整天都在和阿爾貝蒂娜交談,我詢問她,諒解她,我向她談那些在她生前我一直想對她說的事以彌補我對這些事情的遺忘。我突然害怕地想到我在回憶中提到過的人,我與之說了那一席話的人再也沒有任何現實感了,那張面孔的各個不同的部分都毀滅了,原來也只是不斷迸發的生的意志使這個面孔和人的臉孔相一致,如今這生的意志已經無影無蹤了。
還有幾次,我並沒有做夢,一醒來我就感覺到我心中的風轉向了,刮個不停的冷風是從另一個方向,從往昔的深處吹來的,它向我傳來了遙遠時刻的鐘聲,傳來了我不常聽見的啟程的汽笛聲。我試着抓起一本書。我再翻開我特別喜愛的貝戈特的小說。我覺得書里的人物挺討人喜歡,我很快就入迷了,我開始象企盼自己的樂事似的盼望書中那個壞女人受到懲罰;當那一對未婚夫妻的幸福有了保障時我的眼睛都濕了。“那麼,”我絕望地大聲說道,“我那麼重視阿爾貝蒂娜可能做出的事卻不能從中得出結論說她個人是不可消除的真實存在,說我總有一天會在天上再看到與她在世時一樣的她,而我卻帶着那麼多的祝願呼喚,那樣急切地等待,而且帶着眼淚歡迎一個只在貝戈特的想像里存在的人的成功,一個我並沒有見過的,我可以隨心所欲地想像其面孔的人的成功!”小說里也還有些迷人的少女,有情書,有寂靜無人的供人幽會的花園小徑,這一切都在提醒我說人是可以秘密談情說愛的,於是我的忌妒心重又被喚醒了,就好象阿爾貝蒂娜還可能去幽徑散步似的。書中還描寫了一個男人在50年後重見了他在青年時代愛過的女人,他認不出她了,他在她身邊感到厭倦。這又提醒我愛情是不可能天長地久的,這使我感到震驚,彷彿我命中注定必須和阿爾貝蒂娜分手而到晚年再見她時又必然會冷漠無情似的。倘若我瞥見一幅法國地圖,我驚恐的眼睛一定會設法避開土蘭以免生出忌妒心,為了避免不幸,我的眼睛也會躲開起碼有巴爾貝克和東錫埃爾標誌的諾曼第,我和阿爾貝蒂娜相偕走過好多次的道路就在這兩地之間。其它的法國城市名稱無非是可以看見可以聽見的一些地名,在這些地名當中,比如說,圖爾這個名字的構成似乎就和別的地名有所不同,它不是由非物質的形象而是由有毒的物質構成的,而這些物質又直接對我的心臟起着作用,加快它的跳動並且使這種跳動十分痛苦。如果說這種作用力可以擴展到另外一些名字上面,這些名字因而變得與別的名字有所不同,那麼在我進一步考慮我自己的事而且只限於考慮阿爾貝蒂娜本人時,這作用於我的,任何女人都可能促其產生的不可抗拒的力量是夢境、慾念、習慣、柔情受到此起彼伏的痛苦和歡樂的必然干擾之後又互相接觸互相揉合的結果,對這一點我怎能感到吃驚呢?這一切繼續處於死亡狀態,因為光記憶就足夠支撐實際的生活,即精神的生活了。我想起阿爾貝蒂娜從火車車廂下來時曾說她想去聖馬丁,這之前我還看見她把馬球帽一直拉到她的臉頰;我又有了獲得幸福的可能性,我向這種可能性衝過去,嘴裏說:“我們可以一道走,直走到甘貝萊,直走到阿方橋。”沒有一個靠近巴爾貝克的車站不讓我重新看見她,因此這片土地就好象保存下來的神話之鄉,它使我感到那最古老,最動人而且被我後來的愛情消除得最徹底的神話變得又生動又令我感到痛楚。啊!如果將來某一天我還得睡到巴爾貝克的那張床上,那該是怎樣難受的事,我的生活就象圍繞一根不動的支軸,一根固定的棍子一樣圍繞着銅床架轉動、演變,接連不斷地給這張床嵌上諸如和外祖母歡快的交談,外祖母死亡的恐怖,阿爾貝蒂娜柔情似水的撫愛,對她惡癖的發現等情節,如今又嵌上了一種新的生活,看見書櫃玻璃上映出的大海我才明白阿爾貝蒂娜永遠也不會走進這新的生活里來了。巴爾貝克的公館不是很象省劇院獨特的住宅佈景嗎?多年來在這佈景里演出過各種截然不同的戲劇,這佈景曾為喜劇所用,為第一出悲劇所用,為第二出悲劇,為純詩劇所用,巴爾貝克的這座公館在我過去的生活里已有相當長的歷史了,我生命中一個一個的新時期又總是在它的牆壁之間更迭着。牆壁、書櫃、鏡子這些僅存的部分還保持着原樣,這使我更清楚地感到,總的說來,是這些東西以外的,是我自己發生了變化,這一點使我得出一種印象,而那些自以為悲觀的樂觀主義的兒女們是不會有這種印象的:生活,愛情,死亡的秘密很謹慎,這些秘密並不去參與生活,愛情和死亡,人們會既驕傲而又苦痛地發現,年復一年他們本身已和他們自己的生活融為一體了。
我試着拿起報紙。
我憎惡讀報,而且讀報也並不是不傷人的。事實上,從我們的每一個念頭都會象從林中的岔道口一樣生出許多不同的道路,因此每當我毫無思想準備的時候我都會面臨新的回憶。福雷的樂曲名《秘密》使我憶起布洛伊親王的《國王的秘密》,布洛伊的姓氏又使我想起朔蒙。耶穌受難日幾個字使我想到“各各他”,從“各各他”1又想到這個字的詞源,這個詞似乎和“卡爾維蒙”同義,法文就是朔蒙。不過無論經過哪條路到達朔蒙,此時此刻我受到的打擊仍舊是那麼難以忍受,所以此後我想得更多的是避開痛苦而不是向朔蒙索取往事。這次打擊之後不久,我的心智活動象雷聲一樣放慢了步伐,使我恢復了理智。朔蒙使我想到布特朔蒙2,邦當夫人曾對我說,安德烈經常偕阿爾貝蒂娜去到那裏,而阿爾貝蒂娜卻說她從未見過布特朔蒙。人到一定的年齡往事就在記憶里互相擾作一團,你想的事,你讀的書幾乎沒有什麼意義了。你到處插手,一切都碩果累累,一切又都險象環生,你可以在肥皂廣告裏象在帕斯卡爾的《名言錄》3里一樣發現許多珍貴的新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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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各各他是golgotha的音譯,卡爾維蒙是各各他的意譯即“髑髏地”。此地位於耶路撒冷西北不遠的一座小山上,傳說耶穌被釘十字架死於此地。——譯者注。
2朔蒙,地名,位於法國上馬恩省,在馬恩河和綏策河之間。布特朔蒙是巴黎一個公園和風景區的名稱。
3布萊斯·帕斯卡爾(1623—1662),法國著名數學家,物理學家,哲學家和文學家。大氣壓力的學說,水壓力學說,液體平衡學說,概率論等都是他的發明。他還發表過一些閘述宗教的作品,成為冉森派教徒后,他逝世前曾寫過為基督教辯護的文章,但沒有完成,其中一些片斷被人搜集發表,書名《名言錄》。
象布特朔蒙這樣的事我在當時自然認為無關宏旨,這事實本身對阿爾貝蒂娜不利但與淋浴場女侍或洗衣女事件相比卻遠沒有那麼嚴重,那樣關鍵。然而首先,一件往事不期然地前來光顧我們時會在我們身上發現一種完整無缺的強大想像力,即是說在心情難受的情況下我們自己儘管有意開動腦筋回憶往事,我們卻只是部分地運用了我們的強大想像力。再說這后一部分往事(淋浴場女侍和洗衣女)儘管在我記憶里已經模糊不清卻自始至終都沒有消逝,好比走廊里的傢具,儘管周圍光線昏暗人們什麼也看不清,他們卻總是避免碰到這些傢具,我對這部分往事的回憶早已習以為常了。與此相反,長期以來我從不去想布特朔蒙,也不去想諸如巴爾貝克娛樂場裏那面鏡子照出的阿爾貝蒂娜的眼神,或在德·蓋爾芒特家晚會後的夜裏我那樣久等她而她遲到了卻不作解釋的事,我現在倒願意去了解她生活中所有這些遊離在我心田之外的部分,使它們和我的心水乳交融起來,在我心裏與我真正佔有過的心上人阿爾貝蒂娜留下的更為甜蜜的往事結合在一起。這些回憶撩開習慣的沉重面紗的一角(那使人遇鈍的習慣在我們生活的全過程中幾乎對我們掩蓋了整個宇宙而且在深沉的夜裏掛着亘古不變的標籤,用一種不產生任何樂趣的不疼不癢的東西去替換生活中最危險或最使人沉醉的毒藥)象最初那樣帶着季節轉換時的沁人心脾的清新氣息,帶着改變當今陋規的沁人心脾的清新氣息回到我的腦海,這些回憶在我們領略樂趣方面也是如此,如果我們在初春的艷陽天裏坐上汽車或者在旭日東升時走出家門,這些回憶會使我們興奮而清醒地注意我們自己那些沒有什麼意義的行動,這樣的興奮和清醒會使這激越的一瞬遠遠勝過這之前的全部日子。我現在又處在從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家的晚會出來的那一刻了,我等待着阿爾貝蒂娜的到來。往昔的日子逐漸掩蓋了它們之前的日子而這些日子本身又被後來的日子淹沒。然而每個過去的日子都會在我們身上積澱起來,就象儲存在一個無比寬敞的圖書館裏一樣,在圖書館最古老的藏書里,總有一本是永遠無人問津的。然而這過去的一天穿過後來的半透明的各個時代又會浮到表面而且在我們身上伸展開去並覆蓋我們全身,於是,一時間,姓氏恢復了原有的意義,人恢復了原有的面孔,我們也找到了我們當時的心靈,於是我們便帶着隱約的但已變得可以忍受的悲哀,帶着不可能持久的悲哀去感受長期未能解決而當時又使我們那麼憂慮的問題。我們這個“我”是由我們一個接一個的狀態迭合而成的。然而這種迭合又不象山的層疊一樣永恆不變。無休無止的上升運動會使古老的地層露出表面。我又從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晚會出來等待阿爾貝蒂娜了。那一夜她都做了些什麼呢?她欺騙了我嗎?同誰?即使我接受了埃梅揭露的情況,這也絲毫減少不了我對這個未能逆料的問題的憂憾摻半的興趣,就彷彿每個不同的阿爾貝蒂娜,每個新的回憶都會提出一個由特殊的忌妒心引起的問題似的,解決其它問題的辦法都不適合解決這些問題。
不過我希望了解的不僅是她和什麼女人度過了這一夜,而且是她體會到那其中有什麼樣的特殊樂趣,那一刻她心裏有什麼樣的感受。在巴爾貝克時,弗朗索瓦絲有時去尋找她,回來時她對我說她發現阿爾貝蒂娜靠在窗前,看上去憂心忡忡,東張西望,似乎是在等待什麼人。就算我已得知被等的人是安德烈,那麼阿爾貝蒂娜等待她時的思想情況,隱藏在她那憂心忡忡東張西望的眼神背後的思想情況又如何呢?對阿爾貝蒂娜來說這嗜好有什麼樣的重要性,這嗜好在她操心的事裏究竟佔據什麼樣的位置呢?唉!我想起了我自己每次見到一個討我喜歡的姑娘時感到的激動,有時只聽見有人說起她而並沒有看見她我就操心如何打扮得漂亮些,如何突出我的優點而且冷汗淋漓了,因此我只需想像阿爾貝蒂娜也和我一樣領略過充滿快感的激動不安就夠我苦惱不已了,這樣做就好比藉助儀器的神力,我的萊奧妮姨媽在醫生來看了她的病而且對這種病是否存在表示懷疑時就曾希望發明這樣一個儀器使醫生親自體會病人全部的病痛以便更了解病人的痛苦。而這麼一想我已經受到了相當大的折磨,我想,比起這些來,我和她之間關於斯湯達和維克多·雨果的嚴肅談話對她來說恐怕倒是一文不值的,我感到她的心已被別人吸引了,已經脫離了我的心歸附到別處去了。然而她對這種慾念的重視和圍繞這種慾念所作的謹慎的安排都未能使我明了這慾念究竟屬於什麼性質,進一步說,她自己在考慮這慾念時又認為它是什麼性質。在身體的病痛方面我們起碼不必去選擇自己的痛苦。疾病先決定這種痛苦然後才強加給我們。然而在忌妒方面我們卻必須首先以某種方式去嘗試各種各樣的大小不等的痛苦,然後才能選擇可能對我們合適的痛苦。輪到這后一種痛苦時,我們感覺到我們所愛的人同我們之外的人相處更快活,這些人給她的感受是我們不可能給她的,或者起碼這些人的輪廓、形象、舉止向她展現了與我們截然不同的東西,我們這時的尷尬處境變得何等嚴峻!啊!阿爾貝蒂娜怎麼沒有愛聖盧,真愛了,我恐怕還不至於這麼苦惱呢!
我們當然並不清楚每個人的特殊感覺,但出於習慣我們甚至不明白我們不清楚,因為別人的這種特殊感覺與我們毫不相干。至於阿爾貝蒂娜,她的這種感覺如何卻能決定我是不幸或是幸福;我清楚知道她這種感覺是我所不熟悉的事,而這不熟悉本身就已經使我苦惱了。阿爾貝蒂娜感受的這種我所不熟悉的慾念和樂趣,我有一次產生幻覺以為看見它們了,在另一次幻覺里又以為聽見它們了。阿爾貝蒂娜死後那段時間安德烈來過我家,我當時就看見了這些慾念和樂趣。她第一次來我家時我覺得她似乎挺美,我想她那一頭幾乎是天生的短短的捲髮,她那雙帶黑眼圈的憂鬱的眼睛,這無疑是阿爾貝蒂娜心愛的東西,是她情思昏昏時矚目的東西在我面前的顯形,是她那麼急切地想從巴爾貝克趕回來那天她用自己充滿慾念的帶預感的眼睛看見的東西的顯形。我好象看見了一朵不知名的黑色的花,一朵從某個人的墳墓那邊給我送來的花,而我在那邊是發現不了這朵花的,我象看見意想不到地挖掘出來的珍貴聖物似的看見了由安德烈來我面前為我體現出來的阿爾貝蒂娜的“慾念”,就象維納斯體現朱庇特的慾念一樣。安德烈悼念阿爾貝蒂娜,但我立即感到她並不想念她的亡友。死神迫使她離開了女友,她似乎很輕鬆地拿定主意和女友徹底分手了,阿爾貝蒂娜在世時我可不敢向她提出這種徹底分手的要求,因為我害怕安德烈會不同意。她現在似乎反倒輕而易舉地接受了放棄女友的要求,而這种放棄恰恰又是在對我沒有什麼好處的時候作出的。安德烈為我拋棄了阿爾貝蒂娜,可惜是亡故的,對我來說她不僅失去了生命而且事後回想起來她還失去了她過去存在的某些真實性,因為我看清了她於安德烈並不是不可或缺的,獨一無二的,安德烈可以讓別的人代替她。
阿爾貝蒂娜在世時我可不敢要求安德烈對我披露隱情談她和阿爾貝蒂娜之間以及她們和凡德伊小姐的女友之間友誼的性質,因為我不敢肯定到頭來安德烈是否會把我的話告訴阿爾貝蒂娜。如今這樣的詢問即使毫無結果,起碼也不會有危險了。我向安德烈談到,不是以詢問的口氣而是以我似乎向來就知道,也許是通過阿爾貝蒂娜而知道的口氣談到安德烈自己對女色的嗜好以及她同凡德伊小姐的個人關係。她毫無難色地承認了一切,而且笑盈盈的。從她的承認里我可以得出令我苦惱的結論;首先,安德烈在巴爾貝克對不少姑娘那麼親切那麼賣弄風情可能沒有引起任何人懷疑而她自己卻毫不否認她有那些習慣,以此類推,我在重新認識這個安德烈的同時也滿可以想到阿爾貝蒂娜同樣可能輕而易舉地向我之外的任何人,任何她感到正在忌妒的人坦白承認她自己的那些習慣。另一方面,安德烈曾經是阿爾貝蒂娜最好的朋友,而且也許正是為了她阿爾貝蒂娜才特意從巴爾貝克趕回來,既然現在安德烈已經承認了她的嗜好,我思想上必然得出結論認為安德烈和阿爾貝蒂娜總是同時在一起發生這類關係的。當然,就象在外人面前人們總是不敢看這個人為他帶來的禮物是什麼,他得在饋贈者走了之後才去揭開蓋子,因此只要安德烈還在這裏,我就不會在自省中去審視她帶給我的痛苦,我明顯感到這種痛苦已經在我的神經和心臟這些伺服器官里引起了嚴重的紛亂,只是因為我受過良好的教育,我才能裝作沒有發現這些混亂,反倒和這個少女最親切不過地聊天,我把她當作客人,所以沒有把注意力從她身上轉移到我內心的意外變化上去。聽見安德烈談到阿爾貝蒂娜時說出的這句話我感到格外難受:“噢,是的,她喜歡我們一道去舍夫勒斯山谷散步。”我彷彿覺得是安德烈事後在她和阿爾貝蒂娜散過步的那模糊而且似乎不存在的天地惡狠狠地造出一個令人詛咒的山谷加進了上帝的創造里。我感到安德烈即將向我和盤托出她和阿爾貝蒂娜的所做所為,而出於禮貌,出於狡猾,出於自尊,也許出於感激,我又竭力使自己顯得越來越親切,與此同時我能給阿爾貝蒂娜無辜這個概念讓出的空間卻越來越縮小了,我似乎發現我無論作出多大的努力,我仍舊顯出了即將被抓獲的動物特有的那種發獃的狀態,而在這隻動物的周圍,令它懾服的鳥已緩緩地縮小了它迴旋飛翔的圈子,它從容不迫是因為它有把握在必要時追上它的犧牲品而且這犧牲品再也不可能逃出它的爪子了。不過我仍舊注視着安德烈,而且帶着殘存的詼諧,自然和信心十足的神氣,這種神氣正是那些想裝出不怕別人盯着他們使他們入迷的人特有的,我插進這麼一席話:“我怕惹您生氣所以從沒有對您說過這些,不過現在我們既然輕鬆地談到了她,我也就可以對您說我早知道了您和阿爾貝蒂娜這種性質的關係,再說儘管您已經知道,告訴您這事仍舊會使您高興:阿爾貝蒂娜非常愛慕您。”我告訴安德烈如果她願意讓我看看她(哪怕只看看她們怎樣撫愛,在我面前做這個動作恐怕不會使她太為難)同阿爾貝蒂娜那些有此嗜好的女友們如何動作,那一定頗富奇趣,我點了羅斯蒙德,貝特以及所有阿爾貝蒂娜的女友的名,以便從中弄個明白。“我不但絕不在您面前做您說的那種事,”安德烈回答我說,“而且我也不相信您說的那些姑娘有這種嗜好。”我情不自禁地靠近吸引我的魔鬼,回答說:“怎麼!您總不至於想讓我相信在你們那一夥里您只和阿爾貝蒂娜一個人干過這事吧!”“可我同阿爾貝蒂娜也從沒有干過。”“瞧您,小安德烈,幹嗎否認我起碼在三年前就已經知道的事呢?我並不認為這有什麼壞處,恰恰相反。對了,那天晚上她那麼想第二天和您一道去維爾迪蘭夫人家,您也許還記得……”我還沒有把話說完便看見安德烈的眼睛裏掠過一絲憂慮,憂慮使這雙眼睛稜角畢露,儼如珠寶工人也難於利用的滿是稜角的寶石,這就好比那些享有特權的人在演出開始之前撩開一角帷幕隨即閃身躲開以免被人瞅見。這憂慮的目光一消失,一切又復歸正常,然而此刻我已經意識到我再看見的一切都只可能是對我假裝出來的了。這時我從鏡子裏看見了我自己;我吃驚地發現我和安德烈之間有某種相似之處。如果我不是早就停止刮鬍須了,如果我只留下一丁點胡茬,這種相似真算得上是毫無二致了。在巴爾貝克時,阿爾貝蒂娜也許正是看見了我剛長出來的鬍子才突然急不可耐地渴望回到巴黎的。“可是總不能只因為您不認為這有什麼壞處我就承認並不存在的事吧。我向您起誓我和阿爾貝蒂娜什麼也沒有干過而且我相信她厭惡這種事。告訴您這件事的人是在騙您,也許是為了什麼私利。”她帶着詢問和不信任的神氣說。“那好吧,既然您不想對我說,”我答道,寧可作出不想提供任何證據的樣子,再說我也並沒有掌握什麼證據。不過為了碰碰運氣我還是含糊地說出了布特朔蒙這個地名。“我可能和阿爾貝蒂娜去過布特朔蒙,難道那是一個特別糟糕的去處不成?”我問她能不能和希塞爾談談這事,因為此人有一段時間和阿爾貝蒂娜特別熟。然而安德烈宣稱希塞爾剛剛對她做了一件極無恥的事,去求此人幫忙是她永遠不會為我效勞的唯一的事。“您如見到她,”她補充說,“別把我對她的議論告訴她,沒有必要樹敵。她很清楚我對她的看法,但我還是寧願避免和她鬧得太僵,鬧僵了倒反而只能和解了。而且她是會傷人的。您會明白,只要看了我一周前收到的那封信,看她在信里怎樣背信棄義地撒謊,世上無論什麼東西,連最漂亮的行為也抹不掉這件事留下的記憶。”總之,如果說安德烈的這種嗜好強烈到不加掩飾的程度,而阿爾貝蒂娜對她又懷着那麼熱切的愛,她也的確懷着那樣的愛,儘管如此,安德烈卻並沒有和阿爾貝蒂娜發生過肉體關係而且不知道阿爾貝蒂娜有這類嗜好,那準是因為阿爾貝蒂娜根本沒有這種嗜好,也沒有和任何人發生過這種關係,她即使想和女人發生關係,她也一定寧願和安德烈而不願和別的女人。因此安德烈一走,我就發現她那斬釘截鐵的斷言已經使我平靜了下來。可是她這樣做也許是受責任感的驅使,因為她還沒有忘記阿爾貝蒂娜,她認為不讓別人相信阿爾貝蒂娜在世時無疑曾要求她否認的事是她對死者義不容辭的責任。
我在凝視安德烈時曾一度相信自己看見了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變着法兒臆造出來的阿爾貝蒂娜的那種樂趣,還有一次我竟以為我不是用眼睛看,而是用耳朵聽見了她在尋樂。在一家妓院我命人叫來兩個洗衣女,她們都住在阿爾貝蒂娜經常光顧的那個街區。她們一個撫摸着另一個,另一個突然發出一種我乍一聽根本分不清是什麼樣的聲音,因為我們永遠不會確切理解出自我們從沒有體驗過的某種感受的奇特而又極富表現力的聲音的涵義。如果你在隔壁聽見一種聲音而又什麼也沒有看見,你可能會把給病人施行無麻醉手術時病人疼極而發出的聲音當成狂笑;如果告訴一位母親說她的孩子剛死了,她發出的聲音也會被不知底細的人認為象禽獸或豎琴發出的聲音一樣很難用人類的語言加以說明。需要一段時間才可能理解,從我們自己的性質不同的體會加以類推,這兩種聲音所表達的東西我們都稱作痛苦,我同樣也需要時間才可能理解,同樣從我個人截然不同的親身體會加以類推,我可以管前述那姑娘發出的聲音叫快樂;而這種快樂一定得非常非常強烈才可能使領略這種快樂的人激動到如此程度,才可能引出別人不懂的那種語言,那種語言彷彿在指明和評論那年輕女人經歷的趣味無窮的事情的每個階段,不過一幅永遠拉下的帷幕在我眼前已把這趣味無窮的事全部遮住了,除她以外所有的人都不會知道每個輕佻女人神秘的內心世界裏所發生的一切。而且這兩個小姑娘什麼也談不出來,她們根本不知道阿爾貝蒂娜是誰。
小說家們經常在小說前言裏聲稱他們在某個國家旅行時遇到了某個人,此人向他們講述了某個人的一生。於是他們讓這位邂逅相遇的朋友出來說話,這個人向他們講的故事正好就是他們的小說。比如法布利斯·代·唐戈的生平是巴杜的一個司鐸對斯湯達講述的。寫我們墮入情網時,即是說當另一個人的生活讓我們感到神秘莫測時,我們多麼希望能找到這樣一個熟知內情的講述人啊!而且肯定有這樣的人。我們自己不也常常不痛不癢地向朋友或向外人講述某個女人的生平而聽講的人儘管對這女人的愛情一無所知不也聽得津津有味嗎?我對布洛克講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講斯萬夫人時,我是作為男人講的,能夠對我講阿爾貝蒂娜的男人也有,這樣的人永遠存在……然而我卻始終見不到他。我覺得如果我能找到認識她的女人,我也許能打聽到我不知道的一切。不過,局外人似乎會以為誰也不可能象我那樣了解她的一生。我不是連她最好的朋友安德烈都很熟悉嗎?因此,人們以為部長的朋友一定會知道某些事件的真相或者他一定不會被牽連到某個案子裏去。而這個朋友也只是在把部長磨得精疲力竭時才終於明白,每次他和部長談論政治時部長都只泛泛地議論一番,最多說一些報紙上的東西,有時,這朋友遇到了麻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走部長的門路,而每次得到的回答也只是“這不是我權限以內的事”,朋友自己對此也無能為力。我想:“我要是認識某些見證人多好!”如果我真認識這些人,我從他們那裏得到的情況也不會比安德烈提供的多,她本人才是秘密的知情人呢,只不過她不願意披露罷了。在這方面我又和斯萬有所不同,他一旦停止忌妒,便對奧黛特同福什維爾的所做所為毫無興趣了,而我甚至在我的忌妒心已經湮滅時還認為世上最具魅力的事仍舊是認識阿爾貝蒂娜的洗衣女和她所在街區的其他姑娘,仍舊是去她們那裏重新恢復她的生活情景和與她們之間的曖昧關係。由於欲求總是來源於先期的幻覺,而我對希爾貝特,對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欲求也是如此,因此在阿爾貝蒂娜曾經生活過的街區,我要尋找的仍舊是和她的身分相同的人,我希望插手此事的人只可能是她們。即使她們並不能向我提供任何情況,我覺得正在吸引我的這些女人反正是阿爾貝蒂娜認識的或可能認識的,是和她同等身分的人或她喜歡的圈子裏的人,總之是讓我產生幻覺認為與阿爾貝蒂娜相似或阿爾貝蒂娜可能喜歡的那類女人。在她可能喜歡的那一類女人中首推平民階層的姑娘,原因是她們的生活與我熟悉的生活是那樣大異其趣。人們無疑只有通過思維活動才能佔有一些東西,並不能說一幅畫因為掛在你的飯廳,即使你並不理解它你也佔有了它,也不能說因為你住在一個地方,你即使沒有看過它一眼它也屬於你。不過我從前倒真有過幻覺,以為既然阿爾貝蒂娜來巴黎看望我而且我也把她抱在了懷裏,我就重新獲得了巴爾貝克;同樣,我擁抱了一個女工我就以為我和阿爾貝蒂娜的生活取得了聯繫,儘管是有限的偷偷摸摸的聯繫,就以為我接觸了作坊的氣氛,聽見了櫃枱前的閑聊,了解了又臟又亂的房間的生命力之所在。安德烈,還有其他那些女人,她們比之於阿爾貝蒂娜——有如阿爾貝蒂娜本人和巴爾貝克相比——都是互相代替而且不斷減弱的樂趣的代用品,它可以使我們放棄再也得不到的樂趣,如去巴爾貝克旅行或阿爾貝蒂娜的愛,也可以使我們放棄另一些樂趣(如去盧孚宮欣賞提香1的肖像以安慰去不成威尼斯的遺憾),這些樂趣又分成極細微的不同層次,使我們的生活變得象是一系列的區域,這些有向心力的,互相毗連,互相協調又逐漸失去光彩的區域的中心有一個最初的慾念,這慾念定下了色調,排除了與它不相融合的東西,表現了主色(我也有過這種經歷,比如和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以及希爾貝特)。安德烈也好,這些女人也好,對我明知不能實現的願望,即身邊有阿爾貝蒂娜的願望來說,就好比有一天晚上——那時我只見到阿爾貝蒂娜面熟但還不認識她——,我認為永遠不可能實現讓一串葡萄上起伏而涼美的陽光移到我身邊的願望一樣。因此無論我追憶的是阿爾貝蒂娜本人或者是她無疑十分偏愛的那類人,這些女人都會引起我一種難以忍受的忌妒或懊惱之情,這以後,當我悲傷的心情平靜下來時,這種感情就變成了不無魅力的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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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提香(1417—1576),意大利畫家,初期受其師喬治的影響,最後成為享有國際聲譽的大師。他曾為教皇,為弗朗索瓦一世、查理五世、菲利普二世工作。晚年,他的藝術有如浪漫抒情詩,技巧臻於完美。
過去阿爾貝蒂娜的體貌和社會地位方面的特點並沒有妨礙我去愛她,如今她的這些獨特之處和我的愛情回憶聯繫在一起,反而把我的慾念引向它以前最不可能自發選擇的姑娘,即出身小資產階層的褐發女郎。誠然,有一種東西又在我心中開始部分復蘇,那是一種在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中沒能得到滿足的強烈渴求,一種想了解生活的強烈渴求,這種渴求,以前不管是在巴爾貝克的公路上,還是在巴黎的街道上,我都感受到過,而且當我猜想阿爾貝蒂娜心中也懷有同樣的渴求,因而千方百計要讓她無法和別人只能和我一起去滿足時,它曾經使我那麼痛苦。現在我已經能夠忍受阿爾貝蒂娜也有慾念這一想法了,而且我自己每生慾念這個想法便隨之而來,兩人的慾念互相吻合,於是我想我們倆要是能一道尋歡作樂該多好。有時我對自己說:“這個姑娘也許會招她喜歡”,思路這麼猛然一轉我便想到她,想到她的死,頓時悲從中來,再也無心繼續考慮我的慾念了。過去我對鄉村的喜愛是基於我對梅塞格里絲一帶和蓋爾芒特一帶風光的欣賞,倘若一個地方沒有古老的教堂,沒有矢車菊和毛莨花,我便不會覺得它有什麼特別迷人之處;同樣,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之所以會引導我專門尋求某種類型的女人,正是因為這愛情在我心中把她們和一種富有魅力的過去聯繫在一起;我重又象愛上阿爾貝蒂娜之前那樣,需要她的“諧音”來代替我回憶中的她,這種回憶的排他性已逐漸弱化了。現在我大概不會喜歡與一位高傲的金髮公爵夫人為伴,因為這類女人不可能在我身上引發阿爾貝蒂娜能激起的那種心靈的悸動,也不能引發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慾望,對她另有所愛的妒忌,以及對她的死所感到的悲哀。我們的感覺要想強烈就必須激發某種與其相異的東西,一種情操,這種情愫不以肉體的歡愉為滿足,卻又使肉慾增長、膨脹,達到與肉體的歡愉難分難解的程度。阿爾貝蒂娜對某些女人可能有過的戀情漸漸不再令我痛苦,同時逐漸成為這些女人和我的過去之間的紐帶,賦予她們某種更真實的東西,正如對貢佈雷的回憶使毛莨花、山楂花比其它後來看到的花兒在我心目中更具真實感。甚至對待安德烈也是如此,我不再恨恨地想:“阿爾貝蒂娜愛過她!”相反,為了替自己的情慾辯解,我還充滿柔情地想:“阿爾貝蒂娜不也愛她嗎?”現在我才理解那些鰥夫,人們以為他們娶上小姨子便得到了安慰,其實他們恰恰以此證明他們的心是無法慰藉的。
我與阿爾貝蒂娜的愛情既然正在結束,我似乎可以另求新歡了。而阿爾貝蒂娜則替我的新歡增顏添色,一如蓬帕杜爾夫人為路易十五的新寵梳妝打扮,有些女人就是這樣,她們原先憑着自身的力量長時期受到鍾愛,後來感到情人對她們的興趣漸漸淡薄,便滿足於充當中間人的角色,以此來保持自己的影響。早先,我的時間分成若干階段,在這一階段喜歡這個女人,在另一階段又喜歡另一個女人。從一個女人那裏得到的強烈快樂平息后,我便想從另一個女人那裏得到一種如水的純情,待到需要更為老練的愛撫時我又重新渴望第一個女人。如今,這種交替往複已經結束,至少其中的一個階段正在無限期延長。現在我所期望的是,新的女友能住在我家,每天晚上離開我之前給我一個姐妹式的吻。若不是我已體驗過另一個女人呆在我身邊是多麼令人難受,我會以為自己留戀的是一個親吻而不是某種嘴唇,是肉體的快樂而不是愛情,是一種習慣而不是某一個女人。我還期望新的女友能象阿爾貝蒂娜一樣為我彈奏凡德伊的曲子,象她一樣和我談論埃爾斯蒂爾。然而這都是不可能的事了。於是我想,她們的愛都抵不上阿爾貝蒂娜的愛;也許是因為,當一種愛情附帶許多插曲,諸如一道參觀博物館,一道聽音樂會,總之當它構成全部錯綜複雜的生活,為通信和談話提供了內容,當兩人的關係以調情為開端,後來又發展成為莊重的友誼,這種愛情自然比那種只會奉獻身體的女人的愛情豐富得多,正如一支樂隊的表現力要比一架鋼琴的表現力豐富得多;更深一層的原因也許是,我需要阿爾貝蒂娜給予我的那種溫情,也就是一個既有相當文化素養又象妹妹一樣的姑娘給予的溫情——正如我需要與阿爾貝蒂娜有着相同的社會出身的姑娘一樣——只不過是我對阿爾貝蒂娜本人以及對我倆愛情的緬懷。於是我再一次感到,首先,回憶是沒有創造力的,它所嚮往的不可能比我們曾經擁有過的更多,甚至也不可能更好;其次,回憶是一種精神活動,現實不可能為它提供它所尋求的狀態;最後,當回憶源於某個死去的人時,它是死者在我們心中復活的體現,人們以為它意味着我們重新渴望愛,其實它更意味着我們重新渴望那離我們而去的人。因此,甚至我所選擇的女人與阿爾貝蒂娜之間的相似,她對我的溫情與阿爾貝蒂娜的溫情之間的相似,(如果有可能相似的話)也只會使我更深切地感到,我不自覺地尋覓過的東西,我的幸福的再次降臨所不可或缺的東西,也就是說阿爾貝蒂娜本人,我們在一起生活的那段時光,我一直不自覺地尋找着的過去,這一切已經不復存在了。
是的,在晴朗的日子裏巴黎街上那數不清的少女使城市看上去如花團錦簇,她們並不是我想要的姑娘,但她們與阿爾貝蒂娜的難以了解的慾望和她遠離我而度過的那些夜晚有着根深蒂固的關係。她們中間有阿爾貝蒂娜早先對我還不存戒心時提到過的某一位:“真迷人,這個小姑娘,她的頭髮多漂亮!”過去我和阿爾貝蒂娜還只是面熟時對她的生活就曾抱有很大的好奇心,另一方面,我自己對生活也懷有種種慾望,現在,這二者合成唯一的好奇心,那就是想知道阿爾貝蒂娜是如何感受快樂的,想看見她和別的女人在一起的情形,也許因為這樣,等那些女人一走,她身邊就剩下我一個人,我便成了她最後的情人同時也是她的主宰。看到她猶豫不定不知是否值得和這個或那個女人共度夜晚,看到她在那個女人走後的饜足或是失望,也許我能更好地理解我對她的忌妒,並能把這種感情控制在適當的分寸以內,因為我既已看到她如何感受快樂,便能估量出她快樂的程度,也能發現她快樂的限度。
我常想,由於阿爾貝蒂娜始終矢口否認自己的趣味,她使我們失去了多少快樂和多麼美妙的生活啊!我又一次尋思她如此固執的原因,突然憶起了一天在巴爾貝克她給我一支鉛筆時我對她說過的一句話。我責怪她沒讓我吻她,並說我認為我吻她是最自然不過的事,正如我認為兩個女人之間產生愛情關係是最下流不過的事。唉,也許她記住這句話了。
我把一些過去我最不可能喜歡的姑娘帶回家來,我摸平那象聖母一樣向兩邊分梳的頭髮,欣賞那線條優美的小鼻子,或西班牙女人似的蒼白膚色。是的,我早就感到,即使對巴爾貝克公路上或者巴黎街道上我僅僅偶然瞥見的女人,我的慾望也是極富個性的,如果希圖以另一個對象來滿足這種慾望,那就是對它的歪曲。但是生活又讓我逐步發現我們對愛的需要是不會終止的,從而告訴我失掉了所愛的人就只得以另一個人填補,我以為我希望從阿爾貝蒂娜那兒得到的東西,也許另一個女人,比如德·斯代馬里亞小姐,也能給我。然而阿爾貝蒂娜畢竟是阿爾貝蒂娜;我對溫情的需要的滿足和她的肉體的特點之間已織成了錯綜複雜的回憶之網,再也無法理清,以至每當我需要溫情時,對阿爾貝蒂娜肉體的回憶便如附麗之物相隨而至,難以分開。只有她才能給我這種幸福。認為她是獨一無二的看法和過去我對過路女人的看法不一樣,它不是從阿爾貝蒂娜的個人特點得出的形而上學的先驗之談,而是一種經驗之談,是由那些偶然地卻又不可分離地交織在一起的回憶構成的。我不能不在渴望愛撫時也渴望她,並因失去了她而難過。所以,連我選擇的女人以及我想得到的溫情與我體驗過的幸福之間的相似之處也只能使我更深切地感到,前者總缺少點什麼,故而我的幸福是不可失而復得的了。自阿爾貝蒂娜走後我一直因人去樓空而悵然,也曾以為懷裏擁着其他女人就能填補這種空虛,然而我在她們身上得到的還是空虛。她們從不跟我談凡德伊的音樂,也不談聖西門的回憶錄,她們來看我時身上沒灑那種香味過分濃郁的香水,她們也不拿自己的睫毛和我的睫毛相廝摩來取樂,而這些都是重要的事,因為它們似乎能激發與性行為本身有關的遐想,從而產生愛的幻覺,實際上因為它們是我對阿爾貝蒂娜回憶的一部分,因為我希望找到的是她。阿爾貝蒂娜具有的東西這些女人也有,這隻能使我更痛切地感到阿爾貝蒂娜具有而這些女人所缺乏的東西,也就是說一切的一切,而這一切的一切將永遠不復存在,因為阿爾貝蒂娜已經死了。這樣,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把我引向這些女人,隨後又使我對她們失掉興趣,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懷戀,我那經久不減的妒忌心,這些感情持續的時間之長已超過了原先最悲觀的估計,但是如果它們的存在脫離了我生活的其它部分,僅僅受我那些回憶的支配,受這種適用於靜止狀態的心理學所謂的作用與反作用的影響,而沒有被牽進一個更廣闊的系統,在這個系統里心靈可以在時間的長河裏活動,猶如物體可以在空間運動一樣,那麼,這兩種感情大約永遠不會如此變幻無窮。
正如空間有幾何學,時間也有心理學,把平面心理學的計算用於時間心理學,計算就可能不準確,因為不會考慮時間這一因素,也不會考慮時間的表現形式之一:遺忘;我開始感到遺忘的力量,它是我們適應現實的一種強有力的手段,因為它慢慢摧毀尚活在我們心中並經常與現實相衝突的過去。其實我早該料到,總有一天我會不再愛阿爾貝蒂娜。她本人以及她的行為對於我是舉足輕重,而對於別人並非如此,從這兩者的差別中我悟出了一點:我的愛情與其說是對她的愛,不如說是我心中固有的一種感情,我本可以從我的愛情的這種主觀性推斷出種種後果;我應當知道,這種愛既是一種精神狀態,當然可以在被愛的人死後很久仍然存在,但是,我也應當知道,愛情由於和被愛的人不再有任何真正的聯繫,由於在自身以外沒有任何支柱,它也和任何精神狀態甚至和最持久的精神狀態一樣,總有一天會成為無用之物,會被“替代”,到那時,把我和我對阿爾貝蒂娜的回憶那麼甜蜜、那麼牢固地維繫在一起的一切對我來說就不復存在了。人們在我們頭腦里只是一套套極易磨損的版畫,這是人們的一大不幸。正因為如此,我們對他們抱有很多打算,其熾烈的程度不亞於思念的熾烈。然而思念會疲乏,回憶會消亡,於是總有一天,我會心甘或其他禮物送給了阿爾貝蒂娜而絲毫未感到傷心一樣。
這並不是說我不愛阿爾貝蒂娜了,不過已不是後期的那種愛法;而是早期的那種愛法,早期,一切與她有關的,不論是地點還是人物,都使我好奇,這種好奇包含的魅力大於痛苦。確實,我現在深深感到,要完全忘掉她,要回到原先我與她毫不相干時的狀況,象旅行者由原路回到出發點那樣,我就得先經過達到熱戀之前所經歷過的各個感情階段,只是運動方向與原來相反。然而這些階段,這些過去的時刻並不是凝固不動的,它們保留了人們對未來尚一無所知因而充滿希望時的幸福之感,以及希望所蘊含的了不起的力量,這希望在當時奔向未來的某一時刻,如今這時刻已成過去,可是回顧往事時,幻覺會使我們在一瞬間把它當成未來。比如我讀一封阿爾貝蒂娜的信,信中說她晚上來看我,於是我剎那間感到了有所期待的快樂。人們由原路從一個今後不會再去的地方返回時,往往對去時經過的每一站的站名、面貌都記得一清二楚,於是可能發生下面這種情況:我們在某一站停下,突然會產生一種錯覺,彷彿自己重又朝着去時的方向出發了。雖然錯覺倏忽即逝,但在那一瞬間,我們感到自己被重新帶回那個地方,這就是回憶的殘酷之處。
然而,如果說人們在回復到起初的漠然狀態之前,免不了要以終點為起點逆向走完愛情之路的全程,但所走的路程、路線卻不一定與去時完全一樣。兩條路線的共同點在於它們都不是直線,因為愛情與遺忘的進展都無一定之規。但它們不一定取同樣的路,我的回程在接近終點時分四個階段,我記得特別清楚,大概是因為在這幾個階段我發現了一些遊離於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之外的東西,或者,至少可以說,如果這些東西和我的愛情之間有某種關係,那只是因為在一次難忘的愛情誕生之前,我們心靈里已存在着某種東西,它們與愛情發生聯繫,或者滋養愛情,或是抗拒愛情,或者在我們慣于思考的理性看來它們是愛情的反襯或寫照。
第一個階段開始於初冬一個晴朗的星期天,那天是諸聖瞻禮節,我出去散步。我一面走近布洛涅樹林,一面憂傷地重溫阿爾貝蒂娜回到巴黎后從特羅卡特羅來找我的情景,因為那天也是一個晴朗的日子,只是這天阿爾貝蒂娜已不在我身邊。我的回憶是憂傷的,但也並非沒有樂趣,因為我好似在用凄涼的小調重新奏出逝去的時日的主題曲,沒有弗朗索瓦絲的電話,沒有阿爾貝蒂娜前來陪伴,連這也不是什麼不利的事,只不過我必須把回憶中的有關內容從現實中抽掉,結果反而給這一天塗上了某種傷感的色彩,使它比平淡而普通的一天更美好,因為那不復存在的部分,那被抽掉的部分印壓在上面宛如凹形花紋。我輕輕哼着凡德伊奏鳴曲中的幾個樂句,而且想到阿爾貝蒂娜曾多次為我彈奏過這個曲子時也不太悲傷,因為所有我對她的回憶幾乎都已進入第二化學狀態,不再給心靈造成令人憂慮的壓迫感,而是帶來一絲溫馨。有些樂段是她彈奏得最多的,而且每彈奏到這裏總要發些我當時認為挺有意思的感嘆,或者暗示某件往事。如今我哼着這些樂段時便會想:“可憐的孩子。”但並無傷感之情,只是給這些樂段增添了一種價值,可以說是歷史價值和收藏價值,就象范·狄克1所作的查理一世畫像,畫兒本身已經很美,後來杜·巴里夫人2想讓國王吃驚,下令把這幅畫列為國家收藏品,於是它的價值就更高了。那個小小的樂句在完全消失之前分散為一個個不同的小節,飄飄裊裊,過了一會兒才餘音散盡,這時對我來說,消失的並不是阿爾貝蒂娜的使者,但對於斯萬,意義就不一樣。小樂句在我心中和在斯萬心中所喚起的聯想不盡相同。使我更為動心的是樂句的構思、嘗試、反覆開始,總之是一個樂句在整個奏鳴曲中的形成和“發展過程”,一如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是在我的一生中形成的。現在我已明白我的愛情的組成部分在怎樣一天天消失,先是忌妒心方面,接着是另外某一方面,最後化成模糊的記憶,回到最初那不牢固的開端,因此,聽着小樂句漸漸飄散,就好象看到我的愛情在眼前逐步瓦解。
我沿着被灌木叢融開的一條條小徑漫步,鋪滿小徑的薄紗般的小草已日漸稀疏,我憶起有一回乘車兜風,阿爾貝蒂娜坐在我身旁,之後又和我一道回家,我感到她如同氛圍籠罩着我的整個生活,對那次散步的回憶此刻彷彿在我四周飄蕩,融在樹枝間似有若無的霧靄里,落日的餘暉透過這些顏色變深的樹枝,把宛若橫懸在半空中的疏疏落落的金色樹葉照得燦亮3,我不滿足於用記憶的眼睛看這些小徑,它們使我發生興趣,使我感動,就象那些純粹的景物描寫章節,藝術家在其中穿插了一個虛構的情節,甚至一整個離奇的故事,為的是使描寫更完美;於是這自然景物便獨具一種震撼我的心腑的憂傷之美。當時我以為,這景色之所以對我有這樣的魅力是因為我始終深深地愛着阿爾貝蒂娜,其實恰恰相反,真正的原因是我正在進一步把她忘掉,是我對阿爾貝蒂娜的回憶已經不再令我痛苦,也就是說,回憶的性質已經起了變化;然而有時我們雖然弄清了自己的感覺,比如那天我以為看清了自己憂傷的原因,但要追根尋源找到這種感覺更深遠的含意卻無能為力:正如醫生聽着病人向他訴說自己的不適,並且根據這些癥候順藤摸瓜,找出內在的、病人自己也不清楚的原因,同樣,我們的感覺,我們的想法也只能起徵兆的作用。我的忌妒心被美的感受和淡淡的哀愁排斥在一邊,於是肉慾便蘇醒了。對女性的愛又一次在我身上抬頭,就象當初我停止和希爾貝特會面后的情況一樣;這種愛欲並不和某個我曾經愛過的女人有任何單一的聯繫,而是象從毀滅后的物質中釋放出來的元素那樣飄飄蕩蕩,在春天的空氣中浮遊,只等和另一個造物結合。任何地方都不如墓地萌發的花兒多,哪怕是“毋忘我”也是在墓地最繁茂。我觀賞着繁花似錦的少女們,晴朗的日子在她們的裝點下顯得更明媚,過去坐在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車裏,或者,也是一個星期天,和阿爾貝蒂娜一起乘車散步時,我從車內大概也這麼觀賞過姑娘們。我投在她們之中某一位身上的目光立即與我想像中阿爾貝蒂娜向她們偷偷投去的好奇、迅速、大膽、反映出捉摸不透的思想的目光結合在一起,那目光如同神秘的、迅捷的藍灰色翅膀,與我的目光成雙配對,於是那原本意趣天然的小徑上便掠過一種陌生的慾念的微波,而我自己的慾念如果孤立存在是不足以使這些小徑如此變樣的,因為對我自己的慾念我是很熟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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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范·狄克(1599—1641),弗朗德勒畫家。
2杜·巴里夫人,路易十五的寵幸和情婦。
3而且我時不時地渾身一顫,就象所有那些為某個女人魂繞夢牽的男子,他們看到站在一條小徑拐角處的任何女人都覺得她象自己思念的人,甚至可能就是她。“也許是她!”他們不斷回頭張望,但車子繼續往前開,並不返回來。——作者注。
有時一本令人傷感的小說會突然把我帶回到過去,確實,某些小說就象重大而短暫的悲痛,能一掃習慣的障礙,把我們重新和現實生活聯繫起來,不過時間不長,只有幾個小時,跟一場惡夢一樣,因為習慣的力量很大,它產生忘卻,帶回歡樂,而頭腦無力與它抗爭,也無力恢復真實,習慣的力量遠遠超過一本好書的近乎催眠術的暗示力量,後者和所有的暗示一樣,只有短期效果。
再說,當初在巴爾貝克我第一次想結識阿爾貝蒂娜時,不正是因為在我看來她能代表所有那些街道上、公路上常常使我為之駐足的少女們,並能概括所有這些少女的生活嗎?過去她們凝聚在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里,如今這顆正在隕落的愛情之星重又化為散開的粉末般的星雲不是很自然的事嗎?我覺得這些姑娘全都是阿爾貝蒂娜,我心中印着她的形象,於是處處看到她的倩影。有一次,在一條甬道的轉彎處,一位正在上汽車的姑娘是那麼象她,身材和她一樣的豐腴,一時間我竟至於自問,我適才看到的是否就是她,人們向我講述她的死時是否在騙我。就這樣,在甬道拐彎處,或者在巴爾貝克,阿爾貝蒂娜常在我眼前再現,上車的方式和過去一樣,那時她對生活是多麼充滿信心啊。剛才這位姑娘上車的動作,我並不是用眼睛在看,就象看散步中經常出現的一種表面現象那樣,不,對我來說,它成了一種持久性的動作,通過適才賦予它的這一層意義,它似乎還延伸到過去,正是這一點打動了我的心,使我又快意又憂傷。
然而姑娘已經不見了。離我稍遠一些的地方有三個姑娘走在一起,年齡比那一位稍稍大些,也許是少*婦,她們那優雅而有力的步態與我第一次瞥見阿爾貝蒂娜和她的女友們時為之着迷的那種風度有極大的相同之處,我身不由己跟在那三位姑娘後面,她們叫了一輛車,我也不顧一切地四下找車,後來找到一輛,但已經太晚了。姑娘們早沒影兒了。過了幾天,在回家的路上,我又遠遠望見我在樹林尾隨過的三個姑娘,她們正從我們公寓的拱門下走出來。完全是那種社交界的姑娘,尤其是褐色頭髮的那兩個,只是年齡大了些,過去我從窗口看見這樣的姑娘,或是在街上與她們交臂而過,腦袋裏便會打千百個主意,她們使我熱愛生活,可是我沒能認識她們。金色頭髮的那一位看樣子更嬌弱些,幾乎是病懨懨的,我不太喜歡。然而正是她使我不能只看她們一眼就滿足,我的腳彷彿在地上生了根,我的目光凝然前視,無法讓它轉移,它象在解一道數學題時那麼專註,好象意識到必須透過所看的事物探尋出更深遠的意義。我本來也許會讓她們就這麼從我視線中消失,象對很多其他姑娘一樣,可是她們打我面前經過時,金髮姑娘——也許是因為我過分注意地凝視她們了?——偷偷向我投來一瞥,接着,在走過去之後,她回過頭來又瞟了我一眼,這一眼可把我的心點燃起來了。不過,見她不再管我只顧和她的女友們又談起話來,我的熱情可能最終會跌落下去,可是下面這件事卻使它百倍高漲。我去問門房那三位姑娘是誰,門房說:“她們想見公爵夫人。我想她們三人中只有一位認識公爵夫人,其他兩位只是陪她到門口。這是那位姑娘的名字,我不知道是不是寫對了。”只見寫的是德博什維爾小姐,我很快把它復原為德·埃博什維爾,也就是說,據我的記憶所及,這是,或者至少差不多是一個出身極好的姑娘的姓,而且和蓋爾芒特家族沾點什麼親,羅貝爾曾經對我說起過她,因為他在一家妓院遇見過她,還和她有過一段私情。現在我明白她那目光的含意,以及她為什麼背着夥伴們回頭看我。我曾經多少次想到她,並根據羅貝爾告訴我的名字想像過她的容貌啊!而我剛剛看見的就是她,她和她的女友們毫無不同之處,除了那含而不露的目光,這目光把我秘密帶進了她生活中某些顯然連她的女友們也不知道的階段,我因而覺得她比較容易接近——幾乎已一半屬於我了——也比一般的貴族女子更溫和。在她的思想上,我們之間早就存在着共有的東西,那就是我們可能在一起度過的時光,當然,如果她可以隨便跟我約會的話。這不就是她的目光想對我表達的嗎?然而那豐富的表情只有我一個人清楚。我的心猛烈地跳着,要問我德·埃博什維爾小姐究竟長得怎樣,我也許不能準確描述,我只是又依稀看到一位金髮女郎的側面輪廓,然而我已經瘋狂地愛上她了。突然我發覺,我這樣推理就好象德·埃博什維爾準是三人中那個回過頭來並看了我兩眼的金髮姑娘似的。而門房並沒有這樣說呀。於是我又回到門口,再一次盤問門房,他說對這一點他無可奉告,因為那幾位姑娘是第一次來,而且他當時又不在場。不過他這就去問他妻子,她見過她們一次。她此刻正在打掃后樓梯。誰一生中沒有體驗過和上述情況多少有點相似,而且是耐人尋味的猜疑不定的心情呢?比如您將您在舞會上見到的一位姑娘向您的朋友描寫了一番,這位好心的朋友據此得出結論說,姑娘大概是他的女友,並且他向您和她一齊發出邀請。但是在那麼多女子中間,而且僅僅根據一番口頭描繪就斷定是誰,不會弄錯嗎?您即將與之相見的姑娘會不會是另一位,而不是您傾慕的那一位呢?或者相反,即將微笑着向您伸出手來的姑娘會不會正是您希望她是的那一位呢?后一種可能性是相當常見的,這得歸功於某種直覺,有時幸運之風也促成好事,雖然這種可能性並不總能用德·埃博什維爾小姐這件事的令人信服的推理來解釋。於是當您見到她時,您會在心裏說:“正是她。”我記得,我曾經在海邊散步的一群姑娘中一下就猜出誰叫阿爾貝蒂娜·西蒙內。這段回憶引起我內心一陣尖銳的痛苦,但為時並不長,在門房去找他妻子的當兒,我考慮的主要是——因為我想着德·埃博什維爾小姐,而在這種等待的時刻,你原先沒來由地安在一張面孔上的一個名字,或一種情況,便會處於遊離狀態,在好幾張臉之間飄蕩,如果它附着到一張新的面孔上,那麼為您提供過有關情況的原先那張面孔就隨即變得和先前一樣陌生、不相干、不可捉摸——門房也許會告訴我,德·埃博什維爾小姐不是那位金髮姑娘,而是兩位褐發姑娘中的一位。在這種情況下,那個姑娘,那個金髮的、詭秘的德·埃博什維爾小姐(我相信她的存在,我已經愛上她,並且一心只想得到她)就會消失,門房的決定命運的回答將把她分離成兩個互不相關的成份,而我曾經憑着主觀臆斷把這兩個成份結合在一起,有如小說家把從現實生活中取來的各種素材溶於一爐,然後塑造出一個假想的人物,而每一個素材孤立起來看——那時姓名不再能證實目光的意圖——便失掉任何意義。在那種情況下,我的論據將不攻自破,可是事實相反,門房回來說,德·埃博什維爾小姐正是那位金髮姑娘,頓時,我的論據就變得堅不可摧了!
從此以後,我不再相信什麼同音字。如果三個姑娘中有一個叫德·埃博什維爾小姐,回過頭來用那種神態甚至幾乎是微笑着看我的又正好是她(我的假設初步得到局部驗證),而她卻不是去妓院的那個德·埃博什維爾,那麼,這種偶然性也未免太離奇了。
於是極度忙亂的一天開始了。兩天後我將去拜望德·蓋爾芒特夫人,在她家裏,我將見到一位容易接近的姑娘,並和她約會(我能想到辦法和她在客廳的一角單獨交談),為了在那天給人一個更好的印象,我必須外出購買所有我認為適合的東西把自己打扮一番,在這以前,為了做到萬無一失,我先去給羅貝爾發了個電報,詢問姑娘的確切姓名和長相,希望在兩天內得到迴音,門房說過,姑娘兩天後會來看望德·蓋爾芒特夫人;我要在同一個時間去拜訪公爵夫人(此刻我沒有一秒鐘想其他事;連阿爾貝蒂娜也不想),不管這期間會發生什麼事,哪怕我病了,必須讓人用轎子把我抬下去。我打電報給聖盧,並不是因為我對姑娘的身份還有什麼懷疑,也不是因為我以為我見到的那個姑娘和他跟我談過的那個姑娘是不同的兩個人。我根本不懷疑她們是同一個人。只是在我不耐煩地等待兩天後的那個日子時,能收到一封有關她的詳細情況的電報,這在我是一件美妙的事,就好象我已經對她擁有一種秘而不宣的權力。在電報局,我一面因滿懷希望而情緒興奮,勁頭十足地擬着電文,一面注意到,我現在對德·埃博什維爾小姐已遠非童年時對希爾貝特那樣束手無策了。我只費心擬了電文,這以後郵局工作人員就只需把電文拿去,極其迅速的電訊網就只需負責傳送,於是法國大陸和地中海,以及致力於查清我前不久遇到的姑娘姓名的羅貝爾那整個花天酒地的過去,這一切都將為我剛剛開始的浪漫史效力,我甚至無需再費腦筋想它,上述那些人會負責在24小時內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不管結果是好還是壞。可是從前呢,我被弗朗索瓦絲從香榭麗舍大街帶回來,只能獨個兒在家醞釀自己無力實現的慾望,不能運用當代文明提供的種種便利,我戀愛的方式象未開化的野人,甚至只能說是象花兒,因為我沒有行動的自由。電報發出以後,我便在焦躁不安中捱着時光;父親偏又要我和他一起離開巴黎兩天,這樣,去公爵夫人家拜訪的事可能給誤掉,我心急如焚,一籌莫展,以致母親不得不出面干預,最後父親同意我留在巴黎。可是在那幾個鐘頭裏,我怒氣無法平息,與此同時我對德·埃博什維爾小姐的渴念卻因為有人在我們之間設置了障礙,因為我一度害怕對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拜訪不能成行而高漲了百倍,而我無時無刻不預先為這次拜訪感到滿心歡喜,就象想到一件必將屬於我、誰也無法從我手中奪走的財寶。有些哲學家認為,外部世界並不存在,我們生活的進程是在我們自身完成的。不管怎樣,愛情,即便在它微不足道的開端,就是一個有力的例證,它說明外界現實的作用對我們是微乎其微的。若是要我憑記憶畫一幅德·埃博什維爾的肖像,要我描寫她的體貌特徵,那是不可能的事,甚至要我在路上認出她也是不可能的。我只從側面瞥見過她,她正在走動,她給我的感覺是好看、樸實無華、身材頎長、一頭金髮,關於她,我說不出更多的情況了。然而慾望、焦慮、怕被父親帶走而見不到她時精神上所受的致命打擊,凡此種種都作用於心靈,再加上姑娘在我腦海中的一幅形象,這形象,說到底我並不熟悉,但我知道它賞心悅目就夠了,以上這一切便已構成愛情。我高興得一夜未能成眠,到了第二天早晨,終於收到聖盧的回電:“德·奧士維爾,‘德’貴族姓氏前之介詞,‘奧士’如裸麥,禾本科植物,‘維爾’同城市1,小巧、褐發、豐滿,現在瑞士。”原來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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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德·奧士維爾的原文是deorgeville,前部分“orge”與法文“裸麥”(orge)相同,後部分“ville”與城市(ville)相同。
過了一會兒,母親拿着信件走進我的房間,漫不經心地將信件放在我床上,臉上擺出在想其他事的神情,她隨即又走開了,好讓我一個人獃著。而我呢,我熟悉親愛的媽媽的心計,並且知道任何人都能準確無誤地從她臉上猜出她的心思,只要掌握一把鑰匙,那就是懂得她總想讓別人高興,於是我微微一笑,心想:“信件裏面一定有什麼讓我感興趣的事,媽媽裝出這副若無其事、心不在焉的樣子是為了給我一個完全的意想不到,而不象有些人,他們先就把事情告訴了你,使你興味大減。她沒待在我這裏是因為怕我出於自尊心掩蓋自己的高興,從而不能強烈地感受到那種樂趣。”母親走到門口正要出去時,迎面碰到正走進我房間的弗朗索瓦絲,母親便硬讓她退回去,並把她拽到房外,弄得弗朗索瓦絲莫名其妙,大為不快,因為她認為她的差事包含一項特權,那就是她可以隨時走進我的房間,並且,如果她樂意的話,可以呆在這裏。但是,轉眼間她臉上驚訝、氣憤的表情已被一個陰鬱而粘糊糊的微笑所掩蓋,這微笑帶着超越一切的憐憫和哲理的嘲諷,是受傷的自尊心分泌出來醫冶自己傷口的粘液。為了不感到自己被瞧不起,她便反過來瞧不起我們。因為她知道,我們是主子,主子都是任性的人,他們引人注目不是靠聰明才智,他們的樂趣在於依仗別人對他們的畏懼,硬要聰明人和僕人去做一些荒誕不經的事,以充分顯示他們的主子地位,比如在傳染病流行期間命人把水煮沸,規定打掃房間要用濕抹布,人家想進房間的時候偏要他出去。我母親匆忙中帶走了蠟燭。我發現她把郵件放在緊靠我的地方,為的是引起我注意。不過我感覺出那都是報紙。也許報上有某個我喜愛的作家寫的文章,由於他現在很少寫作,這文章對我來說就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我走向窗口,拉開厚厚的窗帘。在灰白的霧蒙蒙的日光之上是粉紅色的天空,紅得象廚房裏在這種時刻點燃的爐灶,它使我充滿希望,又使我心中漾起一個慾念:去我在那兒遇見過一個臉頰紅撲撲的賣牛奶姑娘的山區小站過夜,並在那兒醒來。
我翻開《費加羅》報。多麼無聊!第一篇文章的標題和我寄到報社而沒被刊登的文章標題正好一字不差。而且不僅標題相同,下面幾個詞句也完全一樣。這,這太不象話了。我要寄一份抗議書去1。咦,不只是幾個詞句相同,而且是整篇文章,還有我的署名……原來我那篇文章終於發表了!可是,也許在那個時期我的思想已經開始有點老化,有點疲乏了,它仍繼續按原來的路子思考,好象還沒明白這就是我那篇文章,如同老人必定要做完已經開始的動作,哪怕這動作已沒有必要了,哪怕前面出現一個未曾料到的障礙,必須退卻,否則就有危險。接着我便端詳這精神食糧——報紙,由於剛從印刷機里出來,又帶着晨霧,這報紙還是熱乎乎潮潤潤的,它在晨曦微露時就被分送到女傭們手中,女傭們把它和加牛奶的咖啡一起拿給她們的主人,它在同一個時間進入千家萬戶,既多得數不清而每人拿到的又是同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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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這時我聽到弗朗索瓦絲在嘟嘟噥噥,她一向認為自己可以大搖大擺進我的房間,這次被趕出來很是憤憤不平,“你說這讓不讓人難受,他是我眼看着生下來的孩子。當然,他媽媽生他時我沒看到,不過,說得實在點,我第一次看見他時,他還不滿5歲哩!”——作者注。
我手中拿着的不是某一份報,而是一萬份報中的任意一份;這文章不只是我寫的文章,它是我寫的而且被所有人閱讀的文章。為了正確估計此刻在別人家裏發生的現象,我必須不以作者的身份而以報紙的一個讀者的身份來讀這篇文章,這不僅是我寫的東西,在眾多人的思想里,這是作者的代表和象徵。因此,我必須暫時不作為作者而作為報紙的任意一位讀者來讀它。然而首先就遇到一個令人擔憂的問題:不知道報上有這篇文章的讀者會讀到它嗎?我漫不經心地展開報紙,彷彿自己就是這樣一位讀者,臉上甚至做出一副不知道今天報上有些什麼,並急於要看看社會新聞或政治消息的神情。我的目光故意避開那篇文章(為了做得逼真,也為了不偏袒自己,就象有的人在等待時數數故意數得特別慢),可是文章特別長,我的目光掃過時免不了掛住一段。不過,看到頭版文章的人,乃至閱讀它的人,很多並不看署名。我自己就很可能說不出昨天報上頭版的文章是誰寫的。此時我便下決心,今後凡是頭版的文章都要讀,還要看一看作者的名字;然而正象妒忌的情人不欺騙情婦是為了相信情婦對他也是忠實的,我傷心地想,今後我對別人的文章的關心並不一定能,事實上也沒有能強使別人對我的文章回報以關心。再說還有外出打獵的人,以及一大早就離開了家的人,話說回來,總還有幾個人會讀它。於是我學着這些人的樣子,開始閱讀了。儘管我知道很多讀這篇文章的人都會認為它令人厭煩,但是我卻覺得,我閱讀時在每個字裏看到的東西都躍然紙上,我不能相信,別人睜開眼不會直接看到我所看到的形象,因為我以為作者的思想能直接被讀者領會,其實,後者頭腦里形成的是另一種思想,所以我的想法和那些以為他們講的話將一毫不差地沿着電話線傳過去的人們一樣天真;就在我想作為任意一個讀者時,我的思想卻按作者的方式重複着我的文章的讀者們將要做的工作。如果說德·蓋爾芒特先生不理解布洛克喜歡的某個句子,他卻可能玩味被布洛克輕忽的某一感想。同樣,前一個讀者棄而不讀的部分可能會有另一個讀者去拜讀,這樣,整篇文章就會被一大群人捧上天,使我不得不對自己產生懷疑,而且也不再需要為自己的文章辯護了。實際上,不管多麼出色的文章,其價值就象議會報告中的某些詞句一樣,部長說的“我們走着瞧”這幾個字不過是下面這句話的一部分,也許是最不重要的一部分,這句話應該是:參議院主席,內務和宗教部長說:“我們走着瞧吧。”(極左派熱烈歡呼。中間派和左派席位上有幾個人喊“很好!很好!”句子的結尾比句子中間部分美,與開頭亦很相稱)。新聞文學的美一部分在於它對讀者所產生的影響,這是這類文學的先天性缺陷,名氣很大的《星期一》周刊也未能倖免。文章好比集體創造的一尊維納斯雕像,如果你囿於作者的思想,你就等於只看到一隻殘缺的胳臂,因為文章的完整思想是在讀者頭腦中實現和完成的。但由於人群,不管多麼優秀的人群,不可能是藝術家,所以他們給文章打上的最後印記總有點平庸的意味。比如每星期一,聖伯夫可能想像德·布瓦尼夫人躺在她那帶有高大圓柱的床上讀他發表在《立憲報》上的文章,並且很賞識某個漂亮句子,這個句子他自己也為之得意了很久,但若不是他認為要擴大他的專欄文章的影響就必須往文章里塞進很多這樣的句子,那麼也許這句話永遠也寫不出來。榮譽勛位管理會總管大概也在看這篇文章,而且稍後去拜訪他的摯友時會跟她談起。身着灰色長褲的德·諾阿耶公爵晚上用車來接他時會告訴他社交界對此文的看法,除非在這以前他已從德·阿布維爾夫人的短簡中了解到這些看法。既然我對自己的懷疑建立在一萬個人對我的贊同和支持上,因此,此刻我閱讀那篇文章時便感到了自己的力量和在才華方面的希望,其程度與我僅為自己閱讀而寫這篇文章時對自己的不信任相同。我似乎看到,此時此刻對很多人來說,我的思想——或者,對那些不能懂得我的思想的人們來說,甚至不是我的思想,而僅僅是我的名字的一再出現,以及對我這個人的聯想,並且是美化了的聯想——在他們頭上閃耀,把他們的思想染成了曙色,這曙色比此刻在各家窗戶上同時升起的粉紅曙光更使我渾身充滿力量和得勝的喜悅1。因此,這令人鼓舞的閱讀一結束,原來沒有勇氣把自己的手稿重看一遍的我,竟想立即把文章再讀一遍,但並不象人們對自己過去寫的一篇文章,認為“既然看了一遍,就可以看第二遍。”我決定叫弗朗索瓦絲再去買若干份,就說是為了送給朋友們,其實是為了親手觸摸一下我的思想千百倍增生這一神奇現象,同時可以假設自己是某一位先生,他剛打開《費加羅》,這樣我就可以在另一份報紙上讀到同樣的句子。正好我已有很久沒去看望德·蓋爾芒特夫婦了,我將去拜訪他們,藉此機會通過他們了解人們對我的文章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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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就在我盡量作為任意一名讀者的時候,我看到布洛克、德·蓋爾芒特夫婦、勒格朗丹、安德烈、還有某某先生從每句話里找出它們包含的形象,於是我又以作者的眼光讀這篇文章。但是為了使我竭力扮演的那個不可能存在的人兼有一切對我最為有利的對立面,我雖然以作者的身份讀它,卻以讀者的身份來評判自己,因而我沒有任何作者在把自己想表達的完美境界與實際文章相對照時會有的那些苟求。在我寫那些文章時,它們和我的思想相比是那麼蒼白,和我對事物和諧而明晰的看法相比顯得那麼複雜和晦澀,而且充滿我不知如何填補的空白,因此,當時讀這些文字對我來說簡直是一種痛苦,只能使我更深切地感到自己的無能和無可救藥地缺乏才華。但是現在,由於我竭力把自己作為讀者,就把評判自己這一痛苦責任推卸給了別人,至少在讀我寫下的東西時,能夠將我原來想表達的東西一筆勾銷。我一面讀,一面盡量使自己相信這是另外一個人寫的。於是文章中所有的形象、所有的感想、所有的形容詞——只看其本身,不去想它們與我原來想寫的相比是一個失敗——都以它們的光彩、它們的新穎、它們的深邃使我陶醉。當我感覺到某處是明顯的敗筆時,我就躲避到對文章讚嘆不已的任意讀者這一身份後面,並對自己說:“算了!一個讀者怎麼能覺察這個欠缺呢?不錯,這兒可能缺了點什麼,可是,要是他們不滿意那真叫見鬼了!就現在這樣,妙語連珠之處已經夠多的了,比他們通常讀到的要多。”——作者注。
我想到某位女讀者,我是那麼希望進入她的閨房,報紙即便不會給她帶去我的思想(因為她不能理解它),至少也能帶去我的名字,如同人們在她面前對我的一聲讚揚。然而你不愛的東西受到讚揚不能牽動你的心,正如你不理解的思想不能吸引你的思想。而我其餘的朋友呢?我對自己說,如果我的健康狀況繼續惡化,如果我不能去看他們,那麼不妨繼續寫作,通過我的文章去接近他們,在字裏行間與他們交談,讓他們按我的意向思考,讓他們喜歡我,並接受我進入他們的心靈,這對我將是一件愉快的事。我這麼想是因為社交關係迄今為止在我的日常生活中佔據一席位置,缺少這種關係的未來日子使我害怕;還因為在我身體恢復到能重新去看望朋友們之前,寫作這一權宜之計能使我得到他們的關注,也許還能激起他們的讚賞,這對我是一個慰藉;我雖這麼想,但我卻感覺到這是不現實的,不錯,我喜歡把朋友們的關心想像成我的樂趣之所在,然而這是一種內在的、精神的、主動的樂趣,這種樂趣不是他們所能給我的,也不是我跟他們交談時所能得到的,而恰恰是在遠離他們寫作時我才能得到;如果開始寫作是為了間接與他們見面,為了讓他們對我有一個更好的看法,為了替自己在社交界取得一個更好的地位作準備,那麼,日後也許寫作會使我不再想見他們,而文學為我在社交界取得的地位,我也許不再想去享用它,因為那時我的樂趣就不是在社交活動中而是在文學創作之中了。
因此,午飯後我去德·蓋爾芒特夫人家時,主要不是為了見德·埃博什維爾小姐,聖盧的一封電報已經使她這個人失去了最精彩的東西,而是為了在公爵夫人身上看到我的文章的女讀者之一,從而想像公眾,也就是《費加羅》的訂戶和買主們,對我那篇文章可能持有的看法。況且,我去德·蓋爾芒特夫人家也並非沒有樂趣。儘管我對自己說,對於我,這個沙龍與其他沙龍的差別在於它在我想像中已存在了很久,我雖明白這一差別的原因,卻不能取消這一差別。而且在我心目中存在着好幾個蓋爾芒特姓氏。印在我記憶中的那個蓋爾芒特,就象印在通訊地址錄上的一樣不能引起任何詩意的聯想,但追溯到更早時期,即我不認識德·蓋爾芒特夫人那個時期的幾個蓋爾芒特是能夠在我心中恢復其詩意形象的,尤其當我好久沒見她,當姓氏的神秘之光沒有被凡夫俗子之身的刺目光亮遮沒的時候。於是我就象遐想某種超脫於現實之外的東西一樣又思念起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府邸來,正如我重又思念起早先我夢中的霧蒙蒙的巴爾貝克,好象自那以後我就再也沒去過似的,或是重又想起1點50分的那次列車,彷彿我沒乘過這趟車似的。我知道這一切都不存在,只是我一時把這一點給忘了,正如有時我們想念一個親愛的人,卻一時忘了他(她)已經不在人間。後來,我走進公爵夫人的前廳時才恢復了對現實的概念。不過我安慰自己說,不管如何,她對於我是現實和夢幻之間的千真萬確的交點。
一進客廳我便看見了那位金髮姑娘,我曾在24小時中把她誤當成聖盧和我談起過的那位。她主動要公爵夫人把我重新介紹給她。的確,從走進客廳那一刻起,我也有一種和她早已熟識的感覺,但一聽到公爵夫人說:“啊!您和德·福什維爾小姐見過面?”這感覺當即煙消雲散了。其實,我敢肯定自己從未被介紹給任何一位叫這名字的姑娘,否則,一定會留有深刻的印象,因為我聽過關於奧黛特的愛情及斯萬的妒忌心的史話,自那以後,德·福什維爾這名字在我記憶中簡直太熟悉了。我兩次弄錯姓氏,一次是把“德·奧什維爾”誤憶為“德·埃博什維爾”,一次是把“福什維爾”的誤寫糾正為“埃博什維爾”,這雙重謬誤本身並沒有什麼了不起。我們錯就錯在向別人介紹事物是按照它們本來的面目,介紹姓名是按它們原來的寫法,介紹某人則按相片和心理學所給的一成不變的概念,而實際上我們感知到的通常遠非如此。我們七顛八倒地看世界、聽世界、設想世界。我們按自己聽到的去重複一個名字,直到經驗糾正我們的謬誤,而且謬誤並不總能得到糾正。在貢佈雷,大家跟弗朗索瓦絲談到薩士拉夫人有25年之久,而弗朗索瓦絲繼續說“薩士蘭”夫人,她這樣做並非出於驕傲,有意堅持錯誤,雖然這是她的老脾氣,而且往往因我們唱反調而變本加厲,這是她對1789年平等原則照耀下的法國聖—安德雷—德鄉1地區所作的全部貢獻(她只要求一項公民權利,那就是不跟我們一樣發音,並且堅持認為hegte,été,air是陰性名詞)2,而是因為事實上她聽到的始終是“薩士蘭”。這種永存的謬誤恰恰就是“生活”,其千變萬化的形式不僅表現在聽覺世界和視覺世界,還表現在社交世界、感情世界和歷史世界等等。在第一主席夫人的眼裏,盧森堡公主只不過是個輕佻女人,這倒沒什麼嚴重後果;斯萬認為,奧黛特是個不易相處的女人,那後果就比較嚴重了,因為他依據這一看法,構想了整個愛情故事,而後來他明白自己的錯誤時,只能更增加他的痛苦;在德國人看來,法國人夢寐以求的就是報復,這事的後果就更嚴重了。我們對萬物只有一個未定形的、片面的看法,而後用一些主觀的聯想去補充,就是這些聯想造成危險的暗示。因此,聽到福什維爾這個姓,我本沒什麼可驚訝的(而且我已經在思忖,她是不是我以前常聽人談論的那個福什維爾的親戚),可是金髮姑娘大概想巧妙地防止別人提出一些可能是不愉快的問題,便先發制人地對我說:“您過去和您的朋友希爾貝特來我家時常看到我,您不記得了。我看出您認不出我了。我可是一下子就認出了您。”(她說這話好象她是在客廳里一下子認出我的,事實是她在街上就認出了我,還跟我打了招呼,而且德·蓋爾芒特夫人後來對我說,德·福什維爾小姐曾當作一件很滑稽、很不尋常的事向她敘述,我曾經如何把她當成輕佻女人尾隨她,從她身旁擦過。)她走後我才知道為什麼她叫德·福什維爾小姐,原來,斯萬去世后,奧黛特(她表現出那麼深沉、持久、真心的悲痛,令所有的人驚訝不已)頓時成了一位十分富有的寡婦。福什維爾娶了她,當然,在這以前他花了很長時間到各個莊園轉了一趟,確信他家族的人會接待他的妻子。(這個家族起先刁難了一番,後來考慮到一個窮親戚就要由近乎貧困的處境轉為富足,今後用不着他們再接濟了,就作了讓步。)不久以後,斯萬的一位叔父去世了,這位叔父生前從陸續仙逝的好幾位親戚那裏得到一大筆遺產,現在全部財產留給了希爾貝特,這樣希爾貝特便成了法國最有錢的女繼承人之一。然而這時在德雷福斯事件的影響下,一個反猶太人的運動應運而生,與此同時,卻有更多的猶太人進入上流社會。政治家們認為司法錯誤的披露將給反猶太主義一個打擊,他們的估計是正確的。但社交界的反猶太思潮卻有增無減,日趨激化,至少暫時如此。福什維爾象任何稍有點身份的貴族子弟一樣,從家族成員的談話中得到一個信念,那就是他的姓氏比拉羅什富科這個姓氏還要古老,因此他認為,娶一個猶太人的遺孀為妻是做了一件善事,無異於一位百萬富翁收留一個流落街頭的妓女,把她從貧困和泥淖中拯救出來。他甚至準備把善心擴大到希爾貝特身上,這姑娘的百萬家產雖然有助於她嫁個好人家,但斯萬這個荒唐的姓氏卻是個妨礙。於是他宣稱收她為養女。眾所周知,斯萬結婚後,德·蓋爾芒特夫人曾拒不接待他的妻子和女兒,這使她周圍的人大為驚訝——再說她也有引起別人驚訝的愛好和習慣。表面看來這種態度對斯萬來說尤其殘酷,因為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他和奧黛特結婚的前景對於他恰恰意味着能把女兒介紹給德·蓋爾芒特夫人。他這樣一個閱歷很廣的人也許本該知道,由於種種原因,人們為自己設想的圖景是永遠不會成為現實的,可是這種種原因之中,有一個原因使他對未能介紹女兒感到遺憾。這個原因可以這樣來解釋:人們構想出各種生活畫面,小至在日落中品嘗鱸魚,為此一個深居簡出的人會決心乘一趟火車,大至渴望某個晚上乘坐一輛豪華馬車停在一個高傲的女出納面前讓她大吃一驚,為此一個不擇手段的人會謀財害命,或者巴不得親人死掉好獨吞遺產,這要看他是膽大包天還是懶惰成性,是不達目的決不罷休還是停留在醞釀計劃的第一步,總之,不管構想什麼樣的畫面,為了實現這一畫面所採取的行動——旅行、結婚、犯罪等等,會使我們起深刻的變化,以至我們對自己成為旅客、丈夫、罪犯、孤獨者(後者為獲得榮譽而開始工作,但工作又使他對榮譽的渴望變得淡泊)之前構想的畫面不再重現,也許連想也不去想了。再說,縱然我們下定決心不肯徒勞無益,也有可能日落景象未達到預想的效果,或者到那時我們因感到寒冷寧願在火爐邊喝湯而不想在露天品鱸魚,也可能我們的馬車絲毫未打動女出納的心,她出於別種原因本來對我們十分敬重,而我們陡然擺闊反倒引起了她的猜疑。簡而言之,我們發現婚後的斯萬特別重視妻子和女兒與邦當夫人之間的關係,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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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弗朗索瓦絲是聖-安德雷-德鄉人。
2hegtel(旅館),été(夏天),air(空氣)均為陽性名詞。
公爵夫人拒不讓人向她引見斯萬夫人和小姐有多種緣由,都出自於她對社交生活的蓋爾芒特式的理解,在這些理由之外還可補充一點,那就是未墮入情網的人們常以輕鬆愉快的心情冷眼旁觀戀人們身上被他們認為荒唐的東西,其實這些東西可以用愛情來解釋。“哦,我才不去管這閑事呢;如果可憐的斯萬有這份興緻來干蠢事,毀掉自己的一生,那是他的事,可是要把我拉進去那可不行,這事不會有好結果,我瞧他們怎麼辦。”當斯萬早已不再鍾情於奧黛特,也不再留戀維爾迪蘭的小幫派時,他自己也勸我對維爾迪蘭夫婦採取幸災樂禍的態度。第三者對自己未被捲入的漏*點和這些漏*點造成的難以理解的行為之所以能做到旁觀者清,原因全在於此。
德·蓋爾芒特夫人排斥斯萬夫人和小姐時那種堅持不懈的精神令人頗為吃驚。當莫萊夫人和德·馬桑特夫人已經開始和斯萬夫人交往,並把很多上流社會的太太小姐帶到她家時,德·蓋爾芒特夫人不僅依然毫不妥協,而且還設法破釜沉舟,要她的堂妹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也效法她。一天,那是在魯維埃內閣時期,是德法兩國危機最深重的時候,人們以為德法之間就要爆發一場戰爭了,我一個人和德·布雷奧代先生在德·蓋爾芒特夫人家吃晚飯,我覺得公爵夫人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由於她是個喜歡過問政治的人,我還以為她的神情表明她擔心爆發戰爭,就象有一天,她來吃飯時也是愁容滿面,勉強用單音節的字回答別人的問話,有人怯生生地問她為什麼事發愁,她神情嚴肅地說:“中國讓我不安。”然而,過了一會兒,德·蓋爾芒特夫人主動解釋她為何心事重重(我曾把它歸之於擔心德法兩國宣戰),她對德·布雷奧代先生說:“據說瑪麗-埃那爾想給斯萬一家一席地位,我明天上午無論如何得去拜訪瑪麗—希爾貝,要她幫我阻止這件事,否則,還成什麼社會。德雷福斯事件是很有意思,可這一來,街拐角的雜貨鋪老闆娘只需自稱是民族主義者就可以要我們接待她了。”這一席話與我期待的回答相比是那麼無聊,因此我的驚奇不亞於一個讀者在《費加羅》的習慣版面上尋找有關日俄戰爭的最新消息時,不料卻看到給德·莫特馬爾小姐贈送結婚禮物者的名單,貴族婚禮竟重要到把一場兩國間的海陸之戰擠到了報尾的程度。公爵夫人終於在她那過了分寸的堅持不懈的立場中滿足了自己的孤傲,而且不放過任何錶露這種心情的機會。“拔拔爾1認為,”她說,“我們倆是巴黎最風雅的人,因為只有我和他不理斯萬太太和斯萬小姐。他斷言風雅就是不認識斯萬太太。”說著公爵夫人縱情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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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即布雷奧代先生。
然而,斯萬一去世,德·蓋爾芒特夫人便再也不能從拒絕接待他女兒的決定中得到她本來可以得到的傲氣、獨立自主和迫害欲方面的滿足了。斯萬在世時,她美滋滋地感到自己能抵制他,而他卻不能叫她收回成命,現在斯萬不在了,她的心滿意足之感也就此告終。於是公爵夫人開始發佈新決定,這些決定在活着的人身上實施,能使她感到自己可以隨心所欲,為所欲為。公爵夫人並不是想着斯萬小姐,只是當別人向她談起這位姑娘時,一種好奇心油然而生,好象人們談的是一個她從未涉足過的地方,而且她不再因為必須抵制斯萬的奢望而對自己掩蓋這種好奇心,另外,一種感情里往往混有很多別的感情,所以也說不清她對斯萬姑娘的興趣里是否含有某種對斯萬的情意。也許——因為在社會的各個層次,無聊的名利場的生活麻痹了人們的同情心,使人們失去了讓死者在自己心中復活的能力——公爵夫人屬於那種女人,她們需要某人的存在(而作為名符其實的蓋爾芒特家族的一員,她最善於延長這種存在)才能真正愛他或恨他(后一種情況比較罕見)。因此她對人們懷有的善良感情往往在他們活着時由於他們的某些行為觸怒了她而被中斷,一俟他們去世,這些美好的感情便重新恢復。在這種情況下,她幾乎產生一種彌補過去的願望,因為這時他們在她的想像中,當然是極為模糊的想像,就只有優點,而沒有他們活着時令她生氣的那些小小的滿足、小小的奢望。因而她的為人雖然淺薄,但有時她的行為卻有某種高貴之處——其中也不乏卑劣的成份。確實,絕大部分人都只奉承活人而毫不考慮死者,她卻往往在那些活着時被她虧待的人去世以後做一些他們生前希望的事。
至於希爾貝特,所有愛她並且稍稍維護她的自尊心的人恐怕都不會因為公爵夫人改變了對她的態度而高興,除非他們以為希爾貝特如果輕蔑地拒絕公爵夫人的主動接近,就能一洗25年來所受的侮辱。可惜,心理的反應與情理的想像並不總是一致的。比如某人不恰當地辱罵了一個對他至關重要的人,便以為在他身旁實現雄心的希望從此成為泡影,不料恰恰相反,這一罵反而使他的雄心得以實現。希爾貝特對善待她的人相當冷淡,對傲慢無禮的德·蓋爾芒特夫人卻一直懷着崇拜之情,還琢磨為什麼她如此傲慢無禮;有一次她甚至想寫信給公爵夫人,問問她和一個從未冒犯過她的姑娘有什麼過不去的地方,她要是真這樣做會叫所有對她有點好感的人為她羞死。蓋爾芒特家族在她眼裏具有其貴族身份也不可能賦予他們的宏大氣勢。她不僅把他們置於整個貴族階層之上,而且把他們看得比所有的皇親國戚還高。
斯萬的生前女友們很關心希爾貝特。貴族階層得知她不久前又得到一筆遺產,人們於是開始注意到她是多麼有教養,她將會成為一個多麼討人喜歡的女人。有人聲稱,德·蓋爾芒特夫人的一位表妹,德·尼埃弗公主有意讓兒子娶她。德·蓋爾芒特夫人把德·尼埃弗爾夫人恨得牙痒痒的。她到處揚言,這樣的聯姻將是一樁醜聞。德·尼埃弗爾夫人嚇壞了,忙保證說她從未想過此事。一天午飯後,天氣晴朗,德·蓋爾芒特先生要和太太外出,德·蓋爾芒特夫人對着穿衣鏡整理頭上的帽子,一雙藍眼睛端詳着鏡子裏自己的眼睛和那依然金燦燦的頭髮,貼身女僕手裏拿着各色遮陽的小傘讓女主人從中挑選一把。陽光從窗戶大量照進來,於是夫婦倆決定趁這好天氣去聖克魯遊覽參觀。德·蓋爾芒特先生已穿戴停當,手上是珠灰色手套,頭上是一頂大禮帽,他心想:“奧麗阿娜確實仍然很出眾,我覺得她迷人極了。”這時他見妻子心情很好,便說:“對了,德·維爾萊夫人托我跟您講件事。她希望您星期一去歌劇院。但是因為她帶着斯萬小姐,所以不敢跟您說,就請我試探試探。我不發表任何意見,只是向您轉達而已。說真的,我覺得我們似乎可以……”他又閃爍其辭地補充了一句,因為他們倆對某個人的看法總是共同的,在各自的頭腦里產生時就是一致的,他心裏明白妻子對斯萬小姐的敵意已經平息,而且很想認識她。德·蓋爾芒特夫人整理完面紗,挑了一把陽傘,說:“您看着辦吧,我無所謂。我看認識一下這個姑娘沒什麼不合適的地方。您很清楚,我從來沒和她有什麼過不去,只不過以前我不願意讓人覺得我們接待朋友中間的姘居男女。如此而已。”“您做得完全對,”公爵回答說,“您是明智的化身,夫人,而且,您戴着這頂帽子很漂亮。”“您太好了。”德·蓋爾芒特夫人對丈夫微笑着說,一面向門口走去。但是在上車之前,她覺得有必要再向他解釋幾句:“眼下有不少人去看望她母親,母親也聰明,一年中倒有大半年生病在家。據說姑娘很討人喜歡。大家都知道,斯萬在世時我們對他很好,所以會覺得這件事順理成章的。”隨後他們就出發一起去聖克魯了。
一個月以後,斯萬姑娘(她當時還不叫福什維爾小姐)來蓋爾芒特家吃午飯。大家談天說地;席終,希爾貝特怯生生地說:“我想你們以前跟我父親很熟。”“可不是嗎,”德·蓋爾芒特夫人用傷感的語氣說,表明她很理解斯萬女兒的悲傷,但那語氣有意過分誇張,使人覺得她想掩飾她其實已記不太清楚斯萬其人了。“我們跟他很熟,我完全記得他。”(她的確能記起他,25年裏他幾乎每天來看她)“我很了解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我這就跟您說說,”她又說,好象她要跟女兒解釋父親是何許人,要向女兒提供一些有關父親的情況似的,“他是我婆母的好朋友,和我的小叔子帕拉墨德斯交情也很深。”
“他也到這兒來,甚至常在這兒吃午飯,”德·蓋爾芒特先生補充道,為了炫耀自己是多麼謙虛,多麼注重事實的準確性。
“您記得的,奧麗阿娜。噢,您父親是個多好的人哪!大家完全能感覺到他多半出生於一個正派人家!而且過去我見過他的父親和母親。他和他的父母都是多麼好的人啊!”
人們會覺得,倘若斯萬和他的雙親還在人世,德·蓋爾芒特公爵會毫不猶豫地舉薦他們當一名花匠,聖日爾曼郊區便是如此對任何資產者談論其他資產者的,也許是為了讓對方高興,因為在交談的當兒,他(她)被看作一個例外;也許,更確切地說,是為了羞辱對方,或者兩種意圖兼而有之。比如一個反猶太分子在非常和藹可親地對待某個猶太人的同時,卻對他大講猶太人的壞話,不過用的是泛指的方式,這樣既可傷害對方又不顯得粗暴無禮。
德·蓋爾芒特夫人是瞬時的主宰,在某個時刻,她確實能做到對您好得無以復加,簡直下不了決心讓您離去;然而她又是瞬時的奴隸。過去在談興正酣時,斯萬曾有幾次使公爵夫人產生一種錯覺,以為自己對他有點好感,現在他再也不能做到這一點了。“他很討人喜歡,”公爵夫人帶着憂鬱的微笑說,同時用溫柔的目光看着希爾貝特,如果碰巧姑娘很敏感,那麼這目光便是向她表示得到了理解,還表示倘若她們倆是單獨在一起,倘若當時的情況許可,德·蓋爾芒特夫人真想向她袒露她那無限深厚的同情心。而德·蓋爾芒特先生呢,也許他覺得客觀情況正好不允許如此流露感情,也許他認為所有感情的誇張都是女人的事,男人無須過問,正如無須過問女人的其他權限,除了烹調和美酒(他把這兩項權限劃歸自己,因為在這兩方面他比公爵夫人更有學問),因此他雖然參加談話,卻認為最好不要為談話添薪加柴,他是帶着顯而易見的不耐煩情緒聽這場談話的。德·蓋爾芒特夫人在一陣同情心發作過後,便以社交界的無聊對希爾貝特說:“喏,我來告訴您,他是我的小叔夏呂斯的很好很好的朋友,他很熟悉富瓦絲農(德·蓋爾芒特親王的莊園)。”她說這話就好象對斯萬來說認識德·夏呂斯先生和親王是一件偶然的事,好象公爵夫人的小叔和堂兄弟是斯萬在某種情況下偶然結交的兩個人,其實斯萬跟這一階層所有的人都有來往,又彷彿她想讓希爾貝特明白她父親大體上是何許人,並通過某一特徵替她父親確定位置,正象人們為了解釋怎麼會跟一個本來不一定會認識的人有了來往,或者為了突出自己的敘述,便援引某個人給予的特殊保護。至於希爾貝特,她正好一直在設法改變話題,因此,見談話終於結束心裏特別高興,她繼承了父親那種細膩的識時務知分寸的直覺,又聰明可愛,公爵和公爵夫人都看出了這一點,並且大為賞識,他們請希爾貝特不久以後再去。此外,他們象所有缺乏生活目標的人一樣對細枝末節觀察入微,有時在與他們交往的人身上發現一些其實是極普通的優點,他們會大呼小叫讚嘆不已,那份天真就象城裏人在鄉下發現了一根小草;有時他們又用顯微鏡看別人的細微缺點,將其無限擴大,深惡痛絕,評論個沒完,而且常常是對同一個人這樣時褒時貶。在希爾貝特身上,閑得無聊的德·蓋爾芒特先生和夫人那洞察秋毫的眼光首先注意到的是她的可愛之處。“您注意到她吐某些字的方式沒有,”公爵夫人在希爾貝特走後問丈夫說,“完全是斯萬的風格,我簡直以為是他在講話呢。”“我正要發表同樣的看法,奧麗阿娜。”“她很風趣,完全是她父親的氣質。”“我甚至覺得她勝過她父親。您記得她講海水浴的事講得多精彩嗎?她有一種斯萬所沒有的生動活潑。”“噢!他也是很幽默的。”“我不是說他不幽默,我是說他缺乏生動活潑。”德·蓋爾芒特先生用呻吟般的聲調說,因為痛風病使他心煩,當他不能向其他人表明自己煩躁時,總是衝著公爵夫人發脾氣。但他自己也不甚明白其中的原因,於是就做出一副不被人理解的樣子。
公爵和公爵夫人既已對她有好感,其他人有必要時也會對她說一聲“您去世的父親”,不過這已無濟於事了,因為大約在同一時期,福什維爾先生已收她為養女。她稱福什維爾“我的父親”,她的彬彬有禮、高雅脫俗的言談舉止深得寡居的老夫人們的歡心,大家一致公認,福什維爾固然待她很好,但姑娘也很有良心,懂得感恩圖報。也許因為她希望顯得洒脫自如,有時也確能做到洒脫自如,她對我講了她是誰,並且在我面前談起她的親生父親。但這只是一次例外,平時人們不敢在她面前提起斯萬的名字。
剛才走進客廳時,我碰巧注意到兩幅埃爾斯蒂爾的素描,過去這兩幅素描一直被束之高閣,放在樓上一間書房裏,我也是偶然見過。如今埃爾斯蒂爾時興了。德·蓋爾芒特夫人曾把這位畫家的那麼多作品給了她的堂妹,現在心裏懊惱不已,倒不是因為這些畫時興了,而是因為她現在欣賞它們了。其實所謂時髦乃是一群人的熱衷造成的,而德·蓋爾芒特夫婦則是這類人的代表人物。但她無意再買幾幅這位畫家的其它作品,因為那些畫的價格上升得驚人地高,她想至少客廳里總得擺點什麼埃爾斯蒂爾的東西,於是命人把這兩幅素描從樓上搬下來,並且宣稱她“喜欣他的素描甚於他的油畫。”希爾貝特認出了畫家的筆法。“好象是埃爾斯蒂爾的作品,”她說。“正是,”公爵夫人冒冒失失地答道,“這正是您的……這是幾位朋友建議我們買的。真是妙極了。依我看,比他的油畫更高一籌。”我呢,沒聽見她們之間的這段對話,只顧走過去觀賞素描,“咦,這兩幅埃爾斯蒂爾的素描是……”這時我看見德·蓋爾芒特夫人拚命向我示意。“啊,對了,這兩幅埃爾斯蒂爾的素描是我在樓上常常欣賞的。掛在這兒比掛在樓道里更合適。說到埃爾斯蒂爾,昨天我在《費加羅》寫的一篇文章里提到他。您看過那篇文章了嗎?”“您在《費加羅》報上寫了文章?”德·蓋爾芒特先生驚呼道,其驚奇程度就彷彿他在喊:“咦,這不是我的表妹嗎!”“是的,昨天。”“在《費加羅》報,您肯定?這不太可能,因為我們倆各人都訂有一份《費加羅》,即使一個人沒注意到您的文章,另一個人也會看到的。是不是,奧麗阿娜?報上根本沒有。”公爵命人拿《費加羅》來,見是真的才相信了,好象在這以前,更可能是我弄錯自己在什麼報上寫文章的了。“什麼?我不明白,這麼說您在《費加羅》上寫了篇文章?”公爵夫人對我說,看來要談一件她不感興趣的事很費力氣。“好了,巴贊,您以後再讀吧。”“讓他讀吧,公爵的大鬍子垂在報紙上的樣子很有派頭。”希爾貝特說,“我回家后立即看這篇文章。”“是啊,現在大家都把鬍子剃了,他反倒留起鬍子來了,”公爵夫人說,“他從來不跟任何人雷同,我們結婚以後,他不僅剃掉了鬍鬚,連唇髭也不留了。那些不認識他的農民都不相信他是法國人。那時他的稱號是德·洛姆親王。”“現在還有德·洛姆親王嗎?”希爾貝特問,一切與那些很長時期里不願和她打招呼的人們有關的事都使她感興趣。“不,沒有了,”公爵夫人回答,目光帶着憂鬱和撫愛的神情。“那麼好聽的封號!法國最雅的封號之一!”希爾貝特說,因為有時有些聰明人也會說出某一類的平庸之辭,這是不可避免的,正如時鐘到點就要鳴響一樣。
“可不是嗎,我也惋惜。巴贊希望由他妹妹的兒子恢復封號,不過這就不是一碼事了;說到底也可以是一碼事,因為不一定非得長子繼承封號,可以由長子轉給次子。剛才我講到巴贊當時把鬍鬚颳得精光;有一天,正是朝聖的日子,您記得嗎?我的小夥子,”她對丈夫說,“是去帕賴—勒—莫尼亞勒1朝聖,我的小叔夏呂斯頗喜歡和農民聊天,他不時問問這個,又問問那個:‘你是哪兒人,你?’而且他很慷慨,總要賞給他們點什麼,還帶他們去喝酒。沒有一個人能象梅梅2那樣既高傲又平易近人。他可能不屑於向一位公爵夫人行禮,因為覺得她不配當公爵夫人;但他可能待一個管獵狗的僕人好得無以復加。於是,我對巴贊說:‘瞧,巴贊,您也跟他們聊聊嘛。’我丈夫並不總是富有創新精神的……”“承蒙嘉許,奧麗阿娜,”公爵說,並繼續專心致志地閱讀我的文章。“他一眼瞧見一個農民,便一字不差地重複他兄弟的問話:‘你呢,你是哪兒人?’‘我是洛姆人。’‘你是洛姆人?那麼我是你的親王。’農民看看巴贊颳得發青的臉,回答說:‘不可能。您,您是個英國人。’就這樣,在公爵夫人的簡短敘述里,常會突然冒出象德·洛姆親王這樣高貴而傑出的封號,他們恢復了應有的位置、原來的狀況和地方色彩,就象在某些祈禱書里,人們能在當時的一大片尖塔中認出布爾日教堂的尖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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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帕勒—勒—莫尼亞勒:在法國索恩—盧瓦爾省,當地有一座建於11世紀的教堂,甚為有名。
2梅梅,夏呂斯男爵的昵稱。
有人把聽差剛放下的名片拿了過來。“我不明白他是怎麼了,我並不認識她。這得感謝您,巴贊。可是結交這一類關係並不是您之所長,我可憐的朋友,”隨後她又轉過身對希爾貝特說,“我甚至無法向您解釋她是誰,您肯定不認識她,她叫魯弗斯·伊斯拉埃爾夫人。”希爾貝特的臉頓時緋紅:“我不認識她,”她說(這是撒謊,因為伊斯拉埃爾夫人在斯萬去世前兩年與他重歸於好,並且對希爾貝特始終直呼其名),“不過我從別人那裏知道您說的這個人是誰。”
我聽說有位姑娘不知是出於惡意還是出於笨拙,問她的父親——不是養父而是親生父親——姓什麼,她因心情紛亂,同時也是有意讓說出來的話走樣,竟然把父親的姓發成斯凡而不是斯萬,後來她意識到這一音變產生了貶義,因為把原來英國人的姓變成了德國人的姓。她甚至還補充說:“關於我的出生眾說不一,我呢,還是一概不予理會為好。”她說這話象在貶低自己,實為抬高自己的身價。在想到父母時(因為斯萬太太在女兒心目中是個好母親,事實上也的確如此),希爾貝特儘管有時也會為自己對待生活的這種態度感到十分羞愧,但不幸的是應該承認,她的生活觀中的某些成份無疑來自她的父母,須知,我們本身不是七拼八湊起來的。母親身上的利己主義與父親家族固有的另一種利己主義加在了一起,不過,這並不意味着簡單地相加,甚至也不是簡單地互為倍數,而是構成一種新的利己主義,它比前兩種要強大、可怕無數倍。自有世界以來,自家族間聯姻以來,一個家族的某一缺點與另一家族的形式不同的同一缺點也互相結合,從而在孩子身上形成這一缺點的登峰造極、可憎之至的變種,這樣聚積起來的利己主義(這裏僅以利己主義為例)的威力之大足以摧毀整個人類,幸虧從禍害本身產生出天然的限制物,將其控制在適當的範圍之內,就象纖毛蟲的天敵阻止它無止境地增殖,使地球不致被纖毛蟲毀滅,單性受粉使植物免於滅絕等等。有時,一種好品德與利己主義組成一種新的、無私的力量。這真可謂精神化學,它通過化合作用把變得過分危險的成份固定下來,並使其成為無害成份。化合形式是無窮的,它們可以使家族史豐富多彩得令人目眩神迷。再說,與積聚的利己主義(希爾貝特身上大約就有)同時存在的還有從父母那兒繼承來的這種或那種討人喜歡的品德;這種品德會單獨來一段小小的插曲,真心誠意地扮演一會兒動人的角色。希爾貝特有時向別人暗示她可能是某位大人物的私生女,也許她並不總做得這樣出格;但她一般都掩蓋自己的出身。或許她只是覺得承認自己的出身太難堪了,寧願人們從別人嘴裏知道。或許她真以為能瞞得住,這是一種沒有把握的信念,但又不等於懷疑,它為我們的企望保留了一點實現的可能性,繆塞所說的對上帝的希望就是這類信念的一個例子。
“我本人不認識她,”希爾貝特又說。她讓別人稱呼她德·福什維爾小姐時,是否希望人家不知道她是斯萬的女兒?也許這是對某些人而言,不過她希望,隨着時間的推移,某些人擴大到近乎所有的人。至於這些人目前前數目有多少,她對此大概不抱太大的幻想,而且她興許也知道不少人會在她背後竊竊私語:“這是斯萬的女兒。”然而她知道這一點猶如我們知道就在我們赴舞會的時候有人因窮困而自盡,也就是說那是一種遙遠而模糊的認識,而且我們並不用從直接印象中得來的明確認識來代替它。正象事物離我們越遠就顯得越小,越不清晰,危險性也減弱,希爾貝特希望,當有些人發現她生下來姓斯萬時,她最好不在這些人旁邊1。我們往往覺得自己想像得出的人就離我們近,而我們能想像人們在讀他們的報紙,於是希爾貝特希望報紙上最好稱她德·福什維爾小姐。誠然,在她必需承擔責任的文字如信件上,她的簽名是g·s·福什維爾,以便有一段時間的過渡。在這個簽名里,“gilberte”一字被省掉的字母比swann多,這正是虛偽之所在,因為,通過把無辜的名字縮減為g,德·福什維爾小姐似乎在向她的朋友們暗示,她砍掉swann的後面幾個字母也是出於縮寫的動機,她甚至給s一種特殊的重要性,把s的下面一勾拉得長長的,象一條尾巴,一直甩到g字上,不過人們可以感覺到,這個尾巴也是過渡性的,註定要消失的,正象猴子還有長長的尾巴,人就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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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希爾貝特屬於——或者至少在那幾年屬於——那種最常見的人類中的鴕鳥,他們把頭埋在希望之中,並不是希望不被看見,因為這是不大可能的,而是希望不看見自己被人看見;這對他們來說已經很不錯了,至於其餘的事,那就靠碰運氣了。——作者注。
儘管如此,希爾貝特的附庸風雅里包含一點斯萬的聰慧的好奇心。我記得那天下午她問德·蓋爾芒特夫人可認識迪洛先生,公爵夫人回答說迪洛先生身體不好,常年足不出戶,希爾貝特又問他是怎樣一個人,因為她常聽到人們談起他,她補充這句話時臉微微一紅。(的確,迪洛侯爵在斯萬結婚前曾是斯萬的一位知交,希爾貝特甚至可能看見過他,不過那時她對這個圈子裏的人還不感興趣。)“他是不是類似德·布雷奧代先生或者德·阿格里讓特親王那種人?”她問。“噢,一點不象,”德·蓋爾芒特夫人大聲說,她對外省之間的差異極為敏感,而且常用她那甜蜜而沙啞的嗓音,簡單幾句話就色彩鮮明地勾勒出某些人物的音容笑貌,這種時候她那雙紫色的眼睛總閃出柔和的光。“不,一點不象。迪洛是貝里戈爾的鄉紳,很可愛,他那個省份的文雅舉止和不拘小節他全兼而有之。和迪洛交情很深的英格蘭王駕臨蓋爾芒特莊園時每次打獵回來后都要用午茶;這時迪洛總喜歡脫掉半統靴,換上粗笨的毛線鞋。嘿,他並不因為愛德華陛下和那麼多大公在場而感到絲毫的拘束,照舊穿着毛線鞋來到樓下大客廳。他認為他是阿勒芒斯的迪洛侯爵,無需為英格蘭王約束自己。他和那個可愛的加西莫多·德·布勒德耶是我最喜歡的兩個人。而且他們也是……(她差點說‘您父親的好朋友’,但立即打住了。)不,他同格里-格里和布雷奧代都沒有任何相同之處。他是地地道道的貝里戈爾大鄉紳。梅梅引用過聖西門描寫一位阿勒芒斯侯爵的一段文字,真是活脫脫一個迪洛。”我於是引了那段文字的頭幾句:“德·阿勒芒斯先生是貝里戈爾貴族中的出眾人物,不僅由於他出身高貴,也由於他有大才大德,貝里戈爾所有的人都把他視為全體的仲裁人,每個人有事都求助於他,因為他廉正、能幹、待人溫和,他們還把他視為外省的公雞……”“是的,是有那麼點味兒,”德·蓋爾芒特夫人說,“尤其是他的臉總是紅得象公雞。”“是的,我記得聽到過這段描繪,”希爾貝特說,並不進一步明確是聽到她父親引用過,她父親生前確實對聖西門佩服得五體投地。
她也喜歡談談德·阿格里讓特親王和德·布雷奧代先生,但那是出於另一種原因。德·阿格里讓特親王的封號是從阿拉貢家族1繼承得來的,但他們的領地在普瓦圖省2,至於他的莊園,至少是當時他居住的莊園,那並不是他家的產業,而屬於他母親的前夫家,這個莊園坐落在馬丹維爾和蓋爾芒特之間,與兩地的距離幾乎相等。所以希爾貝特談到他和德·布雷奧代先生就象談鄉下鄰居,他們使她想起從前在那兒生活過的外省。實際上她的話里有一部分與事實不符,因為她是在巴黎通過莫萊伯爵夫人才認識布雷奧代先生的,雖然這位先生是她父親的老友。至於談論當松維爾近郊時給她的樂趣,那倒可能是她真正感受到的。對某些人來說,趕時髦好比美味飲料再加上點有益於健康的物質。比如希爾貝特對某位高雅的夫人感興趣,因為這位夫人有吸引人的藏書和納基埃3的畫,而我這位舊時女友是不會到國立圖書館和羅浮宮去看這些畫的。我想像得出,在希爾貝特眼裏,當松維爾對德·阿格里讓特先生產生的吸引力比對薩士拉夫人或古比爾夫人產生的吸引力更大,儘管這兩位夫人離當松維爾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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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阿拉貢家族:阿拉貢是西班牙北部的一個省,公元10世紀成為一個獨立王國。
2普瓦圖:法國西部舊省名。
3納基埃(1685—1766),法國畫家。
“啊!可憐的拔拔爾,可憐的格里—格里,”德·蓋爾芒特夫人說,“他們倆的健康狀況比迪洛還要糟得多,只怕兩人都活不了多久了。”
德·蓋爾芒特先生讀完我的文章后,把我恭維了一番,不過恭維中帶有保留。他說文章的美中不足之處是文筆稍嫌陳舊刻板,“用了些誇張和隱喻,頗象夏多布里昂的過了時的散文”,但他對我能“找點事乾乾”倍加稱讚:“我主張人們都用自己的雙手干點什麼。我不喜歡無用之人,他們都是自高自大之輩,或是煩躁症患者。愚蠢的敗類!”
希爾貝特對上流社會的一套言談舉止學得極快,她宣稱能告訴別人自己是一位作家的朋友她將感到多麼自豪。“您想,我怎麼能不說我很高興有幸認識了您呢。”
“您明天不想和我們一起去喜歌劇院嗎?”公爵夫人問我,我想我大概就是在那個樓下包廂里第一次見到她的,當時我覺得那個包廂就象湟瑞依德斯1的海底王國一樣不可企及。然而我用憂傷的聲音回答說:“不,我不去看戲,我摯愛的一位女友去世了。”說這話時我眼裏幾乎含着淚水,而心裏卻又體味到某種快意,說到她的死時有這種感覺這是第一次,自那以後,我開始寫信告訴大家我不久前遇到了令人悲傷的事,而同時卻開始不再感到悲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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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湟瑞依德斯:希臘神話中海神湟瑞的女兒。
希爾貝特走後,德·蓋爾芒特夫人對我說:“您沒有明白我的示意,我是叫您不要提起斯萬。”見我連連抱歉,她又說:“不過我完全諒解您;我自己也差點說出他的名字,剛剛來得及挽回,真叫人提心弔膽,幸虧我及時打住了,您知道,巴贊,這叫人很不自在。”她對丈夫說,想以此來減輕一點我的過失,似乎認為我是受了一種人所共有而又難以抗拒的天生癖好的影響才失口的。“我有什麼辦法?”公爵說,“既然這幾張素描讓您想起斯萬,您吩咐人把它放回樓上去不就得了。如果您不想到斯萬,您就不會提起他。”
次日,我收到兩封賀信,使我大為驚訝,一封是古比爾夫人寫來的,這位住在貢佈雷的夫人,我已有多年沒見了,而且即便在貢布雷時,我和她說話也不到三次。原來,某個閱覽室給她寄了《費加羅》報。事情往往是這樣,當我們生活中發生了某件能引起一點反響的事,我們就會得到一些人的消息,這些人與我們的關係極為疏遠,給我們留下的回憶也已經很陳舊,因此他們距離我們似乎十分遙遠,尤其是從感情的深度來講。一位被您遺忘的中學同窗(雖然他有很多機會在您腦海中出現)突然給您音信,當然並不是不圖報償的。布洛克沒有給我寫信,我本來很希望知道他對我的文章的看法。他其實是讀過這篇文章的,而且後來向我承認他讀過,不過是由於一種反作用效應。事情是這樣的:幾年以後他自己也在《費加羅》上寫了文章,並立即想向我通報這件大事。過去被他視為特權的事現在降臨到他自己頭上,原先驅使他佯裝不知道我發表了文章的忌妒心隨之煙消雲散,彷彿壓在心頭的重物被掀去了,於是他跟我談起我的文章,我想他是不會希望聽到我用同樣的方式談他的那篇文章的。“我知道你也寫過一篇文章,”他說,“不過當時我認為還是不和你提起為好,深怕引起你不快,因為一個人不應該和朋友談他們遇到的丟面子的事,而在一種被稱為刺刀和聖水刷,fiveo’clock1以及聖水缸的報紙上寫文章當然是一件不光彩的事。”他的性格沒變,文章倒不象以前那般矯揉造作了,正如有些作家,由寫象徵派的詩轉為寫連載小說后便脫離了浮華矯飾的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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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刺刀和聖水刷指軍隊和教會,fiv隊和教會服務,及提供茶餘飯後談資的反動無聊的報紙。
為了排遣布洛克的沉默給我帶來的惆悵,我又讀了一遍古比爾夫人的信;信很平淡。雖說貴族們的信函少不了某些應酬客套但是在開頭的“先生”和結尾的“致以崇高的敬意”這類套語之間,還能迸發出幾聲歡叫,幾聲讚歎,猶如幾束花兒逾過柵欄送出濃郁的香氣。而資產階級的習俗使書信連正文也想不出“您理應取得的成功”或至多是“您光輝的成就”之類的套子。那些忠實遵循所受教導的姑嫂們,一本正經地束在她們的胸衣里,一個個矜持而含蓄,要是在您不幸或高興的時刻給您寫了句“我最深切的思念”,她們便認為自己已披肝瀝膽了。“代母親致意”是最高級的問候用語,你很少能得到這種厚愛。除了古比爾夫人的信我還收到一封,署名薩尼隆,這名字於我是陌生的。字跡大眾化,語言頗有情趣。我無法弄清是誰寫來的,心裏很感遺憾。
第三天早晨我心裏充滿喜悅,因為貝戈特十分讚賞我的文章,他讀這篇文章時不無羨慕之意。然而不一會兒我的喜悅便化為烏有。事實上貝戈特根本沒給我寫片言隻語,我只是問過自己,他會不會喜歡我的文章,心裏怕他不喜歡。我給自己提出的這個問題,德·福什維爾太太作了回答,她說貝戈特對我的文章無比欣賞,認為它堪稱名家手筆。但她說這話時我正在睡覺:原來是一場夢。我們給自己提出的問題,人們總是用複雜的話來回答,而且安排好幾個人物在場,但這些回答是沒有結果的。
至於德·福什維爾小姐,我每想到她就禁不住心裏難過。什麼?她是斯萬的女兒?斯萬生前多麼希望看到她在蓋爾芒特家裏,然而他們拒絕接待她,後來他們又主動找她,因為時間的流逝使一切在我們眼前面目一新,它根據別人對他們的談論,往我們長久沒見的人身上注入新的人格,而這期間我們自己也有了脫胎換骨的變化,我們的喜好已與往日大不相同。斯萬有時把女兒摟在胸前,一面親她一面對她說:“親愛的孩子,有你這麼個女兒真福氣;哪天我不在人世了,要是還有人提到你可憐的爸爸,那一定只是跟你提起,而且只是因為你的緣故。”斯萬怯生生地,憂心忡忡地希望自己能雖死猶生,他把希望寄托在女兒身上,他想錯了,好比一個年邁的銀行家,這位銀行家為他供養的一個年輕而舉止端方的舞蹈演員立一份遺囑時心想:他只是她的一個好朋友但她會一直記着他。她舉止端方,可是卻和老銀行家的朋友之中被她看上的人暗地裏調情,當然都是背着人干,表面上無可指責,那個善良的老人死後她會為他戴孝,心裏卻覺得擺脫了他一身輕鬆,她不僅花他的現錢,還享用他的產業,以及他留給她的汽車,她會叫人把原主人姓名的首字母從所有地方抹掉,因為這名字讓她感到一絲羞愧。在享用遺贈的時候她從不連帶懷念饋贈者。父愛的幻想也許並不比那位銀行家的幻想稍稍實際些;很多女兒僅僅把父親看成能留給她們產業的老人。希爾貝特在一個沙龍露面非但不能引起人們再談談她父親,反而使人們失去談他的機會,而這種機會本來就愈來愈少了。甚至在談到他說過的字句,他贈送的禮品時,人們也漸漸習慣於不提他的名字,這樣,那個本該使他死後的形象恢復年輕甚至永世長存的姑娘,不料卻加速並完成了死亡和遺忘的業績。
希爾貝特一天天完成着遺忘的業績,這不僅就斯萬而言:她也加快了我對阿爾貝蒂娜的忘卻。在我誤把她當成另一位姑娘的那幾個鐘頭裏,她激起了我的情慾,從而也激起了我對幸福的渴望,而在情慾的作用下,一些不久之前還縈繞在我腦際的悲傷和痛苦的思緒便從我腦中逃遁而去,並帶走了一連串關於阿爾貝蒂娜的回憶,這些回憶可能本來早已支離破碎、朝不保夕了。如果說,不少與她相關聯的回憶使我一直痛惜她的死,那麼這種痛惜又反過來穩固了我對她的回憶。我的心態的變化大概是由忘卻的不斷瓦解作用在暗中一天天醞釀起來的,但其完成卻是陡然的、整體的,因此這一變化給我一種感覺,我記得那天我第一次有這種感覺,即感到空虛,感到我心中一整片聯想變成了空白,一個腦動脈早已勞損、一天突然破裂以至部分記憶力喪失或癱瘓的人就會有這種感受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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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已不再愛阿爾貝蒂娜。至多在某些日子,當外面的天氣改變或喚醒我們的感覺,重新溝通了我們和現實世界的聯繫時,我會聯想到她而無限傷感。我在為一種不復存在的愛情而痛苦,正如截去肢體的人遇到天氣變化會感到截去的腿在疼痛。——作者注。
我的痛苦以及伴隨它的一切其他感情消失以後,我整個人似乎縮小了,就象在我們生活中原本占很大位置的疾病突然痊癒后我們常有的感覺。愛情之所以不可能永恆,大約正因為回憶不可能始終真實,因為生命就是細胞的不斷更新。不過對於回憶來說,這種更新被我們的注意力所推遲,注意力在一段時間裏把應該變化的事物截住、固定住了。憂傷就象對女人的慾望,愈去想它愈會把它誇大,而忙個不停和清心寡欲能使忘卻變得容易些。
時間的流逝逐漸導致忘卻(雖然在我身上是注意力的分散——指我對德·埃博什維爾小姐的相思——使忘卻突然變得真實而明顯),而由於反作用的緣故,忘卻也不會不使我們的時間概念發生深刻的變化。空間上存在視覺誤差,時間上也存在視覺誤差。比如我心中久已有一個願望,想工作,想彌補失去的時間,想改變生活,或者更確切地說想開始生活,這個微弱的願望在我心中一直存在,以致使我產生一個錯覺,以為自己始終還那麼年輕;但另一方面,回憶阿爾貝蒂娜逝去前的幾個月我生活中陸續發生的事情——以及我心靈中陸續發生的事情,因為當一個人起了很大變化便會以為自己度過了很長時間——曾經使我覺得這幾個月比一年還要長得多,而現在那麼多東西被遺忘,彷彿若干空白把我和新近發生的事隔開,以至這些事就象是很久以前發生的,既然我已有人們稱為的“時間”去忘記它們。我的記憶中插入了片斷的、不規則的遺忘——猶如海洋上籠罩的濃霧隱沒了周圍事物的標識——它攪亂、破壞了我對時間距離的感覺,有些地方縮短了,有些地方又拉長了,使我與事物之間的時間距離在感覺上要比實際上時而近得多,時而遠得多。由於在我尚未經歷、尚未認識的未來時間裏將不再會有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的痕迹,正如在我剛剛度過的、業已逝去的時間裏,看不到我對外祖母的愛的痕迹,這就形成一個個連續的階段,相隔一定的時間以後,前一階段賴以存在的東西在後一階段竟蕩然無存,因此,我覺得我的生活是一種空洞的東西,它是那麼缺少一個能作為支柱的統一而連續的自我,它的過去是那麼漫長,它的未來是那麼多餘,死亡可以在此時或彼時將它了結而不對它作結論,猶如修辭班的法國歷史課,可以隨便在某一階段結束,可以到1830年革命為止,也可到1848年革命或第二帝國滅亡為止,全根據教學大綱或教授的心血來潮而定。
也許,當時我感到疲倦和憂傷並不完全因為我徒然愛過我已在忘卻的人,而是因為我開始樂於和新交、和十足的社交界人士以及和蓋爾芒特家的一般朋友廝混,而這些人本身是那麼乏味。我發現曾幾何時我熱愛過的姑娘已僅僅成為一個蒼白的回憶,我還發現自己重又泡在無謂的社交活動中虛度時光,讓一群生命力頑強的寄生蟲佔據了我的生活,這些人死後也會化為烏有,他們現在就已經與我們的經歷和體驗毫不相干,而我們由於衰老期的嘮叨、憂鬱和好獻殷情卻竭力去取悅於他們,相比之下也許前一個發現倒更能使我聊以自慰。那個能並不費難地過一種沒有阿爾貝蒂娜的生活的新人已在我身上出現,既然我在德·蓋爾芒特夫人家談到她時言辭悲切而內心深處並不十分痛苦。這些新我應該和前一個我有不同的姓名,它們對我之所愛無動於衷,因此我一直害怕它們的到來:從前在談到希爾貝特時害怕過,那時她父親說如果我去大洋洲我會不願再回來;最近又害怕過,那是在讀了一部回憶錄以後,我感到揪心地難過,作者其實很平庸,他寫自己年輕時熱戀過一個女人,但生活把他們分開了,待到他老了又與這個女人邂逅時,竟未感到重逢的喜悅,也沒有再見她的慾望。然而這個新人在帶給我忘卻的同時,反而消除了我幾乎全部的痛苦,使我有可能得到安樂,這位如此可怕又如此樂善好施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命運為我們準備供替換用的許多個“我”中的一個,命運象一位英明而果斷的醫生——唯其英明才更果斷——它不聽我們的懇求,不顧我們的反對,將傷得實在太厲害的“我”通過手術適時地換下來,換上一個新“我”。這一替換工作,命運之神每隔一段時間進行一次,好象將用舊的織物翻新,只不過我們不注意,除非舊“我”原有一顆痛苦的心,一個陌生而且粗暴的軀體,一天我們驚奇地發現這箇舊“我”已經不存在,我們還驚喜地發現自己已變成了另一個人,在這個人眼裏,其前身的痛苦就象是別人的痛苦,可以懷着憐憫之情來談論,因為自己感受不到。甚至我們過去的苦難歷程也顯得無關緊要了,因為我們只依稀記得受過那些苦。同樣,我們夜裏做的惡夢可能極其恐怖,但早晨醒來時我們是另一個人,我們幾乎不再理會前一夜的我們曾在刺客面前嚇得狂奔。
新我無疑和舊我還保持着某種聯繫,猶如一個喪妻者的朋友,他對這一不幸並不感到悲痛,可是和在場的人談論這一不幸時還是表現出恰如其分的悲哀,並且不時回到托他代為接待親朋的鰥夫房間裏,後者繼續在那裏嗚咽抽泣。當我自己暫時又變成阿爾貝蒂娜的生前好友時,我還這麼哭過。不過我正逐漸地整個兒進入一個新的角色。我們對別人的感情逐漸淡薄,這並不是因為他們死了,而是因為我們自己在逐漸死亡。阿爾貝蒂娜對她的朋友沒什麼可責怪的。竊取了她朋友的名字的人只不過是她朋友的繼承人。人們只能對自己記得的人保持忠實,而人們又只能對自己了解的人保留着回憶。新我在舊我的蔭庇下逐漸成長時,常常聽到舊我談起阿爾貝蒂娜;通過舊我,通過從他那兒搜集到的敘述,新我自以為了解了阿爾貝蒂娜,對她有了好感,愛上了她;然而這隻不過是一種間接的溫情。
那個時期關於阿爾貝蒂娜,忘卻還在另一個人身上也許更迅速地進行着它的工作,而且,由於連鎖反應,也使我不久后意識到忘卻的作用在我身上有了新的進展(這就是我回憶中的第二階段,亦即最終忘卻前的那個階段),這個人便是安德烈。在我轉述過的她和我的那次談話后約摸半年,我們倆有過另一次談話,確實我不能不把對阿爾貝蒂娜的忘卻看作這次談話的原因,即便不是唯一的或主要的原因,至少也是決定性的、必要的原因,這次談話中她對我說的話與第一次迥然不同。記得那是在我房間裏,那時我喜歡和她發生半肉體關係,因為我對這群少女的愛情開始曾帶有集體性,這時又恢復了這種特性,在很長時間裏她們一直共享我的愛,只在很短時間,就是在阿爾貝蒂娜死前和死後的幾個月裏,它才僅僅和阿爾貝蒂娜一個人結合在一起。
我們在我房間裏談話還有另一個原因,這另一個原因使我能極其準確地確定這次談話的時間。這原因就是除了我的房間我不可能呆在公寓的其他地方,因為那天是媽媽的會客日。媽媽先是對去不去薩士拉夫人家有些猶豫不決。不過,由於這位夫人慣會在邀請您的同時還邀請一些索然無味的客人,即使在貢布雷也不例外,媽媽肯定自己在那兒不會玩得痛快,所以她盤算可以早點回家而不會錯過任何有趣的事。她果然準時回來了,而且毫不後悔,她在薩士拉夫人家遇到的儘是些討厭得要命的人,加上薩士拉夫人的聲音本已令她拘束髮怵,這位夫人每有客人便用這種特別的聲音講話,媽媽稱之為“星期三之聲”。除此之外,媽媽倒挺喜歡她,並同情她的不幸遭遇——她的不幸是她那被某公爵夫人弄得傾家蕩產的父親一系列荒唐行徑造成的,家境衰敗迫使她幾乎長年蟄居貢佈雷,有時去巴黎她表妹處住幾個星期,每10年才作一次“娛樂性旅行”。
我記得前一天母親去拜訪帕爾馬公主了,一則禁不住我幾個月來的一再請求,再則公主一直要她去,公主她是從不訪親走友的,通常是人家預約去拜訪她。既然礙於社交禮儀她尊駕不便光臨舍下,她便執意要我母親去看她。母親回家后滿臉不高興。“我依了你的話真是失策,”她對我說,“帕爾馬公主只勉強跟我打了個招呼,隨即又繼續和那些夫人聊天去了,全然不理會我,過了10分鐘,我見她不和我說話便起身走了,她竟沒和我握手。我心裏很不痛快;不過我出來時在門口倒遇見了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她很和藹可親,對我談了你很久。你怎麼想得出在她面前說起阿爾貝蒂娜呢!她告訴我,你對她說這姑娘的死叫你悲痛欲絕(我確實對公爵夫人說過這話,不過簡直不記得了,而且我說此話時並未十分在意。然而最漫不經心的人往往特別留心我們無意中說出的話,這些話於我們很自然,卻激起他們極大的好奇)。我可再也不去帕爾馬公主家了,你叫我幹了件蠢事。”
第二天,也就是媽媽的會客日,安德烈來看我。她時間不多,因為還要去約希塞爾,她很想跟希塞爾一道吃晚飯。
“我知道她有不少缺點,不過她畢竟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也是我最喜歡的人。”她對我說。她甚至好象有點惶惶不安,唯恐我提出要跟她們倆共進晚餐。她總是貪婪地想把朋友佔為已有,象我這樣一個過分了解她的第三者在場會妨礙她推心置腹,從而妨礙她體味與朋友在一起時的完美樂趣。
她來時我確實不在房間裏;她等着我,我正要穿過小客廳去會她,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便知道還有別的來客。我因急於去見我房間裏的安德烈,又不知道另一位來訪者是誰(此人顯然不認識安德烈,因為僕人把他安排在另一間屋子),便在小客廳門外聽了一會兒;我的客人在說話,他不是單獨一個人;他在對一個女人講話:“呵!我親愛的,那是在我心田裏!”他低吟道,引的是阿爾芒·西爾費斯特的詩句。“是的,你永遠是我的親愛的,儘管你曾那樣對待我:
如同死者在大地的懷抱中安眠,
熄滅的感情該深深埋葬在心田,
心兒珍藏的紀念也有它的骨灰,
別用手去觸摸那些神聖的遺骸。
這有點老一套,可是寫得多好!還有下面這首,本來第一天見到你就該念給你聽的:
你會讓他們哭泣,美麗可愛的孩子……
怎麼,你沒讀過這首詩?
……所有的頑皮小夥子,未來的堂堂男子漢,
已將自己青春的幻想,
掛在你那明眸嬌媚的睫毛上。
啊,我一度曾經以為可以這樣說:
他來這裏的第一個夜晚,
我將傲氣拋到九霄雲外,
我對他說:‘你會愛我,
愛我直到地久天長。’
在他懷抱里我才睡得香。”
我十分好奇,想知道這滔滔不絕的詩句是奉獻給哪位女子的,於是顧不得與安德烈的緊急會面可能給推遲片刻,我推開了門。原來是德·夏呂斯先生在向一位軍人朗誦這些詩句,我一眼便認出那位軍人是莫雷爾,他正要去接受服役前的13天訓練。其時他與德·夏呂斯先生已不似過去那樣打得火熱,但間或還因有事相求來看看他。德·夏呂斯先生在愛情上一向表現得頗富陽剛氣概,可也有纏纏綿綿的時候。況且早在童年時,為了真正理解和體味詩人的作品,他必須假想那些詩句不是寫給一個朝三暮四的美人而是寫給一個青年男子的。我儘快走開了,雖然我感覺到對德·夏呂斯來說與莫雷爾相會是一種極大的滿足,因為這能暫時給他再度結婚的錯覺。而且在他身上皇后們的附庸風雅與下人們的趕時髦兼而有之。
我對阿爾貝蒂娜的回憶已變得如此支離破碎,它再也不會引起我傷感,只能成為我過渡到新的慾念的橋樑,如同為樂章的變換作準備的一聲和弦。而且因為我仍然忠實於阿爾貝蒂娜,一切逢場作戲的肉慾之念已被排除在外,因為我甚至認為即使奇迹降臨,阿爾貝蒂娜重新回到我身邊,我也不會象現在與安德烈在一起這麼幸福。安德烈能對我講很多有關阿爾貝蒂娜的事,比過去她本人對我講的還要多,我在精神上和肉體上對阿爾貝蒂娜的溫情雖已消逝,她這個人在我腦中卻仍然是個謎。想了解她的一生與想要她呆在身旁這兩個願望相比,現在是前者比後者強烈。因為前者從未有過稍減。另一方面,她可能曾和一個女人有過愛情關係這一想法現在只能使我也想和那個女人發生關係。我一面撫摸着安德烈,一面把這種心情告訴了她。她似笑非笑地說:“哦!是嗎?但您是男人,所以我們兩人在一起不可能做我和阿爾貝蒂娜在一起做的那些事。”此時她一點也沒考慮如何把這番話和她幾個月之前說的話一致起來。接着,也許她是想刺激我的情慾(以前,為了套出她的心裏話我曾對她說過,我很想和一個與阿爾貝蒂娜有過關係的女人發生關係)或增加我的悲傷,也許是以為這樣能打消我在她面前的優越感,她可能以為我有這種優越感,因為我自認為是唯一和阿爾貝蒂娜有這種關係的人,她又說:“啊!我們倆在一起度過了很多美好的時刻,她是那麼溫存,又那麼富於漏*點。再說她也不是只喜歡跟我一個人取樂。她曾在維爾迪蘭家遇到一個名叫莫雷爾的漂亮小夥子,兩個人立即互相心領神會。他負責——當然,在她的允許下,他自己也可從中取樂,他專喜歡找那種不通世事的年輕姑娘,而且一旦把她們引入歧途,就丟下她們不管了——他負責勾引遠處海灘上的漁家姑娘,還有年輕的洗衣女工,因為這些姑娘可以迷上一個小夥子,卻不會答應一個姑娘主動親近她們。等上鉤的姑娘完全受他控制后,他就把她帶到一個非常穩妥的地方,交給阿爾貝蒂娜。因為怕失去莫雷爾,再說莫雷爾也參與好事,姑娘總是聽憑擺佈,不過她終究還是失掉他,因為他一則害怕事情引起的後果,二則覺得玩一兩次就夠了,往往留下個假地址就溜之大吉。我相信,住在您家的那段時期她抑制了這種情慾,把這類尋歡作樂的事一天天往後推。再說她對您一往情深,不能不有所顧忌。毫無疑問,一旦離開了您,她會故態復萌。不過我想她離開您以後雖然重又恢復了這種瘋狂的情慾,事後卻百倍地悔恨。她指望您拯救她、娶她。其實她也感到這是一身罪惡的瘋狂行為,我常常想,她是不是因為她的行為導致了一個家庭的一起自殺事件,自己才尋死的。應當坦白告訴您。她剛住到您家時,並沒有完全放棄和我的玩樂。有些日子這簡直成了她的一種需要,這種需要是那麼強烈,有一次,就在您家裏,她竟然要我先在她身邊睡一會兒然後才肯和我分手。那次我們的運氣不佳,差點被逮住。她趁弗朗索瓦絲下樓買東西,而您也不在家的機會。她把所有的燈全滅了,這樣您回來用鑰匙開門時要費點時間才能找到電燈按鈕,她沒關自己的房門。我們聽見您上樓來着,我剛來得及理好衣服下樓。其實完全不用着急,因為想不到事有湊巧,您忘了帶鑰匙,不得不按門鈴。不過我們仍然嚇昏了頭。為了掩飾窘態,兩人不約而同地裝着害怕山梅花的氣味,其實正相反,我們非常喜歡這種花的香味。您當時帶回長長的一枝山梅,我乘機扭過頭去,不讓您看到我的慌亂,可我還是笨拙而又荒唐地對您說,弗朗索瓦絲可能已經回樓上去了,她本可以給您開門,而一秒種前我還謊稱我們剛剛散步回來,並說我們到家時弗朗索瓦絲還沒下樓(這倒是真的)。倒霉的是我們熄了燈——我們原以為您有鑰匙——又怕您上樓時看見我們開燈,至少,我們遲疑得太久了。為這事阿爾貝蒂娜三夜沒能合眼,時時刻刻怕您起疑心,怕您問弗朗索瓦絲為什麼走前不開燈。應當承認,阿爾貝蒂娜非常懼怕您,有時她認為您狡猾,兇狠,骨子裏恨她。三天後她見您始終很平靜,知道您並沒問弗朗索瓦絲任何話,這才睡得着覺。但從此她再也沒跟我發生過關係,也許是出於害怕,也許是出於悔恨,因為她自認為深深地愛着您,要不就是她愛着別的什麼人。不管怎樣,自那以後只要別人在她面前提起山梅花她就會面紅耳赤,並且用手摸摸臉,設法不讓人看到她臉紅。”
有些不幸也和某些幸福一樣降臨得太晚,因而在我們心中失去了它們原來可能有的重要性。安德烈吐露的可怕實情給我帶來的不幸就屬於此類情況。即使壞消息本來會使我們傷心,但在有問有答的談話消遣中,這些消息會在我們面前一掠而過毫不停留,而我們自己也來不及接受它們,因為我們一心忙於應答,或是因為我們想取悅於在場的人而改變了原來的自我,成了另一個人,或是在新的循環中我們短時間內不受溫情和痛苦的折磨,然而這短暫的魔力一旦被打破,我們為進入這一新循環而擺脫掉的愛情和痛苦又會捲土重來。如果這些情感的力量壓倒了一切,那麼我們只能是心不在焉地進入那個長久不了的新天地,而且在那裏也不會變成另一個人,因為我們太忠實於自己的痛苦;於是談話會立即與我們並未置身事外的心靈相溝通。不過,近來牽涉到阿爾貝蒂娜的話語就象揮發了的毒藥,不再具有毒性了。我與她的距離已經太遙遠;如同一個散步者午後看見天空掛着一彎朦朧的月牙時對自己說,其大無比的月亮就是這樣的嗎?我也對自己說:“怎麼!我如此孜孜以求而又如此害怕知曉的事情真相,就是在一次談話中說出來的這麼幾句話嗎!我甚至無法加以全面思考,因為我不是獨自一個人!”再說,我對此實在沒有精神準備,我和安德烈在一起已身心交瘁。說實在的,這樣一個事實真相,我本希望有更充沛的精力去面對它;現在它對於我仍然是外在的,因為我還沒為它在我心中找到一個位置。人們總希望真相通過新的信號披露在我們面前,而不是通過一句話,一句類似我們對自己重複過無數遍的話。思維習慣有時會妨礙我們體驗現實,使我們對現實產生“免疫力”,使這現實顯得仍然是思想。沒有一種想法不包含着對自身的駁斥,沒有一個詞不包含着自身的反義詞。
不管怎樣,如果安德烈說的是實話,那麼這就是有關我的情婦的全部毫無用處的真相,她已不在人世,此刻卻從神秘莫測的冥冥中浮升起來,在我們不再需要真相的時候卻真相大白。於是(興許想到自己現在愛着的人,想到在她身上也會發生同樣的事,因為那個已被忘卻的人,我們是不會再把她放在心上的),我們感到悲涼。我們對自己說:“但願活着的這一位能理解這一切。但願她能明白,一旦她死了我會弄清楚所有她瞞着我的事!”然而這不是成了循環論證嗎!如果我能讓阿爾貝蒂娜死而復生,那麼同時我就是讓安德烈什麼也不對我透露。這與那句千古不變的話“當我不再愛您的時候您會明白的!”幾乎是同一回事,這句話是那麼中肯又那麼荒謬,因為確實,當人們不再愛的時候就能得到很多,不過那時得到多少對我們已無關緊要了。這兩者甚至完全是一回事。當您與一個您已不愛的女人重逢時,如果她把一切都告訴您,那是因為她其實已不是原來的她,或者您已不是往日的您:戀愛着的人已不復存在。在這方面死亡也留下了痕迹,它使一切變得容易,使一切變得多餘。我的這番思考是以下面的假設為出發點的,即假設安德烈是誠實的——這並非不可能——而且,她對我以誠相見是因為她現在和我保持着關係(即阿爾貝蒂娜早期和我在聖安德烈教堂有過的那種關係)。她對我說真話還由於她現在不用懼怕阿爾貝蒂娜了,因為對於我們,人死後不久其真實性也隨之消逝,幾年後,他們就象被廢黜的宗教的神靈,人們可以毫無畏懼地觸犯這些神靈,因為大家不再相信它們的存在。然而安德烈不再相信阿爾貝蒂娜的真實性也可能產生另一種後果,那就是她可以毫無顧忌地編造謊言污衊自己過去的所謂同謀(一如她毫無顧忌地泄露她曾答應保守秘密的事實真相)。倘若由於某種原因,她以為我現在生活得心滿意足,趾高氣揚,便有心讓我難受,那麼這種畏懼的消失究竟是促使她向我說出實情呢還是促使她對我撒謊呢?或許她對我心懷惱怒(這種惱怒在她看到我遭到不幸、得不到安慰時曾暫時消除),因為我和阿爾貝蒂娜有過關係,因為她可能羨妒我——以為我以此而自詡比她得寵——享有一種她未曾得到、甚至未敢企望的優待。出於同樣的忌妒心,她對氣色很好並且自知氣色好的人總是感到惱怒,我常見她對這些人說他們看上去象得了重病,並且為了氣他們,她還說自己身體很好,即使在她病得極其厲害時也始終這樣宣稱,直到臨死前她變得超然物外,才不再因幸福的人們身體好自己卻不久於人世而心煩了。但這是很久以後的事。也許她是莫名其妙地惱我,就象從前她恨過一位年輕人,此人在體育方面無事不懂,對其他事則一竅不通,我們是在巴爾貝克遇到他的,後來他和拉謝爾同居,安德烈對他竭盡造謠中傷之能事,甚至巴不得自己被指控犯了誣告罪,那樣她就可以在眾人面前一口咬定他父親於過許多見不得人的事,而他卻無法證明這是捏造。也許她對我的惱恨在她看到我那麼憂傷時曾一度平息,現在只是重新抬頭罷了。的確,即使是她恨之入骨的人——她兩眼噴着怒火發誓要讓他們名譽掃地,要殺死他們,要讓他們下大獄,哪怕提供假證詞也在所不顧——只要她得知這些人心情悲傷,受到侮辱,她就不再對他們存絲毫惡意,反而準備為他們排憂解難。因為她本質上並不壞,如果說她深一層的而不是表面的性格與人們起初根據她的體貼入微而作的判斷相反,並不是殷勤和善,而是忌妒、驕傲,那麼她的第三重也是更深一層的性格則傾向於善良和對他人的愛,這是她真正的本性,不過沒有得到充分的體現而已。人們處於某一種狀況時都渴望改善這種狀況,但由於新的狀況還只是一種意願,他們不明白首要的條件是與前一種狀況決裂——就象神經衰弱症患者或嗜嗎啡者很想治好病,卻又不願除掉嗜好或戒掉嗎啡;又象那些留戀社交生活的篤信宗教者或酷愛藝術的人,他們希望清靜,卻又以為清靜並不意味着完全放棄他們先前的生活——同樣,安德烈願意愛所有的人,但條件是先要能做到不把人們想像成得意揚揚的樣子,為此她就必須先輕侮他們。她不懂得,即使對自高自大的人也應該去愛,要用仁愛之心去克服他們的傲氣,而不是用更厲害的傲氣。這是因為她象有些病人,這些人想用來治好疾病的辦法其實正是拖長疾病的辦法。他們喜歡這些辦法,但一旦拋棄了這些辦法,便立即不再喜歡了。人就是這樣,想學游泳,卻又想留一隻腳在岸上。
關於我在巴爾貝克兩度小住時遇到的那個喜愛體育的年輕人,維爾迪蘭夫婦的侄子,這裏必須提前附帶談一談。在安德烈來訪后不久(過一會兒我還要談到這次來訪),發生了幾件給人印象頗深的事。首先是這位年輕人與安德烈訂了婚並娶了她(也許是出於對阿爾貝蒂娜的懷念,我當時不知道他曾經愛過阿爾貝蒂娜),拉謝爾為此悲痛欲絕,他卻毫不理會。其時(亦即在我前面談到的那次造訪後幾個月)安德烈已不再說他是一個無恥之徒了,後來我發覺她以前之所以稱他無恥之徒正是因為她發瘋似地愛上了他,但又以為他不願意要她。還有一件事更令人震驚。這位青年推出了幾個獨幕喜劇,佈景和服裝都是他設計的,這些短劇在當代藝術領域裏引起的一場革命至少可以與俄羅斯芭蕾完成的革命相提並論。簡而言之,最有權威的評論家都認為他的作品了不起,堪稱天才之作,我現在也這麼認為,這就證實了拉謝爾從前對他的看法,着實令我吃驚。在巴爾貝克認識他的人都以為他只注意與他交往的人衣服剪裁是否高雅,以為他把全部時間都用來玩紙牌、看賽馬、打高爾夫球或馬球,他們還知道他在班上一直是個又懶又笨的學生,甚至讀中學時還被校方開除過(為了給父母找麻煩,他去一家大妓院住了兩個月,就是德·夏呂斯先生以為在那兒見到過莫雷爾的那家妓院),他們想他的作品也許出自安德烈之手,是安德烈出於對他的愛把榮譽讓給了他,或者更大的可能是他出錢讓某個有才華而又貧困潦倒的職業作家替他寫作,反正他腰纏萬貫,以往的大肆揮霍只是九牛拔一毛而已(這群闊人——他們並未因為和貴族交往而變得文雅些,對何謂藝術家毫無概念,在他們眼裏藝術家就是在小姐的訂婚儀式上被叫來背幾段獨白,演完后立即在隔壁客廳里悄悄得幾個賞錢的那種演員,或是一名畫師,他們把剛結婚還沒生孩子的女兒帶到這種畫師家裏擺姿勢,讓他畫像,因為這時她還顯得很好看——往往以為上流社會那些寫書、作曲或繪畫的人都花錢讓別人為他們代勞,為的是得一個作者的名聲,就象有些人花錢為自己謀一個議員的席位)。但是所有這些估計都錯了;那個年輕人確實是這些令人讚歎的劇作的作者。我得知此事後,不得不在各種猜想之間猶豫不定。要麼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確實象看上去那樣是個遲笨的粗魯之人,爾後某個生理上的突變喚醒了他身上處於混沌狀態的天才,就象林中的睡美人突然蘇醒了一樣;要麼當他還在修辭班搗蛋鬧事,當他中學會考屢屢受挫,當他在巴爾貝克賭博損失慘重,當他害怕和維爾迪蘭姑媽那個小圈子的忠實成員一道上“有軌”因為他們的衣着太難看時,他已經是個天資不凡的人,只不過他漫不經心把天才消耗在沸騰的青春漏*點裏,或者甚至也可能那時他已經意識到自己的才能,而他之所以是班上最後一名,是因為當老師重複着關於西塞羅的陳詞濫調時,他卻在讀蘭波或歌德的作品。誠然,我在巴爾貝克遇見他時,沒有任何跡象能讓人想到后一種假設,當時在我看來他唯一關心的是套車的馬是否象樣,以及雞尾酒會準備得如何。但這一不同看法並不是不可駁斥的。他可能很愛虛榮,這與天才並非不能相容,他力圖用他知道在他生活的那個社會最能令人傾倒的方式來顯示他的才智,而這最好的方式決不是向人們證明他對《親和力》1有精闢的了解,而恰恰是會駕馭四匹馬套的車。再說我不能肯定,即使在他成了那些獨樹一幟的藝術精品的作者以後,他會很願意在他揚名的劇院以外的場所與那些未着無尾常禮服的人,比如早先小圈子的忠實成員們打招呼,這並不說明他愚蠢,而是說明他有虛榮心,甚至有一定的務實頭腦,一定的洞察力,善於使自己的虛榮心適應蠢人的思想方法,因為他需要得到這些人的敬重,而在這些人眼裏,一套常禮服要比一個思想家的目光更有光彩。誰知道,從外表看,一個有才華的人,或者一個並無才華卻喜愛精神產品的人,比如我,給某個在里夫貝爾,在巴爾貝克旅館,或是在巴爾貝克海堤上碰到他的人留下的印象會不會也象個十足的狂妄自大的笨蛋呢?何況對奧克達夫來說,藝術大概是某種內在的、存在於他自己心靈深處的東西,因此他大概根本沒想到和別人談論它,不象聖盧,藝術在其心目中的地位相當於套車的馬在奧克達夫心目中的地位。奧克達夫是有可能熱衷於賭博,而且據說一直保留着這個嗜好。不過,儘管對凡德伊那部不知名的作品的崇拜——這種崇拜使這部作品得以再生——來自蒙舒凡一個十分曖昧的階層,但想到那些可能是我們時代最超凡脫俗的作品不是出自中學優等生會考的參加者之手,也不是出自受過典範的、經院式的、布洛依2家族式的教育的人之手,而是一個出入賽馬騎師過磅處和大酒吧的人所著,我仍然感到震驚。不管怎樣,那時在巴爾貝克,驅使我想認識那個年輕人的原因和驅使阿爾貝蒂娜及其女友們阻止我結識他的原因都與這個年輕人本人的價值無關,這原因只能揭示“知識界人士”(以我為代表)與社交界人物(以那群少女為代表)之間在對一個交際場人物(那個年輕的高爾夫球手)的評價問題上永存的誤解。我絲毫未預感到他有才華,他在我眼裏的地位——類似過去布拉當夫人所具有的地位——在於他是我的女友們的朋友,不管她們嘴上怎麼說,而且他比我更屬於他們那一夥。另一方面,從阿爾貝蒂娜和安德烈身上可以看出社交界沒有能力對精神產品作出正確的評價,她們在這方面素來喜歡注重假象,因此她們倆不僅有可能認為我愚蠢,竟對這麼個笨蛋感興趣,而且尤其會驚奇地想,高爾夫球手就高爾夫球手吧,我怎麼偏偏選中這個最最不可取的人。要是我願意結交希爾貝,德·貝勒弗爾倒也情有可原,這個小夥子除了會打高爾夫球還很健談,而且得過一張中學優等生會考獎狀,詩也寫得不壞(其實他比誰都蠢)。如果我的目的是為“寫一本書”而“練習人物描寫”,那麼居伊·索穆瓦(此人完全是個瘋子,曾誘拐兩名少女)至少是個古怪的人,可以引起我的“興趣”。這兩位,人家可能“允許”我與之交朋友,可那一位,在他身上我能找到什麼吸引人的地方?他是“粗魯之輩”、“愚笨之輩”的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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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親和力》,歌德的長篇小說。
2布洛依,法國一古老的名門望族。
再回到安德烈的那次來訪。她向我披露了她和阿爾貝蒂娜的關係后又說,阿爾貝蒂娜離開我的主要原因是顧忌她那一夥女友們以及別的姑娘看見她住在一個未和她結婚的青年男子家裏會怎麼想:“我很清楚她是住在您母親家裏。不過這也一樣。您不了解姑娘們的天地里是怎麼回事,她們互相隱瞞些什麼,她們多麼害怕別人的議論。有些姑娘和青年男子在一起時不苟言笑,就因為這些男人認識她們的女友,她們深怕有些事情被傳出去,可就是這些姑娘,我在偶然的機會發現她們完全是另一副樣子,當然她們很不情願人家看到這一點。”安德烈對這伙姑娘們的一言一行的動機似乎了如指掌,若是在幾個月前她的這套學問對於我可能是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她的話也許足以說明為什麼阿爾貝蒂娜後來在巴黎委身於我,而在巴爾貝克卻執意不從,就因為在巴爾貝克我常見到她的女友們,當時我還荒唐地以為這是我和她親近的有利條件。也許她見我對安德烈有過某些信任的表示,或是我失之魯莽,把阿爾貝蒂娜去大旅社過夜的事告訴了安德烈,使得一小時之前還準備讓我求歡,並把我的求歡看得再自然不過的阿爾貝蒂娜一下子改變了態度,揚言要拉鈴喊人來。然而她跟別的很多人大概很隨便。這個想法又燃起了我的妒火,於是我對安德烈說有一件事我想問問她。“你們是在您祖母那幢不住人的房子裏幹這種事的嗎?”“噢!不是,從來沒有,在那兒我們會被打擾的。”“是嗎,可我還以為,似乎……”“再說,阿爾貝蒂娜特別喜歡在野外幹這種事。”“在哪裏?”“早先,她沒時間去很遠的地方時,我們常去朔蒙高地,她知道那兒有一座小屋,有時在樹底下,反正沒人;有時在小特里亞農1的石洞裏。”“您瞧,叫人怎麼相信您呢?不到一年以前,您對我發誓說在朔蒙高地什麼也沒幹。”“那時我怕您難過。”我在前面說過,我認為(不過是很久以後),倒是第二次,也就是她對我坦白的那天,安德烈才是有心讓我難受。假如我還象從前那麼愛阿爾貝蒂娜,那麼在安德烈講這番話的時候,我就該立刻想到這一點,因為我會有這種需要。然而當時安德烈的話引起我痛苦的程度還不足以使我感到必須立刻把這些話看成是謊言。說到底,如果安德烈說的是真話(起先我對此也不懷疑),那麼在見過那麼多形形色色的阿爾貝蒂娜的表象以後,我所發現的真正的阿爾貝蒂娜與第一天出現在巴爾貝克海堤上的阿爾貝蒂娜並沒有多大區別,當時我就看出她是個喜歡吃喝玩樂的姑娘,後來她讓我陸續看到了她的多種側面,正如當我們逐漸走近一座城市時,它的建築物的佈局在我們眼前不斷變化,以至後來在遠處唯一能看到的宏偉的主建築反顯得矮小、遜色了,待到我們熟悉這座城市並能正確評價它時,就會發現,它的真正比例正是我們第一眼看到的遠景所呈現的比例,至於我們走過的其餘部分,只不過是一切存在物為抵禦我們的視覺而建造的一道又一道的防線,我們必須忍着極大的痛苦,越過這一道道防線才能到達核心。再說,如果我不需要絕對相信阿爾貝蒂娜的清白是因為我的痛苦已經減弱,那麼反之亦然,我不為安德烈透露的真情過分痛苦,是因為近來,我原先苦心樹立起來的認為阿爾貝蒂娜白璧無瑕的信念已漸漸地、不知不覺地被一直存在於我頭腦中的、認為阿爾貝蒂娜有過失的信念所代替。我不再相信阿爾貝蒂娜純潔清白,是因為我不再有這個需要,也不再有強烈的願望去相信。然而正是願望產生信念,我們通常意識不到這一點,因為大部分產生信念的願望都與我們自身共存,只有到我們生命終止時才結束,——但促使我相信阿爾貝蒂娜清白無瑕的願望要作別論。那麼多證據證實了我的最初看法,我卻不信,寧願傻裏傻氣地相信阿爾貝蒂娜的幾句話。為什麼相信她了呢?因為謊言是人類必不可少的東西,在人的生活中它起的作用與人類對享樂的追求所起的作用也許同等重要,而且前者受後者支配。人們說謊是為了保護自己的享樂,或自己的榮譽,如果享樂被張揚出去會損害榮譽的話。人們一輩子都在撒謊,甚至對愛自己的人,尤其對愛自己的人,也許僅僅對愛自己的人撒謊。因為唯有這些人讓我們為自己的享樂擔驚受怕,而且我們也只希望得到這些人的敬重。我起先認為阿爾貝蒂娜有罪過,後來只因我的願望調動了我的智力去懷疑這一信念,才把我引入了歧途。我們生活在電和地震的徵象中間,也許必須竭誠儘力加以解釋才能了解那些符號的真實意義。毋用諱言,不管安德烈的話多麼使我悲傷,我仍然覺得,現實最終與我的本能最初的感覺相吻合,要比現實與後來因我的怯懦而在我身上佔上風的盲目樂觀相吻合更好些。我寧願生活跟上我的直覺。何況,我在海灘上的第一天就憑直覺認為那群少女是狂亂的肉慾和道德敗壞的化身,還有,當我看到阿爾貝蒂娜的女教師把這個狂熱的姑娘帶回小別墅,如同人們把一頭野獸推進籠子,而這頭野獸,不管表面現象如何,日後將誰也不能馴服,那天晚上看到這一幕時我也有一些直覺,我的這些直覺與布洛克向我指出大地上慾望普遍存在(這使大地在我眼前顯得無比絢麗,使我在每次散步、每次邂逅時都禁不住心靈震顫)時所說的話不正相一致嗎?這些最初的直覺,我現在才再度與它們相逢,並發現它們已得到證實,不管如何,這樣也許對我更為有利,而在我愛戀着阿爾貝蒂娜的時候,它們卻會引起我過分的凄楚。值得慶幸的是這些直覺只留存下一點痕迹,那就是我對一些我看不見但卻不斷在我身邊發生的事情的恆久揣測,也許還留下了另一種痕迹,它先於前一種,也比前一種更博大,那就是我的愛情本身。事實上,我不顧理智的否定,選擇了阿爾貝蒂娜,愛她,難道這不意味着了解她,連同她的所有醜惡之處嗎?而且即便在猜疑心偃旗息鼓的時刻,難道愛情不是猜疑的持續和它的一種轉換形式嗎?既然慾望總是把我們引向與我們最為對立的東西,迫使我們去愛那給我們帶來痛苦的東西,那麼愛情難道不是戀人的洞察力的一種證明,連戀人自己也難以理解的一種證明嗎?一個人的魅力里,他(她)的眼睛、嘴巴、身段里必然含有令我們感到陌生、並能使我們極其不幸的一些成份,當我們感到被這個人吸引並開始愛他(她)時,就意味着不管我們把他(她)說得如何純潔無邪,我們已經看出他(她)身上以另一種形式表現出來的背信棄義和種種過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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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特里亞農,造在凡爾賽公園內的兩座花園,大特里亞農建於1670年,小特里亞農建於1762—1768年。
就這樣,為了吸引我,某個人身上有害的、危險的、置人於死地的成份體現為魅力,也許,這魅力與隱秘的毒素之間的因果關係比毒花的繁茂誘人與它的毒性汁液之間存在的因果關係更為直接?我常對自己說,也許正是阿爾貝蒂娜的同性戀行為——我日後痛苦的根源——使她具有那種和善而直率的舉止,這舉止讓人產生一種錯覺,彷彿和她可以象和男人一樣保持忠實而無拘無束的同伴關係,同樣,類似的毛病使德·夏呂斯先生變得象女性那樣敏感和聰穎。戀人在最盲目的時候仍有洞察力,其表現形式正是偏愛和柔情,所以在愛情上無所謂選擇不當,因為一旦進行了選擇,選擇總是不當的。“您到我家來約她的那個時期,你們去朔蒙高地散步嗎?”我問安德烈。“噢!不,自打她跟您從巴爾貝克回來以後,除了我告訴您的那一回,她再沒和我干過任何那種事。她甚至不准我再對她談起這種事。”“可是,我的小農德烈,幹嗎還要撒謊呢?我通過一次十分偶然的機會(因為我從不想去打聽什麼),知道而且極其詳細地知道阿爾貝蒂娜又干過這類事,我可以明確地告訴您是在河邊,跟一個洗衣女工,就在她出事之前幾天。”“哦!也許是在離開您以後,這我就不清楚了。她感到自己沒有能、也永遠不可能重新得到您的信任。”最後這句話使我心情沉重。接着我重又想到山梅花那晚的事,我記得大約半個月後,由於我妒忌的對象不斷改變,我曾問阿爾貝蒂娜她和安德烈是否發生過關係,她回答說:“噢!從來沒有,不錯,我很喜歡安德烈;我對她懷着深厚的感情,但是就象對自己的姐姐一樣,而且即使我有您懷疑的那種癖好,我可能找任何人也不會想到找她。我可以指任何東西向您發誓,指我姨媽,指我去世的母親的墳墓向您發誓。”我相信了她。她過去吞吞吐吐對我供認過一些事,後來見我對這些事並非無所謂便又矢口否認,然而即使這種前後矛盾沒有引起我的疑心,那麼我也該記得斯萬曾堅信德·夏呂斯先生的友情是柏拉圖式的,而且就在我看到男爵和裁縫在院子裏的那一幕的那天晚上,他還對我肯定這一點;我本該想到人間有兩個世界,一個在前面,另一個則隱藏在後面,前面那個世界由最正派、最誠實的人們所說的話構成,藏在它後面的那個世界則由這些人所做的事構成,因此,當您聽到一個有夫之婦在談到一個年輕男子時對您說:“哦!我和他很要好,這事千真萬確,不過我們的友情是很清白、很純潔的,我可以拿我死去的雙親發誓。”您應該毫不猶豫地對自己肯定說,這位太太很可能剛從盥洗間出來,她每次和那個年輕人幽會後便匆忙跑進去沖洗,以免懷上孩子。山梅花的事使我傷心得要命,而且正如阿爾貝蒂娜所認為、所說的那樣,我變得陰險了,開始恨她了;尤其是她那些出人意料的、令我思想上無法接受的謊言。一天她告訴我說她去過一個航空兵營,她是飛行員的朋友(大概是為了轉移我對女人的懷疑,她以為我對男人會妒忌得輕些),她還說那位飛行員以及他對她表現的那份畢恭畢敬使安德烈如此心馳神往,以至安德烈希望飛行員帶她乘飛機兜兜風,當時的情景真有趣。然而這完全是七拼八湊編出來的故事,安德烈從來沒去過那個航空兵營。這類謊話,不勝枚舉。
安德烈走後,已是晚飯時分。“你無論如何猜不到誰在這裏呆了至少三小時,”母親向我說,“我估計三小時,其實也許更長些,她和第一位客人戈達爾太太差不多同時到,她看着我的客人——今天有30多位——一個個來了又走了,她卻安坐不動,直到一刻鐘前才告辭。要不是你的朋友安德烈在這兒,我就會讓人叫你了。”“到底是誰來了?”“一個從來不訪親拜友的人。”“帕爾馬公主?”“沒說的,我的兒子比我想像的要聰明。叫你猜人名真沒意思,你一猜就准。”“她沒為昨天怠慢了你向你表示歉意嗎?”“沒有,那樣做就愚蠢了,她的來訪本身就是道歉;你去世的外婆會認為這樣做很得體。據說帕爾馬公主大約在兩點鐘時派了一名跟班的來打聽我有沒有接待日,下人回答說就是今天,她就上樓來了。”我的第一個想法沒敢告訴母親,我想前一天帕爾馬公主周圍準是一群很出色的人,她和他們交情很深,喜歡跟他們談天說地,見我母親去了她感到有點不快,而且並不想掩飾她的不快。這種目無下塵的傲慢態度,她以為能用細心周到的殷勤來補償,這完全是德國貴婦人的作風,蓋爾芒特家族大概在很大程度上也吸取了這種作風。可是母親卻認為(我後來也這麼認為)原因很簡單,是帕爾馬公主沒認出她來,因而沒想到應該對她表示關注,待到母親走後帕爾馬公主才得知她是誰,也許是從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那兒知道的,因為公爵夫人在樓下遇見我母親了,也許是從來拜訪的夫人小姐的名單上看到的,門房在她們進府前都要詢問姓名,以便登記入冊。她覺得由別人或者她本人對我母親說“我沒認出您”這不太客氣,而且認為作一次拜訪——這在公主殿下是一次破例,尤其是一次長達幾小時的拜訪——無異於間接而又同樣有說服力地對我母親作了解釋,她果然這樣做了,其實這種做法也和我的第一種解釋一樣,是符合德國朝廷的禮節與蓋爾芒特家族的家風的。
但我並沒有長時間呆在那兒讓母親對我講帕爾馬公主來訪的經過,因為我適才想起好幾件有關阿爾貝蒂娜的事,本想問安德烈,卻忘了問她。再說,阿爾貝蒂娜的身世我現在知道得多麼少啊!將來也不會知道得更多!然而這是唯一使我特別感興趣的故事,至少在某些時候它又開始使我感興趣了。人是一種沒有固定年齡的生物,他具有在幾秒鐘內突然年輕好多歲的功能,他被圍在他經歷過的時間所築成的四壁之內,並在其間漂浮,如同漂浮在一隻水池裏,池裏的水位會不斷變化,一會兒把他托到這個時代,一會兒又把他托到另一個時代。我寫信請安德烈再來。她過了一星期才又來訪。我幾乎是一見她就問:“既然您聲稱阿爾貝蒂娜住在我這裏的時候沒幹那種事,那麼,按您的意思,她是為了自由自在地干那種事才離開我的?她去找哪個女朋友了呢?”“當然不是,她絕不是為這事離開您的。”“那麼是因為我太讓她討厭羅?”
“不,我想不是。我想是她姨媽逼着她離開您的,她姨媽替她物色了那個壞蛋,您知道的,就是您稱之為‘我的情況很糟先生’的那個年輕人,他愛阿爾貝蒂娜,向她求過婚。她姨父母見您不準備娶阿爾貝蒂娜,擔心她要是繼續在您家裏住下去而引起大家的反感,那個年輕人會不肯娶她。而且年輕人不斷讓人對邦當夫人施加影響,因此邦當夫人就把阿爾貝蒂娜叫回去了。事實上阿爾貝蒂娜也需要她的姨父母,當他們要她作出抉擇時,她就離開了您。”我被妒忌心所苦,過去從來沒想到阿爾貝蒂娜離開我還有這層理由,我只想到她對女人的慾念以及我對她的監視,卻忘記了還有邦當太太,對我母親一開始就看不慣的事她不久以後可能也覺得有點離經叛道了。至少她擔心這會得罪那位有可能成為阿爾貝蒂娜的未婚夫的年輕人,她留着這人好在我不娶阿爾貝蒂娜的情況下給她作後路。確實,與安德烈的母親過去的想法相反,阿爾貝蒂娜總算找到一個出身資產階級的好對象。當她想去看維爾迪蘭太太,當她和她秘密談話,當她因我事先不通知她便去赴維爾迪蘭家的晚會而對我大發脾氣時,那時她和維爾迪蘭太太之間策劃的內容並非是安排她會見凡德伊小姐,而是會見維爾迪蘭太太的侄子,此人愛阿爾貝蒂娜,而維爾迪蘭太太對這門親事也很滿意,她並不十分希望他能結一門闊親。某些家庭決定的某些婚姻確實令人詫異,我們無法完全深入了解他們的心理狀況。可我後來就再沒想過這位侄子了,他可能當了阿爾貝蒂娜的開導者,多虧他我才得到阿爾貝蒂娜的第一個吻。這樣看來,我過去對阿爾貝蒂娜的心事的整套設想應該為另一套設想所代替,或與它重合。因為後者不一定排斥前者,因為喜歡女人這一癖好並不妨礙她結婚。這樁婚事真是阿爾貝蒂娜離去的原因嗎?而她是出於自尊心,不願讓人以為她依賴她姨媽,或者以為她要迫使我娶她,所以沒有肯把這事說出來嗎?我開始懂得,一個單一行為的多種原因只不過是從不同的角度看這個行為時它所呈現的各個方面的一種人為的、主觀的體現,阿爾貝蒂娜在和女友的交往中就是搞這一套手法的行家,她有本領讓她們每一個人都以為她是為她而來。阿爾貝蒂娜在我家的曖昧處境會使她姨媽不快,我以前竟從未想到這點,我為此感到吃驚和某種羞愧,這種吃驚,我已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決體會到。有多少次我絞盡腦汁想弄明白某兩個人之間的關係以及這種關係產生的危機,卻突然聽到第三者按自己的觀點跟我談起他倆的事,原來這第三者與他倆中的一個有着更密切的關係,而就(她)的觀點可能就是引起這一危機的根源!既然人的行為是如此靠不住,那麼人本身怎能靠得住呢?有些人說阿爾貝蒂娜是個工於心計的女人,她設法叫某人娶她,聽到這些話就不難推測說此話的人會如何評判她在我家的生活。然而我卻認為她是個犧牲品,一個可能不太純潔的犧牲品,即使如此,她也是由於其它原因而有過錯,是由於道德敗壞,而人們對此卻隻字不提。
但下面這一點我們應該特別考慮:一方面,撒謊往往是個性格問題;另一方面,對於那些並非天性愛撒謊的女人,謊言是一種本能的防衛手段,起先是應急的辦法,後來編排得越來越嚴密,用來抵禦那突然降臨的、可能毀掉她們一生的危險:愛情。另外,有知識而又生性敏感的人總是把自己交給冷漠的下等女人,而且哪怕事實已經證明他們並不為她所愛,也絲毫不能打消他們為把那個女人留在身邊而犧牲一切的念頭,他們仍然捨不得離開她,這種情況並非出於偶然。我說上述這些人有一種受苦的需要,這話道出了千真萬確的事實,我說此話時排除了作為先決條件的其他事實,因為它們使這種受苦的需要——在某種意義上說是不自覺的——成了這些事實的完全可以理解的結果。再說,十全十美的性格是不多見的,大凡十分有知識而又十分敏感的人都缺乏意志力,容易被習慣力量和對即將來臨的痛苦的恐懼所控制,而這種恐懼使你註定要終身受苦,在這種情況下,他絕不肯放棄那個不愛他的女人。人們會奇怪,他怎麼滿足於如此微不足道的愛,其實最好想像一下愛情給他帶來的痛苦。不過我們不必過分為這種痛苦憐憫他,因為愛情的挫折、情人的出走或去世在我們精神上引起的可怕震動亦如癱瘓病的突然發作,一開始把我們擊垮,但是漸漸地我們的肌肉又會恢復彈性和生命力。何況,這種痛苦並非沒有補償。有知識而敏感的人一般生性不大愛撒謊。謊言使他們措手不及,尤其因為他們即使很聰明也是生活在由可能性構成的世界裏,他們很少反抗,應該說他們總是生活在某個女人剛剛給他造成的痛苦之中,而不是生活在對這個女人想要什麼,她在做什麼,她愛什麼的清醒認識之中,這種認識是那些意志堅強的人所特有的,他們需要這種認識,為的是防備將來而不是哀嘆過去。所以敏感的知識分子感到自己受了騙,卻又不太清楚怎麼受的騙。由此而論,一個平庸的女人(人們奇怪他們竟會愛上這種女人)遠比一個聰穎的女人更能豐富他們的世界。在她的每句話後面,他們覺察到一個謊言;在她自稱去過的每幢房子後面,他們看到另一幢房子;在她的每個行為,她結交的每個人後面,他們看到另一個行為,另一個人。他們可能說不清楚在後面的究竟是什麼,他們沒有精力,甚至也許沒有可能去查個水落石出。一個愛說謊的女人只需要弄一個極其簡單的伎倆,而且用不着費心加以變換,便能矇騙眾多的人,甚至更可悲的是矇騙同一個人,而此人本應將它識破。這一切在敏感的知識分子面前創造了一個深邃幽秘的世界,她的妒忌心想去探測這個世界,他的智慧也不得不對它發生興趣。我雖然不一定就是這類敏感的知識分子,但是,阿爾貝蒂娜既已去世,我大概即將弄清她生活的秘密了。然而只在一個人的塵世生活告終后才發生的泄露其私隱的行為,歸根結底不是證明誰也不相信有所謂來世嗎?否則,如果泄露的情況屬實,那麼泄露者會害怕被揭露者的怨恨,不僅在她活着的時候害怕,因為那時人們自認為應該替她保守秘密,而且為有朝一日將在天國與她見面而害怕。如果泄露的情況純屬捏造和虛構,以為她反正已不在人世不能加以澄清,那麼泄露者該會加倍害怕死者的憤怒,如果他相信真有在天之靈的話。
然而誰也不信。
這樣看來阿爾貝蒂娜的心裏在去還是留的問題上可能進行過一段長時間的痛苦鬥爭,而最終離開我大概是由於她的姨媽或那個青年,而不是由於某些女人,她也許從未想到過這些女人。對於我,最嚴重的事是安德烈(關於阿爾貝蒂娜的生活作風她再沒有什麼可對我隱瞞的了)向我發誓說阿爾貝蒂娜與凡德伊小姐及其女友之間沒發生過任何這一類的事(阿爾貝蒂娜在認識她們倆的時候她本人還不清楚自己有這種趣味,而這兩位害怕弄錯別人的意向,不料害怕與慾念能導致同樣多的錯誤,這就使她們把她看成是反對幹這種事的人。很可能後來她們得知她和她倆有着同樣的趣味,然而那時她們已經太了解阿爾貝蒂娜,阿爾貝蒂娜也太了解她們,所以雙方連想也不會去想在一起干這種勾當了)。
總之我始終沒有能進一步弄清阿爾貝蒂娜為什麼離開我。如果說女人的面孔對於不能適應這一活動着的平面的眼睛、對於嘴唇、尤其對於記憶是難以捕捉的,如果說女人的社會地位和人們置身的高度如同一層雲霧,它的變幻改變着女人的面孔,那麼我們所看到的女人的行動和她的動機之間又隔着一層比雲霧更要厚多少的帷幕啊!動機藏在我們看不到的更深的層面上,它還產生着我們了解的行為以外的其它行為,而且兩者往往絕對地互相矛盾。哪個時代沒有這樣一種社會活動家,他們被朋友們奉若聖人,爾後又被揭露偽造過文書,盜竊過國家資財,出賣過祖國?一個領主每年有多少次被他一手提拔起來的管事騙取錢財,而他還發誓說總管是個正派人,也許後者確實也是個正派人!而遮住他人行為動機的那層帷幕,當這個“他人”是我們所愛的人時,這層帷幕又會變得多麼厚不可透啊!因為愛情不僅模糊了我們的判斷,還遮掩了我們所愛者的行為,她因深知自己被愛,便突然不再珍視那原先對她可能是有價值的東西,譬如財產。也許愛情也多少促使她佯裝藐視財產,以圖通過使對方痛苦而得到更多。這種討價還價的行徑也可能摻雜在其它事情里;甚至摻雜在她生活中無庸置疑的事實里,比如她與某人的愛情關係,她沒告訴過任何人,唯恐人家透露給我們,其實儘管如此,很多人仍然可能知曉,只要他們有和我們同樣強烈的了解那件事的願望,而他們卻保留着更多的任思想馳騁的餘地,他們能避免引起當事人太大的懷疑,那樁愛情關係,某些人並不是不知道,只是我們不認識這些人,而且不知道在哪兒能找到他們。當一個人對我們採取一種難以解釋的態度時,在種種原因里我們應當考慮到性格上的古怪,諸如對自身利益的忽視,仇恨,對自由的酷愛,一時憤怒的衝動,對某些人說三道四的恐懼,凡此種種都能促使他做出與我們的估計相悖的事。此外還有社會環境、所受教育等差異,人們不願相信這些差異的存在,因為兩人在交談時,它們消失在言語中,可是當我們獨處時,它們重又出現,並從截然相反的出發點引導每個人的行為,以至心靈的真正會合是不可能的。
“可是,我的小安德烈,您還在撒謊。您記得嗎(您自己也承認,前一天我給您打過電話,您記得嗎)?阿爾貝蒂娜那麼想去凡德伊小姐也會去的維爾迪蘭家的午後聚會,可是又瞞着我,好象這是件我不應該知道的事。”“是的,可是阿爾貝蒂娜絕對不知道凡德伊小姐會去。”“什麼?您自己跟我說過,她幾天前和維爾迪蘭太太會過面。再說,安德烈,我們不必再互相欺騙了。一天早晨,在阿爾貝蒂娜的卧室里,我發現一張紙,是維爾迪蘭太太給她的一個字條,力勸她去赴午後聚會。”說著我把那字條拿出來給她看,事實是阿爾貝蒂娜走的前幾天,弗朗索瓦絲設法把這張字條放在阿爾貝蒂娜的衣物上面好讓我一眼便看到,而且我擔心,是她故意丟在那兒,讓阿爾貝蒂娜誤以為我翻過她的東西,總之讓她知道我看見字條了。此後我常思忖:弗朗索瓦絲耍的這一詭計是否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了阿爾貝蒂娜的出走,因為她明白她再也無法對我隱瞞任何事了,她感到心灰意冷,一蹶不振。我給安德烈看字條,上面寫的是:我毫不愧疚,因為我已得到親人般感情的諒解……“您很清楚,安德烈,阿爾貝蒂娜總說凡德伊小姐的女友對她確實有如母親、姐妹。”“但您把這張字條理解錯了。維爾迪蘭太太要讓她在自己家會見的人根本不是凡德伊小姐的女友,而是那個未婚夫,那位‘我的情況很糟’先生,親人的感情是指維爾迪蘭太太對這個無恥之徒的感情,他是她的侄子。不過我想阿爾貝蒂娜後來是知道凡德伊小姐會來的,維爾迪蘭太太可能順便告訴過她。毫無疑問,她想到又將看到自己的朋友心裏當然高興,這使她回憶起過去的一段愉快時光,假如您要去一個地方,並知道埃爾斯蒂爾正在那兒,僅此一點,甚至無需這麼完美,您也會很高興的。阿爾貝蒂娜不願對您說她為什麼想去維爾迪蘭太太家,是因為那裏舉行了一場排練,維爾迪蘭太太只召集了很少幾個人參加,其中有她的侄子,您在巴爾貝克遇到過他,邦當太太想叫阿爾貝蒂娜嫁給他,那天阿爾貝蒂娜想跟他談談。這個壞小子長得挺俊……再說也用不着找這麼多理由,”安德烈補充道,“上帝知道我是多麼喜歡阿爾貝蒂娜,她是個多好的姑娘,可是特別在她得過傷寒以後(在您認識我們這一夥的前一年得的病),她成了個十足的頭腦發熱、顧前不顧後的人。她會突然對自己手頭的事感到厭惡,於是就得變換,而且刻不容緩,她自己大概也不清楚這是為什麼。您記得您來巴爾貝克的第一年,就是認識我們的那一年嗎?一天她突然讓人給她發了份電報,叫她回巴黎,我們幾乎來不及給她收拾行裝。而她沒有任何理由走。所有的借口都不能成立,那個季節巴黎會叫她受不了。我們大家都還在巴爾貝克,高爾夫球場還沒關閉,甚至錦標賽還沒結束,而她是那麼想得冠軍!而且冠軍確實也非她莫屬。離比賽結束只剩一周了,可她倒快馬加鞭地走了。後來我還常跟她提這事。她說她本人也不知道為什麼走的,說是犯了思鄉病(家鄉,是指巴黎,您想這怎麼可能),說她不喜歡呆在巴爾貝克,還說她覺得那兒有人嘲笑她。”安德烈的話里有一點是真的:如果說人們精神上的差異能說明為什麼同一部作品在不同的人身上會產生不同的印象,如果說感情上的差異能說明為什麼您不能說服一個不愛您的人,那麼同樣,人們的性格也存在着差異,這就是性格特點,這些性格特點也是行為的動機。但我隨後便不再考慮這一解釋,我對自己說,要了解生活中的真情委實太難了!
我早就注意到阿爾貝蒂娜想去維爾迪蘭太太家但又掩飾這種願望,我沒看錯。然而這麼一來,當我們如此這般地掌握了一樁事實,我們只了解其表面現象的其它事實卻逃過了我們的眼睛,我們只看見閃過一些平面側影便對自己說:是這個,是那個;是因為她,或因為另一個女人。凡德伊小姐也將赴午後聚會的事被揭穿后,我以為一切都已昭然,何況阿爾貝蒂娜為了先發制人自己也曾對我說起過。後來她不是無論如何不肯向我發誓說凡德伊小姐在場絲毫不使她感到高興嗎?提起那個年輕人,我倒想起一件被忘掉的事。不久前,那時阿爾貝蒂娜還住在我這裏,我遇見過他,他一反在巴爾貝克時的態度,對我十分客氣,甚至很親熱,懇求我讓他常來看我,由於多種原因我拒絕了他的要求。現在我明白了,很簡單,他知道阿爾貝蒂娜住在我家,就想跟我套近乎,以便於和阿爾貝蒂娜相會,並從我這兒把她奪走,我因此斷定他是個卑鄙小人。然而事隔不久,這個年輕人的頭幾部劇作上演了,當然我仍舊認為他是為了阿爾貝蒂娜才那麼想來我家的,我一方面覺得他這樣做很不道德,可同時我也不禁回想起從前我去東錫埃爾看望聖盧,其實是因為我愛上了德·蓋爾芒特夫人。固然情況不完全相同:聖盧不愛德·蓋爾芒特夫人,因此我的感情雖然也許有點表裏不一,卻無半點背信棄義之嫌。爾後我又想,我們對擁有我們所希冀的財寶的人懷有溫情,但如果我們喜歡這個財寶的擁有者本人,我們也會懷有同樣的溫情的。當然那時就必須抵禦那種必然會直接導致背信棄義行為的友誼。我想我始終是這樣做的。但有些人沒有力量抵禦它,我們不能說他們對財寶擁有者的友情純粹是一種手段,不,他們的友情是真誠的,正因為如此,他們的友情表現得特別熱烈,以至一旦鑄成背叛行為,那個受騙的丈夫或情人就有理由氣得目瞪口呆地說:“您要是聽見這個無恥之徒曾經多少次對我作友誼的保證就好了!一個人偷別人的財寶,我尚能理解。可是在偷之前還狠毒地必定要先向他表示友誼,卑鄙、奸詐至於此真令人難以想像。”然而,非也,這不是以奸詐為樂事,甚至也不是完全有意識的欺騙。
阿爾貝蒂娜的假未婚夫那天對我表示的這類情誼遠不只是他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的衍生物,它還有另一個更複雜的理由。原來他只是近來才知道,才承認,並願意宣稱自己是個知識分子。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世上除了體育和吃喝玩樂還存在其它有價值的事。由於我得到埃爾斯蒂爾和貝戈特的敬重,由於阿爾貝蒂娜可能跟他談起過我如何評論作家,以及她想像我本人如何寫作,於是我在他(終於發現了自我的新的他)心目中陡然成了一個有趣的人,一個他樂意與之交往的人,他願意和他傾談自己的計劃,也許還要請他把自己介紹給貝戈特,因此他提出要來我家並對我表示好感是出自真心,他對我的好感中既有理智的原因也有阿爾貝蒂娜的影響,故而有真摯的成份。當然他並不是為此才那麼想來我家,也不為此而放棄其它一切。這最後一個理由只不過加強了前兩個理由,使它們達到某種狂熱的頂峰,而且也許並未被他本人所認識,而其它兩個理由則確實存在,正如阿爾貝蒂娜想去維爾迪蘭家看下午的排練時,她預想的樂趣也可能是確實存在的,那是十分光明正大的樂趣,因為她將與童年的女友重逢,她們在她眼裏亦如她在她們眼裏都不是傷風敗俗的人,她將與她們暢談,並以自己出現在維爾迪蘭家這一事實向她們表明,她們往昔認識的那個可憐兮兮的小女孩如今已成了一個顯要沙龍的座上客,此外她可能還將體味到聽凡德伊樂曲的樂趣。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那麼在我提到凡德伊小姐時她臉上泛起紅暈是因為我是在談起那次午後的聚會時提到凡德伊小姐的,而她正想對我隱瞞那次午後聚會因為我不便知道那個婚姻計劃。阿爾貝蒂娜拒絕向我發誓說她對在聚會上能與凡德伊小姐重逢不感到任何樂趣,這在當時增添了我的苦惱,加重了我的疑心,然而事後回想起來,這說明阿爾貝蒂娜一心要對我以誠相見,哪怕在無可指責的事情上,也許正因為這是件無可指責的事,可是還剩下安德烈所講的有關她和阿爾貝蒂娜之間的關係問題。也許雖然我不一定要心寬到認為這完全是安德烈為了不讓我稱心如意,為了打消我的優越感而編造出來的謊言,但我不是可以揣猜她有點誇大了她和阿爾貝蒂娜乾的事,而阿爾貝蒂娜出於思想上的保留則縮小了她和安德烈之間的事,她狡獪地利用了我在這方面所下的某些愚蠢的定義,認為她和安德烈的關係不屬於應向我交待的範圍,因此她可以否認而不擔欺騙之名。然而為什麼偏偏認為是她在撒謊而不是安德烈在撒謊呢?事實和生活真是太艱深了,說到底我對它們還不了解,但在它們留給我的印象里厭倦也許仍然超過憂傷。
我記得我第三次意識到自己對阿爾貝蒂娜已接近徹底的冷漠(這一次我甚至感到自己已完全達到了冷漠),那是在安德烈最近一次來訪很久以後的某一天,在威尼斯。
母親帶我去威尼斯過了幾星期。由於稀世珍寶和平凡之物都各有其美妙之處,我在威尼斯得到的印象與我過去在貢布雷常有的感受頗為相似,不過如以樂曲相比,前者是後者在完全不同的調式上的搬移,同時也比後者更為豐富。當早晨10點鐘侍者為我打開窗戶遮板時,在我眼前熠熠發光的不是聖依萊爾的亮得象黑大理石似的石板瓦,而是聖馬可教堂鐘樓上的金色天使。它在太陽照耀下流光溢彩使人無法定睛注視,它張開的雙臂彷彿在向我許諾,半小時后我在小廣場上將領略到無上快樂,這一許諾比它從前向虔誠的人們所作的許諾更為切實可靠。我躺在床上能看到的只有這尊天使,然而世界不過是一面碩大無朋的日晷盤,我們能從盤上的一個日射刻度來測定時間,同樣,在威尼斯的第一個早晨便使我想起貢布雷教堂前面廣場的店鋪,每個禮拜天我去望彌撒時這些店鋪已在準備打烊,而集市的稻草在熱烘烘的太陽下正散發出濃烈的氣味。但是第二天早晨我一醒來便想到的事,那催我起床的事(因為在我的記憶和願望中,它已代替了我對貢佈雷的回憶),則是我在威尼斯的第一次出遊留給我的印象,這裏的日常生活對於我就象貢布雷一樣看得見摸得着:象在貢布雷一樣星期天早晨人們喜歡走到節日般熱鬧的街市上,不過這裏的街是藍寶石似的水道,陣陣和風吹來,河水分外清涼,水色藍湛湛的,藍得彷彿具有了一定的強度,我可以將目光倚於其上以放鬆我疲倦的雙眼而不必擔心水面會彎曲。象貢布雷鳥兒街的人們一樣。我剛到的這座城市的居民也從一間緊挨一間排列整齊的房子裏來到大街上;不過在牆根處投下一抹陰影的房子在這裏被一座座用碧玉岩和花斑岩建成的宮殿所代替,宮殿物的拱門上方都雕有一尊美髯天神的頭像(稍稍超出建築物的邊線,和貢布雷房屋大門上的門環一樣),頭像不是在地上投下影子使地面變成深棕色,而是在水中反射出倒影使水的湛藍色更加幽深。在貢佈雷的教堂廣場上,時新服飾用品店的布篷和理髮店的招牌會展開它們放大的影子,而在聖馬可廣場上,一座文藝復興時期的建築物正面的浮雕在沐浴着陽光的空曠的石板地上撒下藍色碎花圖形,這並不是說烈日當空時在威尼斯和在貢布雷都不必放下篷簾,即使水道邊也不例外。不過篷簾都撐在哥德式窗戶的四葉形飾物和渦形飾物之間。我們下榻的旅館的窗戶也是如此,母親就站在窗戶的欄杆前,她一面凝望着水道,一面耐心等着我,過去在貢布雷她也許不會表現出這份耐心,那時,她在我身上寄託了種種希望,後來都未實現,所以她不願讓我看出她是多麼疼愛我。現在她深深感到故作冷漠已無濟於事,便對我不再吝惜她的慈愛,好似人們對被確認患了不治之症的人開禁,准許他們吃原來被禁止的食物。誠然,使得萊奧妮姨媽那幢坐落在鳥兒街的房子的窗戶與眾不同的那些細微特點,諸如與左右兩扇鄰窗的距離不等而產生的不對稱感,過分高的木窗檯,便於開百葉窗板的彎曲形欄杆,用束帶分繫於兩邊的藍色軋光緞子窗帘,這一切也都能在威尼斯這家旅館看到,在這裏我聽到那種十分獨特、十分動人的話語,根據這話語我們遠遠便能認出那就是我們要回到那裏用午餐的住所,而且日後它們將留在我們的記憶里,好象一種見證,證明在某一段時間這兒曾是我們的住所;不過在貢佈雷,正象在差不多所有其它地方,向我們說這些話語的是最平常、乃至最醜陋的東西,而在威尼斯這一任務卻由旅館半阿拉伯式的尖形拱肋來承擔,這尖拱被作為中世紀家用住房建築藝術的一大傑作陳列在所有的造型博物館裏,印在所有帶插圖的藝術書刊上;我從老遠的地方,甚至剛過聖佐治大教堂便能看到早先見過我的尖拱,它象一個表示歡迎的微笑,而那一條條高聳的尖拱折線卻象高傲的、近乎孤芳自賞的目光,給它增添了一種尊貴氣派。媽媽坐在彩色斑斕的大理石欄杆後邊,一面看書一面等我,她的整個臉龐籠在白色絹網的短面紗里,面紗的白色和她頭髮的白色都同樣使我心碎,因為我深知母親暗自留着眼淚在草帽上加上了這副白紗,並不是為了在旅館的侍者們面前顯得“穿着講究”,而是為了讓我覺得她不是那麼身戴重孝,也不是那麼悲哀,她心頭的創傷幾乎已經平復;母親沒有立即認出我,所以一聽到我從輕舟上喚她,便向我送來發自心底的愛,這份愛不需要任何物質來載托,只由母親那富於情感的目光載着它,母親將它的目光盡量與我靠近,並微微撮起嘴唇,把她的目光升華為一個彷彿在親吻我的微笑,母親就坐在那尖拱形窗框下,沐浴着正午的陽光的尖拱宛若一個更為含蓄的微笑,成了上面這幅畫面的背景——正因為這樣,這扇窗戶在我的記憶里便具有某些事物的溫馨,這些事物與我們同時而且就在我們近旁在某個時刻中佔據一席位置,這個時刻既是我們的也是它們的,因此不管這扇窗有多少多彩多姿的中挺,不管它多麼聞名遐邇,對我來說它卻象某位和我同在一個度假勝地呆過一個月並跟我結下一段友情的天才人物那麼知己,而自那以後,每當我在博物館看到這扇窗的鑄型就不得不強忍住淚水,原因就在於它在對我說一句最能打動我心弦的話:“我還很清楚地記得您母親呢。”
我去找已經不在窗下的母親,一離開戶外的炎熱,便立即感到一陣清涼,這是過去在貢布雷我回樓上自己的房間時感到的那種清涼;不過在威尼斯這股涼氣是由海風吹表面每時每刻都迸射出一線海藍色陽光,台階的建築藝術既吸收夏爾丹1的有益教導,又揉進了維羅內塞2的風格特點。在威尼斯給我們留下生活的親切印象的是藝術作品,是那些華美的東西,因此,借口威尼斯城舉世聞名的部分在某些畫家筆下只有一種冷漠的美(馬克西母·德托馬斯的精美習作除外),便反其道而行之一味表現威尼斯的貧困面貌,即表現見不到它的輝煌壯美的那些地方,或者借口要使威尼斯顯得更親切、更真實,便把它畫得有點象奧貝維里埃3,這樣做實在是抹煞了這座城市的特點。不少名畫家,出於對蹩腳畫師筆下那個人工造就的威尼斯的一種自然的逆反心理,專門致力於描繪威尼斯平凡的郊野和被廢棄的小水道,認為這才是現實生活中的威尼斯,他們真是大錯特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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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夏爾丹(1699—1779),法國畫家,擅長風俗畫和靜物畫,注重構圖的和諧,及對象的色調和質感。風格樸實簡練。
2維羅內塞(1528—1588),意大利威尼斯畫派重要畫家,其裝飾風格與明朗的銀色調子為意大利18世紀裝飾壁畫所取法。
3奧貝維里埃:巴黎北邊的一座小城。
下午倘若我不和母親外出,我也常去探索這個威尼斯,因為在這裏更容易見到下層社會的女人,比如做火柴的,穿珍珠的,製作玻璃器皿或編織花邊的女人,還有圍着帶流蘇的黑色大披肩的年輕女工,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擋我去愛她們,因為我已基本上忘掉了阿爾貝蒂娜,同時她們又比別的女人更能激起我的情慾,因為我對阿爾貝蒂娜還留有一點回憶。況且誰說得清,在我對威尼斯姑娘如饑似渴的追求中,她們本人佔多少成份,阿爾貝蒂娜佔多少成份,我對昔日威尼斯之行的留戀又佔多少成份呢?他們的任何慾念雖然象一個和弦似的單一,但卻包含了構成我們生活的基本的音符,有時假如我們取消其中的一個音符。雖然我們聽不到,意識不到,而且它與我們追求的對象沒有任何關聯,然而我們會發現我們對這個對象的慾念也隨之化為烏有。我在追逐威尼斯姑娘時感到的興奮與激動,這種心態里包含的許多東西我並沒試圖去剖析。
我乘坐的輕舟順着小運河行駛;彷彿有一隻神秘的精靈之手指引着我在這座東方城市的曲曲彎彎的水道中前行。隨着小船向前行駛,水道好象為我在城區中心開出一條路,城區被這些水道分割成若干小塊,一座座帶着摩爾式窗戶的高大房屋之間有一條任意開鑿出來的細小水路把它們隔開;船兒所經之處,前方水面上總閃耀着一線陽光,順着河道為它開的路向前移動,好象是那位神奇的嚮導手執一支蠟燭在為我照明。可以想像,那些被小水道隔開的貧寒房舍本來可能連成密集的一片,房屋之間沒有留下任何空餘的地方。這樣,教堂的鐘樓或花園的葡萄架便垂直地突出在河上,宛如被水淹沒后的城市景象。但是由於小運河起着和大運河一樣的替帶作用,所以不管是對教堂還是對花園來說,海水都極為合適地負擔了大街小巷等各種交通線的職能,小運河兩岸一座座教堂聳立於水上,水面成了人口稠密的貧困老城區,就象那些微賤而熱鬧的教區,身上帶着貧窮和與眾多下層人接觸留下的印記;水道穿過的花園裏,樹葉或裂開的果實一直拖到水中,在房屋突起的邊緣上(這些邊緣上的沙岩劈得很粗糙,至少依然凸凹不平,象是剛才被匆忙鋸下來似的),坐着一群神情驚訝的野孩子,他們讓雙腿筆直下垂,穩穩地保持着平衡,如同端坐在活動甲板上的水手,甲板剛剛分成兩半,好讓海水從中間通過。有時一座頗為精美的古迹映入眼帘,它出現在這裏令人感到意外,好象我們在剛打開的盒子裏發現的一件意想不到的禮物,比如一座帶考林辛式柱子,正面飾有寓意雕像的小象牙寺廟,它象散落在日常用品中的一件藝術精品,顯得有點迷惘落寞的樣子,因為儘管人們給它留出了一席之地,它那露在水面外的列柱廊還是有點象為菜農建造的登岸碼頭。我有一種感覺,而我的慾念則加強了這種感覺,我覺得自己不是置身於屋外,而是在漸漸深入到某個秘密的處所,我每時每刻都在我的左邊或右邊發現一點新東西,一座小型紀念性建築物啦,或是一座意想不到的廣場啦,它們都帶着人們第一次見到的美麗事物的新奇意味,但它們存在的目的和用途尚不為人所知。我穿街走巷步行回旅館,有時攔住一些平民女子,阿爾貝蒂娜可能也這樣做過,我真希望此刻她能和我在一起。然而她們不可能是當時的那些姑娘;阿爾貝蒂娜在威尼斯的時候,她們可能還是些孩子。然而既然我追求的是相似的對象,而不是同一個對象,因為我不指望能重新找到它,那麼從根本意義上說,我出於懦弱過去已經背棄了我的每一個被視為獨一無二的願望,現在我則執拗地專門尋找阿爾貝蒂娜不曾認識她們本人的那些女人,我甚至不再追求我從前渴望得到的女人。不錯,我常常會懷着前所未有的強烈慾念想起梅塞格里絲或巴黎的某位小姑娘,想起在第一次去巴爾貝克的旅途中,一個清晨,我在一個小山丘腳下看到的那個賣牛奶的姑娘,然而可嘆的是,我回記中的她們是當時的模樣,也就是說她們現在必定不再是的那個模樣。因而如果說從前當我找一個相似的女寄宿生來代替一個我再也見不着的女寄宿生時,我已被迫在慾念的唯一性上作了讓步,那麼現在,為了重新找到曾經擾亂過我或阿爾貝蒂娜少年時期的那些姑娘們,我就必須進而違背慾念的個體性原則:我應該尋找的不是當時才16歲的姑娘,而是現在年方二八的妙齡少女,因為既然個人身上最特別的東西已尋覓不到,它已經從我身邊消失,那麼現在我所愛的應該是青春。我知道從前認識的那些姑娘們的青春如今只留在我火熱的回憶里,我也知道不管她們在我的記憶里再現時我是多麼想得到她們,但如果我真想收穫當年的青春和鮮花,我應該採摘的就不是她們。
我去小廣場找母親時太陽還高懸在天上。我們叫了一隻小船。“您那過世的外祖母會多麼喜歡這如此樸實的雄偉氣派呵!”母親指着公爵府說,公爵府懷着建築師寄託給它的思想注視着大海,它忠實地守着這種思想默默地等待着逝去的總督們。“她甚至會喜歡這柔和的粉紅色,因為這顏色不做作。唉,你外祖母會多麼喜歡威尼斯呵!她會覺得所有這些美好的建築是多麼親切,親切得可以和大自然的風光媲美,而它們的內涵又那麼豐富,以至不需作任何佈置,只需以它們的本色出現,這圓錐形的公爵府,這些圓柱,你說是希律王府的圓柱,就這麼隨便豎在小廣場的中間,還有聖約翰-達克爾教堂的柱石,更是沒有刻意安排的痕迹,好象沒有其它地方可擱才造在那兒似的,還有聖馬可教堂樓廳的群馬雕塑。你外祖母會帶着觀看山上日落的那份興緻來欣賞總督府的日落的。”母親的話確實有點道理,當小船沿着大運河逆流而上把我們載回住所時,我們的小船在排列成行的宮殿之間穿行,只見這些宮殿的粉紅色側壁反射出日光和時光,並隨着光線的變化和時光的推移而呈現出不同的景觀,但並不象私人府邸或著名的古迹,倒象吸引人們傍晚盪着輕舟去它腳下觀看日落的連綿起伏的大理石峭壁。這樣,航道兩邊的屋宇使人想起大自然的景點,不過這個大自然以人類的想像力創造了它的作品。但與此同時(因為威尼斯仍然給人一座都市的印象,儘管它幾乎就建造在海上,建造在波濤上,我們可以感覺到波濤每日兩度漲落,漲潮時那些宮殿的華美的露天樓梯被淹沒,退潮時又顯露出來),正象在巴黎的馬路上,在香榭麗舍的大街上,在布洛涅樹林裏,或在任何時髦的林蔭大道上可能發生的那樣,我們在照出浮塵的落日餘輝中與一些雍榮華貴的夫人小姐交臂而過,她們幾乎都是外國人,慵懶地倚在“漂浮的馬車”靠墊上,她們的船排成一隊,有時在一座住着她們要拜訪的女友的宮殿前面停下來,她們派人打聽女友是否在家,然後一面等迴音一面準備萬一女友不在家時要留的名片,就好象她們是在蓋爾芒特府門前似的,同時她們還在自己的導遊指南上查找這座宮殿建於哪個時代,屬於何種風格,這時晶瑩的海水被夾擠在跳蕩的小船和發出巨響的宮殿大理石之間,象受驚的馬兒一個勁往上竄,她們的小船被漩流激烈地顛搖着,彷彿被拋在藍色波浪的浪尖上。這樣,在威尼斯的外出散步,哪怕只是為了訪親會友和遞交名片,也是獨具一格的,它有三重意義,既是一般的社交往來,又具有參觀一座博物館和在海上溜達的形式和情趣。
大運河兩岸的宮殿有好幾座改成了旅館,不知是因為我們喜歡變換口味還是為了對薩士拉夫人表示熱情——人們每次出外旅行都可能遇見預想不到的、來得不合時宜的熟人,我們與薩士拉夫人不期而遇,母親邀請了她——一天晚上,我們想嘗試一下不在我們自己的旅館而到另一家旅館吃晚飯的滋味,據稱那家的飯菜做得更好些。在母親付錢給船夫爾後和薩士拉夫人走進她預訂的小餐室的當兒,我想看一看旅館的大餐廳,這個餐廳有着漂亮的大理石柱子,過去四面牆上繪有大幅壁畫,至今這些壁畫還未好好修復。兩名侍者在用意大利語交談,我翻譯如下:
“老頭老太是不是在他們房間裏吃飯?他們從來不通知一聲。真傷腦筋,monsosebesognaconservalorolatavola1。管他呢,要是他們下樓來發現桌子被人佔了那就算他們倒霉!我不明白這麼氣派的旅館怎麼接待這種外地人,他們根本不配做我們這地方的顧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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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意大利文,即:我從來不知道是不是要為他們保留餐桌。
儘管侍者對這種人不屑一顧,他還是需要知道有關餐桌的事怎麼決定,他正要讓人差電梯司機去樓上詢問,但還沒來得及,答案卻已擺在他面前:他看見老婦正走進餐廳。我毫不費力地認出,這位頭戴無邊軟帽,身穿一件w裁縫製作的、但在不識貨者眼裏與老看門女人的衣服毫無二致的黑色上衣的老太太是德·維爾巴里西斯侯爵夫人,雖然在歲月的重壓下她顯得又憂鬱又疲乏,雖然她臉上佈滿了象濕疹或麻風似的紅色斑點。事有湊巧,我站在那兒審視一幅壁畫殘跡的地方,恰好在德·維爾巴里西斯侯爵夫人剛剛就座的那張桌子後面,靠着漂亮的大理石牆壁。
“看來德·維爾巴里西斯先生很快就會下樓來了。他們住在這兒一個月了,只有一次不在一起吃飯。”侍者說。
我正在思忖,跟她一起旅行,被侍者稱為德·維爾巴里西斯先生的人究竟是她的哪位親戚呢?不一會兒只見她的老相好德·諾布瓦先生朝她的桌子走來,並在她身旁坐下。
他年事已高,聲音已不及以前洪亮,但過去他言談十分含蓄,現在卻鋒芒畢露。究其原因也許是他感到滿懷抱負已沒有時間去實現,故而把全部激越的火熱之情都傾注在言辭中;也許他急於重返政治舞台卻被排斥在政事之外,因此他天真地想通過對政敵進行辛辣的批評逼他們下台,以便自己取而代之。我們常聽到一些政客斷言他們不在其中任職的內閣維持不了三天。不過,倘若以為德·諾布瓦先生已完全丟掉了他慣用的一套外交辭令那也未免失之誇張。只要一談起“重大事件”,他便重新成為我們了解的那個德·諾布瓦,這一點大家以後會看到,而在其餘時候他則以老年人的狂暴不是對這個人就是對那個人發泄怒氣,某些八旬老人便是以這種狂暴撲向女人,但他們對女人已不可能有多大的傷害了。
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保持了幾分鐘的沉默,當衰老和疲憊使一個老婦人難以從往昔的回憶里回到眼前的現實中來時就會有這種沉默。隨後他們談起那些非常實際的問題,從中可以看到他們至今繼續相愛的痕迹。
“您去過薩菲阿蒂家了嗎?”
“去過了。”
“他們明天寄出嗎?”
“我親自把杯子帶回來了。晚飯後我拿給您看。我們看看菜單吧。”
“您把我的蘇伊士運河證券委託書拿出來沒有?”
“沒有,目前交易所的注意力放在石油證券上。但是不用着急,股票市場形勢很好。菜單來了。頭道菜有魴濛。我們要一點好嗎?”
“我要一點,可您,醫生不讓您吃的。還是要點意大利煨飯吧。不過他們做不好。”
“沒關係。喂,夥計,先給夫人來點魴濛,再給我來一份煨飯。”
又是一陣長時間的沉默。
“瞧,我給您拿來幾份報紙,corrieredellasera1,lagazzettadelpopolo2,等等。您知道嗎,現在報上正在大談特談一場外交活動,首當其衝的替罪羊可能是巴萊奧洛格,他在塞爾維亞不稱職是眾所周知的。洛塞可能替代他,那麼君士坦丁堡的空缺職位就得派人去頂。不過,”德·諾布瓦先生忙又尖刻地說,“這可是個重要的使館,很明顯在那裏任何情況下都是英國人在談判桌上占首席位置,因此為謹慎起見,最好是找有經驗、有辦法的人去任職,才能對付得了我們英國盟友的敵人設下的圈套,而不能派一些初出茅廬的外交人員,他們會一下子就上當受騙的。”最後這幾句話,德·諾布瓦先生說得又快又急,怒氣沖沖,因為各報紙沒有按他的囑託提他的大名,而把一位年輕的全權公使提出來作為“一號種子選手”。“天曉得,如今老年人都被人通過不知什麼拐彎抹角的陰謀撇在了一邊,不讓他們代替那些程度不同的無能新手!我見過不少憑經驗辦事的所謂外交家,他們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一個試探性氣球上,但氣球往往很快就被我戳穿。如果政府不明智地把國家的領導權交到一些毛毛糙糙的人手裏,毫無疑問,只要一聲召喚,每個應徵入伍的人都會回答:到。不過誰知道(然而德·諾布瓦先生似乎很知道他指的是誰),倘若派一個學識淵博、機智靈活的老將,情況是否也會一樣?依我之見(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看法),君士坦丁堡的職位只有在我們和德國之間懸而未決的糾紛解決后才能接受。我們不欠誰什麼,不能容許人家每半年就用欺詐手段要我們違背自己的意願交出莫名其妙的什麼清帳單,而且總是由御用的新聞界提出來。這種情況應當結束了,當然一個有本領、經受過考驗的人,一個,如果可以這麼說的話,一個能讓皇上聽得進他的話的人,比任何人都更有權威了結這一糾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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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意大利文,意即:晚郵報。
2意大利文,意即:民眾報。
一位正要吃完晚飯的先生向德·諾布瓦先生打招呼。
“噢!這不是福格希親王嗎?”侯爵說。
“噢!我可不太清楚您指的是誰。”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嘆息說。
“可不是他嗎。是奧東親王,是您的表姐杜多維爾公爵夫人的親妹夫。您還記得我跟他一起在博內塔布爾打過獵嗎?”
“哦!奧東,就是以前繪畫的那個?”
“不,不是,是娶了n大公爵的妹妹的那個……”
德·諾布瓦先生說這些話時語氣頗為不快,好象一個不滿意自己的學生的老師,而且他那雙藍眼睛死死盯着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
一俟親王喝完咖啡離開餐桌,德·諾布瓦先生便站起身,殷勤地向他走去,然後以莊嚴的動作自己站到一邊,側轉身體,把親王介紹給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在親王站在他們旁邊的那幾分鐘裏,德·諾布瓦先生用他的藍眼珠始終緊盯着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一刻也不離開,這是出於老情人的討好或嚴厲,尤其是因為擔心她運用那種他曾經很欣賞而眼下卻害怕的不正規的語言,每當她對親王說了什麼不準確的話,他立刻加以糾正,並且盯住疲憊而溫順的侯爵夫人的眼睛,他那種持續的高度緊張的樣子很象一個正在施行動物磁療法的催眠師。
一名侍者過來對我說我母親在等我,我回到母親那兒,向薩士拉夫人表示了歉意,並說我看見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了,很有意思。聽到這個名字,薩士拉夫人頓時臉色發白,似乎快要暈倒了。她一面竭力控制自己一面說:
“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就是德·布永小姐?”
“是的。”
“我能不能遠遠望她一眼?這是我一生的夢想。”
“那就別太耽誤時間了,夫人,她就要吃完晚飯了。可是她怎麼會引起您這麼大的興趣呢?”
“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第一次結婚後成了德·阿芙雷伯爵夫人,她美得象天使,壞得象魔鬼,她使我父親為她發瘋,弄得他傾家蕩產,隨後又拋棄了他。是啊,雖然她的行為象一個最最為人不齒的窯姐兒,雖然是她害得我和我的親人們在貢布雷過着拮据的生活,可是現在父親既已去世,使我感到安慰的是他愛過當時最美麗的女人,而我卻從未見過她,不管怎樣,我會好受些,如果……”
我把激動得直打顫的薩士拉夫人一直領到餐廳,並且指給她看誰是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
但薩士拉夫人就象那些盲人,總不把眼睛轉嚮應該看的地方,她的視線不是停在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正用餐的那張桌子上,而是往餐廳的另一個地方搜尋:
“她大概已經走了,在您說的地方我看不到她。”
她一直在搜尋、追捕着她既憎恨又愛慕而且那麼長時間以來一直佔據着她的想像的那個幻影。
“怎麼不在,在第二張桌子。”
“可能我們不是從同一張桌子數起的。按我的數法,第二張桌子那裏,在一位老先生旁邊,只坐着一個矮個兒駝背女人,臉紅紅的,丑得嚇人。”
“正是她!”
與此同時,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讓德·諾布瓦先生請福格希親王坐下后,三人之間開始了一場愉快的談話,他們談論政治,親王宣稱他對內閣的命運問題並不關心,並說他在威尼斯還要待一個多星期。他希望等他回去時內閣危機已經避免。福格希親王起初以為德·諾布瓦先生對這些政治問題不感興趣,因為這位在此之前曾如此激烈地表明自己的政見的先生,突然沉默得幾乎象天使,倘若他重新發出聲音,那沉默似乎只可能化為孟德爾遜1或塞扎爾·弗朗克2的純潔而憂傷的樂曲。親王還以為這種沉默是出於一個法國人不願在意大利人面前談論意大利的事的審慎態度。親王的猜想完全錯了。在德·諾布瓦先生身上,沉默和冷漠的神情不是審慎的標誌而通常是他對重大事件進行干預的前奏。我們已經看到,侯爵覬覦的正是君士坦丁堡的職位,條件是德國問題必須先行解決,為此他打算對羅馬內閣施加壓力。侯爵認為,只有一個出自於他的具有國際影響的行動才不愧為他的外交生涯的圓滿結束,甚至可能是新的榮譽和他從不想放棄的艱難職務的開始。因為衰老首先從我們身上奪走的是行動的能力而不是慾望。只是到了第三階段,那些活到很老的人才不得不象放棄了行動一樣放棄了慾望。他們甚至不再參加無聊的競選,比如競選共和國總統,而早先他們卻曾不止一次地力圖取勝。如今他們只滿足於外出、吃飯、看報,他們人還活着,但原來的自我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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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孟德爾遜(1809—1847),德國作曲家。
2塞扎爾·弗朗克(1822—1890),法國作曲家和管風琴演奏家。
為了讓侯爵不感到拘束,並表明自己把他視為同胞,親王跟他談起現時內閣會議主席的幾個可能的接班人,這些接班人的任務將是艱巨的。福格希親王舉了20多個在他看來可以當部長的人名,而那位往日的大使則一動不動地聽着,眼皮半耷拉在藍色的眼珠上,最後他突然打破沉默說出一句話,這句話將成為20年裏所有大使館的談資,乃至後來當人們已經把它忘了的時候,還被某個署名為“一個知情人”或“見證人”或“馬基雅維里”1的人物在某個報紙上舊事重提,而且正因為原來已被遺忘,才有重新引起轟動的效果。話說福格希親王剛剛在這位象聾子一般一聲不吭一動不動的大使面前提了20多個名字,突然德·諾布瓦先生微微抬起頭,用他以往那些最有影響的外交談話的形式,只是這次更大膽,也不象以往那麼簡短,他狡黠地問:“難道沒有一個人提喬利蒂2的名嗎?”一聽這話福格希親王頓時明白自己原來的判斷錯了;他聽見了來自天堂的低語。隨後德·諾布瓦先生便天南海北地談起來,也不怕吵了別人,正象當巴赫的一首美妙絕倫的詠嘆調最後一個音符一奏完,聽眾就開始毫無顧忌地高聲說話,或去存衣間取出自己的衣服。使他這種前後判若兩人的表現更為突出的是,他還請求親王如有機會謁見國王和王后陛下,一定要代他恭致敬意,這是人們動身前說的一句話,相當於一場音樂會結束時有人大聲喊“貝盧瓦路的馬車夫奧古斯特”。我們不清楚福格希親王當時的確切感想是什麼。他聽到“喬利蒂呢,沒有一個人提他的名嗎?”這句名言后一定無比高興。因為德·諾布瓦先生身上最閃光的優點雖然因年邁而變得黯淡和紊亂,但他的“大無畏氣概”卻隨着年齡而日臻完美,一如某些老年音樂家,其他方面都走下坡路,但到生命結束時卻在室內音樂的演奏技巧上達到前所未有的爐火純青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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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馬基雅維里(1469—1527),意大利政治家,后泛指一切為達到政治目的而不擇手段的人。
2喬利蒂(1842—1928),意大利政治家,1908—1914年曾連續擔任內閣會議主席。
總之,本來打算在威尼斯呆半個月的福格希親王當天就回了羅馬,並且幾天後為產業的事受到國王的接見,我想前面已經說過,就是親王在西西里擁有的產業。內閣苟延的時間比人們想像的要長些。內閣倒台後,皇上就為給新內閣物色一個合適的首腦多方徵求了國務活動家們的意見。然後他召來喬利蒂先生,後者同意出任內閣總理。三個月後,一家報紙記敘了福格希親王和德·諾布瓦先生的會晤。報上轉述的兩人之間的談話與我們轉述的一樣,不同之處在於報上寫的是“他帶着人們熟悉的那種狡黠而優雅的微笑說”,而不是“德·諾布瓦先生狡黠地問”。德·諾布瓦先生認為對一個外交家來說“狡黠地”這個詞已經夠有爆炸力的了,而這種添油加醋的做法起碼是不合時宜。他曾請求法國外交部予以正式否認,然而外交部也窮於應付。因為自從那次會晤被披露報端以後,巴雷爾先生每小時向巴黎打好幾次電報,抱怨在奎里納萊1有一個非官方的法國大使,並報告此事在整個歐洲引起的不滿。這種不滿情緒其實並不存在,但各國大使出於禮貌不便在巴雷爾先生聲稱大家對此事反感時否定他的說法。一向只按自己的想法行事的巴雷爾先生把這種禮節性的緘默當成了同意。於是他立即打電報給巴黎:“本人與維斯孔蒂一韋諾斯塔晤談了一小時,云云。”他的秘書們忙得不可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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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奎里納萊:最早是羅馬教皇夏天的居所,1870年開始成為意大利國王的王宮。
不過德·諾布瓦先生有一家歷史悠久的法國報紙為他效忠,早在,1870年,當他在某個德語國家任法國公使時,這家報紙就曾為他幫過大忙。該報的文章(尤其是頭版頭篇不署名的文章)寫得非常精彩。可是當這頭版頭篇文章(在遙遠的過去被稱為“巴黎開篇”,現在不知為什麼稱為“社論”)寫得拙劣了,老是沒完沒了重複同一些字眼時,人們對它的興趣反倒比以前增強了百倍。當時每個人都激動地感到那篇文章是“受啟發”而寫的,也許是受德·諾布瓦先生的啟發,也許是另一位當代偉人。為了使讀者對意大利發生的事件預先有個概念,讓我們看看德·諾布瓦先生在1870年是如何利用這家報紙來為他服務的吧,大家也許會覺得他此舉徒勞無益,因為戰爭終究還是爆發了;德·諾布瓦先生自己卻認為此舉卓有成效,因為他認為萬事首先要作好輿論準備乃是一條公理。他那些字斟句酌的文章頗象對一個病人的樂觀的估計,而緊接着病人卻一命嗚呼了。舉例說吧,1870年宣戰前夕,當戰爭總動員已接近完成時,德·諾布瓦先生(自然是躲在暗處)認為有必要給那家有名的報紙寄去下面這篇社論:
“在權威人士中間,佔上風的意見似乎認為,自昨天下午三四點鐘以來,局勢可以被看作是嚴重的,就某些方面而言,甚至可以被認為是危急的,當然,還未到令人驚慌的程度。德·諾布瓦侯爵先生可能已與普魯士公使進行了多次晤談,以便本着堅定而和解的精神,極其具體地研究現存摩擦——倘若可以這麼講——的種種原因。遺憾的是在本文付印時,我們尚未得到兩位公使就尋求一個可作為外交文本基礎的形式達成協議的消息。”
最新消息:“消息靈通人士滿意地獲悉,普法關係似乎稍有緩和,德·諾布瓦先生可能在‘菩提樹下’1會見了英國公使,並與之晤談了20分鐘左右,人們對此事會予以特別重視,並認為這是一個令人滿意的消息。”(在“令人滿意的”一詞後面加了個括號,括號中是相應的德語詞:befriedigend。)然而次日社論寫道:“儘管德·諾布瓦先生行事靈活,而且公眾一致讚譽他善於巧妙而有力地維護法國不受時效約束的權利,但兩國關係的破裂可以說已不能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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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東柏林市區的一條林蔭大道。
在這樣一篇社論後面報紙不能不附幾則評論,不用說,這些評論也是德·諾布瓦先生寄去的。大家可能已經從前面幾頁里注意到,“條件式”1是這位大使在外交文字裏特別喜歡使用的語法形式。(不寫“據說人們特別重視”而寫“人們可能特別重視”。)但他也同樣喜歡用直陳式現在時,但不是用這一語法形式通常的意義,而是用它在古法語中的祈願式意義。社論下面的評論是這樣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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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法語動詞的一種語式,表達不肯定或婉轉語氣。
“公眾從未表現出如此令人感佩的鎮靜。(德·諾布瓦先生很希望這是真的,但又怕事實正好與此相反。)公眾厭倦了徒勞無益的騷動,而且滿意地得知皇上的政府將根據可能發生的多種情況擔負起自己的責任。公眾別無他求(祈願式)。這種崇高的鎮靜本身已經是一種勝利的徵象。除此以外,我們還想補充一條消息,它可以,如果有此必要的話,進一步安定人心。此間肯定,由於健康原因早已準備回巴黎接受一次短期治療的德·諾布瓦先生可能已離開柏林,他認為自己留在那裏已失去意義。
最新消息,“皇帝陛下今晨離開貢比涅回巴黎,以便與德·諾布瓦侯爵、國防部長以及深得公眾信任的巴澤納元帥共商國家大事,皇帝陛下取消了為款待其嫂德·阿爾貝公爵夫人而準備舉行的晚宴。這一措施一經為公眾獲悉立即普遍產生極為良好的反響。皇上檢閱了部隊,部隊熱情之高筆墨難以形容。皇上到巴黎后即發出動員令,有幾支部隊接到動負令后準備一有情況便向萊茵河方向開拔。”有幾次黃昏時分在返回旅館的路上,我感到過去的阿爾貝蒂娜,雖然我自己看不見,卻給關在我心靈的深處,就象關在威尼斯內城的“污水槽”里,有時一件小事使水槽的變得牢固的蓋子滑開,給我打開一個通向過去的洞口。
比如一天晚上,我的場外證券經紀人的一封來信在一瞬間重新為我打開了關着阿爾貝蒂娜的牢籠的大門,在我心中的這個牢籠里她是活生生的,然而離我又是那麼遠,那麼深,因此還是無法接近。早先為了能有更多的錢花在她身上我曾經做過金融投機,她死後我就不再管那些事了。然而時代變了;上幾個世紀的一些至理名言被這個世紀否定了,梯也爾先生就遇到過這種情況,他曾說鐵路永遠不會成功;德·諾布瓦先生談到公債時曾對我們說:“公債的收益也許不很高,但至少本金永遠不會貶值。”但這些公債往往正是跌價跌得最慘的。這樣,僅僅在英國長期公債和塞依1製糖廠這兩項上,我就必須付給場外證券經紀人幾筆數目極為可觀的差額,同時還要付利息和延期交割貼費,以至我一氣之下決定把這些債券全賣了,這一來我從外祖母那兒繼承來的財產頓時就只剩下不到1f5,而阿爾貝蒂娜活看時這筆遺產還全數在我手中呢。我們家留在貢佈雷的親戚朋友知道了這件事,由於他們還知道我和聖盧侯爵及蓋爾芒特一家交往甚密,於是就有人說:“這就是想干一番大事的結果。”如果貢佈雷的人們得知我搞投機是為阿爾貝蒂娜這樣一個出身低微的姑娘,一個可以說是受我外祖母以往的鋼琴教師保護的姑娘,他們一定會驚奇得非同小可。在貢佈雷,人們按他們了解的各個人的收入情況把他永遠地歸入一個等級,就象歸入一個印度的種姓一樣,在這樣的生活環境裏,人們無法想像蓋爾芒特們的天地里的充分自由,這裏,人們對財產毫不重視,人們可能也認為貧窮是一種不愉快的處境,但卻認為它並不能降低一個人的人格,不能影響一個人的社會地位,正象胃病不能影響一個人的社會地位一樣。貢佈雷的人興許反而以為聖盧和德·蓋爾芒特先生是些破落貴族,他們的莊園被抵押,是我借了錢給他們,其實,如果我真的破產了,他們會是首先主動向我伸出援助之手的人,不過我不會接受罷了。至於我的相對破產,這事確實使我煩惱,因為我對威尼斯女人的興趣近來集中在一個年輕的賣玻璃製品的姑娘身上,這姑娘花朵般鮮艷嬌嫩的皮膚透出由淺入深韻致萬千的橙色,令人看了心往神迷,我每天都想再見到她,但我知道母親和我不久即將離開威尼斯,因此我下決心設法在巴黎為她謀個事兒,好讓我們倆不分離。她妙齡17的青春美色是那麼高雅脫俗,光彩照人,不啻是一幅提香的真跡,我在走之前無論如何要弄到手。然而,我僅存的那點財產對她是否有足夠的吸引力,能讓她離鄉背井為我一個人來巴黎生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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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塞依(1774—1840),法國經濟學家,在南特領導一家製糖廠,著有《各國財富研究》等。
我正要讀完場外債券經紀人的信,信中有句話:“我將照管您的延期交割貼費”突然使我憶起另一句同樣虛偽的職業性套語,就是巴爾貝克的海濱浴場女侍對埃梅談起阿爾貝蒂娜時用的那句話:“當時是我照管她的,”她說。以前從未在我腦海中再現的這幾個字此時有如“芝麻開門”,突然令囚室的門開啟了。但不一會兒牢門重又在被囚禁者面前關上——我不想去和她團聚,這不是我的過錯,因為我再也看不見她,再也想不起她的樣子了,而對我們來說,人們是通過我們對他們的看法才存在的——但她的被遺棄一時卻使我覺得她分外楚楚動人,只是她自己卻不知道她已被遺棄:我在一閃念之間竟羨慕起那段已經很遙遠的時光來,那時我日日夜夜被對她的回憶所縈繞而痛苦。還有一次,那是在斯基亞沃尼的聖佐治教堂,12使徒之一的旁邊有一隻用單線勾勒的鷹,使我驀地想起了那兩隻戒指,並且幾乎重新勾起了它們給我帶來的痛苦,弗朗索瓦絲曾發現這兩隻戒指一模一樣,而我一直沒弄清這兩隻戒指是誰送給阿爾貝蒂娜的。
然而有一天晚上,發生了一件奇異的事,它似乎本應該使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死灰復燃。當我們的遊船在旅館門前的石級下停住時,看門人交給我一封電報,為了這封電報,電報局職員已經來過三回了,因為收報人的姓名寫得不準確(我還是能從意大利報務員譯走了樣的名字上認出是我的名字),要我給一個收據,證明這份電報確是拍給我的。一回到房間,我立即拆開電報,掃了一眼電文,電文有很多傳送錯誤,不過我還是能讀出如下的話:“我的朋友,您以為我死了,請原諒我,我好端端地活着,我想見您,跟您談結婚的事,您何時返回?溫柔地愛着您。阿爾貝蒂娜。”於是發生了與外祖母相同的情況,只是過程相反:我得知外祖母去世時,起初未感到絲毫的悲傷。只是在對她的不自覺的回憶使她變得栩栩如生后我才真正為她的死而難過。現在阿爾貝蒂娜在我思想中已經死去。因此她還活着的消息並沒給我帶來預想的快樂。對於我,阿爾貝蒂娜只是一束思念,只要這些思念還活在我心中,她便能肉體雖死精神猶生;但是現在這些思念已經消逝,因而她不能隨着肉體的復活而在我心中復活。當我發現,她還活着這個消息並不使我快樂,當我發現我已不再愛她,我本應為此感到震驚,而且震驚的程度應該甚過這樣一個人,這個人外出旅行幾個月或病了幾個月以後,照照鏡子,發現自己有了不少白頭髮,和一副成年人或老年人的陌生面容。這確實使人震驚,因為這意味着:過去的“我”,那個金髮青年已不存在,“我”變成了另一個人。然而與白髮下這張佈滿皺紋的臉代替了原來的臉孔相比,我的變化不是同樣深刻,舊我不是消逝得同樣無影無蹤,同樣徹底地被新我替代了嗎?但是人們既不因自己隨着時光的流逝、按照日月更替的次序變成了另一個人而苦惱,也不因自己在同一時期竟會是每天性格互相矛盾的人——今天兇狠明天心軟,今天體貼明天粗野,今天公正無私明天野心勃勃——而苦惱。不苦惱的原因是相同的,那就是舊我已經消隱——在後一種情況下是暫時的、性格方面的消隱,在前一種情況下是永久的、情慾方面的消隱——不可能悲嘆另一個我,而這另一個我在當時當刻,或從此以後,則是整個兒我;粗野者為其粗野而得意因為他是粗野者,健忘者不為其缺乏記憶力而傷心正因為他已經遺忘。
我是沒有能力使阿爾貝蒂娜復活的,因為我沒有能力復活我自己,復活當年的我。生活的規律就是這樣,它通過極其細微而又從不間斷的工程改變着世界的面貌,按照這一規律,生活並沒有在阿爾貝蒂娜死去的第二天對我說:“變成另一個人吧。”然而,通過無數微小得使我難以覺察的變化,生活幾乎把我整個兒更新了,因此當我的思想發現它的主人變了時,它已經適應這個新主人——我的新“我”;它依附的是這個新主人。大家已經看到,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溫情,我的妒忌,來自於某些甜蜜的或痛苦的核心印象通過聯想向四面八方的輻射,來自於對蒙舒凡的凡德伊小姐的回憶,來自於阿爾貝蒂娜晚間在我頸脖上印下的溫柔的吻。但是隨着這些印象的逐漸淡化,被它們染上令人憂慮的或令人愉快的色調的廣闊印象場便恢復了中性色彩。一旦遺忘佔領了痛苦或歡樂的幾個主要據點,我的愛情的抗爭便被擊敗了,我便不再愛阿爾貝蒂娜了。我試圖想起她。早在她出走後兩天,我就曾經為自己居然能離開她生活48小時而驚恐萬分,那時我就有個預感,看來這個預感是正確的。正象從前我給希爾貝特的信中所說以及我對自己所說的:如果這種局面持續兩年,我就不再愛她了。當斯萬要我再去看希爾貝特時,我覺得這就象要我接待一個死去的人一樣不合適。死亡——或者我以為的死亡——在阿爾貝蒂娜身上所做的工作與長期的關係破裂在希爾貝特身上所做的工作是相同的。死亡只不過起了分離的作用罷了。我的愛情一想到它的出現便不寒而慄的那個惡魔——遺忘,終於真如我所料把我的愛情吞食了。阿爾貝蒂娜還活着的消息不僅沒有喚起我的愛情,不僅使我看到我返回到漠然狀態的旅程已即將走完,而且還在一瞬間促使這種返回加快速度,加快得如此之猛以至我事後不禁自問,過去那個相反的消息,即阿爾貝蒂娜死亡的消息,是否在完成她的出走所做的工作的同時,反過來激勵了我的愛情,推遲了愛情的衰退。是的,現在知道她還活着,知道我可以和她重新聚首,反倒頓然使她在我心中失去了價值,我因此不禁自問是否是弗朗索瓦絲的暗示,是阿爾貝蒂娜的出走本身,乃至她的死(假想的,卻信以為真)延長了我的愛情,因為當第三者甚至命運力圖把我們和一個女人分開時,他們的阻撓只能使我們更依戀那個女人。眼下發生的事恰恰相反。我試着回想阿爾貝蒂娜的音容笑貌,然而也許因為我只需對她作出表示便能得到她,在我回憶中出現的是一個已經相當肥胖、有點男性化的姑娘,她那張憔悴的臉上,如同種子就要破土發芽一樣,已經凸現出邦當太太的側影。她與安德烈或其他姑娘可能幹的事已不再使我感興趣。我在很長時期里以為無法治癒的苦惱已不再使我痛苦,而這一切說到底我本來應該能預見到。誠然,對情婦的懷戀,尚未熄滅的爐火也和結核或白血病一樣是肉體的疾病。不過,在肉體的痛苦中間,有必要區別由純粹肉體上的因素引起的痛苦和以心智為媒介作用於肉體的痛苦。尤其當作為傳送紐帶的這一部分心智是記憶的時候——也就是說如果引起痛苦的原因已經被消除或者已經很遙遠——,那麼不管痛苦有多麼殘酷,不管給機體帶來的混亂有多麼深廣,由於思想有一種自我更新的能力,或者更確切地說,它缺乏機體組織具有的自我保存的能力,因而預后不好的情況是極少的。一個患癌症的病人過一段時間以後可能會死,而一個遭到無法慰藉的不幸的鰥夫或父親,經過同樣長的時間以後,卻很少有心靈的創傷得不到癒合的。我的創傷也已癒合。此刻我在想像中看到的阿爾貝蒂娜是那麼虛胖,她必定象她愛過的那些姑娘一樣已經人老珠黃,難道為了她我必須放棄那個明麗照人的威尼斯少女,我昨日的回憶,明日的希望嗎(如果我娶阿爾貝蒂娜,我將再也不可能給那位姑娘以及其他任何姑娘一文錢了)?難道為了她我必須放棄這位“新的阿爾貝蒂娜”,“不是那個到過烏七八糟的地方的阿爾貝蒂娜,而是忠貞的、高傲的、甚至有點野性的阿爾貝蒂娜?”現在這位威尼斯少女就是從前的阿爾貝蒂娜: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不過是我崇慕青春的一種短暫的形式。我們以為自己愛一個姑娘,其實,唉,我們愛的是曙光,因為她們的臉龐曇花一現地映出曙光的緋色。一夜過去,第二天早晨,我把那份電報還給看門人,說是搞錯了,電報不是發給我的。看門人說電報已經拆開,他很難處理,還是由我保存為好;我把電報放回口袋但決定不去管它就象沒收到過似的。我已經徹底地不再愛阿爾貝蒂娜了。因此這段愛情在遠遠背離了我以與希爾貝特的愛情史為依據對它所作的預測以後,在讓我繞了一個又長又痛苦的大圈子以後,最終(雖然一度曾是例外)也象我對希爾貝特的愛情一樣,歸入了被遺忘這一普遍規律。
於是我想:過去我依戀阿爾貝蒂娜甚於依戀我自己;我現在不再依戀她是因為在相當長一段時期里我已沒有看到她。我不想讓死亡把我和自己分開,我希望死後能復生,這一願望和我想與阿爾貝蒂娜永不分離的願望不一樣,它還在延續。這是因為我把自己看得比她更珍貴嗎?是因為我在愛着阿爾貝蒂娜的時候更深地愛着自己嗎?不是,而是因為我看不見她了也就不再愛她了,而我一直還愛着自己因為我與自己的日常聯繫沒有中斷過,我與阿爾貝蒂娜的聯繫卻已經斷了。那麼如果我和我的軀體,和我自己的聯繫也斷了呢?情況肯定是同樣的。我們對生命的眷戀只不過象一種年深日久的擺脫不掉的愛情關係。它的力量在於它的持續不斷。一旦死亡來割斷這種關係,我們想長生不死的願望也將消除。
午飯後,倘若我不獨自在威尼斯城裏遊盪,我便準備和母親一道外出,為了做點我正在進行的有關拉斯金1的研究札記,我到樓上房間去拿本子。牆壁突兀的拐彎使房間的牆角凹進去,從這裏我感到海給威尼斯帶來的限制和人們在土地利用方面的精打細算。我下樓和等着我的母親會合時,正是在貢布雷人們關上百葉窗在幽暗中愜意地享受身邊的陽光的時刻,而在這裏,從大理石樓梯走下來時(這樓梯就象在一幅文藝復興時期的畫裏一樣,你看不出它是建在一座宮殿裏還是建在一條雙槳戰船上),人們可以領略到同樣的清涼和戶外的燦爛陽光,這得歸功於那些頂篷,它們在永遠開着的窗戶前面晃動着,通過這些窗戶,暖烘烘的陰影和藍綠色的陽光隨着源源不斷的氣流流動,就象流動在一個飄浮的平面上,使人聯想到鄰近動蕩不息的波濤和那閃爍着變幻不定的色彩的粼粼波光。我最經常去的地方是聖馬可教堂,而且每次都興趣盎然,因為要去那兒先得乘遊艇,因為對我來說這座教堂不只是一處古迹,而且是在春天的海上所作的一段旅程的終點,教堂與海水在我眼裏構成一個不可分割的、生氣勃勃的整體。母親和我走進聖洗堂,我們腳下是大理石和彩色玻璃鑲嵌的拼花地面,眼前是寬大的拱廊,拱廊的喇叭口形的粉紅色壁面因年深日久而微微彎傾,這樣,在沒有因年代悠久而失去其鮮艷色澤的地方,教堂看上去象是用類似巨大蜂房裏的蜂蠟那樣一種柔軟而有韌性的物質造成的;相反,在歲月的侵蝕使材料發硬的地方,以及被藝術家雕空或用金色烘托的地方,教堂就象用科爾都2出產的皮革製作的精裝本封面,而威尼斯則象一本其大無比的聖經。母親見我要在幾幅表現耶穌浸禮的鑲嵌畫前呆很久,而且她感到了聖洗堂沁人肌膚的涼氣,便將一條披肩搭在我肩上。我和阿爾貝蒂娜在巴爾貝克時,她對我談到如果能和我一道觀賞某幅畫會有怎樣的樂趣——在我看來她想像的這種樂趣毫無根據——當時我認為她的話揭示了一種虛無縹緲的幻想,不少思想混亂的人頭腦里往往裝滿了這類幻想。今天我至少可以肯定,和某人一起觀賞或至少一起看過一件美麗的東西的樂趣是確實存在的。我有過這樣的時刻,即當我回想起聖洗堂,回想起我面對着聖約翰將耶穌浸入其中的約旦河的波濤,而遊艇正在小廣場前等候我們,這時我便不能不動情地想到,在涼爽的半明半暗中,在我身旁,有一位身着孝服的婦人,她臉上帶着卡帕契奧的《聖於絮爾》中那位老婦人的畢恭畢敬而又熱情洋溢的虔誠表情,而這位臉頰紅潤、眼神憂傷、罩着黑面網的婦人就是我的母親,對我來說,從此沒有任何東西能把她和聖馬可教堂那光線柔和的殿堂分開,我確信總能在殿堂里再找到她,因為她在那兒就象在一幅拼花圖案中一樣佔有一個專門的、固定不變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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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拉斯金(1839—1900),英國藝術評論家和社會學家。著有六卷全集闡述其美學觀點,認為藝術與人類在其他領域的活動是互相依存的,普魯斯特深受其思想影響。
2科爾都,西班牙西南部城市,以出產皮革著稱。
我剛剛提到卡帕契奧,在我不去聖馬可教堂進行我的研究時,他便是我們最喜歡“拜訪”的畫家,有一天他幾乎重新燃起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之火。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慈悲族長為中魔者驅邪》那幅畫。我欣賞着那美妙的肉紅色和淡紫色天空,天幕上襯托出高高的鑲嵌式煙囪,煙囪的喇叭口形狀和它的紅色象朵朵盛開的都金香,使人想到惠斯勒1筆下千姿百態的威尼斯。接着我的目光從古老的里亞托木橋移向15世紀的維契奧橋,移向那一座座裝飾着鍍金柱頭的大理石宮殿,隨後又回到大運河,在河上划船的是一些身穿粉紅色上衣,頭戴飾有羽毛的窄邊軟帽的少年,他們酷似塞爾、凱斯勒和斯特勞斯那幅光彩奪目的《約瑟夫的傳說》中那個使人想起卡帕契奧的人。最後,在離開那幅畫之前,我的目光又回到河岸,這裏密密麻麻地呈現出當時威尼斯的生活場景。我看到理髮師在擦拭剃鬚刀,黑人扛着木桶,伊斯蘭教徒在聊天,還有身穿錦緞和花緞寬大長袍,頭戴櫻桃紅絲絨窄邊軟帽的威尼斯貴族老爺。突然我的心好象被蜇了一下。我認出,一個編織行會會員(這可以從他們的領口和袖口上用珍珠和金線綉成的他們所屬的這個快樂行會的會徽識別出來,)身上披的斗篷就是阿爾貝蒂娜和我乘敞篷車去凡爾賽那天穿的那種斗篷,那天晚上我無論如何沒想到僅僅15個小時以後阿爾貝蒂娜將離開我家。那個凄涼的日子,她在最後一封信里把它稱為“格外晦暗的日子,因為當時已暮色蒼茫,而我們又即將離別”,當我叫她出發時,隨時準備應付各種情況的她,披上了一件福迪尼設計的斗篷,第二天就帶着這件斗篷走了,自那以後我在回憶中再也沒看到過這件斗篷。然而福迪尼,威尼斯的天才兒子,正是從卡帕契奧的這幅畫裏吸取了斗篷的式樣,把它從編織行會會員的肩上取下來披到了眾多巴黎女子的肩上,當然她們象我在此以前一樣不知道這種斗篷的式樣古已有之,人們能在威尼斯藝術學院的一間大廳里,在那幅題為《慈悲族長》的畫上,在處於畫的近景的一群貴族老爺們身上看到它的原型。我認出了所有這一切,而且那件被忘卻的斗篷為了讓我更好地審視它,把那晚和阿爾貝蒂娜出發去凡爾賽的人的眼睛和心靈還給了我,於是在片刻間,我感到一種無法表述的慾望和憂傷湧上心頭,但很快就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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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惠斯勒(1834—1903),美國畫家。
還有些日子我和母親不滿足於參觀威尼斯博物館和教堂,於是趁有一次天氣特別晴朗,我們一直推進到帕多瓦1,為的是再一次欣賞那幾幅《善》《惡》圖,斯萬先生曾送給我這些畫的複製品,至今可能仍掛在貢布雷老宅的自修室里;我在驕陽下穿過阿雷娜花園,走進由喬托的畫裝飾的小教堂,只見教堂的整個拱彎以及巨幅壁畫的底色一片碧藍,彷彿燦爛的白日也同遊客一起跨進了門檻,把它那萬里無雲的藍天帶到蔭涼處小憩,純凈的藍天卸去了金燦燦的陽光的服飾,那藍色只稍微加深了一點,就象最晴朗的天也會有短暫的間斷,這時天空並無一絲雲,但太陽似乎把它的明眸轉向別處一小會兒,於是天空的湛藍就變暗了一些,但也更加柔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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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帕多瓦:意大利北部城市,有名的聖安東尼方形大教堂內有聖安東尼之墓,市內阿雷娜廣場上的小教堂飾有13世紀意大利畫家喬托繪的巨幅壁畫。
現在藍幽幽的青石壁象移進來的藍天,天空飛着幾個小天使,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些小天使,因為斯萬先生送我的僅是《善》《惡》圖的複製品,而不是描繪聖母和聖子的故事的整幅壁畫。天使的飛翔動作與《慈悲》或《貪慾》的動作一樣都給我一種維妙維肖栩栩如生的感覺。天使們把小手合攏,顯出對天國的萬分虔誠,或者至少是孩子的認真和乖巧,阿雷娜壁畫上的這些小天使讓人覺得世界上真存在過這類特別的有翅膀的生物,聖經和福音時代的博物學大概會提到它們。聖徒們散步時少不了會有這些小人兒在他們前面飛來飛去;也總會有幾個降臨在他們的頭頂上方,由於這是些真正存在而且確實會飛的造物,我們可以看到它們向上升騰時畫出各種弧線,極其輕鬆自如地在空中“翻筋斗”,或是頭朝下向地面俯衝,一面還起勁地撲騰翅膀,以便使自己保持從重力法則來看是完全不可能的姿態,它們更象某種業已絕跡的鳥類,或者象在練習滑翔的加羅1的青年學生,而不象文藝復興時期以及後來的各個時期的繪畫藝術中表現的那些天使,那些天使的翅膀只不過是天使的標誌,它們的姿態通常和不長翅膀的天國人物毫無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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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加羅(1888—1918),法國飛行員,是第一個飛越地中海的人。
回到旅館時我看見一群年輕女子,她們大部分是從奧地利來威尼斯享受這明媚的、花兒尚未開放的早春時光的。她們中間有一位使我產生了好感,她的五官雖然不象阿爾貝蒂娜,但卻有着同樣嬌艷的臉色,同樣笑盈盈的輕佻目光。不久我便覺察到我已開始對她說一些我在初期對阿爾貝蒂娜講過的話,當她告訴我第二天我將見不到她因為她要去維羅納1時,我對她掩飾同樣的痛苦,並且立刻也想去維羅納。然而好景不長,她就要回奧地利,我永遠也不會再見到她,但是我已經隱隱約約感到妒忌,就象剛墮入情網的人那樣,我望着她可愛的謎一般的臉龐不禁自問她是否也喜歡女人,她和阿爾貝蒂娜的相同之處,那鮮亮的臉色和明亮的目光,那令所有人傾倒的和藹而坦率的神情,(她有這付神情主要是由於她不想去了解與她無關的人們的所作所為,而不是由於她能向別人公開自己的所作所為,恰恰相反,她用幼稚可笑的謊言來掩蓋自己的行為),這一切是否正是喜歡女人的女人固有的體貌特徵。我自問,但理性上又弄不明白,是否正是她身上的這一點對我具有吸引力,是否正是這一點在引起我的不安(這也許是我容易被叫人痛苦的東西所吸引的更深刻的原因),而且當我看見她時,是否正是這一點給我帶來那麼大的快樂和憂傷,就象那些磁性物質,我們的眼睛看不見,但它們存在於某個地區的空氣中時便能使我們感到種種不適。可惜這個問題我永遠也弄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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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維羅納,意大利東北部城市,其風光僅次於威尼斯。
有時我試圖從她臉上了解她的內心世界,我真想對她說:“您應當告訴我,我對這事感興趣,它也許能幫助我認識人類博物學的一條規律。”然而她永遠也不會告訴我;她聲稱對這一類惡習深惡痛絕,而且她和女友們保持一種冷漠的關係。也許這恰恰證明她有不可告人的事要隱瞞,也許她正是為這種事在被人笑話和羞辱,也許她為避免別人以為她有這類惡習才裝出這種表情,就象動物對打過它的人保持一種不言自明的疏遠。至於要打聽她的生活,那是辦不到的事;即使對阿爾貝蒂娜,我也是花了多少時間才了解到她一星半點的情況呵!她的行動是那麼小心謹慎,和這位年輕女人一個樣,以至等她死後人們才敢談起她!何況,即使是關於阿爾貝蒂娜,難道我能肯定我了解什麼情況嗎?此外,正如我們所愛的某個女人會使我們不自覺地追求某種生活條件,因為有了這種物質條件我們就能生活在她身邊,就能最大限度地取得她的歡心,而一旦我們不再愛這個女人,我們原先夢寐以求的生活條件對於我們就變得無所謂了,精神上的某些興趣也一樣。我想知道在那花瓣似的粉頰下面,在那雙宛如日出前的晨曦似的淡灰色明眸里,在那些從未講給人聽過的時日裏,究竟隱藏着一種什麼樣的慾望,我賦予我的好奇心一種科學意義,然而當我一點也不愛阿爾貝蒂娜了,或者當我一點也不愛這位年輕女人了,這種科學意義大概也會消失。
傍晚我獨個兒步出旅館,在這座迷人的城市裏徜徉,有時置身於一些我未到過的街區,好象《一千零一夜》中的某個人物。在我信步漫遊的路上,常常會發現一個我不知其名的寬闊廣場,沒有一個遊客也沒有一本旅遊指南向我提到過它。我進入縱橫交錯的小街織成的網絡。高高的喇叭口形的煙突被夕陽抹上了無比鮮艷的玫瑰色和明亮奪目的紅色,於是屋頂上成了一個百花盛開的花園,花的顏色是那麼富於層次,你會以為是代爾夫特或哈勒姆1的某個鬱金香花迷的花園搬到了威尼斯城的上空。此外,這裏的房屋挨得十分近,因而每個窗口都好象一個畫框,框中是一個廚娘在胡思亂想,眼睛從窗口向外望着,或是一個少女坐着,正讓一個老婦梳理頭髮,老婦的臉隱在暗處,但可以依稀辨出那是一張巫婆的臉,——一座座簡陋而靜寂的房舍在狹窄的街道旁緊挨着,一眼望去如同一百幅荷蘭油畫並排陳列在那兒展覽。那些街道一條擠一條,象齒槽似地將環礁湖與運河之間的那塊威尼斯橫七豎八切成無數塊,彷彿這塊城區已在這些數不清的纖細而精微的模子裏凝結了。突然,在一條小街的盡頭,凝固的物質里有一處彷彿發生了膨脹。原來是一個寬闊華美的廣場伸展在我面前,廣場四周聳立着賞心悅目的宮殿,月光在廣場上撒下一片蒼白的清輝,我真沒想到在這樣稠密的街道網裏,還能有地方擺下那麼大一個廣場。這是一個建築群,若是在別的城市,各條街道往往都通向這樣的建築群,好把人們引向那裏,或向人們指明它的所在。但是在威尼斯,它好象故意藏在小街縱橫交織的網裏,猶如東方童話里的宮殿,某個人物夜裏被人領到宮殿裏,天亮前又被送回來,他後來再也找不到這個神奇的處所,最後還以為這不過是他夢中去過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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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代爾夫特和哈勒姆,荷蘭的兩個城市,荷蘭是鬱金香之國。
第二天我去尋找我夜間發現的美麗廣場,我走過一條又一條的街,它們都很相似,但沒有一條能給我提供一點有關那個廣場的情況,只有使我更加暈頭轉向。有幾次我以為認出了一個什麼標記,便估計那個美麗而偏遠的廣場,那個被幽禁的、孤寂的廣場很快就會出現在我眼前。這時某個鬼精靈變成的一條我從未走過的小街,引得我身不由己地往回走。不久我突然發現自己重新被帶回到了大運河。而由於對現實的回憶與對夢境的回憶之間沒有多大的區別,到後來我不禁自問,是否在我的睡夢中,在一塊幽暗的威尼斯的凝固體裏產生了一個奇異的浮動面,它給久久沉思的月光奉獻上一個寬闊的、被迷人的宮殿所環繞的廣場。
但是在威尼斯,不願永遠失去某些女人比不願永遠失去某些廣場更能使我的心情始終處於騷動不安的狀態,到了我母親決定離開威尼斯的那天傍晚,那時我們的行裝已經由小船運往車站,我突然在旅館準備接待的外國旅客登記簿上看到:“普特布斯男爵夫人及其隨從”,這時我的騷動不安達到了狂躁的程度。一想到我和母親這一走我將錯過多少享受肉體歡愉的佳辰良宵,我體內處於慢性病狀態的慾望立即上升為一種情感,慾望被一種憂鬱和迷惘的心情所淹沒;我向母親提出推遲幾天再走;母親好象一分鐘也不願意考慮我的請求,甚至根本不把它當回事,我的神經已被威尼斯的春天刺激得很興奮,因而母親的神情一下子喚醒了在我神經里存在已久的反抗欲,那就是抵制我臆想中父母策劃來對付我的陰謀,他們總以為我最終不得不服從,過去正是這種抗爭的決心驅使我把自己的意志粗暴地強加給我最愛的人,哪怕在成功地迫使他們讓步以後我仍舊按他們的意願行事。於是我對母親說我不走了,而她呢,以為做出不把我的話當真的樣子是巧妙的辦法,因此她甚至不予回答。我說她馬上就會看到這是不是真的。這時看門人拿來三封信,兩封是母親的,一封是我的,我把信放進皮夾,和其它信混在一起,連信封都沒看一眼。待到母親動身去車站,後面跟着我所有的物件時,我則命人拿了一杯飲料到平台上去,我在平台上坐定,面對着運河,看着落日西沉,而停泊在旅館對面的一條船上一位樂師正彈唱着“solemio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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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意大利文:“我的太陽”。
太陽繼續落下去。母親現在離車站大概不會很遠了。她很快就會不在這兒了,而我將孤身一人留在威尼斯,孤身一人為惹得母親傷心而難過,卻沒有她在身旁撫慰我。開車的時刻越來越近,我的無可挽回的孤寂也即將來臨,我甚至覺得我已經開始嘗味這徹底的孤寂了。確實我感到孤獨,周圍的事物變得陌生了,我已沒有足夠的平靜去擺脫心臟的猛烈跳動,去給周圍的事物注入一點安定。我面前的這座城市已不再是威尼斯。它的特點,它的名字對於我如同騙人的虛構,我再沒有勇氣把這些虛構刻印在石頭上了。宮殿在我眼裏只不過是一個個建築物和一大堆與其它石頭沒有什麼不同的大理石,水也只不過是氮氫化合物1,一種永恆的、沒有靈性的物質,威尼斯存在以前就有,威尼斯以外的地方也有,它不知總督和透納2為何人。然而這個普普通通的地方又很奇特,它象這樣一種地方,你剛到那兒,它還不認識你,你走了它也已經把你忘掉。我再不能向它吐露任何心事,再不能在它身上寄託自己的任何思想與情愫,它使我收縮成一團,我現在只不過是一顆還在跳動的心,是一種正憂慮地關注着“solemio”如何展開的注意力。我徒然拚命把我的思想放在里亞托橋那獨特的優美曲線上,然而在我眼裏它仍是如此明顯地平庸,不僅不是一件上乘之作,而且與我從前對它的評價毫無關係,就象一個演員,雖然戴着金色假髮,穿着黑色衣服,但我們知道他實質上不是哈姆雷特。與宮殿的情況一樣,大運河,里亞托橋一旦剝去了構成它們個性特徵的那層思想外衣,就化為一堆普通的物質材料。但同時這極其平常的地方又似乎並不那麼遙遠。比如在軍艦修造廠的錨地,由於緯度這一科學因素,事物就有一種特別之處,它們即使表面上與我們國家的東西一模一樣,但總讓人覺得陌生,終歸是流落在異域的東西;那水天相接之處離我很近,我只需乘一小時船就能到達,但我感到這段地平線的弧度與法國的完全不一樣,它本來很遙遠,只是通過旅行的妙法才突然離我很近,但它只能使我更深地體會到我是遠在他鄉;因而看着那既微不足道又遙遠的軍艦修造廠錨地,我心中充滿了一種厭惡而又驚恐的複雜感情,我第一次體驗這種感情是在我很小的時候,那一天我陪媽媽去德里尼溫泉浴場,這是個怪誕的地方,水色幽暗,不見天空和陽光,四周是一個個小房間,在這兒你感到自己與看不見的擠滿人體的深水相通,我曾納悶地想,用一些木板房遮住不讓人從街上看到的深水處是否就是由此處開始的並把極地包括在內的冰洋的入口,這狹窄的空間是否是極地冰洋可通行的部分;眼前的景色顯得寥寂,不真實、冷漠,我對它已沒有好感,這兒即將剩下我孤單一人,“solemio”的歌聲悠悠升起,彷彿在哀嘆我原先認識的威尼斯,又彷彿在以我的不幸證明那個威尼斯已不存在。毫無疑問,如果我還想趕上母親,和她一起乘火車,我就應該停止聽下去;我就應該立即下決心動身,一秒鐘也不再耽擱。然而這正是我做不到的事;我仍舊一動不動地獃著,不僅站不起身來,而且連下決心站起來的力量都沒有。為了避免考慮下這個決心,我的思想整個兒在關心solemio如何一句接一句的展開,並且跟着歌者默唱,預料下一句即將高昂起來,並跟着它高上去,再跟着它低下來。毫無疑問,我對這支聽過上百遍的無關緊要的歌根本不感興趣。我這樣認真地象完成一項義務似地把它從頭聽到尾並不使任何人高興甚至也不使我自己高興。再說,我預告就知道的那些歌詞裏,沒有一句能給我提供我所需要的那個決定;不僅如此,每個歌句,在輪到唱它的時候,還成了我有效地作出這一決定的障礙,或者更確切地說,它迫使我作出相反的決定,亦即留下不走的決定,因為它使我讓時間分分秒秒地溜過去,因此我此時聽唱solemio這件事本身不僅毫無樂趣可言,而且還包含着一種深沉的甚至是絕望的悲傷。我清楚地感到,由於我呆在那兒不動,實際上我作出的決定是留下不走;對自己說“我不走了”這種直截了當的形式是不可能的,而另一種形式:“我再聽一句solemio”卻是可能的,然而這另一種形式也更痛苦千百倍,因為這一轉義語的實際意義我並非不知道,我在對自己說“歸根到底我不過是再多聽一句罷了”的同時,我知道這就意味着:“我將一個人留在威尼斯。”也許正是這種象使人麻木的寒冷一樣的悲傷構成了這支歌的魅力,那種絕望而又懾服人的魅力。歌者的聲音用幾乎是肌肉的力量和炫耀擲出的每一個音符都是對我的當胸一擊。當一個句子在低音處唱完,樂曲似乎已經結束時,唱歌的人還不滿足,又由高音處重新開始,好象他需要再一次宣告我的孤獨和絕望。而我出於關注他的歌這一愚蠢的禮貌,對自己說:“我現在還下不了決心;先要把高音這一句再默唱一遍。”然而這個歌句卻在擴大我的孤獨,它在我的孤獨中落下並使我的孤獨隨着分分秒秒的過去而愈來愈完整,不久將無可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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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應該是氫氧化合物,可能是作者的筆誤。
2透納(1775—1851),英國畫家和木刻家。
母親離車站大概已經不遠。很快她就不在這兒了。伸展在我面前的已經是我孤零零留在那裏沒有母親相伴的威尼斯。這座城市不僅已不再包含我母親,而且由於我再沒有足夠的寧靜讓我的思想停止在我面前的景物上,這些景物實際上也已不包含我的任何一部分;更有甚者,它們已不再是威尼斯;就彷彿是我一個人給宮殿的石頭和運河的水注入了靈魂似的。
我就這樣木然呆坐着,意志渙散,表面上不知何去何從;其實這時我們的決心無疑業已下定:我們的朋友往往能預料到這個決定。但我們自己看不到,否則我們可以免受多少痛苦呵。
終於,從比人們預言彗星升起的地方還更難以捉摸的神秘深處,——幸虧根深蒂固的習慣有一種想像不到的自衛力量,幸虧人體內蘊藏着儲備的能量,在突然衝動下習慣會在最後時刻把它們投入激戰,——突然湧出了我的行動:我拔腿飛跑,到達車站時火車門都已關閉,不過我還來得及找到母親,她正急得滿臉通紅,剋制着自己不要哭出來,她以為我不會來了。“你知道,”她說,“你去世的外祖母生前常說:‘真奇怪,這孩子,沒有比他更讓人受不了也沒有比他更討喜的人了。’”在火車行進的路線上,我們看到帕多瓦然後是維羅內迎着火車撲過來,幾乎是一己的山丘,因為它們不走,它們將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
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母親並不急着看那兩封僅僅拆開的信,並且儘力讓我也不馬上抽出皮夾,從裏面拿門房交給我的那封信。她總怕我覺得旅途太長、太累人,所以盡量晚一點打開裝着煮雞蛋的盒子,盡量晚一點遞給我報紙和拆開她沒告訴我她買了的那包書,好讓我在旅途的最後幾個小時裏有事可干。我先看看母親,她正帶着驚奇的表情讀那封信,爾後她抬起頭,目光象是輪流停在一些彼此不同的、互不相容的往事上,而她無法使它們接近。與此同時,我在我那封信的信封上認出了希爾貝特的筆跡,我拆開信。希爾貝特向我宣佈她將和羅貝爾·德·聖盧結婚。她說有關此事她曾往威尼斯給我發了個電報,但沒收到回電。我記起有人對我說過威尼斯電報局的服務如何之差。我從未收到過她的電報。她也許會不相信。突然我感到原先以回憶的形式存放在我頭腦里的一件事實離開了它的位置,並讓另一件事實取代了它。我不久前收到的那份我以為是阿爾貝蒂娜發來的電報,原來是希爾貝特發來的。希爾貝特的筆跡有一個相當做作的特點,就是當她寫一行字時,喜歡把字母t的一橫寫到上一行去,好象給上一行的字畫上加重線,或是把字母i上的那一點寫到上一行去,好象把上一行的句子斷開,同時又把上一行字母的下伸筆劃和曲線插到下一行字中間,因此電報局職員把上一行的s或y的拐彎加在gilberte的末尾讀成ine是很自然是事。gilberte一字中i上的一點升到上一行成了省略號。至於g則象哥特字體的a。除此以外再有兩三個字沒看清,一些字攪在另一些字裏(我也曾覺得某些字費解),這就足夠說明我的謬誤的細節了,甚至無需這麼多因素。一個心不在焉的人,尤其是一個先入為主的人,在認定一封信是某個人寫來的以後能讀一個詞裏的幾個字母,一個句子裏的幾個詞呢?他一面讀一面猜,外加創造;一切都始於最初的錯誤,其後的錯誤(不僅在讀信和電報時,不僅在作任何閱讀時)不管在持不同出發點的人看來顯得多麼荒誕不經,其實都是合乎情理的。我們固執而誠心誠意相信的事,乃至最終的結論,大部分都是如此,都是一開始就把前提弄錯了。
“噢!真是聞所未聞,”母親對我說,“您瞧,人到我這把年紀已經沒什麼可驚訝的了,可是我還是要向你肯定,沒有什麼比這封信向我宣佈的消息更出人意料的了。”——“你聽好,”我回答說,“我不知道你要說的是哪件事,但不管它多麼令人吃驚,也及不上這封信告訴我的消息。這是件婚事。羅貝爾·德·聖盧娶希爾貝特·斯萬。”——“哦!”母親說,“那麼另一封信,我還沒拆開的那一封要告訴我的大概就是這件事,我認出你朋友的筆跡了。”於是母親略帶激動地向我微微一笑,自她喪母以後,不管是多麼細小的事,只要關係到也有痛苦、也有回憶、也失去過親人的人,對她來說都具有一點使人激動的意味。因此母親對我微笑並柔聲說話,好似深怕輕描淡寫地談論這件婚事就會看不出它在斯萬的女兒和遺孀心裏,在準備與兒子分開生活的羅貝爾的母親心裏所能引起的憂傷感覺,而且由於這些人待我好,母親還出於好心和同情把自己作為女兒、妻子和母親的那份感觸加在這憂傷里。“我說對了吧,你不會遇到比這更令人吃驚的事了。”我說。——“嗯,不對!”她輕聲回答說,“我手裏的消息才是最離奇的,我不說是最偉大的、最渺小的,因為塞維尼夫人的這句話被所有隻知道她這句話的人引用過,讓你外祖母大倒胃口,就象‘美哉,花的凋零’一樣。我們才不拾人牙慧用大家用濫的這句話呢。這封信告訴我小康布爾梅結婚的事。”——“哦!”我冷淡地說,“跟誰?反正不管如何,未婚夫的人品已經使這樁婚事無任何轟動性可言了。”——“除非未婚妻的人品使它成為轟動事件。”——“未婚妻是誰呢?”——“哈!要是我立即告訴你就沒價值了,來,猜猜看,”母親說,她見我們還沒到都靈,便想留點事給我做做,象俗話所說,留個梨到口渴時吃。“我怎麼猜得到呢?是不是和一個門第顯赫的人?如果勒格朗丹和他妹妹滿意,那準保是門體面的婚姻。”——“勒格朗丹是否滿意我不知道,但向我宣佈這個消息的人說康布爾梅夫人滿心歡喜。我不知道你會不會把這稱為體面的婚姻。我呢,我覺得這有點象國王娶牧羊女那個時代的事,何況這個牧羊女還夠不上牧羊女,話說回來,人倒是挺可愛的。要是你外祖母還活着,這樁婚事會叫她大吃一驚,但不會使她不高興。”——“未婚妻到底是誰呢?”——“是德·奧洛龍小姐。”——“依我看,夠氣派的,一點不是什麼牧羊女,不過我不明白是哪個奧洛龍,奧洛龍是蓋爾芒特家族過去的一個封號。”——“正是,但是德·夏呂斯先生在收養絮比安的侄女時把這個封號給了她。就是她嫁給小康布爾梅。”——“絮比安的侄女!這不可能!”——“這是對好品德的報償,是喬治·桑夫人的小說結局式的婚姻。”母親說。而我卻想:“這是對道德敗壞的懲罰,是巴爾扎克小說結局式的婚姻。”“說到底,”我對母親說,“仔細想想,這是挺自然的事。從此康布爾梅一家就在蓋爾芒特家族的圈子裏紮根了,以前他們可不敢奢望能擠進蓋爾芒特家族的圈子;再說,姑娘被德·夏呂斯先生收為養女后就會有很多錢,這對已經傾家蕩產的康布爾梅家是必不可少的;她終究是一個被他們視為王親的人的養女,而且據康布爾梅家的人說,她很可能是他的親生女兒,也就是說,私生女。和一個可以說是王室的私生子結婚,這在法國和外國的貴族眼裏一直是一種高攀。甚至不用追溯到離我們很遠的呂森士家族,就在半年前,你記得嗎,羅貝爾的朋友和那個姑娘結婚的事,這門親事唯一的社會原因就是人們猜測,不知有根據沒根據,那姑娘是某位國君的私生女。”我的母親儘管保持着貢布雷社會等級觀念,按照這種觀念,外祖母本應對這門親事感到氣憤,但由於她特別想顯示她母親了不起的判斷力,所以她補充說:“何況姑娘人品極好,你親愛的外祖母即使不是那麼善良,那麼寬容,也不會批評小康布爾梅所作的選擇。你還記得,很久以前,有一天她走進裁縫鋪讓人把她的裙子重新縫一下,後來她是如何盛讚這位姑娘高雅脫俗的嗎?當時這位姑娘還是個孩子。現在她雖然大大超過了結婚年齡,是個老姑娘,但她長成一個完全不同的女人,更加完美百倍了。可你外祖母那時一眼就看出來了。她早就認為裁縫的侄子比德·蓋爾芒特公爵更‘貴族’。”但稱頌外祖母還不夠,我母親還必須感到,為外祖母着想她老人家不在人世反倒好些,似乎這樣就能使外祖母免受最後的痛苦似的,而這正是她的赤子之情的至高無上的目標。“不過,你想,”我母親對我說,“畢竟斯萬老先生——你沒見過他,這倒是真的——怎麼能想到,有朝一日在他的曾外孫或曾外孫女的血管里,那個把‘您好,先生’說成‘李浩,先森’的莫塞大媽的血和德·吉斯公爵的血會流在一起呢!”——“可是,媽媽,這事遠比你說的更令人吃驚。斯萬老先生一家是很體面的人,憑他們的兒子的地位,如果他娶一位好人家的姑娘,他的女兒希爾貝特本來可以結一門很好的親事。可是現在一切得從頭開始,因為他娶了個名聲不好的女人。”——“噢,名聲不好的女人,你知道嗎,我們以前可能太狠了點,我始終沒有完全相信那些流言蜚語。”——“當然是個名聲不好的女人,我甚至哪天可以向你透露點……家庭情況。”母親沉浸在她的遐想中,她說:“一個你父親絕對不允許我和她打招呼的女人的女兒,和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侄兒結婚!而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你父親開始也不允許我去看她,因為覺得她所屬的階層對於我來說太顯赫。”接着又說:“勒格朗丹過去那麼怕把我們引薦給康布爾梅夫人,因為他覺得我們不夠氣派,而現在這位夫人的兒子要娶一個只敢從后樓梯進我們家門的人的侄女!……畢竟你外祖母是對的,你記得嗎,她在世時常說豪門貴族做的事有的會讓小市民看不慣,還說瑪麗—阿梅麗王后的形象在她心目中給破壞了,因為王後主動接近孔代親王的情婦,為的是讓她叫親王立一份有利於奧馬爾公爵的遺囑。再有,幾百年來,格拉蒙家族的小姐們,這些真正的聖女,為了紀念一位先祖與亨利四世的私情,竟一直用戈里桑德這個姓,你外祖母對此也很反感,你記得嗎?這類事情在資產階級家庭也可能發生,不過他們隱病得更嚴密。你以為你去世的外祖母會覺得這事有趣嗎!”母親憂鬱地說,因為,外祖母被令人遺憾地排除在外再也體驗不到的那些快樂都是生活中最普通的快樂,諸如一則消息、一齣戲,甚至哪怕是一種“模仿”,都會使她覺得津津有味。“你以為她會為此大吃一驚嗎!我敢肯定這類婚事會使她反感,會使她不好受,我認為她不知道反倒好些。”母親又說。因為遇上任何一件事她都愛這麼想:外祖母對此會有完全獨特的感受,這種感受來自她那美好而又與眾不同的天性,而且具有非同尋常的意義。遇到任何過去預料不到的傷心事,比如我們家的世交中有誰倒霉或破產,或是發生了什麼公共災難、流行病、戰爭、革命,母親便對自己說外祖母沒看到這些事也許倒好些,否則她會太難過,也許會受不了。倘若是象上面談到的這類令人反感的事,那些壞心眼的人會喜孜孜地猜想,他們不喜歡的人所受的個中之苦比人們想像的還要深,而我母親的心理活動卻與這些人相反,她出於對外祖母的親情,不能容許任何不幸的事或任何降低人格的事降臨到她頭上。她把外祖母想像成不受任何不該發生的壞事傷害的人。她想外祖母的死歸根結蒂也許是件好事,免得這個天性如此高尚的人目睹她不能忍受的現代社會的醜惡現象。樂觀主義是往昔的哲學。在所有可能發生的事情里,我們只了解已經發生的事,因而我們把這些事造成的惡果看成是不可避免的,而把它們不得不同時帶來的微小好處歸功於這些事件,以為沒有這些事件也就不會有這些好處。與此同時母親還竭力猜想外祖母若是得知這些消息會有什麼樣的感受,而同時又認為我們這些不如外祖母有頭腦的人是不可能猜到的。“你想!”母親先對我說,“你外祖母要是還活着會多麼吃驚!”我感覺到母親為不能把這事告訴她而傷心,為外祖母不能知道這件事而遺憾,此外,她覺得不公正的是,生活給當今帶來了一些外祖母想像不到的事情,結果回過頭來看,外祖母帶到另一個世界去的對人和對社會的認識成了錯誤的或者不全面的,比如絮比安姑娘和勒格朗丹的外甥結婚的事,其性質足以改變外祖母所有的總體觀念,還有,人們已能解決航空和無線電問題——要是我母親能讓外祖母知道這事就好了——而這問題過去外祖母認為是解決不了的。然而大家即將看到,要讓外祖母分享當今科學帶給人類的好處這一願望不久在我母親看來還顯得太自私了。1他們倆的訂婚在社會各界引起了熱烈的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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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得悉的是——我當時在威尼斯沒有能目睹這一切——原先向德·福什維爾小姐求婚的是德·夏特勒羅公爵和德·錫利斯特拉親王,而聖盧則千方百計想娶德·盧森堡公爵的女兒德·昂特拉格小姐。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由於德·福什維爾小姐有一億財產,德·馬桑特夫人便認為這對她的兒子倒是門理想的親事。然而她不該說姑娘討人喜歡,說她壓根兒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是窮還是富,還說即便姑娘沒有嫁妝,天底下哪怕是最挑剔的年輕男子要是能娶上這樣一個妻子也算是莫大的幸運。對一個僅僅覬覦這一財產而閉眼不看其它東西的女人來說,講這種話是很冒險的。人們立刻明白她在為她兒子考慮這門親事了。於是德·錫利斯特拉王妃四處張揚表示反對,大談聖盧的高貴,並大呼如果聖盧娶奧黛特和一個猶太人生的女兒,聖日耳曼區就不成其為聖日耳曼區了。這一來,不管德·馬桑特夫人一向如何自信,她也不敢有進一步的行動,只能在德·錫利斯特拉王妃的呼聲前打退堂鼓,德·錫利斯特拉王妃隨即讓人替她自己的兒子提親。原來她大喊大叫只是為了把希爾貝特留給自己的兒子,德·馬桑特夫人不甘心失敗,立刻把目標轉向德·盧森堡公爵的女兒德·昂特拉格小姐。這位小姐只有2000萬財產,當然不那麼合她的意,但她逢人便說聖盧這樣的人不能娶斯萬小姐這樣的姑娘(甚至連德·福什維爾這個姓也不提了)。過不多久,不知什麼人冒冒失失說德·夏特勒羅公爵有意娶德·昂特拉格小姐,於是比誰都講究等級的德·馬桑特夫人擺出高姿態,改弦易轍,回過來請人替聖盧向希爾貝特求婚,訂婚儀式很快就舉行了。——作者注。
母親的好幾位女友曾在我們家見到過聖盧,她們在母親的“接待日”紛紛來打聽未婚夫是否就是我的那位朋友。關於另一樁婚事,有些人竟至於認為不是康布爾梅—勒格朗丹家的事。這消息來源可靠,因為出身於勒格朗丹家的侯爵夫人就在兩家發佈訂婚消息的前一天還否認這門親事。我卻納悶為什麼德·夏呂斯先生和聖盧兩人對我都隻字不提訂婚的事,他們不久前都曾有機會給我寫過信,還如此親切地談到一起旅遊的計劃,而實現旅遊計劃就不可能舉行訂婚儀式。我因此得出結論,我與他們的朋友關係並不如我以為的那麼親密,這一點就聖盧而言尤其使我傷心,我沒想一想人們對這類事總是保密到底的。其實既然我早已注意到貴族階級的和藹可親、平易近人、平等相待都不過是做戲,那麼,我又何必為自己被排除在此事之外而大驚小怪呢?在德·夏呂斯先生撞見莫雷爾的那家妓院裏——這兒越來越多地提供男人——女監管,一個《高盧人》報的熱心讀者和社交新聞的評論家,在和一位胖先生(這位先生常和一些年輕人來這兒沒完沒了地喝香檳酒,因為已經大腹便便的他想變得更肥胖臃腫,這樣萬一發生戰爭他就肯定不會被“抓”走)聊天時宣稱:“據說小聖盧是‘那號人’,小康布爾梅也是。他們的妻子真可憐!不管怎樣,如果你認識這兩位未婚夫,一定要讓他們到我們這兒來,在這兒他們要的應有盡有,我還能從他們身上撈很多錢。”胖先生自己雖然也是“那號人”,聽了這話卻憤憤然,這位頗愛趕時髦的人反駁說,他在阿爾東維葉的表兄弟處常遇到康布爾梅和聖盧,他們是女人的熱心追求者,而完全不是“那號人”。“是這樣!”女監管最後說,聲音里透着懷疑,但她又不掌握任何證據,何況她也深信當今世上飛短流長惡言中傷的荒唐程度不下於道德的腐敗程度。某些我並未謀面的人給我來信,問我對這兩樁婚事“有何見解”,完全象在對劇場裏女人戴的帽子的高度或是對心理小說開展調查。我可沒有勇氣回復這些信件。對這兩門婚姻我沒有任何想法,我只是感到一種巨大的悲哀,你往昔生活的兩大部分原先系在你身邊,你也許漸漸在它們身上懶懶的寄託了某種秘而不宣的希望,當這兩部分生活,象兩艘戰艦,帶着火苗的歡快劈啪聲,向著陌生的目的地永遠離你而去,你就會感到這種悲哀。至於當事者本人,他們對自己的婚姻大事的看法是不言而喻的,因為這是他們的事而不是別人的事。為了這兩門建立在不可告人的缺陷上的“偉大婚姻”,再多的冷嘲熱諷他們也在所不顧。就連出身於那麼古老的貴族世家而要求並不高的康布爾梅一家,本來也會率先忘掉絮比安其人,而僅僅記住奧洛龍門庭的聞所未聞的榮耀,只是這一家出了個例外,就是那個本應為這門親事額首稱慶的人,康布爾梅—勒格朗丹侯爵夫人。她生性惡毒,竟把侮辱親人的樂趣看得比為這門親事自豪的樂趣還重要。她不愛自己的兒子,對未來的兒媳自然也一看就厭惡,因此她說康布爾梅家的人娶一個不知到底是誰生的而且牙齒長得如此參差不齊的姑娘真是家門之不幸。至於小康布爾梅,他向來喜歡和貝戈特乃至布洛克這樣的文人來往,人們認為這門給他添光增彩的親事並沒有使他變得更附庸風雅,不過他現在意識到自己是奧洛龍爵位,報上稱為“王侯”的繼承人,他對自己的高貴地位有足夠的自信,可以和任何人交往。在不去奉承那些親王殿下的時日,他便丟下小貴族去找聰明的資產階級。報上這些評語,尤其是有關聖盧的評語,以及對他的王室祖先的一一列舉,給我的朋友增添了另一種氣派,然後這種氣派只能使我傷心,彷彿他變成了另一個人,成了大力士羅貝爾的後裔,而不是從前為了讓我在車子後排坐得更舒服自己便極少坐摺疊座席的那位朋友;我預先沒料到他會和希爾貝特結婚,他們結婚的消息那麼突然地出現在給我的信里,與我前一天對他們倆的看法又如此大相逕庭,就象化學沉澱一樣出人意外,因而使我感到痛苦,其實我應該想到他當時有很多事要辦,再說上流社會的婚姻常常是突如其來,以便代替另一種沒有成功的組合。由於這兩樁婚事定得突然,而且偏巧又撞在一起,它們給我帶來的悲哀,那種象遷居一樣沮喪,象妒忌一樣苦澀的悲哀是極其深沉的,以至後來人們在和我舊事重提時,竟荒唐地認為這是一種我可以引以為榮的感情,其實那完全不是我當時體驗的那種感情,也就是說一種雙重的,甚至三重或四重的預感。
社交界過去對希爾貝特不屑一顧的人士此時紛紛做出煞有介事的關心神情對我說:“啊!原來是她嫁給聖盧侯爵。”並向她投去關注的目光,那些不僅貪婪地收羅巴黎生活中發生的事件,而且千方百計四處打聽,並相信自己的目光很深邃的好事者常用這種目光看人。另一方面原先只認識希爾貝特的人則以極大的注意力打量聖盧,他們(往往是和我不太熟識的人)要我把他們介紹給未婚夫,介紹過後他們臉上掛着過節似的快活表情回來對我說:“他真是一表人材。”希爾貝特深信德·聖盧侯爵的姓氏比奧爾良公爵的姓氏還要高貴千百倍,然而她畢竟首先屬於有才情的一代,她不願意在幽默感方面顯得比別人遜色,因此津津樂道matersemita1,而且為了顯得非常之風趣她還補充說:“對我來說是我的pater”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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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拉丁文:母親的門路。
2拉丁文:父親。
“聽說小康布爾梅的婚姻是帕爾馬公主促成的。”媽媽對我說。這倒不假。帕爾馬公主早就通過勒格朗丹的作品認識了他,並認為他是一個高雅的人,另一方面她也認識德·康布爾梅夫人,這位夫人,當公主問她是不是勒格朗丹的妹妹時就改換話題。公主知道德·康布爾梅夫人遺憾自己始終未能跨進上層貴族社會的大門,因為上層貴族社會裏誰也不接待她。有一次,自告奮勇為德·奧洛龍小姐物色對象的帕爾馬公主問德·夏呂斯是否知道一個和藹可親而又很有見識,名叫勒格朗丹·德·梅塞格里絲的人是誰(現在人們就是這樣稱呼勒格朗丹的),男爵先回答不知道,接着猛然想起一天夜裏他在車廂里認識的一位旅客,這位旅客曾給他留下自己的名片。他漫不經心地笑了笑,心想:“也許是同一個人。”當他得知說的是勒格朗丹妹妹的兒子時,他說:“咦,這真奇了!”如果他象舅父,那倒沒什麼可叫我害怕的,我一直說他們是最理想的丈夫。“他們是誰?”帕爾馬公主問。“呵!夫人,如果我們見面的次數更多些我一定給您解釋。跟您是有話可談的。公主殿下那麼聰明。”夏呂斯說,他突然感到一種推心置腹的需要,但那一次並未談得很深。他對康布爾梅這個姓頗有好感,雖然他不喜歡這家的二老,但他知道他們擁有布列塔尼的四大男爵領地之一,也是他能為他的養女找到的最好歸宿;康布爾梅是個古老的、受人尊敬的家族,在布列塔尼省有牢固的聯姻關係網。為養女找一個親王是不可能的,而且也並不令人嚮往。小康布爾梅再合適不過。隨後公主請來勒格朗丹。近來勒格朗丹在外貌上起了相當大的對他頗為有利的變化。正象婦女們為了保持身材的輕盈苗條寧可咬咬牙犧牲面容,並且為此長年不肯離開瑪里亞1溫泉市,勒格朗丹變得象騎兵軍官那樣瀟洒。就在德·夏呂斯先生身體日漸笨重,舉止日漸遲緩的時候,他卻比以前頎長和靈敏。這是同一個原因產生的相反效果。他的輕捷還有心理上的緣故。他習慣去某些不光彩的地方卻又不願意別人看見他出入於那種場所,因此總是一陣風似地衝進去。帕爾馬公主和他談起蓋爾芒特們,談起聖盧,他聲稱早就認識他們,他把聽說過蓋爾芒特莊園主的名字與在我姨媽家會見過斯萬,未來的德·聖盧夫人的父親本人混為一談了,就是這位斯萬,想當初在貢佈雷,勒倍朗丹既不願和他的妻子也不願和他的女兒來往。
“不久前我甚至還和德·蓋爾芒特公爵的兄弟,德·夏呂斯先生一道旅行過哩。他主動和我攀談,這總是好兆頭,說明他即不是愚蠢的假正經一類的人,也不是妄自尊大之輩。嗯,我知道人家都說他些什麼。可我從來不相信有這等事。再說別人的私生活與我無關。他給我的印象是富有感情,很有才智。”於是帕爾馬公主講到德·奧洛龍小姐。蓋爾芒特圈子裏的人都被德·夏呂斯的高尚心地所感動,他一向心眼好,現在正為一個貧寒但很可愛的姑娘謀幸福,為弟弟名聲不好而難堪的德·蓋爾芒特公爵暗示,這事不管做得多漂亮,卻是極自然的。“我不知道我的意思說清楚沒有,這件事裏一切都是順乎自然的。”他說,殊不知反而弄巧成拙。但他的目的在於表明姑娘是他兄弟的孩子,而且也得到他的承認。這一來連帶開脫了絮比安。帕爾馬公主引入這番解釋是為了向勒格朗丹指出,歸根結蒂小康布爾梅將娶一位類似德·南特小姐那樣的姑娘,德·南特小姐是路易14的幾個私生女之一,這些私生女既未被奧爾良公爵鄙棄,也未被孔蒂親王鄙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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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瑪里亞溫泉市在捷克-斯洛伐克。
我和母親在回巴黎的火車上談論的這兩件婚姻,對到目前為止在這個故事裏出現的人物中的某些人產生了引人注目的影響。首先是對勒格朗丹;不用說他象颶風一樣衝進德·夏呂斯先生的府邸,好象他是走進一個聲名狼藉的、不能被人看到的地方,他這樣做既為了表現他的大膽也為了遮蓋他的年齡,——我們的習慣總是伴隨着我們,即使在我們不再需要它的地方——幾乎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德·夏呂斯先生在向他問好時露出一個難以覺察更難以理解其含意的微笑;這個微笑表面上象——實質上完全相反——兩個經常在上流社會見面的男人一天偶然在一個藏污納垢的場所相遇時交換的那種微笑(譬如弗羅貝維爾將軍過去常在愛麗舍遇到斯萬,當他瞥見斯萬時就投去心照不宣的嘲弄目光,就象洛姆公主家的兩位常客又在格雷維先生家沆瀣一氣時一樣)。但尤其引人注意的是他本質上確實變好了。很久以來(從我很小的時候去貢布雷度假開始),勒格朗丹便在暗暗培養他與貴族人士之間的交情,不過以前這種交情充其量只能使他得到一次去某個度假勝地的單獨邀請,沒有其他收穫。現在他外甥的婚姻突然把這一段段相隔甚遠的關係連接起來了。勒格朗丹在社交界有了一定的地位,而他和從前只與他私下裏親密來往的那些人的老關係又回過來在某種程度上鞏固了他在社交界的地位。當某人自以為在把勒格朗丹介紹給一些貴婦人時,這些夫人卻說20年來他不時去她們的鄉下別墅住半個月,還說家裏小客廳的那隻精緻的晴雨表就是他送的。他也曾偶然被安排在有幾位公爵成員的“組”里,現在這些公爵竟和他成了親戚。然而他一旦在上流社會站住腳以後,倒反而不再利用這種地位了。這不僅是因為他被上流社會接納既已人所共知,因而受到邀請對他已無多大樂趣,還因為長期來爭相佔據他的身心的那兩種毛病中,最不順乎自然的那一種,也就是附庸風雅的毛病,正讓位給另一位比較不做作的毛病,因為後者至少標誌着回歸本性。即使是以迂迴的方式。當然這兩種毛病並不是互不相容的。在離開一位公爵夫人的交際晚會以後還可以接着去郊區尋花問柳。但年齡的增長起了降溫的作用,他不再同時兼享那麼多的樂趣,不再無節制地外出,飲食男女上也偏向柏拉圖式,着重於友誼、交談,這些活動要花時間,因而他的全部時間幾乎都用於和一般人交往,只把很少一部分留給社交生活。德·康布爾梅夫人現在對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友善相待也看得無所謂了。公爵夫人出於禮儀常去侯爵夫人家,正象我們跟別人相處的時間一長就遲早會發現他們的優點,習慣他們的缺點一樣,她發覺德·康布爾梅夫人是個智力和文化素養方面都很出色的女人(但鄙人並不十分賞識)。她於是常在向晚時分去拜訪德·康布爾梅夫人,而且一坐就是很久。可是這位太太一看到公爵夫人常來找她,原先心目中想像的公爵夫人的神奇魅力便煙消雲散了。從此她接待她只是出於禮貌而並不感到樂趣。
希爾貝特身上出現的變化更加令人震驚,她的變化與斯萬結婚後的變化完全不同而又恰成對應。誠然,最初幾個月希爾貝特很高興接待那些上層社會的精萃。她也請她母親離不開的幾個知己朋友,那多半只是出於對財產繼承的考慮,而且只在某些特定的日子邀請,光請他們不請別人,讓他們自成一統,遠離那些高貴的人,彷彿邦當夫人或是戈達爾夫人與德·蓋爾芒特公爵或德·帕爾馬公主一接觸,就會象兩種不穩定的化學粉末相接觸一樣,會發生無法彌補的災難似的,戈達爾夫婦、邦當夫婦以及其他人看到總是他們這幫人在一起晚宴雖然不免失望,但還是感到臉上有光,因為能對別人說:“我們在德·聖盧侯爵夫人家吃晚飯來着。”何況希爾貝特為有利於將來繼承遺產,有時還斗膽把德·馬桑特夫人也一起請來,這位夫人手執一把玳瑁骨子的羽扇,確實有一副貴婦人的氣派。只是希爾貝特有意不時稱讚一番那些只在向他們表示邀請時才來的識趣者,這稱讚既是一種提醒,也是對戈達爾、邦當這樣的明白人表示最高雅而又最傲慢的問候的一種方式。我倒寧願與這批人為伍,這也許是因為“我的巴爾貝克女友”和她的姨媽的緣故,我希望她姨媽看見我置身於他們中問。可是在希爾貝特看來,我現在主要是她丈夫和蓋爾芒特家的朋友(很可能早在貢佈雷,當我的父母親不和她母親交往時——在那個年齡我們不僅給事物憑添這種或那種優越性而且還將它們分門別類——她就已經賦予我一種地位,這地位後來一直伴隨着我),故而她認為那些晚會與我的身份不相稱,她在辭別時對我說:“我很高興見到您,不過您最好後天來,您會見到蓋爾芒特伯母和德·普瓦夫人;今天請的是我媽媽的朋友,為了讓她高興。”然而,這種情況只持續了幾個月,很快一切都徹底變了樣。是不是因為希爾貝特和她父親的社交生活註定會表現出同樣的反差呢?總之,雖然希爾貝特成為聖盧侯爵夫人還只是前不久的事(人們會看到,她很快將成為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但她已實現了最光輝、最難以到達的目標,她認為從此蓋爾芒特的姓氏附着在她身上就象一層金褐色的釉一樣牢固,不管她和誰來往,她在眾人眼裏永遠是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此念大謬不然,因為貴族封號與股票一樣,人家向你要時價值就上升,你主動提供時價值則下跌)1,簡而言之她的觀點與某個輕歌劇中的人物相同,那個人大言不慚地說:“我想,我的名字已足以說明問題,不用我多費口舌。”因此她開始對她曾經夢寐以求的東西表示公然的蔑視,宣稱聖日耳曼郊區的人都是愚蠢之輩,結交不得,後來更將此話付諸行動,乾脆停止與他們來往。那些在這段時期以後才認識她,並且藉助她而步入社交界的人,聽到這位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對她不費吹灰之力便能晤面的上流社會的達官貴人竭盡嘲笑挖苦之能事,看到她拒不接待這個社會的任何人,而且倘若有誰,即便是最顯赫的人,冒險去她府上,她便公然衝著來訪者打呵欠,他們回想以前自己竟然覺得上流社會頗有魅力,都不禁為之臉紅,而且可能永遠不敢向那個女人吐露自己過去的弱點中這一丟臉的秘密,因為他們以為這個女人天性高貴永遠不能理解他們的這些弱點。他們聽到她如此淋漓盡致地譏諷那些公爵,更意味深長的是,還看到她的實際行動與口頭上的嘲笑如此完全一致!他們無疑並未想到去探究使她由斯萬小姐一躍而成德·福什維爾小姐,又由德·福什維爾小姐一躍而成德·聖盧侯爵夫人,爾後又成了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偶然事件的原因。他們可能也未想到這偶然事件的原因和結果同樣都能用來解釋希爾貝特後來的態度:平民對人際交往的理解與斯萬小姐不盡相同,也與一位被大家稱為“公爵夫人”,被令她討厭的公爵夫人們稱為“我的表妹”的貴婦不盡相同。人們通常輕視一個沒有能達到或已經最終達到的目的。當這種輕視表現在我們還不了解的人身上時,我們以為這是他們的品格固有的一部分,而如果我們能追溯到早年,也許我們會發現他們曾比任何人都更狂躁地為這些同樣的缺點所苦惱,只不過他們已經完全掩蓋或徹底克服了這些缺點,以至我們以為他們不僅自身從來不可能染上這些缺點,而且也不能原諒別人有這些缺點,因為這些缺點在他們是無法理解的。榮升不久的德·聖盧侯爵夫人的沙龍很快便定了型(至少在社交方面,因為大家會看到在其他方面她的沙龍是多麼曖昧不清)。然而這個沙龍的面貌頗令人驚訝。人們還記得,巴黎排場最大、格調最高、可與德·蓋爾芒特的招待會相媲美的要數聖盧的母親德·馬桑特夫人舉辦的招待會。此外,還有後期奧黛特的沙龍,雖然檔次要低得多,但其豪華與風雅也同樣令人讚歎。然而現在聖盧依靠妻子的豐厚財產可以得到他希冀的一切物質享受,他已心滿意足,便只想在用過一頓精美的、有樂師為他演奏優美音樂的晚餐后,安安頓頓呆在家裏。而且這位一度顯得那麼自命不凡、那麼野心勃勃的年輕人現在竟邀請一些他母親絕不肯接待的夥伴來分享他的榮華富貴。希爾貝特則實施斯萬身前的妙論:“我不在乎質量,就怕數量多。”聖盧對妻子是百依百順,他愛她,又全虧了她才能有這等窮奢極侈,故而不想違拗她的喜好,何況她的喜好與自己的又如此相同。這樣一來,德·馬桑特夫人和德·福什維爾夫人多年來,尤其是為了子女能體面地成家而舉辦的盛大招待會到了德·聖盧夫婦這一代便沒有下文了。他們擁有世上最漂亮的馬供他們一起乘騎,有世上最漂亮的遊艇供他們游弋,然而他們往往只帶上兩位客人。在巴黎他們每晚請來共進晚餐的朋友從來不超過三四位;這樣,雙方母親原先象寬敞熱鬧的大鳥欄似的沙龍便意想不到地、但又自然而然地逐漸衰退,最後被一個安靜的小鳥窩所代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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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切在我們看來是不朽的東西終將毀滅,一個人在交際場的地位也和其他事物一樣,並不是一經造成便能一勞永逸的,而是象一個帝國的威勢,必須每時每刻通過永遠不斷的創造進行重建,這就說明了半個世紀中政治和社交歷史上一些明顯的不正常現象的原因。世界的創造不是在人類之初已經完成,而是每天每日都在進行着。德·聖盧侯爵夫人想:“我是德·聖盧侯爵夫人。”她知道她前一天已經拒絕了公爵夫人們的三個晚宴邀請。然而如果說她的姓氏在某種程度上抬高了受到她接待的那個沒有半點貴族氣味的階層的身價,那麼通過一種逆向運動,受到侯爵夫人接待的那個階層卻降低了她的姓氏的身價。沒有任何東西能抵擋這種運動,連最高貴的豪門貴族也會因此而最終垮掉。斯萬認識的一位法國王室的公主不是因為什麼人都接待,她的沙龍名聲便一落千丈了嗎?一天洛姆公主出於禮節去那位公主殿下府上逗留了片刻,她在那兒遇到的儘是些社會地位低下的人,接着她又去勒魯瓦夫人家,一進門她就對斯萬和德·莫代納侯爵說:“我終於回到了朋友們中間。我從德·x伯爵夫人家來,在那兒我沒見到三張熟人面孔。”——作者注。
在這兩門聯姻中得利最少的要算德·奧洛龍小姐,她在宗教婚禮那天已經得了傷寒,艱難地拖着病體去了教堂,幾個星期後便溘然長逝。人們在她死後不久的訃告上看到絮比安這等人的姓名與歐洲幾乎所有最高貴的姓名,如德·蒙莫朗西子爵與子爵夫人,德·波旁-斯瓦松伯爵殿下夫人,德·莫代納-埃斯特親王,德·埃迪梅子爵夫人,埃塞克斯夫人等赫然並列。當然,即使那些知道死者就是絮比安的女兒的人,見這麼多名門望族與她有姻親關係也不會驚訝。的確,一切都在於攀一門好親。再加上casnsfoederis1的作用,於是這個平民小女子的死竟讓歐洲所有的侯門爵府都戴了孝。可是不少新一代的年輕人不了解真實情況,他們讀了訃告不僅會把瑪曲-安托萬內特·德·奧洛龍,即德·康布爾梅侯爵夫人當成一位出身極為高貴的貴婦,而且還會犯很多其他的錯。比如他們通過周遊法國對貢布雷這個地方稍有了解,又看到勒·德·梅塞格里絲夫人和德·梅塞格里絲伯爵的名字排在發訃告者名單的前列,並且緊挨着德·蓋爾芒特公爵,他們可能毫不感到奇怪:梅塞格里絲一邊與蓋爾芒特一邊原就互相毗連。他們會想:“他們都是同一個地區的古老的貴族之家,也許世代有聯姻關係。誰知道呢?也許是蓋爾芒特家族的一個旁支用了梅塞格里絲伯爵的姓。”其實德·梅塞格里絲伯爵與蓋爾芒特家族毫無關係,他甚至不是以蓋爾芒特這邊的身份,而是以康布爾梅那邊的身份發訃告的,因為德·梅塞格里絲伯爵就是我們的老朋友勒格朗丹,他升得快,當上勒格朗丹·德·梅塞格里絲才兩年。假封號倒也罷了,但也許很少有象這個假封號那樣使蓋爾芒特家族不快的。他們過去曾與名副其實的德·梅塞格里絲伯爵家族有姻親關係,然而這個家族現在只剩下一個女人,是默默無聞、家境敗落的人的女兒,她本人又嫁給了我姨母的一個發了跡的大佃戶,這個佃戶買下了我姨母在米魯格蘭一處的田莊,他原姓梅納謝,現在便自稱梅納謝·德·米魯格蘭,因此當人家說他妻子出身於梅塞格里絲家族時,這些人心裏卻在想,不如說她是生在梅塞格里絲這個地方,她的德·梅塞格里絲封號與她丈夫的德·米魯格蘭封號來源如出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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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拉丁文,此處意為“姻親”。
任何其它假封號都不會使蓋爾芒特家族如此煩惱。不過既然關係到一門不管從何種角度來看都是有益的親事,那麼貴族階級便能承受這些煩惱,以及其它種種煩惱。在德·蓋爾芒特公爵的掩護下,在這一代的部分人眼裏(到下一代將是在所有人眼裏)勒格朗丹是真正的德·梅塞格里絲伯爵。
任何不太了解情況的年輕讀者會犯的另一個錯誤是可能以為德·福什維爾男爵和夫人是作為德·聖盧侯爵的親戚和岳父母,亦即作為蓋爾芒特這邊的人來發訃告的。其實他們不能被列在蓋爾芒特這一邊,因為羅貝爾是蓋爾芒特家族的親戚,希爾貝特卻不是。不,那只是表面現象,事實上德·福什維爾男爵和男爵夫人是新娘那邊的人,而不是康布爾梅這邊的人,而且他們發訃告不是由於蓋爾芒特家族的關係,而是由於絮比安的關係,因為,了解點底細的讀者會知道,奧黛特是絮比安的嫡親表妹。
養女結婚後,德·夏呂斯先生把他全部的厚愛都轉到了年輕的德·康布爾梅侯爵身上;這位年輕人有和男爵相同的愛好,既然這種愛好沒有妨礙男爵選他作為德·奧洛龍小姐的丈夫,那麼在他成了鰥夫后,這種愛好當然只能使男爵格外賞識他。這並不是因為侯爵先生沒有其他長處可以讓他成為德·夏呂斯先生的一位可愛夥伴。但是一個把他作為親密知己的人,即使此人是位優秀人物,是不會忽視他的這一優點的,加之他又會玩惠斯特牌,這就使男爵更覺得他可心合意。年輕的侯爵聰慧過人,而且完全是他“祖母那邊的人”,他象祖母一樣熱情,一樣有音樂天賦,這一點,費代納的人們早就說過,當時他還是個孩子。他身上還表現了祖母的其它一些獨特之處,但那主要是模仿的結果,和全家人一樣,而不是由於隔代遺傳。比如在他妻子死後不久,我接到一封署名萊奧諾爾的信,我並不記得這是他的名字,但是當我讀到結尾的套語:“請相信我真誠的同情”時,我才明白這信是誰寫的。這“恰到好處”的真誠一詞彷彿給萊奧諾爾這個名字加上了康布爾梅這個姓。
火車已進巴黎車站,我和母親還在談論這兩則消息,為了使旅途不顯得太長,母親本想把它們留到行程的第二階段,所以待火車過了米蘭她才讓我知道這些消息。母親很快回到在她看來是唯一正確的觀點,亦即外祖母的觀點上。起先她想外祖母會非常驚訝,然後又想她會難過,其實這不過是認為外祖母會很高興知道如此驚人的消息的一種說法,但母親不能容許外祖母被剝奪掉這一樂趣,所以她寧願認為一切都再好不過,因為這消息只能使外祖母傷心。可是我們剛剛回到家,母親又覺得僅僅為不能讓外祖母參加到生活帶來的種種意料之外的事件中去而遺憾,這還太自私。她更願意猜想它們對外祖母來說不算是意料之外的事,而只是對她的預見的一種認可。母親愛把這些事件看成是對外祖母的預言性的見解的一種證實,一個證據,證明外祖母的思想比我們認為的還更深邃、更敏銳、更正確。因此母親為了最終歸結到她對外祖母毫無保留的欽佩,緊接着便補充說:“不過,誰能說你逝去的外祖母會不贊成呢?她是那麼寬厚。而且你知道,對於她,社會地位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天性高貴。你回想一下,回想一下,很奇怪,兩位姑娘都得到她的讚賞。你還記得嗎?她第一次去拜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回來后對我們說她覺得德·蓋爾芒特先生是何等平庸,相反她又是何等稱讚絮比安一家人啊。我可憐的母親,你記得嗎?談到絮比安先生時她說:如果我還有一個女兒,我就把她許配給他,而他女兒比他更勝一籌。還有斯萬小姐!她說:‘我認為她非常可愛,你們瞧着吧,她將來准能嫁個好人家。’可憐的母親,她要是能看到這一切就好了,她預見得多麼準確呵!直到最後,甚至當她已經不在人世,她還在教導我們如何明察事理,如何為人善良,如何正確評價事物。”而由於我們難受地看到外祖母被剝奪的樂趣都是生活中平凡而微小的樂趣,諸如一個演員饒有趣味的語調,她愛吃的一個菜,她最喜歡的作家新出的一本小說等,所以媽媽說:“她會多麼驚訝,她會覺得多麼有趣啊!她會寫一封多麼妙不可言的回信啊!”母親又說:“你想,可憐的斯萬生前那麼盼望希爾貝特受到蓋爾芒特家族的接待,要是他能看到他女兒成了蓋爾芒特家族的一員,他會多麼幸福!”——“不姓他的姓,而姓另一個人的姓,以德·福什維爾小姐的身份被領到神壇前?你以為他為此會感到很幸福嗎?”——“嗯!這倒是真的,我沒想到這一層。”——“正因為這個緣故,我不能為這匹‘駑馬’高興;想想看,她竟然狠心地拋棄了待她那麼好的生身父親的姓。”——“是的,你說得對,歸根結底,也許他還是不知道這件事為好。”唉,對死人對活人都一樣,我們真不知道一件事給他們帶來的痛苦多還是歡樂多!“據說聖盧夫婦將來住在當松維爾。以前斯萬老爹那麼想讓你外祖父看看他的池塘,他怎麼能想到今後德·蓋爾芒特公爵會常常看到這個池塘呢,尤其是如果他知道他兒子結了那門丟臉的親?你以前常和聖盧談到當松維爾的刺玫瑰,丁香和藍蝴蝶花,他對你的話將體會得更深。因為這一切將歸他所有。”就這樣我和母親在餐室的燈光下侃侃而談,這類談話總有燈光相伴,在這種燈下漫話中,家族的而不是民族的睿智往往抓住死亡、訂婚、繼承、破產等某個事件,將它置於回憶這面放大鏡下,使它更突出,然後將在未經歷過這個事件的人看來是混雜在同一個平面上的東西——亡故者的姓名,先後居住過的地址,家財的來源和變遷,產業所有權的轉移——一一分解,與它們拉開距離,將它們遠遠地放在時空的各個點上進行評述。這種睿智來源於繆斯,人們如果想保持一點新鮮感受和創造功能,那麼他們最好盡量推遲認識這位繆斯,然而即使是一直不知道它的人,到了生命的暮年也會在外省古老教堂的大殿裏和它相遇,當他們突然感到觸動他們心靈的並不完全是神壇上雕刻所表現的永恆美,而主要是想到那些雕刻經歷過的種種遭際——它們起初列在某個著名的個人收藏品中,放在小教堂里,然後進了博物館,最後又回到教堂;或者當他們走路時感到踩在腳下的地面幾乎是有思想的,是用阿爾諾1或帕斯卡爾2的遺灰鋪成的;或者僅僅是當他們在木製跪凳的銅片上辨讀鄉紳或顯貴的女兒們的名字,一面還可能想像着一位純真的外省姑娘的容貌,這種時刻他們便與這位繆斯相遇了,這位繆斯搜集一切被藝術和哲學的更高一級繆斯們擯棄的東西,一切並不確實有根據的東西,一切僅僅是偶然的但卻能揭示另一些規律的東西,這位繆斯就是歷史。
母親過去的一些朋友,一些多少和貢布雷有關係的朋友,這時都來看望她,和她談論希爾貝特的婚姻,她們絲毫不讚賞這樁婚姻。“您知道德·福什維爾小姐是何許人,就是斯萬小姐。證婚人呢,是德·夏呂斯‘男爵’,他讓別人這麼稱呼他,就是這個老頭子從前供養過希爾貝特的母親,而且斯萬不是不知道,但他從中得到好處。”——“您這是什麼話?”母親反駁道,“首先,斯萬是極有錢的。”——“他既然需要別人的錢,說明他自己並不那麼有錢。您說說看,這女人究竟存的什麼心,要把她以前的情夫們這麼牢牢抓在手裏?她有本事先讓第一個情夫娶了她,後來又讓第三個情夫娶了她,她還把半截子已經入土的第二個情夫拉出來給她和第一個情夫生的女兒當證婚人,也可能是她和另一個人生的,她的相好那麼多,怎麼弄得清楚?連她自己都搞不清!我說第三個情夫,其實應該說第300個。況且您知道,如果說希爾貝特和您我一樣不姓福什維爾,這與她丈夫的身份倒很般配,因為他當然也不是什麼貴族子弟。您也知道,只有冒險家才會娶這個姑娘。據說他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無名之輩。要不是貢布雷由一個見了神甫都不打招呼的激進派市長掌了權,我准能知道事情的底細。因為,您也清楚,發佈結婚預告的時候總是報真名實姓吧。是啊,對報紙或代發喜帖的文具商自稱德·聖盧侯爵是很神氣的。這對任何人都沒壞處,如果那些人高興這麼干,也無須我來橫挑鼻子豎挑眼,這礙我什麼事?反正我以後不會和那個被人說三道四的女人的閨女來往,她盡可以在僕人面前神氣活現地擺侯爵夫人的架子。可是在身份證件上就不是一碼事了。哼!假如我的表兄薩士拉還是第一副市長,我就會給他寫信,他准能告訴我讓她在結婚公告上用的什麼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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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阿爾諾(1612—1694),法國17世紀神學家,亦是研究語言的邏輯至哲學的理論家。
2帕斯卡爾(1623—1662),法國17世紀著名學者、思想家及作家。
那段時期我常見到希爾貝特,我們倆重又恢復了來往:我們生命的長短不是按我們與別人的友誼的長短來計算的。過了一段時間,同一些人之間中斷了好多年的友誼關係又會恢復,而且雙方都很樂意恢復(就象在政界被取消的部重又組建,劇院裏被打入冷宮的戲重又上演)。原先一方為何過分執着地愛,而另一方為何不能忍受那過分苛求的專橫,那些理由10年後都不復存在了。唯有社會禮儀依然有效。希爾貝特過去可能拒絕給我的東西,現在她會輕易應允,無疑因為我已不再想要了。她總是隨時準備到我身邊來,從來不急着離開我,這在過去對她來說是不能容忍也無法做到的事,但我們之間從未挑明這一變化的原因;其實這是因為我們之間的障礙已經消除,這障礙就是我對她的愛情。
此後不久我去當松維爾小住了幾日1,因為我得知希爾貝特很不幸,羅貝爾對她不忠實,並不是用大家以為的、也許希爾貝特自己至少仍認為的、至少是她說的那種方式。然而由於自尊心,由於想欺騙別人也欺騙自己,還由於對背棄行為的了解不全面(凡是被欺騙的人都不能全面了解那些欺騙行為),尤其因為羅貝爾不愧是德·夏呂斯先生的外甥,他和被他敗壞了名聲的女人招搖過市,大家都認為,反正希爾貝特認為,這些女人是他的情婦……上流社會甚至認為他不夠檢點,公然在一些社交晚會上與某個女人寸步不離,然後伴送她回家,讓聖盧夫人自己想辦法回府。誰要是說被他這樣連累的女人實際上並非他的情婦,這個人便會被視為頭腦簡單、在事實面前說瞎話。然而不幸的是,從絮比安嘴裏漏出來的幾句話引導我了解了事實真相,那令我萬分痛心的事實真相。我動身去當松維爾的前幾個月,一天我去探問德·夏呂斯先生的健康情況,他的心臟功能出現了障礙,不能不令人擔憂。我看到絮比安一個人在,便和他說起一封署名波貝特的寄給羅貝爾的情書,這封情書被聖盧夫人截獲,我從男爵原先的管家那裏得知,那個署名波貝特的不是別人,就是我們曾經談論過的那個小提琴手兼專欄編輯!此人在德·夏呂斯先生的生活中起過相當大的作用。絮比安一說起這事便氣憤填膺:“這小子當然可以想怎麼干就怎麼干,這是他的自由。但是如果說還有什麼人他不該在他身上打主意,那就是男爵的外甥。尤其因為男爵疼這個外甥就象疼自己的兒子一樣;這小子千方百計拆散人家夫妻,真可恥。而且為此不惜採取陰險毒辣的手段,因為誰也不象德·聖盧侯爵那樣天性反對這種事。他過去為自己的情婦揮霍得還少嗎!從前這個該死的樂師那麼卑鄙地離開了男爵,人家可以說這是他的事。可是他竟然轉過來引誘男爵的外甥!不,有些事是干不得的。”絮比安的憤怒是發自內心的;所謂不道德的人們在道德問題上有着與別人同樣強烈的義憤,只是針對的目標稍有不同。此外,沒有被直接捲入感情糾葛的人總是評論哪些男女私情應該避免,哪些是不合適的婚姻,好象人可以自由選擇戀愛對象似的,他們沒有考慮到愛情能產生海市蜃樓般的美妙幻景,把我們所愛的人單獨地、整個兒地籠罩起來,以至一個男人會幹出和廚娘或與摯友的情婦結婚這等“傻事”,然而這“傻事”卻往往是他一生中完成的唯一富有詩意的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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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這次離家外出使我相當為難,因為我在巴黎有一個姑娘,她住在我租的單一臨時寓所里。有些人需要森林的芳香或湖水的低語,我晚上需要這個姑娘睡在我身旁,白天坐車時也需要有她在身旁。一次戀愛可能被遺忘,但它能決定下一次戀愛的形式。在前一次愛情中某些平日的習慣已經存在,只是我們自己也記不起這些習慣從何而來;正是第一天的焦慮使我們熱切希望每次用車把我們所愛的人一直送回她的住所,或者要求她住在我們家裏,希望她每次外出都有我們自己或我們信任的人陪伴在她左右,後來這些做法被我們採用並固定下來,如同人們已經忘記其意義的一些風俗習慣:所有這些習慣都象一條條千篇一律的通衢大道,我們的愛情每天打那裏經過,而從前它們被溶化在火山烈焰般的火熱衝動里。這些習慣在我們所愛的女人死後,甚至在對她的懷念已經消失后仍然存在。它們變成我們的愛情的形式,即使不是所有的至少是某些互相交替的愛情形式。比如作為對已被遺忘的阿爾貝蒂娜的回憶,我需要我現在的情婦呆在我的住所里,我把她藏着不讓來訪者看到,但她象過去的阿爾貝蒂娜一樣充實了我的生活。為了去當松維爾,我不得不求她答應讓我的一個不好女色的朋友代我守護她幾天。——作者注。
我得知羅貝爾和妻子險些分居(而希爾貝特尚未完全清楚事情的真相),多虧德·馬桑特夫人這位愛子之心拳拳、巴望兒子出人頭地的明智冷靜的母親從中調解,強使他們言歸於好。她屬於那種階層,在這種階層里不同血統的不斷交叉混合,祖傳家產的日漸貧乏使得情慾和物質利益方面的世代惡習與因循苟且有隨時抬頭的可能。她曾經強有力地支持過斯萬夫人,支持過絮比安的婚姻,後來又以同樣的勁頭一手安排了兒子和希爾貝特的親事,就這樣她懷着痛苦的忍讓精神不僅為自己運用祖傳的睿智,而且讓整個聖日耳曼郊區從中得益匪淺。也許當初她之所以草草決定羅貝爾和希爾貝特的婚事(當然這件事讓她耗費的心血和眼淚比過去叫羅貝爾和拉謝爾斷絕關係而費的心血和眼淚要少),只是因為害怕他又和另一個壞女人姘居,——或者就和原來那個女人,因為羅貝爾對拉謝爾久久不能忘情——殊不知若是那樣他也許倒得救了。現在我明白羅貝爾在德·蓋爾芒特王妃家對我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了,他說:“真遺憾,您那位巴爾貝克的女朋友沒有我母親要求的那筆財產,否則我想我和她會很投契。”他的意思是說她是戈摩爾人正如他是索多姆人1,或者,如果他尚未成為索多姆人,他也只喜歡那些他能夠以某種方式去愛而且和別的女人一起去愛的女人。看來希爾貝特也可以向我提供阿爾貝蒂娜的情況。若不是我已經失掉想知道有關我女朋友的事的好奇心,除了偶爾故態復萌。我本可以不僅向希爾貝特而且向羅貝爾去打聽。說到底,使羅貝爾和我產生娶阿爾貝蒂娜的慾望的是同樣一個事實,即她愛戀女人。不過兩人的慾望原因完全不同,目的也完全相反。我是出於得知這一事實后的絕望,羅貝爾則是出於滿意;我是為了通過每時每刻的監視阻止她沉湎於這種喜好,羅貝爾則為了培養她的這一喜好,而且給她充分自由好讓她為他帶來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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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據《聖經》創世紀記載,戈摩爾與索多姆是兩個位於死海南部的城市,因其居民道德敗壞,搞同性戀,在硫磺與火中毀滅。
這樣,絮比安把羅貝爾在肉慾興趣方面出現的與原先截然不同的新動向看成是不久以前發生的事,然而我從和埃梅的一次使我十分傷心的談話中得知,這位巴爾貝克旅館侍應部前領班把羅貝爾性慾上的這種偏離和倒錯回溯得更遠。
我因去巴爾貝克小住了幾天,才有機會和埃梅作了那次談話,那幾天,正在享受一次較長休假的聖盧本人也偕妻子來到巴爾貝克,在這新婚燕爾的階段,羅貝爾陪伴夫人是寸步不離。當時我注意到在羅貝爾身上仍能感到拉謝爾對他的深刻影響,並對這種影響頗為讚賞。只有和情婦生活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年輕丈夫才會在走進餐廳之前幫妻子脫掉大衣,才會對妻子表現出應有的關心體貼。他在和情婦生活期間受到了一個好丈夫應受的訓練。離他不遠並與我相鄰的一張桌子上坐着布洛克,他在一群自命不凡的年輕的大學士中間,做出一副虛假的輕鬆自如的樣子,他一面炫耀地將菜單遞給一位朋友,動作誇張得打翻了桌上兩瓶水,一面對他喊道:“不,不,我親愛的朋友,還是您點菜吧!我這一輩子從來不會制定一份菜單,從來不會點菜!”他帶着不太真誠的高傲重複道,同時立即同意要一瓶香檳酒,說是喜歡在聊天時有香檳作“象徵意味十足”的點綴,這給口腹之慾塗上一點文學色彩。聖盧是很會點菜的。他坐在已經懷孕的希爾貝特旁邊(後來他不停地讓她生孩子),正如夜裏在旅館的雙人床上睡在她身邊一樣。他只跟妻子講話,好象旅館裏的其他一切都不存在似的,然而當一名侍應生來取點菜單,站在他近旁時,他突然迅速抬起明亮的眼睛,向侍應生投去一瞥,這一瞥的時間不超過兩秒鐘,但那清澈而敏銳的目光里卻表露了一種好奇和探究,其性質與任何一位在顧客注視(哪怕是長時間地注視)一名旅館服務員或夥計以便得出一些幽默的感想並把它告訴自己的朋友時目光中包含的好奇和探究完全不同。這倏忽即逝的、看似無意的一瞥表明侍應生本人引起了他的興趣,此時誰若是觀察羅貝爾,就可從這一瞥里看出,這位好丈夫,昔日拉謝爾的狂熱的情人,他的生活里有另一面,這一面遠遠比他出於義務而行動的那一面更使他感興趣。然而人們看到的是前一個羅貝爾。他的目光已經回到了希爾貝特身上,這位妻子什麼也沒覺察到。羅貝爾順便向她介紹了一位朋友,就陪她出去散步了。不過埃梅當時對我說起的是更久以前的事,即我通過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結識聖盧的那個時候,也是在巴爾貝克。
“一點不假,先生,”埃梅說,“這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我是早就知道的。先生第一年去巴爾貝克時,侯爵把自己和我手下的電梯司機關在房間裏,藉口為先生的外祖母放大照片。年輕人想告他,我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事情暗暗了結。喏,先生大概還記得侯爵和他的情婦來餐廳用午餐那一天吧,侯爵是拿他情婦當屏障呢。先生大概還記得侯爵借發脾氣走開了。當然我並不是說那位太太有理。她讓他吃夠了苦頭。可是那天我總覺得侯爵的怒氣是假裝的,他需要支開先生和這位太太,誰也無法讓我消除這種看法。”關於那天的事,我倒知道埃梅若不是有意瞎編,就是完完全全看錯了。羅貝爾當時的情狀以及他給記者的那記耳光我記得太清楚了。巴爾貝克的事也一樣:要麼電梯司機撒了謊,要麼是埃梅在撒謊。至少我這麼認為;是否確實,我不能肯定:人們永遠只能看到事情的一面,對我來說,電梯司機去聖盧那裏跑一趟是替我給他送信並取他的回信的方便辦法,而對聖盧來說則是認識某個他喜歡的人的好機會,若不是這件事使我如此痛苦,我會覺得其中有某種美妙之處。確實,世上的事物起碼是雙重性的。別人可能在我們的一個最微不足道的行為上添枝加葉地安上一連串完全不相干的行為。毫無疑問,在我看來聖盧和電梯司機之間如果真發生過什麼風流韻事,那麼它與為我送信這件平常小事沒有關係,正如只聽過瓦格納的《洛亨格林》1二重唱的人不可能預見《特里斯丹和綺瑟》2的前奏曲。誠然,由於人的感覺官能的貧乏,他們只能在事物的無數屬性中認識有限的幾種。物體是有色彩的因為我們長着眼睛去看;如果我們有幾百種官能,那麼該有多少形容語去修飾事物呢?生活中的任何一件事,哪怕是一件無足輕重的事,你只了解其中一部分卻以為那就是全部,另一個人則從另一方面看待這件事,就象從開在房屋另一面的窗口望出去看到另一個景觀一樣,由這一點去想,事物會呈現不同的方面就比較容易理解了。如果埃梅沒有看錯,那麼羅貝爾在布洛克對他說起電梯司機時臉上突然緋紅,其原因可能就不僅僅在於布洛克把“電梯”說成“預梯”。不過我深信聖盧生理上的演變不是在那個時候開始的,他當時還只愛女人。回想起來,在巴爾貝克他對我的友誼便是明辨此事的最好跡象。只有他愛女人的時候他才真正能對男人產生友誼。此後,至少在一段時期里,他對與他無直接關係的男人一律表現出冷漠,我想這種冷漠一部分是由衷的,因為他態度變得很生硬,但也有誇張的成份,為的是讓別人相信他只注意女人。不過我總還記得有一天在東錫埃爾,我正要去維爾迪蘭家吃飯,他對夏里注視良久后對我說:“真奇怪,這小夥子,他有些地方象拉謝爾。你不感到吃驚嗎?我覺得他們有不少相同之處。不過反正這與我無關。”然而接着他的眼睛卻久久迷惘地看着遠方,好似一個人在重新開始一局牌或在出外吃飯之前想到一次遙遠的旅行,想到今後永遠不會作這種旅行,便感到一瞬間的懷戀。羅貝爾在夏里身上看到拉謝爾的影子,希爾貝特呢,則竭力仿效拉謝爾以取悅丈夫,她象拉謝爾一樣頭髮上戴着朱紅,粉紅或黃色絲綢結,也梳一樣的髮型,因為她相信丈夫仍然愛着拉謝爾,她妒忌她。羅貝爾的愛情有時介乎男人對女人的愛和男人對男人的愛之間,這是可能的。總之他對拉謝爾的懷念在這方面只起一種審美作用。它甚至也不可能起別的作用。曾經有一天,羅貝爾叫她打扮成男子,要她讓一綹頭髮垂下來,不過他只是看看她,好象不太滿意。他對她卻仍然很依戀,準時按數——雖然不是心甘情願——付給她那筆他許諾的年金,但這並不妨礙拉謝爾後來對他施展卑劣的手段。如果希爾貝特知道他對拉謝爾的這種慷慨只不過是不得已地實踐一個諾言而並不牽涉到任何愛情,那麼她最不會為此而痛苦的。然而羅貝爾偏偏裝作對拉謝爾舊情依依。同性戀男子倘若不裝模作樣鍾情於女人,他們倒可能是最理想的丈夫。再說希爾貝特也毫無怨言。當初正由於她以為羅貝爾被拉謝爾所愛,而且愛得那麼長久,她才想得到羅貝爾,並且為他拒絕了不少更合適的擇偶對象;他娶她似乎對她作了某種讓步。確實,一開始,在這兩個女人之間作一番比較(雖然她們在魅力和容貌方面是如此懸殊)對甜美的希爾貝特是頗為不利的。但後來希爾貝特愈來愈得到她丈夫的敬重,而拉謝爾的地位卻日見降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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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洛亨格林》是瓦格納根據德國古代民間傳說創作的一部歌劇。
2《特里斯丹和綺瑟》是瓦格納根據中世紀凱爾特民間故事《特里斯丹和綺瑟》改編的一部歌劇。
另一個前後不一致的人物是斯萬夫人。如果說在希爾貝特眼裏,婚前的羅貝爾頭上已環繞着雙圈光輪,一圈是從德·馬桑特夫人的哀嘆里不斷透露出來的他和拉謝爾的同居生活造成的,另一圈是蓋爾芒特家族在她父親心目中始終享有的並在她心中得到延續的威望造成的;那麼德·福什維爾夫人則不同,她原企望女兒能攀一門更光彩的婚姻,也許嫁一位王子或親王什麼的(有些王室親戚不富裕,他們會接受這筆嫁資——已經遠遠低於原先許諾的8000萬——何況福什維爾這個姓氏已經使這筆錢脫盡了俗氣),她企望她的女兒不象聖盧那樣因遠離社交界生活而降低了地位,然而她終究拗不過希爾貝特,於是她逢人便抱怨,痛斥她的女婿,可是忽然有一天,一切都變了,女婿成了天使,她即便挖苦他也是偷偷地。原來,隨着年歲的增長,斯萬夫人(現在成了德·福什維爾夫人)雖然仍舊保留着讓男人供養的習慣,卻失掉了讓他們供養的手段,她的崇拜者都一一棄她而去。她每天都想得到一串新項鏈,一件綴着鑽石的新裙子,一輛更豪華的小轎車,然而她的財產有限,福什維爾幾乎把家產都吃光了;她有一個可愛的女兒,但女兒吝嗇得可怕——猶太人的哪一種影響在駕馭着希爾貝特?——她對丈夫尚且錙銖必較,對母親當然更加如此。可是奧黛特突然預感到羅貝爾可以做她的供養人,而且後來他果真成了她的供養人。她已經不很年輕,但在一個不愛女色的女婿眼裏這無關緊要。他只要求岳母平息他和希爾貝特之間發生的這樣或那樣爭執,能讓希爾貝特同意他和莫雷爾一道作一次旅行。奧黛特全力以赴完成了使命后,就立即得到一顆精美的紅寶石作為酬謝。然而為此必須讓希爾貝特對丈夫更慷慨些。奧黛特規勸女兒要如此行事,而且規勸得極其熱心,因為從希爾貝特的慷慨中得到好處的將是她本人。這樣,多虧羅貝爾,年屆50的奧黛特(有人說是60)每次赴晚宴或參加晚會時,仍能以華麗得出奇的打扮令舉座驚嘆,卻又不必象過去那樣需要一位“男友”,再說即便有“男友”,他現在也不會出錢,甚至不會上鉤。因此她雖進入了而且似乎永遠進入了最後的貞潔時期,她的穿着打扮卻從未如此漂亮。
夏里不僅僅是出於壞心眼,出於原先的窮人對讓他發了財但又始終讓他感到(這一點表現在德·夏呂斯先生的性格里,而尤其表現在他的語彙里)兩人地位差異的主人的懷恨,才轉向聖盧以便叫男爵加倍痛苦的。他可能也為了貪利。我的印象是羅貝爾大概給他很多錢。我動身去貢布雷之前在一個晚會上遇見羅貝爾,他堂而皇之地伴着一位雍榮華貴的女人,人們都以為這女人是他的情婦,他寸步不離她的左右,與她兩位一體,彷彿當眾裹在她的裙裾里,那種情狀令我想到那是他家祖傳動作的一種不自覺的重複,不過帶着某種更神經質、更驚悸的意味,我曾經在德·夏呂斯先生身上觀察到同樣的動作,那時他好象裹在莫勒夫人的裙子裏,莫勒夫人是他表現親近女人的一面旗幟,其實親近女人不是他的目的,但是他喜歡打着這面旗幟,雖然他沒有權利這樣做,也許他覺得它能起保護作用,或者是認為它有審美價值。回家的路上我發現羅貝爾遠不如現在富有時曾是那麼慷慨。而現在卻變得如此節儉,這使我非常吃驚。人們只珍惜自己擁有的東西,或者一個人錢不多時能揮金如土,而富足后卻守財如命,這都是相當普遍的現象,但我覺得這現象在羅貝爾身上表現得有點特別。聖盧不肯乘馬車,而且我看見他保留了一張有軌電車轉車票。在理財方面他無疑發揮了他與拉謝爾同居期間獲得的才能,不過為著不同的目的。一個已與女人生活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年輕人不似結婚前從未有過別人的女人的童男那樣缺乏經驗。羅貝爾不常常帶妻子上餐館,但每次只要看他如何靈活而又畢恭畢敬地取下她的衣物,如何熟練地點菜和差遣侍應生,如何在希爾貝特穿上緊腰上衣之前細心地理平她的衣袖,就能知道他在成為這個女人的丈夫之前長期當過另一個女人的情夫。同樣,過去他曾不得不照料拉謝爾的家,直至細枝末節,一則因為拉謝爾於此一竅不通,二則因為他受妒忌心的驅使想自己指揮僕役。因此後來在管理希爾貝特的財產和料理家政時,他才能繼續發揮巧妙而內行的本領,也許連希爾貝特也望塵莫及,於是樂得把擔子丟給他。不過聖盧這樣做無疑主要是為了讓夏里從他的銖積寸累中得益,要做到既能闊綽地供養他又不讓希爾貝特覺察,也不讓她的生活受影響。也許他以為這位小提琴手也象“所有的藝術家”一樣愛亂花錢(夏里不太自信也不太自豪地自命為藝術家,以此為自己不回信以及其他一大堆缺點辯解,他認為這些缺點是公認的藝術家心理特徵的一部分)。我個人認為從道德觀點來說,從男人那裏抑或從女人那裏得到樂趣,這無關緊要,人們到能獲得樂趣的地方尋找樂趣是再理所當然、合乎人情不過的事。假如羅貝爾沒有結婚,那麼他和夏里之間的關係就不應該引起我絲毫的悲傷。然而我又清楚地意識到如果羅貝爾仍然是單身漢,我的悲傷會同樣強烈。這種事若是出在別人身上,我會漠然置之。但是想到我過去對另一個聖盧,一個與現在的他判若兩人的聖盧曾懷有那麼深厚的情誼,而且我從他那冷漠的、支支吾吾的態度感覺到,自從男人有可能激起他的情慾以後,他與男人之間已不可能存在友誼,因而他也不可能回報我以友誼,想到這些我禁不住流淚了。這種事怎麼會發生在這個小夥子身上?他曾經那麼鍾愛女人,當“大氣派的拉謝爾”要離開他時,我看見他那麼絕望以至害怕他會自殺。難道夏里與拉謝爾之間的相象——我並未覺察出——是羅貝爾從他父親的愛好過渡到他舅舅的愛好以便完成生理上的演變的跳板嗎?其實即使在他舅舅身上,這一演變也開始得相當晚。有時埃梅的話又來困擾我;我回憶起那年在巴爾貝克的羅貝爾;他對電梯司機講話時着意不看他,那樣子很使我想起德·夏呂斯先生對某些男人講話時的神情。這一點,羅貝爾很可能得之於德·夏呂斯先生,不過是得之於蓋爾芒特家族的某種高傲的氣質和體態,而不是得之於男爵特有的癖好。比如德·蓋爾芒特公爵,他完全沒有這種癖好,但他轉動起手腕來和德·夏呂斯先生一樣有力,彷彿是在繞着手腕抽緊一條花邊袖口,還有嗓音里那種尖銳和做作的調子,以及其他種種舉止,這些舉止若是出自於德·夏呂斯先生,人們就會賦予它們另一種含意,而他自己賦予的則是另一種,因為個人總是藉助一些非個人的和返祖的特徵來表達自身的獨特之處,而且它們也許只不過是古遠的特點固定在動作和聲音里罷了。這一假設已涉及博物學了,按這一假設推論,應該被稱為有缺陷,並部分藉助蓋爾芒特家族的特點來表現這一缺陷的蓋爾芒特成員就不是德·夏呂斯先生,而是德·蓋爾芒特公爵,因為公爵在這個生理反常的家族裏是個例外,他絲毫沒有沾染上祖傳的毛病,而它在他身上留下的外部烙印也就失掉了任何意義。我還記得第一天在巴爾貝克看到聖盧,金黃的頭髮,整個人彷彿是用稀有的珍貴材料做成的,手拿着單片眼鏡在面前揮動,我總覺得他有點女人氣,這當然不是我現在得知的他的癖好產生的結果。而是蓋爾芒特家族特有的溫文爾雅給人的感覺,宛若精緻的薩克斯瓷器,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也是用這種質地的材料塑就的。我也記得他對我的情誼以及他表達這種情誼的溫柔而多愁善感的方式,這也許會使別人得出錯誤的想法,可我心裏思量,這同樣不意味着我現在得知的事情,在當時這意味着別的,甚至完全相反的東西。那麼他的癖好始於何時呢?如果始於我重返巴爾貝克的那一年,那麼他為何一次也沒來看過電梯司機,而且從未和我談起過他呢?至於第一年,他當時是那麼狂熱地迷戀着拉謝爾,怎麼可能注意電梯司機呢?那年我覺得聖盧象所有道地的蓋爾芒特那樣與眾不同。不料他比我以為的還要特別。然而我們未能直接感覺到的東西,我們僅僅從別人那兒獲悉的東西,我們再也無法讓我們的心靈接受,因為時機已經過去,心靈與現實的通道已經關閉;因而我們也不可能享受我們的發現,因為為時已經太晚。何況,上述的發現太使我痛苦,我精神上無論如何不可能享受它。自從聽了德·夏呂斯先生在巴黎維爾迪蘭家對我講的那番話以後,我也許已經不再懷疑羅貝爾的情況是很多正派的人甚至是最聰明、最善良的人中的一例,無論從誰那兒得知他的情況對於我都一樣,無論從誰那兒,除了從羅貝爾那兒。埃梅的話給我留下的疑雲使我和羅貝爾在巴爾貝克和東錫埃爾結下的友誼變得晦黯無光,而我雖然並不相信友誼,而且對羅貝爾從未真正產生過友誼,但是回想起電梯司機的事,回想起我與羅貝爾及拉謝爾在餐館用午餐時發生的事,我就不得不剋制自己,以免流下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