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宅門深深
?第一章宅‘門’深深
年關將至,紛紛揚揚的大雪飄了一整夜,白茫茫的雪‘花’隨風飛舞,將大地裝扮的素潔而玲瓏。
這是一座頗顯富貴,卻不奢華的府邸,京城街北最中央,蹲着兩座大石獅子,三間獸頭大‘門’,正‘門’之上有一牌匾,匾上大書“赦造衛國府”五個金燦燦的大字,這是當今聖上御賜的筆墨,更加彰顯出府中主人無比尊貴的身份。
清晨,府中的太太小姐們都還未起,院子裏十分安靜,只有幾個婆子正掃着雪,偶爾停下來搓搓手,閑聊幾句。
“你們聽說沒有,睿親王昨兒個來咱們府上,又送了三個丫鬟過來,說是服‘侍’大少爺,其實還不是送來做妾的?咱們大少爺才二十齣頭,可這府裏頭的‘女’人,卻是整日得直往多里添!”
“我也聽說了,好像就是下午那會兒吧。廚房的王媽剛好出‘門’,好巧瞧見睿親王親自把人送來的,聽說都是進京選秀的秀‘女’,派送給宗室的。你們又不是不知道,睿親王的王妃可厲害得很,他老人家沒法子,索‘性’賣個情面送到咱們家來了。”
“是啊,那場面,熱鬧着呢。雖說那三位都在馬車裏,不過我那侄‘女’兒就在睿親王府當差,她說這次送的,比上次榮親王送來的,長得還要周正呢。”
“不過,人送都送來了,可大少爺偏偏出了‘門’——還不知這次送進來的幾個,又會是什麼樣子呢!”
“別和上次一樣,又‘弄’幾個小妖‘精’進來吧。”
“誰知道呢?大少爺喜歡就成了唄!”
“那咱們那巧主子還耐得住?大少‘奶’‘奶’也是太大度了,她鬧成那樣兒,竟然還——”正說著,恰見巧主子的丫頭‘玉’兒一臉慌張,幾乎是儀容不整地往這邊來了,幾個婆子立刻閉了嘴,又掃起雪來。
那‘玉’兒本倒是個隨和‘性’子,又是房裏的大丫鬟,雖說跟了個飛揚跋扈的主子,可她平日對府里的婆子丫鬟態度還不錯,遇見了也會打個招呼。只是今日不知究竟為何,竟是沒見着眾人一般,風似的掠過去了。
掃雪的婆子們心下覺得奇怪,又湊在一處嘀咕了幾句,但眼看着時辰不早,怕主子們都要起了,便四散開來,不再說話。
剛剛掃去積雪的路上,‘露’出斑駁青磚地,有股說不出的清冷,雪‘花’又開始飄落,京城的天氣,是一日比一日冷了。
外面白雪皚皚,可此刻南宮府東廂房的裏屋,卻是溫暖如‘春’。內室大殿內,四周每個角落皆放着火熱的炭盆,將屋外的冷氣直給驅散了個盡。
廂房中央靠壁牆處擺着一張紫檀木大案,案上設着大鼎。左邊烏木架上放着一個官窯粉彩的大盤,盤內盛着數十個嬌黃玲瓏大佛手。右邊洋漆架上懸着一個白‘玉’比目磬,旁邊掛着小錘。西牆上當中掛着一大幅《江南煙雨圖》,左右掛着一副對聯,乃是顏魯公墨跡,其詞雲,“煙霞閑骨格,泉石野生涯”。
再往裏去,靠窗邊兒上擺着一張軟榻,榻右側的黃‘花’梨木矮桌上,則設着一隻小巧玲瓏的白‘玉’鏤空雕‘花’香爐,一個穿着青‘色’長裙的丫鬟正靠着點香,將整個屋子熏得煙霧繚繞,仿若仙境。
南宮府的大少‘奶’‘奶’白夢心,此刻正斜斜地歪在軟榻上。
正紅‘色’的薄紗長裙包裹着她的身軀,與身下的絨絲錦繡長毯‘交’相輝映,勾勒出玲瓏的曲線。她的上身隨意披一件純白‘色’的貂‘毛’坎肩,在脖子處剛巧圍過一圈,將她小巧的臉蛋兒整個包在裏面,更襯得‘精’致而明‘艷’。
一個綠‘色’長裙的小丫鬟跪在榻邊,執着美人棰在輕輕的替她棰‘腿’,見主子一副慵懶還未清醒的模樣,綠衣丫鬟邊不輕不重保持着穩定的速度落棰,邊留意着外面的動靜,好半天都沒能聽見意料之中的聲響。
她抬眼看了看眯着眼睛,似乎又要睡着的夢心,忍不住着急起來:“主子,您說‘玉’兒真的會來么?照奴婢看,那丫頭怕是沒這個膽子吧,您既然累了,不如再去歇會兒,時辰還早呢!省的……”
白夢心似睡猶醒,慵懶而閑適,‘腿’部傳來的恰到好處的力量讓她全身都格外的放鬆,聽到這話,她的眼睛終於睜開了一些,懶洋洋地看着邊上的丫鬟,微揚了下額。那丫鬟立時明白了她的意思,連忙將手中的棰子停了下來,立在一旁站定,不敢再多說一句。
夢心微拱了一下身子,給自己找了個最舒適的姿勢,半天才終於開了口:“冬雪,你逾矩了。”她的聲音依舊懶懶的,顯得格外輕描淡寫。
屋外的光映着白雪透窗照進來,剛好灑在她的身上。夢心有着極為柔美的五官,小巧的紅‘唇’上略微點出一點點朱‘色’,除此之外再無任何修飾。只是那‘混’然天成的高貴,讓她顯得格外明‘艷’。
長發隨意挽起,垂下一縷飛在肩頭。髻上是星星點點的粉‘色’碎‘花’單簪,與她面上因屋內的暖氣而微微‘盪’出的漾紅,湊成華麗的媚‘色’。即便此時,她依舊情溫生柔,如風脈脈。
冬雪明白其意,遂不敢多言,只將手中的木棰‘交’與一旁的那個青衣丫鬟收好,這才斂氣屏聲垂首站定,心下卻又忍不住着急。正有些六神不安的意思,外面終於響起一聲聲急促地,腳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的聲響。
她的臉上瞬間流‘露’出一抹近乎崇拜的神‘色’:“主子,她來了……”
白夢心緩緩睜開眼,卻看不出半分高興之‘色’,反倒有些煩躁似的。她輕皺了皺眉頭,冬雪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連忙出去將人迎了進來。來人正是‘玉’兒。
“大少‘奶’‘奶’……”滿臉都是淚水,長相清秀的‘玉’兒,此時鬢髮散‘亂’,環佩半移,雙眼紅腫,纖細的身體微微抖着。面‘色’青慘,一副梨‘花’帶雨的模樣。她才剛一進屋,便扯開了嗓子哭嚎起來,人也順勢從遠處一路跪着爬到了跟前。
“你這是做什麼?”夢心偏頭翻了一下身,秀氣的眉‘毛’卻已經忍不住輕皺起來,似是不願看到眼前這人狼狽的模樣。她將膝微拱了一下,金雀會意,忙又將美人棰接過,繼續替她棰‘腿’。
‘玉’兒沒料到她會是這般反應,頓時哭得更響了。一旁那青衣丫鬟看不下去,一個眼神,頓時讓她縮了回去,開始竭力忍住喉間的嗚咽,但還是有細碎的聲音流淌出來:“大少‘奶’‘奶’,您就幫幫奴婢吧……奴婢真的是一時鬼‘迷’了心竅,不是故意的……大少‘奶’‘奶’一向慈悲為懷……”
她邊拚命求饒,眼尾的餘光邊一直在看夢心的表情,當發覺她眉頭輕鎖的時候,立時生生扼住自己的聲音,但卻讓她的身子抖的更厲害起來。
夢心聽了她這話,靜了許久,慢悠悠的說道:“我知道你今日定是要來,所以一大早便在此候着。”眼見那‘玉’兒瞬間‘露’出的驚喜神‘色’,她卻話鋒一轉:“可是你呢?身為冬巧妹妹的大丫鬟,本該兢兢業業‘侍’奉主子,可你……你竟然背着主子做出這等事情來,事已至此,你又讓我怎麼幫你?”
‘玉’兒跪在地上,渾身顫抖着,對着地上的青石地板,又開始拚命磕起頭來:“大少‘奶’‘奶’,您就幫幫奴婢吧……奴婢已經知道錯了,奴婢不該做出那等蠢事,求您看在奴婢……看在奴婢……”
她嗚咽着說不下去,額頭因為磕着地板,瞬間紅腫起來,但她卻似根本不知疼痛一般,只是更加用力地磕頭,磕得“嘭嘭”直響。
夢心見她如此拚命,倒覺得有些好笑,她微側過一些,低聲吩咐道:“這裏再重些。”她的聲音酥軟清淡,‘腿’上恰到好處的力道又讓她昏昏‘欲’睡,若是沒有底下跪着的這個人,興許這個清晨,會更加不錯。
“你這是做什麼?你今日在我這裏,就算磕破了頭,我也同樣是一句話,沒法子。你可知你做了什麼?若是你的巧主子知道,或者是老太太知道了這事,你可知你會是什麼下場?如今我雖想幫你,但也實在無能為力。”
慢悠悠說完這一通話,白夢心再次閉了眼,那一直垂立在旁的青衣丫鬟有如得令,幾步便上得前來,板着聲音平平的朝地上的人兒躬身道:“‘玉’兒姐姐,趁着天‘色’還早,巧主子只怕還未醒,您這就請吧?”
這聲音一出,外頭鬼魅般瞬間進來兩個婆子,直接跟上便想扶她起來。‘玉’兒眼眶泛紅,面上斑駁的殘妝讓她此刻的臉顯得更加凄慘:“大少‘奶’‘奶’,奴婢知道您一定有法子的,您就幫幫奴婢吧,奴婢就算將來做牛做馬,也會報答您的!”
她一時哭得更加大聲,但夢心依舊閉着眼,好似根本沒聽見她的話,直過了半日,她才終於緩緩開口道:“我知道你不甘心,可你為了爭寵,竟偷偷對大少爺用合歡散這等媚‘葯’,你主子若是知道了你的用心,怎麼可能會饒你?你如今來求我,豈不是讓我為難……”
她說完,輕嘆一聲,那兩個婆子見狀,知道不必再讓她們多事,頓時又悄悄退了出去,而‘玉’兒則是立刻看到了曙光:“大少‘奶’‘奶’,奴婢知道您定然是有法子的,求您救救奴婢吧……”
她聲嘶力竭,歇斯底里,似要將渾身的力氣全部用盡,還未等她哭完,白夢心已經緩緩皺起了眉頭:“行了,你哭成這副樣子,難不成要鬧着讓所有人都知道?你先起來吧,冬雪,去,搬個凳子給她。瞧瞧你這臉,若是被外人看見,還以為是我虐待你了呢。”
白夢心說著,人也完全放鬆開來,‘玉’兒‘抽’‘抽’搭搭的,又想跪下表忠心,卻被夢心揮手打斷。她頓了好一陣子,才終從嘴裏蹦出幾句話來:“其實,你若真要我救,也不是完全沒有法子,只不過,我怕你捨不得如今的榮華富貴,捨不得大少爺,到時候……”
‘玉’兒被此話一‘激’,人立時從凳子上又跳了起來,“咚”一聲跪在地上,再次不要命得對着地板拚命磕起頭來:“大少‘奶’‘奶’……”
她哽咽着,哭得‘抽’‘抽’噎噎:“奴婢捨得的,捨得的。奴婢已經到了今天這個份兒上,還有什麼捨不得?奴婢如今只求能保住這條賤命,那就是萬幸了。奴婢知道您一定有法子的,您慈悲為懷,南宮家誰不稱讚?您救救奴婢吧,將來大少‘奶’‘奶’若有吩咐,奴婢就算做牛做馬……”
夢心微一抬手,那‘玉’兒立時會意,再沒敢繼續保證,但人卻已經哭得整個兒‘抽’倒在地上。
“罷了。說這些做什麼?我做事,從來不求什麼回報。更何況我這個法子,就算你真想做牛做馬,也是不成了。”她一時招手喚道:“晚晴,去,拿些銀子來,送她回家。記得告訴她娘老子,就說是我說的,將來替她覓個好人家,千萬別再聲張。知道嗎?否則再有什麼,我可……”
夢心終是緩緩抖出一抹溫柔的笑,話雖未曾說完,但眾人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
‘玉’兒僵在地上愣了半晌,似是還沒能反應過來,她滿臉還是淚痕,直到晚晴將一個沉甸甸的包裹收拾完塞在她的手裏,她才驀地驚醒一般,再次“哇”一聲大哭起來。
她已經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但拚命磕頭的舉動,卻毫不掩飾地表現了她全部的感‘激’:“大……大少‘奶’‘奶’……奴婢……奴婢……”
夢心擺擺手,沒再讓她說下去,一邊的晚晴見她哭得都快‘抽’過去了,忙上前扶住,替她拿着包裹,直接送出‘門’去。而冬雪靜靜看着她們漸漸遠去的身影,終是忍不住嗤笑起來:“老鼠給貓磕頭,主子,如今可是什麼事兒都有呢……”
白夢心微微一笑,閉上眼仿若未聞,卻又似乎有些疲憊。賢惠?虛偽?那又如何?說到底,她這個大少‘奶’‘奶’,不過是最底層的賤民出生。宅‘門’深深,她只要保住自己的位置,保住自己的家族榮盛不衰,那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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