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散似秋雲無覓處

(二十二)散似秋雲無覓處

康熙皇帝駕鶴西行,他去的地方沒有父子爭鬥,沒有手足相殘,可他把一連串麻煩和疑問留給了後代子孫。

我沒有隨同十三爺前往乾清宮,不是因為我早就知道了答案,而是我壓根不在乎那個結果。他們都走了,清溪書屋只剩下兩三個太監和宮女,四周冷冷清清,說不出的孤寂。

茶杯尚有餘溫,然而人已離去。我心裏空空落落的,看着康熙的遺容發獃,這樣也不知過了多久。

十三爺宣讀遺詔的時候,我其實還沒有回過神來。

“宮女楚煙寒接旨。”他的眼神有些複雜。

我本能地跪下。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宮女楚煙寒,品行端正,秉性賢淑,賜配皇四子,擇吉日完婚。欽此。”

我並沒有反應。十三爺到底在說什麼?

“煙寒,”他看了看身邊的隨行太監,“你應該謝恩。”

謝誰?長眠的康熙?他安靜地躺在那裏,只是他能夠聽到嗎?

“謝皇上隆恩。”我淡淡地說道,不能讓他為難。

“煙寒,這是皇父遺詔,新君乃是…四哥。”他雖然極力保持鎮定,我仍然在他臉上看到——驚訝和喜悅,惆悵和感慨,失落和辛酸。

“原來您有料事如神的本領!煙寒何其榮幸,果然匹配天子!”我笑道。

康熙將我許配十四,十四便是皇位不爭的傳人,康熙將我指婚四爺,四爺就是江山鐵定的主人!我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會是皇位的風向標!哈哈哈,太可笑!笑得眼淚流不停,笑得傷心止不了。

“煙寒,你這是怎麼了?”十三爺大驚,顧不得下人們驚詫的目光,連拖帶抱地將我拽出屋外,他一定以為我深受刺激,腦袋壞掉了。

“我沒事,我很好。”我抹去眼淚。

他深深地看着我,“有一個問題,我只問一次——皇阿瑪臨終之前可有遺言?剛才在乾清宮大殿,八哥和九哥同時發難,他們質疑詔書的真偽,而且皇阿瑪大行之前,兄弟們都不在他身邊,只有你和李德全,但是李德全…”

“李公公怎樣?”我警覺起來。

“剛才在乾清宮,他自願為先帝殉葬了。”十三爺低聲說道。

什麼?我有些站立不穩。

十三爺急忙扶住我,“煙寒,我知道你和李德全很有交情,但是他忠心可嘉,咱們也只好成全。”

“咱們是誰?是新皇嗎?不如讓他也成全我吧!我也寧可追隨先帝,我也心甘情願殉葬。”我說道。

他臉色煞白,捂住我的嘴,恨恨地說道:“姑奶奶!算我求你!現今非常時期,人心動蕩不安,為四哥想想吧!他對你怎麼樣,你還不知道嗎?哪怕天地毀滅,他也要你安全!”

我傻傻地看着他,多麼熟悉的話啊!

恐怕唯一安全的人,只有你!

康熙皇帝,你的確有先見之明!可是怎麼辦呢?難道讓我活着,看他殘害手足?不,我要活下去,我要阻止他!

“他打算如何安置我?”我問。

“宮裏忙着籌辦先帝身後之事,你暫時住在原地,待國喪完畢之後,再行冊封之禮。”十三爺答道。

不久,四爺正式登基,擬定年號,謂之“雍正”。手握大寶之後連下兩道諭旨:

第一道諭旨,冊封八阿哥為廉親王,十三阿哥為怡親王,與馬齊、隆科多一併總理內外事務。第二道諭旨,命撫遠大將軍回京奔喪,軍中一切事務,由四川總督年羹堯接手。

他來的那天,我正在撫琴。

一曲未畢,琴弦已斷。

“皇上!”我下意識地轉頭,發現他倚門而立。

他走到我身邊,“今晚讓我留在這裏,好嗎?”

他並沒有自稱為“朕”,是想拉近我們的距離嗎?可惜我們的距離,早就隔了千山萬水,永遠也回不到從前。

“如果皇上是問煙寒的心意,那麼…不好!”我的回答很乾脆。

出乎我意外,他沒有憤怒,也沒有失望,但是他的臉,寫滿疲憊和哀傷。

“放心,只要你不願意,我絕不會碰你!只為當初你說,你討厭我用強!可是我的心痛,你又能否體會?我疼惜耿氏,因為她和你有幾分神似;我溺愛弘曆,因為他身上有你的影子!你隨老十四遠赴西北,我飽嘗萬箭穿心之苦,更不要說,你責怪我陷害老八,刀子一般傷人的話!”他看着我,眼眶微紅。

“煙寒,你知道這些年我怎麼過來的?沒有你在身邊,四周真的好冷!就讓我睡外屋,這樣也不行嗎?”他又說。

我的心軟了下來。八爺那件事情,是我錯怪了他,但是他的作為,原本比之猶甚。

外屋和裏屋,間隔着屏風,他一住數天,且毫不介意。

現在宮裏上下都知道,新皇寵愛先帝的宮女,幾乎夜夜留宿於香閨,甚至等不及正式冊封,我的身份更上一層樓,整日迎接艷羨的目光。

這天天剛黎明,我還在迷糊中,便有來客造訪。

“皇上,請恕微臣無禮,實在是軍情緊急,不得已造次打擾。關於撫遠大將軍…”那人說道。

是誰?好耳熟的聲音!

“什麼事?朕不是命他星夜兼程,趕赴皇考大事嗎?”四爺問道。

“撫遠大將軍確實交出軍印,連夜進京了。”那人回答。

我側耳聆聽,原來是戴鐸!

“既然如此,有何不妥?”四爺又問。

“撫遠大將軍倒是只帶了十幾名親隨,不過…據軍中探子回報,撫遠大將軍的親信部隊約有萬人,悄然繞道小路,已至燕山腳下。”戴鐸說道。

“哼,他想幹嗎?謀逆造反?前有隆科多把守,後有年羹堯助陣,他若不在意手足之情,朕何必顧念兄弟之義?”四爺冷冷的聲音,聽得我頭皮發麻。

“話雖如此,但那隊人馬多是撫遠大將軍昔日舊部,幾乎彙集前鋒營和驍騎營所有的精英,以一當十,勇猛無比,就連年大人也不敢貿然行事,輕易為敵。”戴鐸道。

“難道要朕束手就擒?休想!最多不過魚死網破!”四爺厲聲地說。

“萬萬不可呀,皇上!先帝大行不久,人心尚未穩定,再說西北的策旺阿拉布坦正好冷眼旁觀,虎視眈眈,倘若此時內訌,勢必點燃戰火,外敵乘機入侵,百姓生靈塗炭,如何安撫先帝之靈?如何保護江山社稷?”戴鐸急切地說道。

“以你之見,該當如何?”沉默片刻,他復問道。

“以微臣拙見,將軍乃性情中人,為人率直,只可軟化,不宜硬碰,否則必定兩敗俱傷,適得其反。皇上可物色合適人選,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以柔克剛,方成大事。”戴鐸回答。

聽到這裏,我有仰天大笑的衝動。

君臣二人一唱一和,有問有答,多麼精彩的雙簧!軍國大事,不在朝堂商議,倒在後宮討論,只有一個原因,聽眾唯我一人!想我“以柔克剛”,使他“方成大事”!

屏風外那個身着黃袍的男子,曾經讓我如此的迷戀,但冷酷的現實告訴我——我在他的心裏,無法大過江山。當皇位受到威脅,當寶座受到侵犯,他不惜用我作工具,對付他最親的兄弟。

北風吹開菱花窗,冬天何時來臨的?

淚水滑過臉龐,心中一片迷茫。

寒意鋪天蓋地,傷痛漫無邊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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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水寒.三生未了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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