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心結
再次醒來,是在浣溪殿的床榻上,四檐是熟悉的月白帷帳,半透明的羅紗,光線輕易透了進來,床帳里縈繞着淡淡蘇合香,就好像之前在侯府的每個清晨,尚自沉浸美夢餘味的我,懶懶賴在床上,欣喜迎接一日之始。
看情形,我居然昏睡了一夜。想要喚人,喉嚨卻是艱澀刺痛,方才發覺頸間正纏着厚厚的紗布。我受傷了?仔細回憶,想必是那時衝動掙扎的結果罷,只是當時竟未覺一點痛。再想到扮作宮人的棠卓一頭冷汗,舉着匕首,明明是挾制,卻要小心把握分寸,我不禁啞然失笑。
“翁主,您竟然還在笑。”少女清麗的臉蛋放大在我正上方:“你不曉得,昨日你被送回來時慘白的一張臉,渾身是血,我立即懵了。”
我還是傻笑。
“秀秀,別引翁主說話,醫官吩咐靜養哩。”
聽見蘭影的聲音,我嘴咧地更開了。
“我可不敢惹她,是她自個兒傻笑呢。”“托您的大福,昨日奴婢總算得見天子了,他抱着您那樣闖將進來,臉色比您還難看,我差點就驚呼出聲了,好歹蘭姐反應過來……”她眼睛晶亮繼續叨念。“醫官說您是驚嚇過度,體力不支。頸傷也不深,痛過兩天就好……”
“您別這樣,日後不會留疤的啊,奴婢不說了,您想笑就笑,可別哭啊。”咦,我不是一直在笑嗎?怎麼是哭,只是眼前的她有些模糊而已。她手足無措,蘭影也挨了過來,拿出錦帕為我擦拭。
我努力想要開口,卻連唾沫吞咽都十分難受,她們低下頭緊張聆聽,“我,餓了。”“飯食都在灶上溫着,奴婢這就取來。”秀秀咋呼着跑開。
蘭影輕輕替我拭掉額間泛起的薄汗:“奴婢扶您起來罷。”昨日幾是滴水未沾,又經過恁大的陣仗,我絕對是餓醒的。蘭影在我背後墊了好幾床絲被,好讓我能舒服地倚在榻上。“奴婢曉得您很難受。”蘭影輕嘆。我點頭,是不好過,又痛又餓。眼帘微垂,拍着嘴打了個大大的哈欠,不小心催出幾滴眼淚。
秀秀很快把飯食取來,一碗五穀粥,配了幾道清淡小菜,不是我平日偏好的口味,想是為了照顧我,只揀易消化的上,溫度也控制地不冷不燙,可我吞起來還是很辛苦。秀秀着急道:“奴婢再把粥稀釋些罷。”我搖頭攔住她:“餓。”
半趴在憑几上,手持漆杓,滿滿地舀一口在嘴裏,幾不咀嚼,囫圇吞下,分明疼痛難咽,偏是不停往嘴裏送,眼眶紅腫,好幾滴淚都落在了碗裏,仍是不在意似地重複動作。
皇帝舅舅進來時,看到的正是這樣的我。彼時,蘭影在旁邊溫文規勸,秀秀已經急出淚來:“翁主,您有氣沖奴婢來,別這樣糟踐自己,讓人心疼。”我稍一頓,唇齒間擠出一字:“餓。”又埋頭繼續。
“爾等下去。”皇帝舅舅的聲音響起,眾人告禮靜聲退出,正自顧盼猶豫的秀秀也被蘭影拉走了。
卧房裏只剩下他和我。我終於停下,緊抿着嘴,他未着袞服,一衣玉色便服,站在漆屏邊,一動不動。他佇立的位置剛好擋住了窗外篩進的光線,屋裏黯淡了許多,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卻是知道他的目光正投在我身上,久久不移。有些些微風偷進來,不在我們身邊停留,拂起半透明的紗帳,帶來他身上淡淡葯香。
我想阿爹若曉得我在天子面前如此倨慢,該打我的板子了。於是我起身下榻,預備向他行禮告罪。未料,我剛動,他即近前來,坐在榻沿把我按了回去,終於開口:“悠悠。”
我還記得蘭影總說“禮不能廢”,即便天子縱容,也不能輕易忘卻本分不是。我輕掙開,在他不解的眼神下,屈膝於榻,左手按右手,然後俯身稽首。
良久,我的頭仍抵於榻上,他卻噗嗤一笑:“到是長了見識,尚未見過在榻上行九叩之禮的,自古行禮俱是‘以下見上’,如今‘居上拜下’,着實有趣。悠悠,你這一遭到是與‘綵衣娛親’異曲同工啊。”
從前,府里下人間或爭執,我老聽見其中一人數落另一個“臉比城牆厚”,那時年紀尚小,打量着那人的臉皮心裏暗自比對汝陽外圍夯實的城牆,嘖嘖驚嘆:人實不可貌相。如今我總算找着此話的出處了,君為民之典範,瞧眼前這天子自我貼金的本事,我看那話放他身上得升級成“臉比京畿城牆厚”。
“悠悠,你在心裏數落朕什麼呢,朕的耳朵可直直發燙。你快起來罷。”“您的耳朵若如此靈驗,恐怕早就燙熟了。”我邊起身邊腹誹。“什麼?”“您是我肚中蛔蟲啊?”
衝動是魔鬼啊,我急忙捂嘴。他啼笑皆非地看着我:“晚矣,朕已然聽見,你可知罪?”我連忙俯身稱罪,卻被他一把抱進懷裏,感到他胸腔因朗笑帶來的顫動。“呵呵,人人皆說朕是真龍天子,你忒是大膽,居然指‘龍’為‘蟲’。”“不是……”我悶聲道。
“你傷口可還疼?”咦,他不說我竟不覺得,起先喉嚨針刺般的疼痛好像輕了不少。不過這到警醒了我,又是這般容易就沉溺在他佈設的溫柔里。我即刻退開,倏地縮在離他最遠的床角,他的手尷尬愣在虛空,須臾方才收回。我偷覷他的神情,似乎有些悵然。哼,誘我心軟嗎?
我昨日是關心則亂,今晨忽然覺醒:昨日他從頭到尾都未關心過解毒之事,要麼是已有解毒良策,要麼就是從未中毒。今日見他氣色不復往日蒼白,更是坐實我的想法。事事皆在他帷幄之中,我等都是他精心佈置的棋子罷了。
“還在怨舅父?”我眼淚區區望着他,指着頸間:“疼。”他想是要伸手拉我,我瑟瑟向里移了移,他終是放棄,側坐在榻沿,與我默然對峙。空氣在我們之間凝住,我彷彿能看到其間有不可計數的塵埃簌簌下落,落在我發上、眼內、襟間……心裏。
許久,他長嘆一聲,開口:“如若時間迴轉,我依然會如此安排。任其在我暗自監控下擴張勢力,假意中毒誘其行動,接你進宮以……前事相引,讓其認為萬事俱備,從而安心入瓮,又在起事前夕招得其得力助臂倒戈相向。一切都是萬無一失,就連預備劫持你之人都早被我換下,悠悠,我絕不會讓你置於危險之地的,你可信?”他並未稱“朕”,也未以“舅父”自稱,表示此刻他與我是平等的。
又是長久的沉默。
我雙手抱膝,無聲數着對面白玉席鎮牛身上栩栩如生的紋路“一,二,三……”如此反覆數遍后,終於開口:“我未曾因受傷而牽怒於您,也從未怨忿您以我為餌,此事之前我並不是一無所覺的,所以即使昨日我會重傷亦或不治,最終我也是甘願的,這您可信?”他似是驚訝又是感慨,最後用混雜着愧疚的眼睛看着我,示意我繼續。
“縱然我們只相處短短几日,縱使您只是想利用我,可我亦然當您是我親人,是除阿爹之外最親近之人。您病重的模樣都讓我如此揪心,恨不能替您生病。所以您能想像當我得知您或已中毒,已命不久矣時,該是怎樣一種心情?”
“對不起。”
“您可以利用我,利用獨孤瑾,利用所有人,可是您為何不放過我的……阿娘呢?”我的情緒已到極點,仿似終於找到噴泄的出口。
聽見那兩字,他全身一震,臉上倏白,好像又回到了之前的病態。
良久,他柔聲道:“你好好休養,毋想太多。我已遣使告知汝陽侯封你為長安公主之事,不日他就會進京朝賀。太史令已在擇吉日,屆時將你名碟記入宗譜,便正式是我女兒了。以後你得稱我父皇,其實我更歡喜父親的稱呼,不如無人時……”他顧自說著,好像我與他之間從未有過間隙似的。
“那人,說的那些話真正全是捏造嗎?”他知道我說的是誰,更知道指的是什麼話,那些關於他和我娘的蜚言流長。
我緊張地注視着他,希望自他面上能看出些什麼,雖然我也不知想要怎樣的結果。他卻轉身背對我,不讓我窺測到他的情緒。少頃,他忽然站起身,也不看我,大步向門外走去。我眼睜睜看着他頎長的身影消失在漆屏后,於是,強烈的無力與落寞襲擊了我。指尖絲絲鈍痛,抬手,剛才過於緊張,最長的尾甲竟生生斷在了掌心,秀秀精心為我染的鳳仙花,此刻僅剩一片殘紅,刺痛我的眼睛。
“你只需知道,不管如何,我當你是我的女兒,我會如你阿爹一樣疼你,不,會比他更疼。醫官說你思緒太重,我是如此難過,你不過十歲,多好的年紀啊,我只是希望能竭我所力讓你快活……”
驟然,他的聲音自屏後傳來。他竟然未走!我翻身下榻,箭步奔向屏后,隨即撲進那個溫熱的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