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似曾相識燕歸來
秋去春來，數月過去，康熙並沒有讓十四爺重回西北的意思。不僅十四爺心中犯起了嘀咕，在我面前流露出擔憂的情緒，他那些同氣連枝的好兄弟，也有些按捺不住，心浮氣躁起來。
那日遇見九爺，他見左右無人，將我喚至僻靜處。
“皇阿瑪到底是什麼心思？現在我只相信你說的話！老十四眼看成功在望，皇阿瑪令其留駐京城，白白的錯失大好軍機！反而對待四哥，他卻一味縱容，絲毫不加避諱！你知道嗎？四哥最近買下了城郊的一條衚衕和兩畝空地，只是為了和皇阿瑪賜給他的圓明園連為一體！他老人家總是訓斥我奢侈無度，不懂節制，四哥此舉既揮霍又擾民，他為何佯裝不知，充耳不聞？”
“九爺，您這是為十四爺叫屈呢，還是為您自己喊冤？”我問道。
“不管為什麼，他這樣厚此薄彼，你不覺得奇怪嗎？”他眉頭緊鎖。
“不需要理由，他可以做任何奇怪的事情，因為他是皇上，他是天子，他是萬人之君。九爺何等聰明，何必自尋煩惱？”我笑着離開。
話雖如此，我心裏也是暗暗驚訝。以我對四爺的了解，他在諸位皇子之中，節儉可謂名列前茅，難道圓明園不夠開闊寬敞，非得還要額外的購田置地？怎麼可能呢？聽聞圓明園初具雛形，萬園之園雄偉而壯觀，他行事向來含蓄內斂，為何這當口不知避嫌？
三日之後，疑惑解開。
四爺邀請康熙圓明園飲酒賞花，正巧是我當值，只有隨同前往。
言語無法形容圓明園的絢爛幽雅。
流水繞長廊，逶迤多姿；碧樹伴亭台，秀色怡人。東方的儒雅，西方的精巧，居然完美的合二為一，就連見多識廣的康熙皇帝也是讚不絕口，嘆為觀止。
我緊隨眾人瀏覽美景，卻在一處不甚起眼的庭院前停住了腳步。
無人注意這個角落，它靜靜的待在那裏，沒有多餘的修飾，沒有張揚的美麗。大家漸行漸遠，唯我留了下來。
聽雨軒！留得殘荷聽雨聲。
原來如此。這裏毗鄰圓明園，他竟然不動聲色，將其擴建入邸園！他為什麼這麼做？
“楚姑姑！”稚氣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是他！我的雙手莫名的顫動。
什麼時候開始，他已長成俊秀的美少年？眉似青山，目如星辰，笑若春風，分外動人。
“弘…四阿哥，奴婢給您見禮！四阿哥吉祥！”我屈身施禮。
他伸手托起，急切地說道：“姑姑緣何這般見外？當年您從御花園把我背至南書房，您都忘了嗎？我可沒有一時一刻忘記您呢！不知為什麼，我總是覺得您格外親切，一直期盼和您再次見面，誰知您隨十四叔遠征西北，一去就是好幾年，咱們今日方才得見！”
我心中百感交集，強忍涌動的淚水，握着他溫熱的手，卻不知說些什麼。
“弘曆！你不陪侍在皇瑪法身邊，怎麼在這裏發愣？”嚴厲又熟悉的聲音，來自那個不願見到的人。
“阿瑪！”弘曆躬身行禮。
“煙寒給雍親王請安，王爺吉祥！”我低聲說道。
他虛抬手臂，有點不耐煩，側身對兒子說道：“別讓皇瑪法等你，快去吧！”
弘曆剛走遠，我正待告退，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冷冷地說道：“故地重遊，作何感受？”
“沒有感受。”我輕聲說道。
“這裏一切維持原狀，只為等待舊日主人。難道你真的不懂嗎？你註定是我的女人，就算江山易主，就算日月變天，但是你…只屬於我！”他沉聲說道。
“哪怕我的心裏，已經有了別人？”我問。
“別人？老十四嗎？昔日你對老八念念不忘，我可曾有過半點的退縮？更別說老十四了！想和我斗？想和我爭？痴心妄想！”他的語氣越發冰冷。
他放開我的手，快步向前走去。
筵席設在花園，康熙興緻頗高，我悄然走到他身邊時，他正和弘曆言談甚歡。
“弘曆，百花之中，你鍾愛誰？”康熙問道。
“回皇瑪法，孫兒獨愛蘭花。”弘曆道。
康熙尤喜蘭桂，世上何人不知？弘曆這番回答，疑似諂媚之詞，精明如康熙帝，又會怎麼想呢？我禁不住擔心。
“理由呢？”康熙問道。
“我愛幽蘭異眾芳，不將顏色媚春陽。西風寒露深林下，任是無人也自香。”弘曆恭敬地回答。
“很好！”康熙贊道，“以物觀心，孺子可教。”
“皇阿瑪過譽了。弘曆年紀尚小，還須多加磨練。”四爺說道。
“沒錯，所以朕有意將他留在宮中親自教導，你可否捨得？”康熙笑問。
四爺先驚后喜，長揖到地：“那是他的造化，兒子怎會不舍？”遂命弘曆磕頭謝恩。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他們不是一般的祖孫三代，共享天倫，他們還是難得的三位天子，齊聚一堂。
這樣的瞬間，因短暫而美好，因美好而珍貴，最後終成回憶。
“老四，時下西北局勢平穩，以你之見，是偃旗息鼓，就此止戈好呢，還是趁勝追擊，直搗黃龍好呢？”康熙問四爺。
四爺沉吟片刻，答道：“兒子以為，策妄阿拉布坦終究是大清的心腹大患，他的兒子策零雖然狼子野心，可卻驍勇善戰，足智多謀，霸氣十足，堪稱梟雄。父子二人如若不除，大清只是暫時清平，實在難以長治久安。皇阿瑪何不令十四弟重回西北，沙場再戰？”
“是啊，或許是朕老了，總是不忍別離，你說的道理朕何嘗不知？只是…兩軍一旦開戰，何時才能結束？何時才有歸期？朕還能和你十四弟父子重聚嗎？”康熙的話語有些感傷。
“皇阿瑪何出此言？皇阿瑪千秋偉人，天必予壽！再說，從小您便訓誡我們‘國家社稷為重，兒女私情為輕’，兒子一直銘記在心，皇阿瑪反倒忘卻了？”四爺說得鏗鏘有力，康熙聽得熱淚盈眶。
“是朕顧念父子親情，竟然淡忘國家利益。老四說得沒錯，朕會好生反省。”康熙說。
不要啊，若是派遣十四爺再戰西北，你們父子真的相聚無期了！
因為如果我沒記錯，您的大限就在今年！
我什麼也說不出口，我什麼也不能改變。
半月後，十四爺得令重回西北。
父子倆這次分離，也是最後的訣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